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琨
沉靜張煒
《人在高原》獲茅盾文學獎之后,我第一時間買來看。足足十大本,厚厚的一摞,放在桌子上,顯示出這部書的卓犖與厚重。計劃著從第一本《家族》開始看起,試圖把整部書讀完,想了解張煒用這么宏大的敘事,來告訴我們一些什么。
不過我犯下了一個常見的錯誤,浮躁的生活,難以沉靜而又庸常的日子,讓我很難完成原有的計劃。這個時候,我再次產(chǎn)生對張煒的敬意:這部書,與其說是一部書,其實就是十部長篇小說啊,450萬字,寫作者都能歷經(jīng)22年,辛苦寫完,我們卻連讀完的耐心都沒有。對張煒的敬意,多年來一直在我的閱讀生活中持續(xù),就如十年前讀他的《古船》、《外省書》、《能不憶蜀葵》,以及幾乎把能找來的媒體對他的訪談全部看完一樣,張煒永遠在沉靜中敘說,慢條斯理,娓娓道來,洞見世事而又照耀著流俗的灰暗。
前不久,讀到張煒在萬松浦書院的一篇講稿,名叫《“創(chuàng)作組”》,這個“創(chuàng)作組”,是加了引號的。與文革時期的那些所謂“創(chuàng)作組”不同,張煒強調(diào)的是潛藏在當下作家內(nèi)心深處的“創(chuàng)作組”——暢銷書的寫作是要在心里成立一個“創(chuàng)作組”的,要知道市民喜歡什么,白領(lǐng)喜歡什么,知識分子喜歡什么,年輕人喜歡什么。——市場化的寫作和閱讀,往往讓作家一味去迎合市場的需求。因為要滿足不同的讀者,也就等于在心里成立了一個“創(chuàng)作組”。這個“創(chuàng)作組”一旦形成,寫作也就不可挽救。這樣的作品,在張煒看來,目的在于取悅讀者,以至媚眾,是會被時間淘洗掉的。
仔細想想,張煒的觀點確實有振聾發(fā)聵之感。當下的寫作,能有張煒這種思考和做法的,寥若晨星。純文學作家寫劇本,寫劇本的作家想當編劇,當編劇的作家想早點把作品投拍,走向市場。包括我們這些有寫一點小文章癖好的人,從來都是想把自己寫的文字推介出去,不單單在迎合編輯需求,迎合報刊版面風格,還在迎合閱讀者偏好,迎合作品盡可能暢銷。這個時候,張煒的話,就有了非凡的意義。從1980年代以來,張煒在中國文壇的位置從來都是特殊的,他帶有精神思考性的寫作,不僅在探索人對本真生存狀態(tài)的追求,也在尋求歷史境遇中人應(yīng)該發(fā)出的那種源自良知召喚的聲音。于是,沉靜與憂憤,就成了張煒的關(guān)鍵詞。
喜歡張煒的人,怕也有與他一樣的希望從浮躁中逃遁的寂寞感。人在凡塵中,感受不到自己已經(jīng)被污染的心,張煒的存在,就如沉潛在精神荒漠中的地火,時刻發(fā)出讓人激越而自省的光。這不由不讓人想起沈從文、孫犁、汪曾祺,他們的人生,以及他們的寫作,似乎永遠都是那么非同凡俗,清麗,樸素,在貌似隨意的、漫不經(jīng)心的敘述中,醞釀著極其誘人的審美效應(yīng)。而他們的作品,經(jīng)過時間的沉潛,卻顯示出永恒的價值。我想,在他們心中,怕是沒有“寫作組”存在吧。
張煒的經(jīng)歷也并非單一而平淡的,這位洞悉社會變遷,讀人無數(shù)的智者,保持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本色,也為當下的小說保存了那難得的純粹。文壇也是名利場,浪得虛名者有之,且可能一時光芒四射,不過卻會被時間的流逝而永久刪除。葆有真氣、文氣、勇氣,又一鼓作氣,久不泄氣,侍弄著文學的人,真是不多見了。張煒的存在,讓當下的文學,有了不少底氣。
張煒說,作家不是靠某一部作品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作家是靠一生的艱辛來完成自己的人。我說,你可以看不完張煒的作品,而不能忽視,在中國的文學界,還有張煒那樣偉岸地存在。
個人的獨奏
3月31日,晚上七點半,河南藝術(shù)中心音樂廳。臺上,當斯卡拉蒂的六首奏鳴曲被演奏完畢,彈琴者稍稍停頓的時候,臺下,數(shù)百位觀眾長久、熱烈的掌聲,合著鄭州春天夜晚的安逸與沉靜,一齊獻給臺上那位歷經(jīng)滄桑而又讓人產(chǎn)生敬意和喟嘆的演奏者:傅聰。
79歲高齡老者的雙手,還是那么飽滿修長;琴聲依然天籟般靈動,這種靈動,飄過七十年的歲月,飄過不忍記憶的滬上,飄過波蘭,飄過倫敦,飄過琴聲走過的每一個角落,一直逶迤至今。琴聲背后,往事歷歷,傅雷先生的影子,那么清矍,那么剛直,那么“孤傲如云間鶴”,我知道,歲月留下的痕跡,于傅聰而言,其中況味,實在難與君說。
20年前,幼年的我在表姐家中,看到過一本《傅雷家書》。彼時,我當然不懂內(nèi)中的含義,隨便翻過之后,還是被書中這個父親的細致所打動,每一封信里,都在教兒子怎么做人做事,具體而微。就連對兒子的稱呼,也是那么細膩,充滿溫情。然而,家書卻在1966年9月3日凌晨中斷,徹底地中斷了。當日,58歲的傅雷因不堪忍受紅衛(wèi)兵的毆打、凌辱,坐在自己的躺椅上吞服了巨量毒藥,輾轉(zhuǎn)而亡。兩小時后,夫人朱梅馥從一塊浦東土布做成的被單上撕下兩條長結(jié),打圈,系在鐵窗橫框上,尾隨夫君而去。夫婦雙雙自殺身亡,悲壯地走完了一生。
傅雷是一個偉大的名字。作為翻譯家,人們說,“沒有他,就沒有巴爾扎克在中國”,他譯介的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深深影響了幾代中國人。葛朗臺、高老頭、邦斯舅舅、夏倍上校、克里斯多夫,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向我們走來。此外,他還是一位著名的文學評論家、音樂鑒賞家。不過,另一個身份,卻讓他足以自豪和欣慰,也更為世人所知,那便是“父親”。他的兒子對古典音樂有著先天的狂熱,21歲便為中國贏得了第一個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獎項,如今被稱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肖邦的最佳演繹者”和“鋼琴詩人”。這就是傅聰。他還有一個叫做傅敏的兒子,則是英語特級教師。作家陳村曾經(jīng)這樣說:在你家族的血脈中,涌流著奇特的血液。你背靠法蘭西文學巨匠,傅聰依傍音樂大師,傅敏教書為樂。父與子在不求創(chuàng)造中創(chuàng)造,在傳遞中顯現(xiàn)。
這是一個多么奇異而美好的存在啊,可是,這一切都被打破得粉碎。很難想象,身居國外的傅聰經(jīng)歷了何等撕心裂肺的痛苦,人性的摧殘用無法想象的方式,讓兩個生命就此草草了結(jié)。《傅雷家書》里一封封溫情的文字,化為永遠的絕唱。很難想象,這位中國最偉大的翻譯家生前遭受了怎樣的非人折磨,來自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屈辱。反抗的方式是逃離,永遠的逃離,他與愛他的妻子雙雙逃離這個世界。這是一種無言的抗爭,抗爭著對人性登峰造極的摧殘,他們,用死亡,留給了兒子一封無言的遺書。
1979年4月,傅雷的沉冤得到昭雪,上海市文聯(lián)和作協(xié)為傅雷夫婦專門舉行了追悼會。去國二十年,傅聰回來了。在短短十天里,傅聰?shù)难劾镆恢编咧鴾I水?!耙宦暫螡M子,雙淚落君前?!彼囆g(shù)沒有國界,藝術(shù)家卻有自己的國家。在《傅雷家書》里,傅雷深切希望,傅聰能夠多為祖國做些事情。在1959年的一封信里,傅雷這樣寫道:“你如今每次登臺都與國家面子有關(guān):個人的榮辱得失事小,國家的榮辱得失事大!你既熱愛祖國,這一點尤其不能忘了?!?/p>
就在現(xiàn)在,在中原鄭州,傅聰正在用他那雙善于雕刻細節(jié)的手在樂聲中描摹與父親永遠相通的那顆“赤子之心”。在傅聰手里,肖邦、德彪西、舒伯特、貝多芬的樂曲,或婉轉(zhuǎn),或激越,或高亢,或低沉,綠城的上空,能夠飄蕩著這些美妙音符,整個城市就是一種幸福。我曾多次來河南藝術(shù)中心,哪一次也沒有像今晚這樣,觀眾這么多,這么整齊,這么有修養(yǎng),人們連咳嗽一聲都那么慌張與忸怩,生怕打攪了傅聰先生的演奏。這是一種敬意,對傅雷、傅聰兩位先生的敬意。
當下,不斷出現(xiàn)的少年鋼琴家很多,有些人竟也對“大師”這類名號安然若素,泰然接受。我以為,在傅聰面前,這些所謂“鋼琴天才”,或許不過是一些“鋼琴匠人”,離“大師”之譽還欠有不少火候。傅聰?shù)镊攘?,就在于浸入他靈魂中的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和把握,他把東方文化很自然的融入西方音樂之中,從而豐富了西方音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傅聰是真正代表中國的鋼琴藝術(shù)家。傅聰以對人生、對中國文化的溶合,征服了世界。這是他早在六十年前,就被國際鋼琴界所承認了的緣故。
家國恩情剪不斷,是非真?zhèn)未缧闹?。我想,巴爾扎克把自己的小說總稱為《人間喜劇》,他的一生,也在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喜劇”。而傅雷的一生,又該怎樣形容呢?其實,傅氏父子,終其一生,都在進行著獨特的,別人難以復制的“個人的獨奏”,這種獨奏,或許蒼涼,悲壯,或許沉重,艱難,卻永恒而又惟一,始終閃耀著炫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