○ 李少君

與子侄短信

你說起你在旅途中迷戀的一些畫面：

幽綠的湖面上生起薄霧

林子的深處似乎永遠(yuǎn)藏著仙氣

我在紅塵忙碌的間隙回復(fù)我之向往：

落花傍故門，晚馬

于夕陽西下之際猶踏青苔

春天里的閑意思

云給山頂戴了一頂白帽子

小徑與藤蔓相互纏繞，牽掛些花花草草

溪水自山崖濺落，又急吼吼地奔淌入海

春風(fēng)啊，盡做一些無賴的事情

吹得野花香四處飄溢，又讓牛羊

和自駕的男男女女們在山間迷失……

這都只是一些閑意思

青山兀自不動，只管打坐入定

戈壁灘

戈壁灘寂寞得太久了

聽到馬達(dá)聲就豎起了耳朵

直升機(jī)空投下一群上海來的女演員

荒野之空曠，震驚了

這一群養(yǎng)尊處優(yōu)花枝招展的女子

她們迅速地沉默了下來

螺旋漿也停止了轉(zhuǎn)動……

但只是一瞬間，草叢里的小昆蟲

按捺不住興奮跳躍了出來，熱鬧濺開

她們又開始嘰嘰喳喳

這些小昆蟲是什么時候發(fā)配到這里的哦

怪僻的孩子

園丁的兒子，才七八歲

但一看就是一個怪僻的孩子

每天，園丁在清掃花園時

他手拿樹枝一個人把單車騎得飛快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和蟲兒鳥兒

都被他無限的精力和無窮的花樣弄得發(fā)瘋

你會覺得，這個院子其實是屬于他的

上午和下午，經(jīng)常都只有他一個人

主人的孩子，都上學(xué)去了

他可以盡情玩耍和隨便折騰

這個時候，偌大的院子是他一個人的

但也是空空蕩蕩的寂寞的

當(dāng)主人的孩子放學(xué)回家或是周末

扔掉書包跳進(jìn)游泳池里潑著水大呼小叫時

他就銷聲匿跡，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夜宿寺廟

梅花鹿驀然闖進(jìn)時，有如一位錦衣衛(wèi)

立刻就放輕了步子，猶疑地走一步看一下

而我深夜的心庭是空空落落的一座寺廟

早已預(yù)感她的到來，這不速之客警覺地停立

豎起耳朵，監(jiān)聽每一滴露珠的掉落

花香彌漫，我已神情恍惚，面紅耳赤

篝火還在園子里燃燒，火苗里的影子

忽飄忽閃更象是鬼。我按兵不動，平靜起伏

只是略帶酒意，和黑夜一起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疏淡

冬日疏淡的幾筆

速寫的華北平原的一個小村落

細(xì)雪還沾在雜亂的枯草間

烏鴉還散復(fù)聚，聚攏

是集體停落在一棵瘦樹之上

散開，是稀稀落落的幾棟房子

背景永遠(yuǎn)是霧蒙蒙的

或許也有炊煙，但最重要的

是要有站在田梗上眺望著的農(nóng)人

大雪感懷

雪花紛飄下來時，人間煙火倏忽遠(yuǎn)去

漫天飛舞的大雪使天地一片純凈

雪不僅消滅了顏色，只剩下白

也消除了聲音，只剩下靜

雪還消失了時間，只剩下虛無

窗外的世界似乎進(jìn)入了寂滅狀態(tài)

茫茫之中，一切無聲無息地白白流逝

也曾感嘆人生苦短，但真有大把時間在手

又坐視不管，渾渾噩噩任其隨意地?fù)]霍

就象那些白雪任意飄灑，到山上

到街頭、到屋頂、到陰溝、到垃圾場……

虛無時代

虛無黨在全球暴動，手勢所指

從倫敦到紐約，從歐洲到美洲

新的布拉格之春在資本主義的中心發(fā)起

演變?yōu)槭謾C(jī)短信、推特和微博的起義

沒有口號、沒有目標(biāo)也沒有組織

閃族重演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行動

只有汽油瓶、蒙面和肉體之軀

暴走族世家在全城的所有街道奔突

一場無所事事的青春的本能的力必多革命

潛伏著被剝奪的憤怒和造反的沖動

我，一個遙遠(yuǎn)的海島上的東方人

因?qū)κ朗碌慕^望和爭斗的厭倦

轉(zhuǎn)向山水、月亮和故鄉(xiāng)的懷抱

但我也有隱隱的擔(dān)心，在新的大躍進(jìn)中

青山會不會被搬遷，月宮是否終有一日拆除

而每一個人的故鄉(xiāng)，似乎都正在改造之中

新隱士

孤芳自賞的人不沾煙酒，愛惜羽毛

他會遠(yuǎn)離微博和喧囂的場合

低頭飲茶，獨自幽處

在月光下彈琴抑或在風(fēng)中吟詩

這樣的人自己就是一個獨立體

他不愿控制他人，也不愿被操縱

就如在生活中，他不喜評判別人

但會自我呈現(xiàn)，如一支青蓮冉冉盛開

他對世界有一整套完整的理論

比如他會說：這個世界傷口還少嗎？

還需要我們再往上面撒一把鹽嗎？

地球已千瘡百孔，還需要我們踩個稀巴爛嗎？

還比如，他會自我形容

不過是一個深情之人，他說：

我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動情

包括美人、山水和螢火蟲的微弱光亮

眺望

月夜，柳蔭測量潭水的深度

洞簫考驗著少婦的耐心

在竹影搖曳的陽臺下，溪聲

消解了對岸雜沓的腳步聲……

至無聲無息，直至

眺望也漸行漸遠(yuǎn)，沿著一條小橋

跟隨一條又一條小路……

隱士

隱士，就應(yīng)該居住在像隱士藏身的地方

尋常人輕易找不著

在山中發(fā)短信，像是發(fā)給了鳥兒

走路，也總有小獸相隨

庭院要略有些荒蕪雜亂

白鵝站立角落，小狗擋住大道

但滿院花草芳香四溢

宛若打開了一大瓶香水

然后，就象你所知道的

房子在水邊，船在湖上

而那些不時來探訪隱士的人

心，飄到了云上

黔地

荒涼是此地最多的資源

野山野水野果野草，還有野雞野狗

野兔野?！以诖斯陋毜嘏腔?/p>

惟野女人一個也沒見到

不過當(dāng)?shù)赜羞^這樣的傳說

一對孤兒寡母曾流落此地

無依無靠，卻能安然住下

因為此地民風(fēng)淳樸，人情深厚

一鎮(zhèn)的男人將此女照顧

一鎮(zhèn)的男人將此小男孩撫養(yǎng)長大

布谷鳥與布衣族有什么關(guān)系

布谷鳥與布衣族有什么關(guān)系

大涼山的春天

是布谷鳥啼醒的，每一個角落里

都有布谷鳥在啼叫……

布谷鳥是一種催促春天到來的鳥

大涼山的春天，必定是濕漉漉的——

薄霧，發(fā)源于湖面，在村莊上空繚繞

隨著小鹿，深入草叢與林間

最終，在田野的日光里輕漫而散

布谷鳥是一種催促農(nóng)耕的鳥

布衣族人荷鋤扛犁趕著水牛走出家門

循著小溪的路徑——從山間流淌而下

小心翼翼地探路，撥開雜草，流向稻田

最后，沿薄霧消失的方向往更遠(yuǎn)方摸索

布衣族與布谷鳥有什么關(guān)系

一位布衣族詩人回答：沒有關(guān)系

但春天的大涼山里到處都有布谷鳥

布衣族人的夢里都是布谷鳥的啼叫聲

賀蘭山

賀蘭山下，連一朵野花都是文物

觸目皆情致，皆古意絢爛

比如落日蒼茫

以及鑲嵌其中的遠(yuǎn)處的一縷炊煙

比如在石壁上跳躍的巖羊

低頭到溪邊飲水

比如眾多詭秘莫測的符號圖案周邊

逡巡的只有鷹之長唳與狼之低吼

還比如荒草萋萋中的斷墻殘闕

還比如深夜幽暗的野地上燃起的一堆篝火

光陰流逝，此刻卻能瞬間凝固為永久

皆因一切置于天蒼蒼野茫茫之背景中

整個賀蘭山都散發(fā)著古色古香

安良旅館

安良旅館矗立于小鎮(zhèn)的一角

每天，年輕人駕著摩托車從門前呼嘯而過

火拼在三公里的郊外發(fā)生

看不見血，也聽不到喊叫聲

這里仍然安良，包緊身衣黑絲襪的小姐

會過一個小時就去敲不同客人的房門

老板娘坐在大門口的柜臺上嗑瓜子

對一切見慣不驚，熟視無睹

那些紅頭發(fā)黃頭發(fā)的混小子有時也會來開房

伊收了錢眼皮都不會抬一下

只有伊心儀的鎮(zhèn)中學(xué)林老師走過時

這個妖嬈少婦才會咦呀呀迎上去

身子一搖三扭，正經(jīng)地風(fēng)情萬種

醫(yī)院

醫(yī)院像硝煙散盡后的戰(zhàn)場

只剩下殘兵敗將和垂死掙扎者

醫(yī)院又像零件散亂的身體組裝車間

胳膊、大腿、頭顱甚至眼球，分拆一地

在這樣的地方，呻吟似微雨，悲泣如烏云

親人的心也一點一點變硬，甚至轉(zhuǎn)身逃走

在寒冷陰森的的月夜

只有秋風(fēng)會表示憐憫

這正是一個時代的寫照：

一個巨型的大醫(yī)院里

那些被時代列車碾過的殘肢斷體

獨自在角落里小聲祈禱上帝的撫慰

城變

十多年前，我搬來此地

窗外，大片的荒草萋萋倍感荒涼

大搖大擺四處橫行的老鼠讓我發(fā)愁

好在荒草的盡頭有一條公路

每夜，我站在陽臺上

看夜色中無限延伸的公路

和溫暖路燈下滑行的長途貨車

后來我在此結(jié)婚、過日子、吵架

離家出走又回來，中途大病一場

兩次升遷，偶爾碰見出沒此地的撿垃圾者

和一兩條隨意散漫的蛇

最讓人驚奇的一次，是我和一只野兔乍見之下

互相瞪著眼，最后，它落荒而逃

如今，我坐在窗口看書

輕鐵轟鳴而過，我只要抬頭

它就在不遠(yuǎn)處的高架橋上奔馳

仿佛從我的頭頂上方直接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