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孟侯
現(xiàn)在的人不知是舌苔出了問題還是食物的滋味起了變化,反正口味是越來越重了。
比如說眼下流行的湘菜:干鍋牛蛙、剁椒魚頭、干鍋仔姜鴨、辣子豬手……味道好重。這是沒錯的,人家湖南菜歷來講究一個辣。可是我們到廈門鼓浪嶼要吃個飯,也是干鍋牛蛙,也是烤魚蘸辣椒粉,重中加重!要曉得福建菜以前很少這么辣的。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開會,有個代表嘆息道:鼓浪嶼隨處彌漫著一股油煙味兒!這個代表名叫舒婷。
上海老話說:不識相叫儂吃辣火醬!意思是讓你嘗嘗無法忍受的辣滋味。現(xiàn)在要是叫人家吃“辣火醬”,巴不得呢。
再比如,我到西藏定日縣(那已經(jīng)在喜馬拉雅山的山腳下了),也發(fā)現(xiàn)不少火鍋店。那盆紅紅的湯哪里像南方暖鍋,白水,最多是加一點高湯。不,高原的紅湯非但滾燙滾燙,而且重辣重醬重油,冒出來的辣氣熏得人睜不開眼睛。食客大呼過癮過癮!
其實,把任何食物放到這樣的麻辣湯里涮一涮,涮出來的都是一個味道,還能品味到各種食材的細膩區(qū)別嗎?味道里的那種鮮,還有沒有?
西藏的食品原來不是重口味的,牦牛肉、酥油茶……都是淡淡的,甚至什么作料都不放。
再比如,我們到上海的川菜店去,打開菜譜看,每一道菜的邊上都畫著一只辣椒、兩只辣椒、三只辣椒,表示微辣、中辣和重辣。食客們大多要的是三只辣椒,辣不怕!
其實,四川人正式請客,滿桌沒有一個辣菜:黃燒魚翅、白汁魚唇、清蒸甲魚、烤乳豬、樟茶鴨子、口袋豆腐、豆渣豬頭、龍眼燒白……甚至還有一道開水白菜(也叫玻璃白菜),菜里除了白菜,連一只微型蝦米都沒有。
可如今在上海的川菜店里能吃到開水白菜嗎?不能。即使有,也不會有食客點這道清湯寡水的菜。我們都接受過健康飲食教育:要清淡,不要太甜,不要太咸,不要太辣……可是一到飯桌上,卻希望味道越重越好,所謂“入味”。
梁文道先生分析道:整個國家都在重口味。這說明我們食材本身的味道變了,或者消失掉了,于是我們更仰賴這種外在的、表面的、膚淺的刺激去遮蓋原料的種種不足。
梁先生說得很婉轉(zhuǎn),他把原因歸結(jié)到食材上。可是有個叫馬修·格萊博的外國人就說得不客氣了:中國食客一無所知!
他的原話是:中國人的零食也發(fā)生了改變,從最初的豆類、水果干、堅果,演變?yōu)檫^度調(diào)味、油炸、加工的食物。于是,從這些零食中攝取的脂肪就增加了。中國人攝入越來越多的脂肪與糖分,卻對此一無所知……
有一首詩叫《口味詩》,不知道讀者欣賞過沒有?全詩如下:安徽甜,河北咸,福建浙江咸又甜;寧夏河南陜青甘,又辣又甜外加咸;山西醋,山東鹽,東北三省咸帶酸;黔贛兩湖辣子蒜,又麻又辣數(shù)四川;廣東鮮,江蘇淡,少數(shù)民族不一般。
現(xiàn)在大家口味重了,新的《口味詩》也許只要一句就概括了:又麻又辣咸帶酸!
我怎么都沒料到“口味真重”竟然成了2013年的流行語,不是指吃菜方面的,而是指說話方面的口味了。
來源是2013年春晚上的一個小品:蔡明在公園的一角坐著,想清靜一會兒,不希望有人妨礙她??墒桥碎L江也到公園的這一角來玩,他說:我就礙(愛)著你,礙(愛)著你!
蔡明看了他一眼,來了一句:你口味真重!
這話很幽默,因為潘長江說的是“礙”,諧音成了“愛”。然而,“口味真重”的恰恰不是潘長江,而是蔡明。她看見李詠就說:讓你臉短點你習(xí)慣嗎?她碰到畢福劍就說:滿臉褶子還賣萌!他指著潘長江說:你在電線桿子下留了記號了?
哦,這是嚴肅認真團結(jié)緊張的中央電視臺,不是劉老根舞臺,口味重到這等地步,把觀眾的胃燒壞了如何是好?
多少年前賈平凹寫小說的時候,他也想要口味重,但是他害怕,于是只能采取“此處刪去XX字”的辦法。新聞出版局沒要他刪,宣傳部文藝處也沒要他刪,是他自己刪的。這說明他對中國文字還有敬畏感,覺得寫出那些重口味的字來不好意思……
現(xiàn)在的小說家和小品編劇比起賈平凹,口味重多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做保險的朋友阿汪。
阿汪說:口味重不是從賈平凹開始的,而是從一個叫王朔的人開始的。他也是你們這種寫寫弄弄的人。
我說:你有什么根據(jù)?怎么是王朔開創(chuàng)了口味重的先河?
阿汪說:白紙黑字。前幾天我在福州路淘到一本《王朔詞典》,不信你翻翻看。
我瀏覽了幾頁,頓時覺得王朔的口味那才叫一個重!
他說崔?。喝嗣袢罕姸歼€一點精神準備沒有呢,這小子就橫空出世了,啞著大便干燥嗓兒一吼,竟如天上下刀子,紛紛擊中了中國人的麻筋兒!
他說梵高:一個可憐人,十足的傻逼。惹人討厭的原因,不是割下自己的耳朵送給一只丑陋的“法國雞”,而是沒留給這位討厭他的北京鳥人!
他說姜文:一個“畜生級的”家伙!
哦喲喲!他還評價了余秋雨、諸葛亮、張藝謀、徐靜蕾、余華、克林頓……這里頭有幾位還是王朔的好朋友。他管不了這些,就像請這些好朋友吃菜喝酒一樣,統(tǒng)統(tǒng)在菜里頭下了猛料。
《王朔詞典》放了太多辣子太多鹽巴太多醬油太多糖太多醋,幾乎把我的舌頭弄麻木了。我趕緊就合上詞典還給了阿汪。阿汪說:你看看這《王朔詞典》是什么時候出版的,2002年就出版了,所以我說十年前王朔的口味已經(jīng)相當重了。
其實,豈止是王朔,名人口味重已經(jīng)常態(tài)化。田震、那英、丁俊暉、周立波、孫楊、劉翔……個個喜歡粗口。這些人訓(xùn)練忙,演出也忙,沒有時間上學(xué)堂。他們不知道口味的重輕,是可以理解的。易中天先生好像是在大學(xué)里為人師表的,他的口味為啥也這么重就不得而知了。
回想十多年前日本“野尻”眼鏡進入中國的時候,我不懂這個“尻”字是什么意思。一查字典,原來是屁股。那么“野尻”就是野屁股。那時候我還沒有去過日本,我以為日本人的屁股上一定也戴著眼鏡。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今好多女士不是把墨鏡戴在頭頂上嗎?腦袋也怕日光刺眼。
那時候我就想(現(xiàn)在我還在琢磨):日本人到中國來撒野,我們好像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至少應(yīng)該勸他們把褲子穿起來吧?直到前幾天我看了一部抗日的電視劇叫《尋寶》,才曉得我們是有反應(yīng)的,那編劇把一個日本鬼子的名字起為犬養(yǎng)君?!叭B(yǎng)君”不就是狗娘養(yǎng)的嗎?
可是我還在想:“尻”是什么意思,也許要查一查字典才明白?!皩拧笔鞘裁匆馑迹筒挥貌樽值淞税??可現(xiàn)在時常在各種公開發(fā)行的報紙上看到“屌絲屌絲屌絲”,不僅反復(fù)出現(xiàn),而且普遍應(yīng)用,這樣的口味應(yīng)該比王朔還重。
“屌”被公開了,有沒有反應(yīng)呢?有。一位傳播研究專家出來打圓場:粗話人人都有可能說,但這并不代表著隨時隨地都能說,人說粗話當然不可能禁絕,因此要加以分辨,要公私分開來看。私下里,兩個人聊天、打電話、發(fā)短信,偶爾說幾句粗話也沒有什么大問題。可是不能在公共領(lǐng)域……
這專家說得很寬容,只要求大家在重口味方面公私分明。然而據(jù)我所知:真正的紳士和淑女,即使兩個人聊天,口味也是極其清淡的,一絲兒重的都沒有。
對于專家的勸說有沒有反應(yīng)呢?沒有。如果有的話,我估計有人會把一大鍋重料猛料都扣他頭上,要知道喜歡講自己是“屌絲”的人,口味個個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