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梅
秋天來了,甘肅高原上的樹葉由綠變黃、變紅,一層層無邊的艷麗。想起來應是秋色肅然的黃土地,卻是畫一般的風情,濃湯一般的黃河水比往年更要寬厚,這是在蘭州兩山夾峙著的河道里看到的情景。那日傍晚走過白銀市的黃河岸,天色將暗,一輪金色的夕陽卻突然從云層中跳了出來,霎時將我們的眼睛照亮,河畔的村莊以及一片片楊樹金光閃閃,翻動的樹葉變幻出各樣色彩。
站在我身旁的嚴英秀卻說:我的家鄉(xiāng)甘南,比這更美呢。甘南是甘肅所轄的藏族自治州,俗稱“隴上桃花源”,在嚴英秀的描述中,那里高山峽谷,靈氣充沛,風情萬種。這使人不能不遙望甘南并溢滿想象:這個生長于甘南舟曲的藏族女子,以及她的文字,為何竟有許多的特別之處?
乍一聽嚴英秀這個名字,很難想到她來自藏民族。其實她的姓來源古老,是滿清皇帝賜予她曾帶兵打仗的祖先的姓氏,代代相傳至今。她在七歲之前一句漢語都不會說,上學之后才開始學習漢文。在家里,她和父母兄妹仍然以藏語交流。嚴英秀有一副天然清亮的好嗓子,這險些使她小時候步入音樂之路。雖然后來選擇當高校教師,并視文學為最愛,但聽她拿著手機與家人用藏語對話,就如同聽到了音樂之聲。這個皮膚通透額頭高高的女子站在那里,風拂動著肩上長長的黑發(fā),眼神里有一種藏人特有的執(zhí)著和專注。
然而,她擅長的卻是對于當下城市女性心理的刻畫,她的小說、評論都同樣具備這個女子的聰慧知性和敏感細膩。跟很多人一樣,我讀到她的小說是近幾年的事情。在此之前,她曾以“菂兒”為筆名發(fā)表詩歌散文百余篇,近年來主要從事文學評論和小說創(chuàng)作,在《文藝爭鳴》《文學自由談》《南方文壇》和《民族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被多家刊物轉載,不斷引起文學界的關注。
嚴英秀顯然是一位擁有文化自覺的女作家,她的寫作態(tài)度取決于她對事物的清醒認識和把握,而非人云亦云。在許多人看來,她的藏族身份似乎會給她帶來很多寫作的優(yōu)勢,但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拘泥于狹隘、表面的民族風情習俗的描寫,而是努力進入人的心靈深處,堅持對人性的解剖和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關照,這使她超越了自我,也超越了通常意義上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寫作。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對那種一般性的描寫,“寫是一種迎合,不寫則是一種堅持”。
她被人們看好的小說《紙飛機》《淪為朋友》《玉碎》《一直對美麗妥協(xié)》《苦水玫瑰》等,打開了一扇扇女性情感世界的門,在一個個曲折委婉的故事后面,有著女性淡定的微笑和感傷,愛恨并非一瞬間,而是纏綿如水,時而波濤洶涌,時而潤物無聲,如泣如訴動人心魄。“我從不知道在我的故鄉(xiāng)小城里,竟然藏著那么多水一般靈動的女子,她們簡直是一群林妖,從童話森林中沖出來,紛紛飄向草地,飄向水湄?!保▏烙⑿恪?999,無窮恩愛》)
她們就是嚴英秀,嚴英秀的筆下也就鮮活了她們,鮮活了那些女子無羈拋灑的浪漫與憂傷,風花雪月的愛情,搖曳生姿的青春。
她在作品中引用了波伏娃的話,沒有男人,女人是一團散亂的花。是男人的手將花拾起,插進花瓶,使之規(guī)范。而美麗的花一旦成為瓶中之花,男人便再也懶得去關注她的明媚鮮艷。她的作品透示著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多么的傻,多么的天真啊,我們女人。我們想不到,獨一無二的愛情最終使我們變成了千篇一律的人。女人,花一樣的女人,謎一樣的女人,經(jīng)過婚姻的調教,個個像出自一個模子……”嚴英秀常是言辭犀利,一泄千里,在強勢的男性話語環(huán)境中,她勇敢地以女性之手高高舉起了手臂。
還值得注意的是,嚴英秀的寫作實際上是藏族文學在今天多樣化的體現(xiàn)。
從古至今,藏民族多次經(jīng)歷了與其他民族融通匯合的變遷,藏族文化在接納傳承多種脈絡的智慧中散發(fā)出自己獨特的光輝。在今天,對當下藏文化及藏族人民的真實再現(xiàn)有待文學的進一步深入。值得期待的是,新時期以來,藏族作家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具有旺盛活力、佳作頻頻的創(chuàng)作群體,他們的寫作體現(xiàn)了藏民族多姿多彩的生活形態(tài)及心路歷程,真實體現(xiàn)了多種文化在藏族文學中的存在,并由此校正著某種對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片面之見。他們試圖追求、弘揚民族性,但絕不囿于民族性,“要從根本上杜絕那種在‘被看’的視野下的寫作,而以對藏族文化樸素真摯的熱愛之情為出發(fā)點,為民族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性訴求的社會實踐進程提供文化養(yǎng)分?!保ú厝宋幕W(wǎng)《嚴英秀訪談》)
母族題材一直是嚴英秀的一個心結,她深信她的故鄉(xiāng),那些亙古的藍天白云、寬闊的草原,那些有多么悠揚就有多么憂傷的牧歌,那些在天災人禍中痛失往日面貌的山川河流,有一天會從她的夢中流到她的筆尖,結晶成一顆疼痛炫目的珍珠。就在那場舉世痛惜的舟曲泥石流災難中,嚴英秀失去了好些親人還有兒時的伙伴,可她用她一貫的隱忍將深深的哀慟埋在心底,它們鑄造著她的意志和靈魂。她堅信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有根的,這個根就是母族文化給予的慈悲善良、純凈美好,是心中的愛和信仰,是潔凈的寫作。她在一篇散文里說道:“沒有什么關于我的種種,比我是個藏人更抵達我的本質、我的內里?!?/p>
在這個艷麗的秋天,我們站在黃河邊,向往著甘南的多姿多彩,如同向往嚴英秀等新一代藏族作家的崛起,向往他們帶給我們充滿大地和生命氣息的新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