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國

東甌名鎮(zhèn)鹿城，有一條街叫信河街。

信河街有七十二條小巷。小巷的路面大多不甚平整，條石或青磚拼縫的路面，巷道彎彎曲曲，間或立著幾株長不高的樹。有一點像戴望舒寫的雨巷，悠長悠長，有點寂寥。

我們家住的那條小巷，叫黃府巷。小的時候，從巷子的這頭走到那頭，覺得很長，腳也會走得酸痛，央求大人背，被大人打屁股：“連一條小巷也走不出來啊？”

怎么叫“黃府”呢？大人們說，這小巷里曾有一家大戶人家，姓黃，蓋一座大宅，門楣高高的，兩扇大黑門，門上掛一對虎頭拉環(huán)，還是銅的。找不出更出名的名堂了，就叫“黃府巷”了。有這樣的出處，多讓人艷羨，又好記！

這黃府人家，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沒有專門去查過資料，我想，總歸是有些名堂的吧。也許是資本家，做著大買賣，很有錢，解放后，逃到臺灣去了。那個年代，很多有錢的人家不都是這樣的結(jié)局嗎？

黃府的大宅，很大。高高的圍墻，如果關(guān)上大門，圍墻外的市聲幾乎聽不到了。圍墻內(nèi)有一個很大的院落，有一口井，左右兩棵榕樹，枝繁葉茂，濃蔭如蓋。站在院中，可以見到坐北朝南一排氣派的房屋，兩層樓。樓上房間外留出一條長長的走廊，雕花圓柱的欄桿。從西廂房到東廂房，順著走廊走，有二十余間的房間。

六七十年代，在黃府大宅里住的不是黃家的人，一間房住一戶人家，一戶人家一個姓。王張李楊，雜居在一個院落里。走廊改成了廚房，早中晚，家家鍋碗瓢盆一起響，飄著烹飪七葷八素的香氣。

當(dāng)媽的站在樓上的走廊里一喊：“阿光，阿國，快死回來，吃飯啦——”全院的人都聽得見。馬上有幾個剃著光頭的小蘿卜頭，唰唰的，從院門外跑進(jìn)來，嗒嗒的，跑上木頭的樓梯，震得整幢房子似乎都在顫抖，好不熱鬧。

也不是像大人們講的那樣：“走不出一條小巷”。最早走出小巷的是當(dāng)年的“紅衛(wèi)兵”。臂上箍一道紅布，再穿上草綠色的軍裝，軍帽一戴，非常神氣。他們就從這里走到了北京，到了北京天安門，還見到了毛主席。開始是走著去的，說是“練好鐵腳板，打倒帝修反！”后來實在走不動了，就改坐火車。沒錢買票，就跪在賣票大廳里，手里拿著一本《毛主席語錄》，哭訴：“毛主席啊，是您老人家讓我們出來造反的，現(xiàn)在我們沒錢買票，不讓我們坐火車，我們的革命事業(yè)該怎么進(jìn)行到底??？”鐵路上的人一聽，慌了，不敢造次，趕緊送上火車吧。

黃府宅院里見過世面的阿光，給左鄰右舍講這革命的征程，還拿出一張站在天安門廣場上的黑白照片給大家看，哇，一副颯爽英姿的模樣。

全院的人都張大嘴巴合不攏。

聽我媽念叨：“這阿光真看不出，還能到北京?！?/p>

“北京在哪兒？”我問我媽。

我媽答不上來。

很快，院子里就出現(xiàn)了造反英雄。沖進(jìn)人家的房子里，搜查！搜出了金銀器皿，線裝的書，還有鍋碗瓢盆；只要那上面畫了仕女梅蘭竹菊的，統(tǒng)統(tǒng)叫“四舊”。卸下一塊門板，把搜出來的“四舊”擺在門板上示眾。過后，該砸的砸，該燒的燒，還有一些私分了。

黃府大門的虎頭銅拉環(huán)被撬走了，像挖掉了眼珠似的，剩下兩個窟窿，白眼以對路人。

還把人揪出來，五花大綁，戴上一頂報紙糊的高帽，拉到大門口，站在一張八仙桌上批斗示眾。邊上紅衛(wèi)兵喊口號：“打倒地主×××，打倒地主婆×××！ ”

一雙女人的鞋掛在了地主婆的脖子上。這就是告訴別人，這個女的是破鞋的意思。

當(dāng)然，被批斗的人不是住在黃府大宅里的人。著的屁股。哈哈哈，有人開心地大笑；有色膽包天的拐到她身前，摸她的奶子。這個娘們身子蜷縮著蹲了下來，無奈又被人拉了起來。

“不許耍流氓！”

“干嘛不，保皇派的老婆不能耍耍？”

嘈嘈雜雜的，差不多全院的大人們都跑出家門看究竟，都不敢出聲。

回屋，媽罵我：“你個小嬉兒，出來看什么西洋鏡！”

媽擔(dān)心我看了少兒不宜。

革命如火如荼！

工人也加入了，出現(xiàn)了派別，叫“五一”，還有叫“秋收”；叫“工總”，還有叫“聯(lián)總”。 派系林立，都稱自己一派為“革命派”，其他為“?；逝伞薄?/p>

都明白“槍桿子里出政權(quán)”。

開始有槍了。

不再上班上學(xué)了。

雄赳赳扛著槍，從巷頭走到巷尾。

怎么打起來了？那是自然的，誰都不服氣嘛，到底誰是最革命？

開火了！

一派暫時失利，逃到郊區(qū)，躲到山上。另一派占據(jù)城區(qū)。巷頭巷尾壘起沙包，架上機(jī)關(guān)槍。

大清早，天才蒙蒙亮，一伙人溜進(jìn)城，沖進(jìn)黃府宅院，把王家的一個娘們綁了。娘們來不及穿上衣服，短褲衩，花布衫，被拖到街上。這老娘們赤著腳，驚恐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我沒有參加聯(lián)總啊?！?/p>

“你老公是聯(lián)總，還抵賴！”

絲啦一聲，衣衫被撕開對半，再一下、兩下，衣裳全沒了，光著身子了。娘們再也不敢喊了，嗓門嘶啞，啊啊啊，不知道在說什么話。她身后跟著一大幫人看熱鬧，有人趁亂伸手去摸她光

夜晚，大人都沒膽量外出，最多在黃府的院子里溜達(dá)溜達(dá)。西廂樓下的李家成了“茶館”，無所事事的左鄰右舍占滿了一屋子。他家有一張大床，一張吃飯用的方桌，床上坐滿了人，桌邊也擠滿了人。抽煙，喝茶，說著小道消息。

桌子上擺著一溜茶杯。當(dāng)然茶杯都是自備的，大部分是搪瓷杯，有帶蓋子的，也有不帶的；杯子身上大都印著字：“人民電器廠”、“紅旗糧庫”、“敬祝偉大的領(lǐng)袖萬壽無疆”，等等，可見這些杯子都不是自己買的，是單位發(fā)的。

李家有兒子叫阿勇，大家就叫李家男人“阿勇阿爸”。阿勇阿爸在環(huán)衛(wèi)所工作，那時主要工作就是倒馬桶。吼一聲，往糞車?yán)锏?，糞車倒?jié)M了，拉到環(huán)衛(wèi)站。阿勇阿爸有的是力氣。

“姚國林要帶著隊伍從山上下來了?！?/p>

“這個人，本事很大的，聽說當(dāng)過兵?！?/p>

那時我也是他家的?？?，在這里聽過大人們講《楊家將》，還有很多葷的素的稀奇的事。

那天，阿勇阿爸的老婆陰陽怪氣地說：“你們不要亂說話啊，小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聽罷此言，我爸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我不肯走，被我爸狠狠打了兩下，我爸說：“你沒聽人家說話啊，我們是奸細(xì)，是工總！”

我就極其冤屈地哭著跑回家了。

我媽責(zé)怪爸：“小孩不懂事，你打他干嘛？”

我爸一肚子氣：“他們說我是‘工總’，我哪天加入過？”

數(shù)日后，王家那娘們回到了家，躲在房里不出來，時不時傳出嚶嚶抽泣聲。有好心的鄰居想問個究竟，見房門不開，也都不敢敲門進(jìn)去。

你進(jìn)去了，想問什么呢？

我媽在自家里嘆氣：“造孽?！?/p>

我問我媽：“他們家男人呢？”

媽說：“大人的事，嬉兒不問?！?/p>

再數(shù)日，她家男人回來了，背后斜扛著一桿長槍，風(fēng)塵仆仆，一頭進(jìn)了家門。不到一支煙功夫，就像屋里著火了似的，他跺著兩腳跳到小巷路上，一雙眼睛瞪得像牛眼大，血紅血紅，從巷頭逡巡到巷尾，一路狂吼：“老子回來了，有種的過來啊，過來啊！”

這會兒，是王家男人這一派勝利了。勝利的一派像潮水一樣涌進(jìn)城，另一派敗退也如潮水。

一巷的人都噤聲了。

破天荒的，西廂樓下的李家居然沒有人去了。到夜晚，家里一張床一張桌子顯得空空落落、冷冷清清的。李家的男人阿勇阿爸寡淡地喝著茶水，愈喝愈苦，終于下決心離家去了郊區(qū)，參加了姚國林那一派的群眾組織。

據(jù)鄰居說，那一派又在退卻，退到離城更遠(yuǎn)的什么地方了。

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方——主席說的，還真是這樣。

開槍打炮，真刀真槍地干上了。

夜晚，正吃著飯，遠(yuǎn)遠(yuǎn)的一陣槍響傳來，啪啦啦，啪啦啦，由遠(yuǎn)而近。父親敏捷地關(guān)了電燈，把飯桌上的盤碗撤掉，蓋上三床棉被，構(gòu)成一個防空洞然后喊：“小孩，快進(jìn)去！”

家里四個小孩，三個鉆了進(jìn)去，大哥不肯進(jìn)去?！案陕锬?，干嘛呢，我說你想干嘛？”媽壓低聲音說。大哥站起來和爸差不多高了，他膽大不怕死。爸踹他一腳，把他送進(jìn)桌子底下。

桌子底下黑咕隆咚的?！皨?，大哥踩我腳了?！蔽以谧雷拥紫陆?。

“老祖宗，別叫了行不行？”媽說。

一個駭人的消息不脛而走——打死人了！

這消息弄得巷子里的人惶惶不可終日。馬上又有更驚人的消息，說姚國林被捉住了。

我爸嚴(yán)厲地說：“你們小孩子不要出去?！?/p>

“我不出去，可大哥會去的。”我提醒我爸。

“大哥也不許去！”

但我爸和幾個鄰居去了。

回來說了見聞：一口棺材，還有一口棺材，被抬進(jìn)了黃府巷的巷頭。兩條高腳凳子一墊，棺材就架在了上面。夏天熱，沒兩天，棺材就開始往下淌水。臭氣熏天。有人出主意，往棺材底下撒了一層六六粉。那是劇毒農(nóng)藥，稀釋后噴灑莊稼的。

王家的男人和一班扛槍的人抓了幾個另一派的人，站在棺材邊上批斗。喊“打倒”的口號，還喊“血債要用血來換”的口號。愈來愈激憤，還打那些被斗的人，撳著頭，硬是往棺材底下塞，讓他們在棺材底下爬來爬去。爬進(jìn)棺材底下的人，不小心被六六粉嗆住了，咳咳，咳咳，咳不出來了，憋得一臉紫色。一個一個都禁不住昏過去了！

斗爭非常殘酷啊。

我媽聽得直捋胸口，教訓(xùn)我爸：“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不許再去了！聽見沒有？”

沒有幾天，王家的男人不見了。不只王家男人不見了，兩派的人都不見了。巷子里不見了那些整天扛著搶，戴著紅袖章晃來晃去的人，出奇的安靜。

都到郊區(qū)郊縣打游擊了嗎？

黃昏時分，黃府大宅里家家準(zhǔn)備吃飯。這時候，王家娘們悄悄地從自家門里邁出來，沒和黃府宅院里的鄰居打聲招呼，頭一低就走了，走得步履蹣跚。

當(dāng)晚，一個在居委會里管事的大媽，悄悄到我家，和我媽耳語。

“你看這事，她還沒生過一女半男呢?！?/p>

大媽只寥寥數(shù)語，就走了。

我爸問我媽：“說什么呢？”

“沒什么，也別再傳來傳去了。”我媽說。

我爸急了：“跟我也不能說?。俊?/p>

我媽嘆了聲，說：“唉，造孽啊。王家男人又找了一個老婆，聽說是瑞安鄉(xiāng)下的，不要現(xiàn)在這個了?！?/p>

我爸搖了搖頭，總結(jié)說：“一定是那會兒他們退到瑞安鄉(xiāng)下認(rèn)識的吧?！?/p>

我媽又嘆了一聲，沒再說話。

王家娘們?nèi)チ四睦锬?？黃府巷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