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方兒
我被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竹聲驚醒了,不過我還不想睜開眼睛。我的體會是,只要一睜開眼睛,我活著的這個世界就變得黑暗了。你肯定不會相信我的話,但我相信我自己。
當時,陽光已經(jīng)坦然地爬上我的床,仿佛在我的眼前掛著一盞明亮的燈。我閉著眼睛想,現(xiàn)在幾點鐘了?八九點鐘吧!以前我都是用手機當鬧鐘的,但兩個多月前的某一天,我真是倒霉透頂,小偷把手機從我的口袋里摸走了。我每天都想買一個新手機,但每天都看不到手里有買手機的錢。當然,我沒有手機有一只舊鬧鐘,它就在舊床頭柜上,像一個冷漠的女人仰躺在我的身邊。說起來,這只舊鬧鐘和我一樣懶惰,它有時會懶洋洋地走時,有時就陪著我一起呼呼沉睡。我想起來了,馬上就要過年了,放假也有兩三天了吧。
我伸出手拎過冷冰冰的舊鬧鐘,聽到了它在寒冷中努力行走的聲響。我有些感動地看了它一眼,十點一刻。也就是說,我整整沉睡了十個小時。大約今天的零點一刻,我聽到一聲惡罵,你這個男流氓!聽到這聲惡罵時,我好像閉著眼睛笑了,然后我的鼾聲湮沒了一切。這聲惡罵出自一個女人之口,這個女人叫阿心。當然,阿心是她自己說的。當時,我要查看阿心的身份證,想驗明她的正身。阿心說,你休想,你要先給我看你的身份證。我說,不給我看你的身份證,你休想看我的身份證。其實,說穿了,看不看身份證也無所謂,因為阿心和我是明擺著的一公一母,這足夠讓我們相互吸引了。
說到阿心這個女人,我就想到了我的手機,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這個女人,我的新手機早就買了。阿心和我吃住在一起有三個多月了,她一分錢也沒有拿出來過,好像她的身上只有肉沒有錢。就是這個女人,昨天深夜,就是今天零點剛過她居然走掉了。阿心走掉之前,我們在一起還配了兩次雌雄,而且兩次都配得相當?shù)爻晒?,我和阿心都覺得這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阿心抱著我還不放,估計還想再配幾次,可是我真的不行了,這種事做多了肯定傷我的元氣。
我拍著阿心的屁股說,我累死了,你找野狗去吧。然后,我心滿意足地想睡了。阿心突然拎起我的耳朵問,喂,我問你,你到底什么時候回家過年?我相信這是阿心的報復,我撥開她的手說,睡吧,明天再說。阿心又把我可憐的耳朵拎了起來,她似乎要把我的小耳朵從腦袋上扯下來,說,我一定要回家過年,你給我錢!我疼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但阿心的手拎著我的耳朵還在往上提,好像我的耳朵是橡皮做的。她又說,我受不了啦,阿富汗,我一定要回家過年!
她說的阿富汗就是我,當然這不是我的完整姓名,這只是我的一個響亮的別稱。我的尊姓大名叫艾富漢,后來不知是誰創(chuàng)造性地叫我“阿富汗”,再后來我就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阿富汗”。我坐起來一手打開阿心的手,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地給了她一巴掌,我惡狠狠地說,去你的吧!雖然我戴著近視眼鏡,其實我是一個低素質(zhì)的粗人。我出生在四川山區(qū)的農(nóng)村,三代都是正宗的老農(nóng)民;三代以上的祖上我不清楚了,估計也是修地球的家伙。命運中最可悲的是,我只勉強讀到初中畢業(yè),就背井離鄉(xiāng)闖蕩江南。阿心沒有想到我是這么一個人,所以她被我打巴掌是活該。
阿心開始嚎啕大哭,后來又傷心地抽泣。面對阿心變著花樣的哭泣,我把頭埋進棉被深處,成了一只死都不怕的甲魚。在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一聲惡罵和巨大的摔門聲。接著,我開始了漫長的沉睡。
現(xiàn)在,我精力充沛地站在陽光下,耳邊似乎飄浮著阿心的聲音,你到底什么時候回家過年?我想現(xiàn)在就回家過年,可是我沒有錢,真的沒有錢。我打工的服裝廠老板只給我們發(fā)了一半的獎金,說另一半要到過完年上班再發(fā)。我變換著臉色去找了幾次老板,強烈要求把另一半獎金提前發(fā)給我。這個死老板,他也變換著臉色和我講道理談原則,把我整得像個過年上門要飯的。后來,拿了一半獎金的工友們歡天喜地回家過年去了,老板也忙前忙后地為我們買車票租車子。再后來,公司人去樓空了,老板也找不到了。
昨天我就想好,準備今天到老板家去要獎金,就連針鋒相對的話也想好了。我想好要對老板說的話是,老板,我今年不回家過年了,我要和你們一起過年!當時,我把這個話說給阿心聽,阿心激動地說,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我當然不會帶阿心一起去,我?guī)О⑿娜フ椅业睦习?,等于是我心甘情愿給她看我的身份證。
我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放在床上,零零碎碎的一堆,看上去我很有錢,其實這堆錢總共不到兩千塊,買個好手機都不夠。我面對這些錢低下我的頭,仿佛在給這堆紙錢默哀。我隨手拿了幾個硬幣出門,在鎮(zhèn)政府邊上找到一處公用電話,其實這是一個賣煙酒的小店。我給家里打電話,我爹聽到我的聲音哼哼了幾聲,不知是他老人家激動了還是準備教訓我了,我爹說,你的手機為什么老是打不通?我說,我的手機兩個多月前就被小偷偷走了,我已經(jīng)說過好幾次了。我爹說,我老了,我聽過就忘記了。你不會去買個新的?我說,我沒錢。我爹說,你的工資呢?我說,工資?我吃光用光了。
說到這里,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和我一起吃用的阿心,現(xiàn)在我開始想她了,她會去哪里呢?我爹終于在電話里暴跳如雷了,他憤怒地說,他媽的,沒錢,你不會也去偷一個手機嗎?過年了還沒錢,你這個吃光用光的敗家子,真沒出息!我爹邊教訓我邊像牛一樣喘著氣,他在吃力地恨鐵不成鋼。我想,我確實沒出息,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結(jié)果是人財兩空。我爹又說,你到底回不回家過年了?我心煩意亂地說,爹,我想回家過年,可我真的沒錢呀。我爹不再哇哇亂叫了,他嘆息一聲說,富漢,沒錢,你就不用回家過年了。我和你媽都好,都活得好好的,你放心做你的人吧。
我站在小店前發(fā)呆,我在回味我爹說過的話。我爹雖然是個老農(nóng)民,但有些話還是值得我回味的。小店的生意很興旺,店主說,兄弟,你打完電話不要站在店門口,別妨礙我做生意。我心里冒了一個氣泡,但馬上平息了,我說我買一包“利群”。店主說,哪一種?我說,最便宜的一種吧。店主把一包煙扔到我面前,我摸遍口袋也摸不出錢來,我想起來了,我的錢都在床上。店主說,沒錢?我的臉紅了,沒錢的感覺真不好受,我說,是的,不好意思,我的錢忘在家里了。店主笑笑說,煙你先拿去吧,錢有了再付給我。店主的臉色很平靜,我看不出他是在羞辱我,還是在真誠解決我的困難。
有個人拍拍我的肩膀說,阿富汗,你買煙?這個人叫何古泥,和我奮斗在一個公司里,也是我的煙酒兄弟。我說,何古泥,我慘呀,煙都拿到手了,錢忘在家里了。何古泥說,我替你付吧。我想客氣一下,但沒客氣出來,因為有好幾次何古泥請我喝酒,最后是他喝醉我買單的,等他醒來早就忘記過去的事了。我問何古泥,你不是說回家過年了嗎?何古泥說,我不回去了,我受夠了回家路上的活罪;再說回去也沒事,把錢寄回去,再給爹媽打個電話拜年。阿富汗,省下的錢吃喝玩樂多好呀。
我想到今天要去找老板,說,何古泥,我要去找老板要錢,你和我一起去吧。何古泥說,你別做夢了。我說,就算我在做夢,我們一起去吧。何古泥說,阿富汗,我告訴你,我們的老板早幾天就失蹤了,誰還不知道呢。我說,我去老板家要獎金,如果他們不開門,我他媽的就砸門!何古泥說,兄弟息怒,不是說,欠債無罪,逼死有罪!他走上前,拍拍我的肩頭悄悄說,兄弟,走,我們上城去玩玩,今年我們就不回家過年了。我說,上城去玩?何古泥,我身上沒錢,我要回去拿錢。何古泥說,走,我陪你一起回去拿錢。
我和何古泥進了城,城里的人真多,我們和有錢人一樣走進了高檔商場。我和何古泥看著名表柜也會流口水,名表當然不是好吃的東西,我們眼饞的是名表下面的標價。何古泥說,阿富汗,你喜歡哪一只表?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像要送我一只名表。我說,我不要表,我要表下面的標價。何古泥哈哈大笑,笑聲引來了別人的驚訝。我說,何古泥,我們走吧。
我們又來到煙酒柜臺,面對名煙名酒,我咽了幾下口水,喉嚨里馬上有了香甜的煙酒味。我看了何古泥一眼,發(fā)現(xiàn)他尖尖的腦袋已經(jīng)貼到柜臺的玻璃上,仿佛想穿透玻璃吃到里面的煙酒。我拍拍他的后背說,兄弟,你的臉貼在玻璃上冷不冷?何古泥直起腰說,阿富汗,你有沒有聞到酒香?我說,酒香,有呀,這里彌漫著酒香。何古泥說,我不是說這里,我是說柜臺里面。何古泥把我的頭按到柜臺玻璃上說,你聞到里面的酒香了嗎?阿富汗,我敢肯定,左邊數(shù)過去的第三瓶“五糧液”一定漏酒了。我的鼻子除了冰冷,別的什么感覺都沒有。
我說,何古泥,要么我們把這瓶“五糧液”買回去,讓商場打個折吧。我在心里發(fā)笑,但臉上裝出認真。何古泥以為我說的是真話,他說,“五糧液”很貴的,就是打?qū)φ畚乙操I不起。阿富汗,要么你買吧。我說,你別做夢了。我們走出高檔商場,然后在人流中隨波逐流。我不知道何古泥上城來玩什么?看到別人臉上的喜氣洋洋,我開始想阿心了,這個女人畢竟和我同床共枕了兩個多月,再說她雖然用了我不少錢,但我也心安理得地用了她的身體。
我想找個公用電話給阿心打電話,回頭發(fā)現(xiàn)何古泥站著不動了,像人流中豎著的一塊歪歪扭扭的舊路牌。我停下來等了他一會兒,他站在那里還是沒動。我說,何古泥,你站著干啥?何古泥古怪地笑了笑說,要么你先走吧。我說,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拉你走。我走上前伸手要拉他,他突然嚴肅地說,別拉我,等等。何古泥突然蹲下身子,然后站起來拔腿就跑。我看到何古泥從腳下拎起一只黑色的東西,我懷疑他拾到了錢包。
何古泥跑得比兔子還快,我在后面緊追不舍。我們在人流中成了一道快速流動的風景,許多人停下來給我們讓道。我追上去說,何——何古泥,你不能獨吞,我絕對不會讓你獨吞的。何古泥沒有理睬我,他只顧埋頭奔跑。何古泥的個子要比我矮小,他和我比起來只能是一只兔子。我很快追上了他,我橫在他的面前說,你逃什么?把錢包拿出來!何古泥劇烈地喘著氣,他的嘴呼呼響著說,我——我——沒錢包!我拎住何古泥的衣服說,我報警了。
何古泥的上身彈了彈說,你,你放開我。我沒文化可我沒那么傻,只要抓住何古泥就是抓住了親愛的錢。何古泥屈服了,他指指不遠處說,阿富汗,我們?nèi)ツ莻€角落吧。我押著何古泥到了那個角落,這是小商品市場的后門,又亂又臟,像個垃圾堆。我迫不及待地說,何古泥,快把錢包拿出來,我看到了。何古泥不滿地看著我,估計滿腦子都在想著反抗我。事實上,在金錢和煙酒兄弟之間,我和何古泥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金錢。
何古泥的身子閃了一下說,阿富汗,你看到個屁,我什么都沒有。我一把抓住他說,你再不老實,我就不客氣了。這個角落彌漫著尿臭,尿水橫流在我們的腳下。兩個大男人從市場里跑出來,旁若無人地在我們邊上撒尿。其中一個摸著他自己的東西對我說,喂,朋友,抓到小偷了?我說,他不是小偷,我們在玩官兵捉強盜的游戲。他驚訝地說,外地人,真無聊。
何古泥看了看左右說,這里不夠安全,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吧。我和何古泥一致認為安全的地方在后街的一個花圈店門口?;ㄈΦ暌呀?jīng)關門了,門上貼著一張春節(jié)休息的字條,上面有聯(lián)系電話什么的,業(yè)務一目了然。幾只大小不一的樣品花圈,在寒風中展現(xiàn)出它們的光彩奪目,行人走到這里都會自覺繞道而行,一改國人看見紅燈也要闖的習性。我和何古泥站在花圈店門口,也就是說我們的身邊都是花圈,這種感覺確實非同尋常。
我說,好了,何古泥,快把錢包拿出來吧。何古泥說,我是小偷,你是強盜。他從內(nèi)衣里面掏出一只黑色錢包說,阿富汗,我警告你,你別動手動腳,我自己會看的。何古泥從容不迫地打開錢包,天吶,我們同時看到了一沓錢,還有很多各色各樣的卡。我興奮地伸出手說,啊,錢錢錢,我看看。何古泥迅速把錢包轉(zhuǎn)移到身后說,你別動,我不會讓你白看見的。這樣吧,我先抽兩張大鈔去買酒,然后再買點炒貨,回家喝酒去。我說,好是好,不過這么多錢你想獨吞?我像一個白癡盯著何古泥看,仿佛眼前的這個人就是錢。
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做好了最樂觀的打算,就是如果何古泥膽敢耍我,我一定動手搶他手里的錢包。何古泥說,我說過了,我不會讓你白看見的,我們是兄弟呀。他把錢包拿到我和他的面前又說,你看,我抽了兩張吧,別的我也不動它,我把它放到我的內(nèi)衣里面,你放心。何古泥邊說邊拉開他喇叭花一樣的領口,把錢包塞了進去。他的胸脯鼓漲起來了,像隱藏著一對豐滿的乳房。
我笑著說,何古泥,你太像個女人了。何古泥摸索著胸脯掏鼓了幾下,他的胸脯很快變平坦了。我驚訝地張了張嘴,仿佛在看一個小魔術,我說,錢包呢?何古泥說,走吧,我們?nèi)ベI酒。我突然沖上去抱住何古泥,我的力量一定很強大;事實上,這種力量的一大半是錢激發(fā)出來的。何古泥驚慌地叫喊起來,你——阿富汗——你要搶劫我呀。何古泥的叫喊聲是被我的力量擠壓出來的,我聽到了來自他身上的“啪啪”聲,我覺得他的骨頭差不多就要散架了。我說,錢包呢?何古泥痛苦地說,哎喲,放開我,錢包不是在的嗎?你摸摸,在我的腰上。我摸了摸他的腰部,他媽的,真在這個地方。我松開他說,走吧。
何古泥露出燦爛的笑說,阿富汗,我們一定要慶祝慶祝,然后自己給自己發(fā)壓歲錢。我說,你給我發(fā)壓歲錢,你何古泥就是我的老板。我覺得說這話的不是我艾富漢,而是一個讓我憎恨的沒有骨氣的男人。我們像兩個幽靈從花圈后面閃出來,一不小心,我和何古泥各碰倒了一個花花綠綠的花圈。何古泥驚惶失措地想拾起花圈,我從后面把彎腰的何古泥拾起來說,快走吧,你這個倒霉鬼。
我們走進一家平價超市,這里號稱老百姓的超市。里面的老百姓確實很多,大包小包地搬著過年吃用的東西。我們轉(zhuǎn)了一圈,挑了兩瓶52度瀘州老窯六年陳頭曲。何古泥說,我們一人一瓶,喝完了才能開包驗錢,怎么樣?我說,什么怎么樣?就你說的那樣。何古泥說,看你說的,要不要再來一瓶糟燒?我說,好!何古泥真的又加了一瓶糟燒,糟燒是本地產(chǎn)的高度白酒。
我們走出超市,看到太陽像滿臉通紅的醉鬼正往西邊倒下去。何古泥說,阿富汗,我的宿舍里還有人,去你的租房狂歡吧?我說,我也是這么想的。以前我住在廠里的集體宿舍,每間住八個人。有時候,食堂里一天兩餐都吃土豆,夜里我們八個大男人就在夢里比賽放屁,糟蹋得整間屋子像豬圈。后來,我認識了阿心,我們的認識過程很簡單,就像一條發(fā)情的母狗和一條強壯的公狗相見恨晚。這個女人改變了我住集體宿舍的生活,我租了間每月兩百塊的舊平房,和阿心過起了幸福的同居生活。那個時候,我們的老板還算有同情心,他拍板每月補貼我二十塊房錢。
城里到我們工作的鎮(zhèn)上通公交車,我們等了十多分鐘就上車了。在等公交車時,我和何古泥都沒有說話,我的眼光經(jīng)常停留在他的腰部,那個地方有我想錢的希望。當然,我的眼光還在等車的人群中掃來掃去,說不定我也能拾到一只屬于我一個人的錢包。
公交車來了,我的妄想被爭先恐后的人流沖散了。車上何古泥悄悄說,阿富汗,你是不是也想拾只錢包?我的心里撲通了幾下,我說,你放屁。何古泥說,你不承認就算了。我承認,我上城來的目的就是想拾到東西,而且有預感一定能拾到好東西。你不相信吧?我當然不相信何古泥的鬼話,我和他剛認識時,他經(jīng)常不擇手段騙我。他說和我是老鄉(xiāng),也是四川人,結(jié)果他是正宗河南人;他說已經(jīng)有女朋友,錢不夠花向我借,結(jié)果他是玩“野雞”去了;最惡心的是,他經(jīng)常騙我的酒喝。有一次,我一不小心把他打得鼻青眼腫,他終于感受到我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粗人。
喝酒正式開始前,我說,何古泥,你把錢包放在桌子上。何古泥東張西望地說,你老婆呢?他說的我老婆就是阿心,以前他見到過阿心,他還悄悄對我說過,阿心真性感,屁股大,弄起來很爽吧。當時,我狠狠瞪了何古泥一眼,他張開的臭嘴馬上閉上了。我大聲說,你把錢包放在桌子上。何古泥把錢包放到桌子上說,你兇什么兇?你有本事把我殺掉呀。我說,我懶得殺你。
我把兩瓶瀘州老窯都打開了,一瓶給何古泥,一瓶給我自己。何古泥說,阿富汗,我們開始吧?新年快樂!我舉起酒碗說,何古泥,新年快樂。干杯!我們喝酒的聲音很大,像口渴了在喝白開水。何古泥說,后天年三十了吧,我真想回家過年。我想也沒想說,誰說后天,是大后天年三十。何古泥說,阿富汗,年夜飯我們一起吃怎么樣?我說,你出錢,我出力。何古泥說,不行,你出錢,我出力。我說,去你的吧,我要回家過年去了。何古泥笑起來說,阿富汗,你真可笑,你沒錢怎么回家過年,你連買包煙的錢都沒有。
我的拳頭砸在桌子上,嘭的一聲像爆竹響。我說,你——你——他媽的,欠揍呀!何古泥說,阿富汗,你喝高了吧。我是好心,你想你沒錢怎么回家過年,再說都到年底了,有錢也買不到車票。我說,你是好心?你是好心就把錢包里的錢都給我,我買高價車票去,有錢不怕回不了家。何古泥緊張地說,你一定在胡思亂想,你喝高了,你在我眼里像個強盜。
我站起來一把抓住坐著的何古泥說,現(xiàn)在,我說,開包驗錢。何古泥說,好,開包驗錢。你坐下來,你不要以為我何古泥是個泥人,我說過,我是殺過人的。我,我不怕你。我的腦袋嗡嗡響著,像有一架直升機在頭頂盤旋。我坐下來說,何古泥,你以前殺過人?你要是想耍我,我就殺你呢??扉_包吧。何古泥打開錢包,先取出一疊錢,然后笨拙地數(shù)了一遍。他說,你也看到的,一共兩千四百塊。何古泥的手顫抖了幾下,把錢放在他的酒碗邊上。
我緊盯著錢想,老子有了錢,先買一只手機,然后把阿心找回來,趕緊一起回家過年。我想象著爹媽看到我?guī)е⑿幕丶疫^年的笑容,我一定會說,爹,我有錢了,我?guī)е笥鸦丶疫^年了。何古泥說,阿富汗,人心要知足,知足者才常樂。可是,你的眼神告訴我,你的心里有多么地不知足。我說,你敢教訓老子?快把錢包里的東西拿出來。何古泥在錢包里粗暴地挖出幾張卡說,給你看,是購物卡,一、二、三、四、五,有五張。我說,再看看錢包里還有什么東西?何古泥把購物卡一張一張地看了一遍說,阿富汗,你說每張值多少錢?我說,你管它呢,再看看包里呀。何古泥不滿地掃我一眼,把購物卡放在他的酒碗邊上。他從錢包里又抽出幾張卡說,他媽的,真是拾到一只聚寶盆了。你看,還是四張銀行卡。
我舉起酒碗說,何古泥,我們慶祝一下,干杯!何古泥把銀行卡放到他的酒碗邊上說,好,阿富汗,我們一口干。我們有錢了,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他舉起酒碗把半碗白酒喝完了,還斜著眼把酒碗翻過來讓我看。我從來沒看到過何古泥喝酒這樣兇,以前我們在一起喝酒,他都是斗不過我的。我舉起酒碗也把半碗白酒喝完了,我說,要過年了,把糟燒也喝了。何古泥說,當然要喝。
一瓶糟燒我們又平分了,我說,何古泥,我們應該把銀行卡里的錢取出來。何古泥說,取出來?阿富汗,你說得真像人話,你去取吧。我站起來說,我去取就我去取,你把銀行卡給我。何古泥說,你坐下來,我們先把錢分掉再說。他把現(xiàn)金一分為二,我數(shù)了數(shù)我手上的錢,一千二百元。我們把錢塞進口袋,然后幸福地碰杯喝酒。
我說,何古泥,你,你再看看錢包里,還有什么?何古泥說,我看,我看,我看看吧。何古泥用力扯拉著錢包,錢包里突然蹦出一張卡,這張卡先像蝴蝶一樣飛起來,然后啪嗒一聲墜落到地上。何古泥趕緊把頭伸到桌子下去拾卡,這個時候,我站了起來,一把抓過桌子上的所有卡。我說,何古泥,你把什么東西藏起來了?何古泥在桌子下面笑了起來,說,哎喲,哎喲,阿富汗,想不到我原來拾的是你的錢包。哈哈哈!
我把手里的卡塞進口袋說,你拾了我的錢包為什么不還給我?何古泥直起腰的時候,他的小腦袋居然接連碰撞到桌子上,咚咚地像敲悶鼓一樣。我笑著說,你,你喝多了吧,腦子糊涂了。何古泥說,我清醒著呢,我還認識你阿富汗。他貓著腰后退了兩步,沒站穩(wěn)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說,何古泥呀,你還嘴硬,都倒地上了呢。何古泥坐在地上笑著說,你,你看這是什么?這就是你阿富汗!我看到他手里拿著一張卡,走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張身份證。我說,啊,身份證,我們可以取錢去了。何古泥說,你看看,這是誰?阿富汗,這是你的身份證呀。
我拿來一看,驚訝得舌頭都大了,我的喉嚨里咕嘟咕嘟響,可就是說不出話。這個叫錢多多的人太像我了,如果不看姓名只看照片,這張身份證就是我的。何古泥搖搖晃晃站起來,我抱住他說,何古泥,感謝,我真的感謝你。現(xiàn)在,我們?nèi)″X去。何古泥抱緊我說,好,取錢去,老板不發(fā),我何古泥給你,給你發(fā)壓歲錢發(fā)——獎金。我說,你是老板,你是我大老板。當然,我們沒有去取錢,我們抱在一起不停地高呼,取錢——取錢,取錢——取錢——我們?nèi)″X去。然后,又聲情并茂地二重唱《難忘今宵》。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我和何古泥都不知道了。我再次被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竹聲驚醒了,不過我還是不想睜開眼睛。我的體會是,只要一睜開眼睛,我活著的這個世界就變得黑暗了。錢多多,錢多多你醒了,你真的醒過來了。我的身邊響起嘹亮的女聲,我驚慌地睜開眼睛,看到阿心撲上來抱住我哭著說,錢多多,我以為你死了——你活了——
我想推開阿心,但像推在棉花堆上,我發(fā)現(xiàn)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說,阿心,你瘋了,我怎么會死呢,我正想去找你呢,我們不回家過年,我們就在這里一起過年吧。阿心抱著我哭呀哭,哭得我的臉上也濕漉漉了。我說,阿心,你別哭了,你再哭我又要睡著了。阿心抬起掛滿淚水的臉說,錢多多,你有這么多錢,可總是說沒錢,生活過得那么低調(diào)?,F(xiàn)在,我認清你了,你是一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人。我說,阿心,你亂七八糟地說些什么,我沒錢呀,我有錢就帶著你回家過年了。
阿心揩干眼淚說,先起來吧,錢多多,你至少醉了兩天兩夜呀。你聽,爆竹響徹云霄了,新年的鐘聲也敲響了。我努力從床上坐起來,想了想阿心說的話,我想起來,我是和何古泥在一起喝酒的。我說,阿心,何古泥呢?阿心說,何古泥?是不是那個長得一副猴相的人,我沒有看到他。我又想起來了,我們在一起喝醉前我們?nèi)チ顺抢?,在城里我們拾到一只錢包,然后買酒到我這里,邊喝酒邊分錢。
我說,阿心,我的衣服呢?阿心說,你的衣服像塊骯臟的大抹布,上面都是你吐出來的臭東西,我把它扔到衛(wèi)生間了。我想爬起來,感覺身上沒了骨頭,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我說,阿心,你把我的衣服拿過來,里面有錢還有購物卡。阿心驚訝地說,錢?購物卡?沒有呀,什么都沒有,我早就摸過幾遍了。我說,不可能,有錢,也有購物卡,都在我的衣服口袋里。阿心說,錢多多,你糊涂了,你是不是想冤枉我?
我說,錢多多?你胡說什么!阿心輕輕抱住我說,錢多多,你要和我阿心好,我們就好好地好,你不要再裝了。阿心的手伸到我的下面摸弄了幾下說,錢多多,其實男人錢多不多無所謂,功夫行最要緊呢。我的下面有氣無力,似乎還想繼續(xù)沉睡。我說,阿心,我現(xiàn)在清醒多了,我感謝你回來陪我過年。不過,我真的沒錢。阿心跳起來離開我,然后又撲過來,她的手里有一張身份證和幾張銀行卡。阿心說,你看,你看看吧。裝,你再裝!她的臉色滿懷著對我的怨聲載道。
我接過阿心塞過來的身份證和銀行卡,我的腦袋劇烈地震蕩了一下,然后恢復了全部的記憶。我突然大聲叫喊,何古泥——我怎么會輸在你手里呀——啊啊啊!阿心說,你再發(fā)瘋,我要走了。
在鋪天蓋地的爆竹聲里,我經(jīng)過幾聲前所未有的叫喊,心里感覺舒暢了。我說,阿心,來,你坐到我身邊。阿心慢慢坐下來,眼光落到我扔在一邊的身份證上。我捏住阿心的手說,阿心,我真的不是錢多多,錢多多的身份證是何古泥在城里拾到的,還有這些銀行卡。阿心看著我,但眼光中仿佛還在說,你再裝吧。我找出我的身份證說,你看,這是我,我叫艾富漢!阿心看了看我的身份證,又看了看錢多多的身份證,說,錢多多,哦,不,你是艾富漢,就是阿富汗。哈哈,還是阿富汗好,我喜歡。
我一把抱住阿心說,阿心,你這只母狗真有情。阿心說,阿富汗,你要記住,有了我這只母狗,你才不會淪落成一只流浪狗。我們在一起過年吧。我說,阿心,你這只母狗真不要臉,自己投奔到公狗的懷抱來了。阿心突然大膽提議說,我們一起向遠方喊“新年大吉大利”,我們的爹媽一定能聽得到。我說,我們到窗口去喊吧。我從床上跳下來,居然站穩(wěn)了。我和阿心熱淚盈眶地擁抱在一起,然后趴在冰冷的窗口大聲叫喊,爹——媽——新年大吉大利!我們的叫喊沖進爆竹聲飄揚遠方,我們不停地叫喊,一直喊到精疲力竭。
我和阿心脫光了上床。阿心說,阿富汗,我想給家里打個電話,我知道我爹我媽一定還沒有睡。我說,我沒手機也沒電話。阿心說,我有手機,不過話費也不多了。阿心真撥通了家里的電話,我看她的臉色還算平靜。打完電話,阿心就嚎啕大哭了,像死了爹媽。我抱著她沒有說話,我想到了我的爹媽,我相信他們一定也還沒睡。阿心哭夠了,把手機扔給我說,你也打吧。我真的很想給爹媽打電話,但我想我不能用阿心的手機,做一個男人做到這種地步,就是我爹說我的真沒出息。我說,我爹我媽肯定睡了。我給何古泥打個電話,新年我要罵他個狗血噴頭!阿心說,是那個何古泥把你灌醉的吧?他拿走了所有錢,把拾到的身份證和銀行卡留給了你。我說,我饒不了他,我要報警。
阿心抱住我說,是要報警的,這只猴子他擰過我的屁股呢。我的憤怒涌上心頭,如果何古泥在眼前,就是大年初一我也會殺掉他。我說,他還對你怎么了?阿心的屁股動了動,仿佛有人在擰她的屁股。她說,沒有了,只有一次,真的。我的憤怒集結(jié)在喉頭,但何古泥像看到了我的憤怒,他就是不接電話,我撥打了N次,但手機都沒心沒肺地說“你撥打的用戶無人應答”。
最后,我給何古泥發(fā)了一條短信,何古泥,你不是人,你豬狗都不如!我把手機扔到被子上說,阿心,你要和我一起好好過,你就要把心里的事都告訴我。阿心沒有理睬被子上的手機,她小心翼翼地說,真的沒有了,我向你艾富漢保證。我覺得這個事也不能怪阿心,這個何古泥實在太沒人性了。在新年的爆竹聲里,我和阿心像兩團濃濃火焰交相輝映。我們?nèi)紵硕啻?,最后阿心抱著我說,阿富汗,你真行?,F(xiàn)在,我們回家過年去吧。我迷迷糊糊地翻了翻沉重的眼皮說,阿心,我要帶著你回家過年。
我被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竹聲驚醒了,不過我還不想睜開眼睛。我用手摸了摸身邊,摸到了一具溫暖的肉體。我說,阿心,是你嗎?阿心翻身抱住我說,你想是誰?像你這種沒錢的恐怖分子,還有哪個女人會看上你。我說,阿心,你真是個不要臉的女人。阿心說,你要不要臉的女人,你就是一個不要臉的男人。我說,你說對了,我還真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閉著眼睛,眼前有一層一層的紅光在翻動,像前仆后繼的波浪。我知道這是新年的第一輪陽光。我說,阿心,新年的太陽出來了。阿心說,我們新的一天開始了,請你睜開你的小眼睛。我像個聽話的孩子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屋子的燦爛,還有在燦爛中微笑的阿心。阿心說,你看,這是什么?我看到阿心拿著一張卡在我眼前晃了晃,我還沒看清她又晃了晃,最后這張卡溫柔地停留在我的眼前。
阿心說,你看,艾富漢同志,我叫李沁,這是我的身份證。我接過身份證看了看,李沁確實是眼前的阿心。我想,今天開始,這個女人正式歸我了。我跳起來抱住阿心,阿心羞澀地推開我說,等等,我聽到手機有短信的提示音。阿心找到她的手機,突然她驚叫一聲,啊,是何古泥的短信。我接過阿心的手機看了看,發(fā)現(xiàn)何古泥的短信是凌晨三點多回的,那個時候,我和阿心正在夢中回家過年。何古泥的短信是這樣的:對不起,艾富漢兄弟,我正在趕回家的車上,不是去過年的,是我爹死了。祝你新年快樂!阿心說,阿富汗,何古泥的爹真的死了?我笑著刪掉了何古泥的短信說,親愛的李沁,讓何古泥和他的爹都見鬼去吧!
阿心看著我,然后慢慢抱住我,她的手勢,像抱著她的孩子一樣溫柔。阿心說,阿富汗,睡吧,我們安靜地睡一覺。我抱著阿心躺下來,這個世界突然安靜了,仿佛只有我和阿心躺在床上。一會兒,我的口水流出來了,半邊臉濕漉漉的。這個時候,我聽到阿心在說話,喂,我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