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 一

老薛有一臉的胡子，毛楂楂的像阿拉伯人，為此，媳婦夜深時和他吵架。手指抓破他的臉，嘴上咬出血印，罵他是豺狼；臨了，帶著女兒改嫁了。可有一天，他臉上的胡子脫落了，脫落得干干凈凈，像在面皮上度了一層橡膠；油錚錚地閃亮。

他在四十五歲以前，是個精瘦的小個子，說話咄咄逼人；四十五歲以后開始發(fā)福，胖墩墩的臉，盡是老年人才有的慈祥。他也感悟到了社會的變化，老男人的臉是過時的和藹、可親，是窩囊的標(biāo)號。這是媒人的話：“老薛，你別總是點頭微笑，見過面的女人都說你窩囊?！?/p>

他對自己的微笑也有獨到的解釋：自己一無所有，除過謙和的笑，還能有什么？秋季的一次相親，他徹底失去了做人的決心；因為媒人介紹來的女人，是個相貌平平，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的跛子。兩人綠蔭下遛噠了幾次，跛腳女人就開始嘀咕他只會點頭哈笑，不像男人，把他買的葡萄串扔進(jìn)了污水井；那一串昂貴的葡萄是他兩天的飯錢。他給自己下了定義：事業(yè)無成，家庭無望，應(yīng)當(dāng)尋死。

工友們勸說他，事業(yè)無成，可還有女兒，不能說家庭無望；好賴也要活下去。他清晨蹬上自行車為報社送早報，晚上又到各大酒店的后廚拉惡水。他有一個信念，只要有了錢，成長起來的女兒就會來看他。

雖然女兒和他一別十多年，但是女兒的信息一點也不缺乏；初中畢業(yè)了，高考了，落選了，自費上了職業(yè)大學(xué)，學(xué)的專業(yè)是財會。最后，傳達(dá)信息的說，工廠停產(chǎn)多年，你也沒個固定收入，就先讓她自長吧。老薛的心強，“有朝一日賺了大錢，一定在母女面前炫耀?！边@是他臨睡前固定的一句話?？墒撬呢斶\太差，搞啥啥不成；落下的是無名的焦慮?？赡苁墙箲]過度，臉上的胡子悄悄地離開了他；有人說那是胡子爺可憐他，免費為他凈了面。

每天的報紙先往王朝酒店送，因為他得到確切消息，女兒就在酒店的財務(wù)室工作。他把報紙插到各科室的門縫，終于在走廊的崗位欄前看到了女兒的照片。女兒還叫薛玉娟，著工裝服，清秀面龐的上額有一道淺痕；那是女兒八歲時，在學(xué)校練單杠留下的記憶。每次走到欄前，他都像賊一樣，四處環(huán)顧，確信無人后，胖墩墩的手才敢向女兒的照片撫摸。

晚上他又到大酒店拉惡水，遇見幫忙的廚師，掏出一支上檔次的香煙向?qū)Ψ匠曛x。

“來，來，不客氣?！?/p>

“不，不。”

“說起來也不是外人，我有一個親戚在你們酒店，還是坐辦公室的?！?/p>

“奧，那是誰啊？”廚師果然接了煙，有興趣地打聽起來。

“薛，姓薛?！?/p>

“是有個姓薛的女孩，財務(wù)上的。”

“具體我也不清楚，只是隨便說說，別太在意?！崩涎Φ牌鹑嗆嚕浠亩?。

一連幾天，老薛像是進(jìn)了黑胡同，低著頭裝惡水，完后，閃身離開酒店。因為他明白一個道理：社會提倡和諧，人與人距離更遠(yuǎn)；整天說人人平等，貧富差距逼得人高低不齊。一個拉惡水的父親，怎好和酒店的女職員，多年未曾謀面的女兒攀親帶故。一個晚上，他正往朔料桶裝惡水，那個愛幫忙的廚師拉著他，說：“你的親戚小薛，就在后廚，正給我們發(fā)薪水。”

“奧，奧，隨她忙，我還有事。”

“馬上就出來了，她說想見見你?！?/p>

“不，不，我還忙。”老薛低著頭，賣呆力把一桶桶惡水運到三輪車上。他想抽身離開，一個年輕的女子在幾個廚師的簇?fù)硐?，來到廚房后門。

“以后，你們的廚房更要注意衛(wèi)生，整潔：否則老板要開罰單?！?/p>

“好，好，薛會計?！蹦莻€愛幫忙的廚師領(lǐng)著薛會計，往三輪車前走?！安恍?，你問問你的親戚，我們的衛(wèi)生多一半由他來清理?！?/p>

“奧？”薛會計在老薛面前駐足，上下打量一番，問：“你是？”

“哦，哦，我還忙。”老薛蹬起三輪車離開了酒店。

第二天的上午，老薛來到酒店財務(wù)室。一個中年婦女說，小薛到銀行辦業(yè)務(wù)了，讓他等一會。他禮貌地?fù)]揮手，說沒有要緊事。他整理了一下西裝，來到大廳，坐在一張小圓桌旁；一個服務(wù)員給他倒了一杯純凈水，他說還有一個人，再備一杯。不一會，薛會計進(jìn)入大廳，服務(wù)員攔住她，引她到了小圓桌。薛會計一點也不吃驚，落座后沖他點點頭，說：“昨晚拉惡水的是你？今天改了行頭。”

“為了見你?！崩涎鋈粵]了話語，只是點頭微笑。

“見我？”小薛嘀咕著：一個半大老頭，還穿了西裝。

“是，是。我是你爸爸，叫薛?！?/p>

“笑話，現(xiàn)在冒充啥的都有?！毖嬁嘈σ宦?，揚起脖子搖搖頭，猛然怒起雙目，逼視他：“你到底想干啥？”

“我真是你爸爸。”老薛指著放在桌上的照片，幾樣精巧的玩具。“過去有胡子，現(xiàn)在突然沒了。這，這些都是你小時候玩過的?！?/p>

“那又怎么樣？”薛會計站起身，手一指小圓桌，輕聲而有力地說：“收起來，要不我叫保安了！”

天哪，老薛的頭炸了！他踉踉蹌蹌出了酒店，鉆進(jìn)一輛出租，回到了家。

他一躺就是三天，也不管報紙該誰送，惡水由誰去拉。反正是臨時工作，來去自由，大不了損失幾天的工資。他在家里，不是痛苦也不是悲傷。因為他確信女兒認(rèn)出了他，又不愿承認(rèn)他。他覺得女兒做得對，十多年的遠(yuǎn)離，憑幾句話，幾張照片，是不可能冰釋前嫌。他抱起纏綿在懷中的小花貓，又一次想到了曾有過的尋死。他認(rèn)為沒有活的希望，就具備了死的價值。他不再把成熟的想法告訴工友，因為他對死的渴望，超過了生存。他起身出了門，到飯館享用了平生最奢華的飯菜，當(dāng)身上還有幾百元時，突然想到照相館去照人生最后一張相片。

他沒有去仍稱作照相館的小鋪面，而是到了大影樓；因為他在影樓的陳列窗里，看到了各式各樣的大照片；每一幅照片都精彩絕倫。

一樓服務(wù)臺的公關(guān)先生接待了他。

“您要照相，大大的那種？”

“是，是，我能掏得起錢。”

“化妝師為您涂面，再穿上我們的西服，要三百多元哪！”

“有，有。”

“那就上樓吧?！?/p>

玻璃隔成的小房子，化妝師在他臉上打了一遍油彩，描了眉；邊用鏡子照著，邊問他是否滿意。望著打理過的臉面，竟像明星一樣擁有了風(fēng)采；老薛興奮地差點喊叫起來。原來化妝也能改變一個人，把一個人變得精神，另類；干嘛要去尋死？他真后悔花了一筆奢侈的冤枉錢，要不是影樓管理有序，他真想一走了之，哪怕落個無賴的罵名。

他被安排在相機前，四面打起了柔和的燈光。他的上身穿著影樓的西裝，脖子套上了領(lǐng)帶。他撩撩黑西裝的衣角，扥扥紅領(lǐng)帶，對攝影師說：“這種顏色的搭配，照出的效果行嗎？”

“行，行，一定行?！?/p>

“我可說好了，上不了櫥窗，我和你沒完。”

攝影師無奈地?fù)u搖頭，出了攝像室。不一會，攝影師和一個中年男人走到他身邊。中年男人向他鞠個躬，自我介紹：“我姓于，是這里的藝術(shù)總監(jiān)。您有什么要求，請告訴我；盡我們的可能滿足您?！?/p>

“我就是想上櫥窗，當(dāng)一回明星。”

“那就看攝影效果吧！”

等待照片的日子里，老薛辭去了兩項工作，在家里專心地?fù)崤』ㄘ?。他每天都給小花貓洗澡，梳理花毛。小花貓被梳理得服服帖帖，瞪著眼睛向他拋情。他過去發(fā)現(xiàn)，家里無人時，小花貓和一只小老鼠玩耍，當(dāng)發(fā)現(xiàn)房門猛然打開，小老鼠逃得無影無蹤，小花貓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顫抖個不停。他有意在小老鼠出沒的地方放蘸上香油的饃花，可終究沒有引鼠出洞。他不僅感嘆：貓有奸心，鼠有微膽。到影樓取相片的那天，他給小花貓噴灑了花露水，抱著他乘坐上了公交車。

一到影樓服務(wù)臺，女服務(wù)員熱情地給他讓座，倒茶；完了，說藝術(shù)總監(jiān)要見他，并討好地接過了他懷中的小花貓。于總監(jiān)熱情地接待了他，給他沏茶，遞煙，詢問他的工作、生活狀況。當(dāng)他欺騙地告訴總監(jiān)，他的工作輕松，薪酬很高時，于總監(jiān)連說“惋惜惋惜”。

“你到底想讓我做啥？請直言?！?/p>

“我們影樓有個婚慶公司，想推新。您的照片出來了，我們有個意外發(fā)現(xiàn)?！?/p>

“意外發(fā)現(xiàn)？”

“對，對，非常對?！庇诳偙O(jiān)站起身，扶著老薛的頭偏離二十度?！澳F(xiàn)在微笑的樣子，慈祥，厚道，還帶著喜慶。特像柬埔寨?！?/p>

“你說是西哈努克親王吧？我們廠里的人也這樣說起過，可我那有?！?/p>

“他在我們國家住了好多年，老人們都對他有感情。你說，我們要把他復(fù)原在婚慶上，肯定。”

“那就開始吧，我決定辭掉現(xiàn)有的工作?！?/p>

“放心，我們的報酬肯定優(yōu)惠?！庇诳偙O(jiān)已激動得吐沫星四濺。

豪華的大酒店，親朋滿座，忽然，新人踏著紅地毯走向典禮臺。主持人讓新人向來賓鞠躬，然后大聲宣布：“為了新人的大喜之日，遠(yuǎn)在友好鄰邦的‘親王’不辭辛勞，特意趕來祝賀?！痹拕傉f完，一個穿紅西裝，梳偏分頭的男人微笑著，雙手合十走向典禮臺。全場歡聲雷動。

每到婚禮的吉慶日，老薛都拿著可觀的酬勞費，喜滋滋地回到家里。他把幾張大鈔拿到手中數(shù)來數(shù)去，仿佛這些鈔票和平日掙到的不同。除了客觀的收入，還能在眾多人參加的婚宴上大放光彩，這是他平生沒有受過的禮遇。當(dāng)然他清楚，這些都來自人們對那位親王的緬懷。于是他請畫師畫了一幅親王的遺像，掛在墻上，每遇厚酬，都上香膜拜。

天氣漸冷，他忽然患了感冒，躺在床上，望著蜷縮在身旁的小花貓，感嘆萬分。自己已度過了半個人生，因為胡子而失去家庭的溫馨，又因為褪去了胡子贏得了虛無的尊重，真是人生無常??！

嘀鈴鈴，電話鈴響了；他拿起電話，聽出是于總監(jiān)的。于總監(jiān)先是一番自責(zé)，說自己事太忙，也沒有探望“親王”閣下；完后話題一轉(zhuǎn)，說周日有場重大的慶典，一個大老板的兒子結(jié)婚，點名他們婚慶公司主持；原因是他們有一個可愛的“親王”。最后還叮囑，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周日派車來接“親王”。

周日一大早，老薛被接到了國貿(mào)大酒店的一間包房；導(dǎo)演向他規(guī)定了出場時間，步伐的節(jié)奏，微笑時的神態(tài)。他一一點頭，并提出，既然多加了內(nèi)容，薪酬是否也能提升。導(dǎo)演愣了一下，說可以跟于總監(jiān)商量。老薛感冒剛好，腸胃又出了問題；包房里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幾個舞女進(jìn)進(jìn)出出。老薛到大廳的公用衛(wèi)生間方便，離開洗手池時，與一個急匆匆如廁的女人擦肩而過。也就在這一刻，女人那熟悉的背影，像磁石一樣貼近他的腦海。回到包房，他楞楞地像是著了魔。

“哎，哎，我的‘親王’，我的薛大叔，你到底在想啥？”

“啊，啊?！彼话炎プ?dǎo)演的手，“告訴我，今天婚禮的女方是否姓薛？”

“是啊，和你同姓，那有怎么樣？人家入了大富豪的門，一夜春風(fēng)就身價過億?！?/p>

“是叫薛玉娟吧?！崩涎囊粋€正換裝的舞女臉上得到了答案。

“真是她啊，我今天不能出場?！彼偷仄鹕?，像瘋了一樣，跑出包房。導(dǎo)演趕緊打電話通知于總監(jiān)。于總監(jiān)連忙布置人在酒店的各個出口攔截。

婚禮已近尾聲，期盼已久的“親王”遲遲不見出現(xiàn)。能言善變的主持一會兒說東南亞局勢危急，延誤了航班，一會兒又說“親王”非常垂青一對新人，正在禮品店挑選可人的禮物?？墒悄筒蛔⌒宰拥膩碣e還是拍起了起哄的巴掌。新郎支持不住了，問身旁的主持人，怎么還沒找到“親王”。主持人哭喪著臉說，于總監(jiān)已經(jīng)崴了腳，可還沒有老頭的一點蹤影。訴完苦，又輕柔地把嘴貼近新郎的耳朵：

“這也不能全怪我們婚慶公司。”

新郎聽完主持的解釋，向新娘耳語了幾句；新娘愣了一會兒，讓服務(wù)員給她端了一杯紅酒，仰脖而盡。新娘朝前移了幾步，向臺下的來賓環(huán)視一遍；胸脯微微起伏。

“來賓們，今天是我倆的大喜之日。我的郎君為了讓婚禮喜慶，浪漫，特聘請了全市有名的婚慶公司。本該是‘親王’道喜的時候，可‘親王’遲遲沒到場，我想這個‘親王’其實是我倆最最親愛的人，而不是逢場作戲的假親王。”

全場沉寂。新娘的眼中閃出晶瑩的淚珠，新郎上前幾步，拿著絲絹輕輕地為她拭淚。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猜到他是誰了；他，他，他就在我們中間，默默地為我倆祝福?！毙履锲怀陕?；新郎抱住新娘，輕聲地安慰。好半天，新郎放開新娘，大聲說：“我的高堂，你出來吧，為我，和你的女兒祝福?！?/p>

新郎的眼睛開始流淚，聲音哽咽地說：“在這個大喜的日子，您還有什么理由不出來呢？”

“說得對?！币粋€嘶啞的聲音，在宴會廳的角落響起。一個男人走向通往典禮臺的紅地毯；因為步伐太急，不高的身子矮在了松軟的地攤上。當(dāng)來賓將他扶起，他連稱“謝謝”。

他走向典禮臺，一對新人熱情地?fù)肀Я怂?。他閃著激動的淚花，說：“我姓薛，是新娘的父親。我在衛(wèi)生間看到了。就知道是寶貝女兒在舉行婚禮。”老薛的鼻子酸楚，淚眼流淌；新娘拿起新郎手中的絲絹輕輕地為他擦拭。

他一把攥住新娘的手，說：“女兒，我，我?！?/p>

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