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亮
《也同歡樂也同愁》,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著,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
讀書人往往會想盡辦法搜求自己感興趣或治學所需的各種書籍,因為購書藏書對他們來說實在是人生的一大樂事與益事。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藏書,非出于萬不得已或不可抗力等因素,他們一般是不會輕易割愛的。
近代學者之中,陳寅恪愛讀書、購書、藏書眾所周知。陳氏早已明言,其所以“欲縱觀所未見之書”,是要“釋幽憂之思”,而竭力搜購最前沿書籍,正是要做到治學“不甘逐隊隨人,而為牛后”。為購書,陳寅恪往往不惜一擲萬金,只求能夠“大購、多購、全購”。終其一生,陳寅恪的中外文庋藏數(shù)量頗巨,世所贊嘆。然而,造化弄人,在時勢艱難之際,即便是陳寅恪這般的大學者、名教授,也不得不陷入出售珍貴藏書的窘境。
抗戰(zhàn)勝利之初,由于長年戰(zhàn)爭的破壞及戰(zhàn)后經濟形勢持續(xù)惡化,高校師生生活每況愈下已經成為常態(tài)。據說,因物價陡漲,到1947年5月,當時諸教授與助教實際領到的薪金,還不夠買上幾袋面粉。據當時燕京大學呈教育部的一份文件言:“陳教授……薪水低薄,無法維持生活,乃改就國立清華大學教授”(引自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中華書局2010年版,P244)。連燕大的薪水都已經不夠維持生活,陳寅恪自然只能寄望于熟悉而待遇可能更好一些的清華,只是沒想到,重回清華的陳寅恪最終仍要賣書治生,這不免教人唏噓。
清華北返之后,學校的一應條件都無法跟上,而陳寅恪當時由于“生活窘苦”,以至于連購煤取暖的錢都沒有,不得不將自己的一部分外文庋藏賣與北大東語系,以解決燃眉之急。
陳寅恪售書一事,事發(fā)1947年初。此事曾長期湮沒,不為世人所知。直到陳寅恪晚歲的《第七次交代底稿》中,才有對此事的簡單介紹:“復員重返清華。天氣很冷,常發(fā)心臟病。將所藏最好的東方語言學書籍全數(shù)賣與北京大學東方語言學系。以買煤取暖?!?/p>
此說后為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所引錄,蔣氏還提供了更多的細節(jié):“是歲寒甚。清華各院住宅本裝有水汀,經費絀,無力供暖氣,需住戶自理。先生生活窘苦,不能生爐火。斥去所藏巴利文藏經及東方語文各書,如蒙古文蒙古圖志、突厥文字典等等,賣與北京大學東方語文系。(此師昔年所告)用以購煤。聞僅一室裝火爐而已?!保ㄊY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P141)
事實上,當時也有人為陳寅恪這樣的大學者鳴不平,據蔣氏所引資料,署名“天吁”者在報上言:“陳寅恪教授賣書買煤,為之意苦者久之。”該人還賦詩一首:“錚錚國士名,矻矻寒窗苦,生事困樵薪,珍裘歸書賈。燎原戰(zhàn)火燃,斷續(xù)炊煙舞,何異又焚書,風教委塵土?!保ㄍ蠒?,P142)
如果不是迫于無奈,想必陳寅恪也不會想到售書這一下策,因為按陳氏所言,這批書實在是自己“所藏最好的東方語言學書籍”,敝帚尚且自珍,何況是藏書中的精品。這件事情給陳氏一家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不僅陳寅恪在晚年的交代稿中,仍要念念不忘,時隔多年以后,陳氏子女在回憶文章中對此也多有敘說。據陳氏子女介紹,賣書之后,陳家情況可能稍有緩解,這些錢“除買煤外,還貼補了家用”,一家人終于能夠過上一個尚算安定的春節(jié),而這暫時安定的得來,不免代價高昂。陳氏子女寫道:“丙戌年除夕(1947年1月21日),讓美延很開心的是除夕團年飯吃了一頓白米飯!……這是抗戰(zhàn)勝利后重返故園的第一個舊歷年,對父母而言,心中憂多于喜,可是美延當時并不體會父母的心情?!保惲髑?、陳小彭、陳美延《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筼》,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P218,下引該書只注頁碼)
陳氏此時“憂多于喜”不是沒有原因的,一方面含有對“萬里烽煙慘淡天”之時局的憂慮,另一方面又著實為自身失明、家中經濟困窘的情況而擔憂。售書或能緩解一時的經費問題,然而長遠而言,一切都還是未知之數(shù)。對于陳家來說,這種經濟困難的情況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可能要到1947年9月,教育部續(xù)聘陳氏為部聘教授并核發(fā)部分薪俸及學術研究費之后,情況才真正有所改觀。
陳寅恪欲售書紓困,難道他任教多年的清華大學沒有發(fā)現(xiàn),沒有意愿或實際行動來收購這批珍貴的藏書?
清華復員之后,不僅學校的一應設施遭受了嚴重破壞,清華大學的圖書也遭受了巨大的流失,“舊有之儀器圖書,被剽竊一空”。如何盡快恢復與擴充清華的圖書館藏,成為時任清華大學圖書館館長的潘光旦所要考慮的頭等大事。于是,潘光旦動用了一切辦法來積極搜羅圖書,除了重新接收陷入敵手的圖書之外,潘光旦也洽購了一些私人藏書,如劉半農的藏書、蘇州金松岑藏書等。
可能是考慮到陳寅恪的實際情況,潘光旦當時也走訪了陳寅恪。潘光旦與陳寅恪素有交往,且一直師禮事之,此次洽購陳氏藏書態(tài)度較為誠懇。潘氏的幾番走訪,給陳氏子女留下了深刻印象,日后他們在回憶文章中寫道:“復員回來后,……時有熟人來家坐坐,……記得潘光旦伯父還拄著雙拐來過?!保≒211)
按潘光旦日記,潘氏第一次至新林院52號是在1947年1月13日,該日“午后走訪寅恪先生,商談少量私人藏書之轉讓,未值”。(《潘光旦文集》第11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P230)潘光旦與陳寅恪進行了懇談,但顯然雙方并未就轉讓事達成一致意見。為此,第二天潘光旦再次到了陳寅恪的寓所,據潘光旦記載,這次是“談書籍讓與學校事”,潘氏希望能夠將這少量陳氏圖書納入清華校藏圖書的范疇。憑借著陳氏與清華數(shù)十年的淵源,以及他與清華之間的感情,再加上其時生活上的實際情況,陳氏圖書入藏清華其實是很有希望的。但是,這次商談仍然未果。
二人談話的具體情形今天已經無從得知,倒是售書之外的話題,似乎更能引起他們的興味,據潘光旦言,“閑話譜系人物、優(yōu)伶血緣諸端,近晚始歸”(同上書,P231)。這些話題其實正是潘光旦的研究旨趣所在,而學問博約精深的陳氏對這些話題也應不會陌生,于是研究性問題竟喧賓奪主成為主題了。
潘氏此后的記錄中再未見與陳氏商談的記載,清華最終與這批陳寅恪藏書失之交臂。不過,雙方未能就此達成一致關鍵并不在于價格問題。要論出價,最后入藏清華的劉半農藏書“中文書萬余冊作價二千萬元,西書千余冊美金千元”,價格顯然也并不低。對陳寅恪知根知底的潘光旦自然清楚陳寅恪這批藏書的價值所在。如果真的就購買一事定案,潘氏當不會在價格上執(zhí)著。很有可能的情況是,劉氏遺屬希望將藏書售與清華以謀生計的心情更為迫切,而陳寅恪當時則已經定下了將這一部分藏書售與北大東語系。
關于陳寅恪將藏書售與北大一事的細節(jié),迄今為止記錄最多的應是季羨林。季羨林時為北大東語系主任,親自參與和見證了此事的全過程。在許多年后的一篇回憶文章中,季羨林回憶了自己與陳寅恪的交往始末,也道出了此事的詳情:
到了冬天,他連買煤取暖的錢都沒有,我把這情況告訴了已經回國的北大校長胡適之先生。……適之先生想贈寅恪先生一筆數(shù)目頗大的美元。但是,寅恪先生卻拒不接受。最后寅恪先生決定用賣掉藏書的辦法來取得適之先生的美元,于是適之先生就派他自己的汽車——順便說一句,當時北京汽車極為罕見,北大只有校長的一輛——讓我到清華陳先生家裝了一車西文關于佛教和中亞古代語言的極為珍貴的書。陳先生只收2000美元。(載《季羨林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P70-71)
陳寅恪售書一事的細節(jié),季羨林的記載當大致無誤,因為陳氏子女對此事也加以了印證與肯定。(P217-218)至于陳寅恪的回憶中為何不見有關胡適的只語片言,則可考慮到陳氏作交代材料時特殊的時代背景。
在陳寅恪一方來說,雖然是需要用錢買煤,但以陳寅恪的個性而言,他顯然也不會在價格上錙銖必較。胡適的出手,顯然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據季羨林所述,胡適本想贈給陳寅恪一筆美元,陳寅恪自然明了胡適的幫助之心,但是一向持無功不受祿態(tài)度的陳寅恪顯然不會平白接受這筆意外之財。很可能是在胡適出手相助之后,陳寅恪才改變了原本的將藏書售與清華的打算,轉而報答胡適的這一番情意。而胡適確實對陳寅恪的這些藏書頗為珍視,不僅在第一時間確定了購買,且在運書的時候專門派出了自己的汽車來進行托運。
對于此事,季羨林認為是“胡先生最尊重最愛護確有成就的知識分子”,這是他在“獨為神州惜大儒”。陳氏子女也認為這是胡適“想法幫助老友渡此難關”,以美金支付更顯出胡適的良苦用心,是要防止“拿到法幣,瞬間貶值”。(P218)而對于陳寅恪來說,這次售書又帶有半賣半送的性質,季羨林指出,2000美元的出價“這個數(shù)目在當時雖不算少,然而同書比起來,還是微不足道的。在這一批書中,僅一部《圣彼得堡梵德大詞典》市價就遠遠超過這個數(shù)目了”。于是,季羨林認定“寅恪師對于金錢的一芥不取的狷介性格,由此也可見一斑了”。(《回憶陳寅恪先生》,P71)顯然,在季氏與陳氏子女的眼中,此事見證了胡、陳二人的學術情誼和雙方的高貴品格。(卞僧慧亦云:“先生不取不義之財”,并轉引了季羨林的材料,然將此事系于1948年,顯誤?!蛾愐∠壬曜V長編(初稿)》,P246)
不過,進一步考察,又可發(fā)現(xiàn),售書一事不僅僅是一般的交易或者互相幫助。其中當寓含了胡、陳二人對中國學術傳承與發(fā)展的深刻用意。對于陳寅恪來說,雖然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國史,然而他很早即在哈佛和德國研習了東方古文字,同時又加意搜羅了眾多相關書籍,自然希望這方面的研究能夠后繼有人。而胡適作為新文學運動的先驅,很早即對東方語言文學有所關注,正是在他的鼎力支持下,北大才能夠在復員之初即創(chuàng)辦了東方語言文學系。從學術事業(yè)發(fā)展的角度考慮,二人的想法當然不謀而合。
據陳氏子女回憶:“父親在國外省吃儉用購回的這批珍貴書籍,目盲后無法再閱讀”,而“父親以前的一位學生,當時已可以自立門戶,就把有關內容的書籍交付給他了?!边@里所說的可以自立門戶的學生,當指季羨林。季羨林當時從德國學成歸來,正是陳寅恪將其推薦給了胡適等人。書籍轉讓給北大,陳寅恪其實是寄予了殷切希望的。面對一批研究東方語言的青年學者,從長遠的角度考慮看,陳寅恪毅然放棄了將書籍轉讓給自己效力多年、感情深厚的清華大學,而是將其托付給初出茅廬的北大東語系,希望“能讓這些書發(fā)揮作用,所以并不計較書款多少,售價是否抵值”。(P218)
如果說,季羨林是北大東語系的直接創(chuàng)建者和負責人,那么胡適則是毫無疑問的幕后英雄。正是在胡適的獎掖與提拔之下,季羨林才一躍成為正教授與系主任,而用美金購入陳寅恪這批價值珍貴的藏書,又表明了胡適精準的學術眼光。這批藏書,無疑為日后東語系的發(fā)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陳寅恪售書事結束之后不久,1947年5月21日,胡適給張元濟寫了一封信,說道:“……北大新設東方語言文學系,已成立的部門有梵文,藏文,阿剌伯文,下學年添設波斯文。今得尊處惠借藏文經藏,最近又可購得一批梵文與巴利文經典,此系大可有發(fā)展之望了?!保ü⒃浦尽W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中),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P1099-1100)在已有陳寅恪藏書的情況下,胡適又從商務印書館借調有關經典,同時仍不遺余力地購入梵文與巴利文經典,其對東語系的厚望自是不言而喻了。
當年,為這批藏書的售與購,陳寅恪、潘光旦、季羨林、胡適等人都曾殫精竭慮,用力甚深,最終,這批藏書在陳、胡兩位大學者的默契之下花落北大東語系,對學科與學術的發(fā)展都起到了積極作用。想必,這批藏書當時應是眾多東語系學者的重要參考資料,是他們研究治學的重要源泉之一。
迭經戰(zhàn)火彌漫、政權更替、時代變化,60多年之后,這批外文藏書連同流入北大的其他陳寅恪藏書仍被完好地保存著,據研究者披露,如今北大有關方面已經將這些外文藏書整理并置以專柜,陳列于東語系資料室,以便于讀者批閱參考。正如這位研究者所言,這些陳寅恪困窘之際賣掉的藏書,“在經歷大半個世紀的‘賦閑’之后”,終于“又能通過新一代學子重新釋放它們本來應該釋放的能量”。(參見唐均《披閱陳寅恪先生的外文庋藏》,《讀書》2004年第8期。唯唐均言此事發(fā)生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有誤,應為40年代中后期。)這實在應當是這件“不幸”賣書事給人的最大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