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成海
一
德爹爹的兒子三年沒有回家過年了。臘月頭,突然打電話回來說,今年回家過年。一貫簡單的德爹爹老兩口把自己的小世界弄得復(fù)雜起來。打20斤米的糍粑,糊10斤綠豆的豆餅,推10斤米的湯圓,殺年豬、灌香腸、吊臘肉,反正一個臘月就沒有消停過。德婆婆不僅自己自個兒忙這忙那,還把個德爹爹指使得像個轉(zhuǎn)軸兒。
臘月二十八早上,德爹爹懷里抱著長竹掃帚將幾片綠黃的桑樹葉歸到一堆垃圾里后停將下來,一抬頭,紅紅的冬日已經(jīng)像一個大南瓜掛在了他家屋后的竹梢上。
德婆婆即時送上早點,一碗煮酥餅。在小江湖,人們愛用面粉、食用油和黑糖做成酥餅,那東西銀圓樣大小,是德爹爹大半輩子的美食。他喜歡干吃,也喜歡煮了吃。如若用油煎一遍后再煮一會,他最愛吃。在“唏唏溜溜”吃酥餅的同時,他想,今天即將回家過年的兒子也喜歡吃。這是德爹爹最得意的。德爹爹私下里管這個叫“踏代”,即“遺傳”。德婆婆看著老頭吃得香,心里美滋滋的,比起年輕時候的倔強和懶散,她覺得這老頭子越活越清白,這不,兒子要回來過年了,讓做啥就做啥,沒有了平日里的得過且過。想到這兒,德婆婆又吩咐說:“吃完了到小賣部看看,把團年的鞭買回來?!?/p>
德爹爹嘴里“唔”地應(yīng)了一聲。
德爹爹唯一的兒子小名叫水清,學(xué)名叫王水清。不僅德爹爹盼他,德婆婆也盼他。之所以說德婆婆“也”盼他,是因為德婆婆是水清的后媽。盡管是后媽,可德婆婆自進了王家門,當(dāng)他親生兒一樣對待,娘倆關(guān)系勝似親生,隔壁三家誰不夸?德婆婆一輩子沒有生養(yǎng),老兩口子越老越把兒子當(dāng)成了依靠。古往今來江漢平原的農(nóng)村老人都這樣,養(yǎng)兒防老,倒也不奇怪。
水清的親媽在水清3歲的時候便“賣桃子”去了。小江湖人把女人私奔不叫“跟人跑了”,而是稱為“賣桃子”,大約是取逃之夭夭之意吧。是給人留情面的說法。民風(fēng)真是淳樸。那時節(jié),小江湖這地交通不發(fā)達,但外來做生意的特別多。裁縫啊,賣麻糖的啊,做繃子床的啊,都往這地跑。水清3歲那年,隔壁小媽家里請了個天門的裁縫做衣服。那裁縫臉皮白白的,說話軟軟的。一會兒濃濃的天門腔,把小江湖人的過日子,說成“過入子”,把小江湖人說的苕稱之為“憨巴”。但一會兒又能說很標(biāo)準(zhǔn)的北京話。小江湖人把豬子身上那些粉紅的肉稱“精肉”,這種稱謂如果放在現(xiàn)在是很準(zhǔn)確且很俏皮的,但在那個時候,裁縫師傅卻將精肉用北京話說成了“瘦肉”,徹底顛覆了小江湖人對肉的認知。說北京話舌頭彈得很厲害,這就是裁縫師傅的過人之處。無論是天門話還是北京話,都把個年輕漂亮的水清媽笑得前俯后仰。那時,水清媽是村里公認的大美人,兩條油亮的長辮子,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皮膚白里透紅,走到哪都是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如此,當(dāng)年的小德才防范甚嚴。他本對裁縫師傅不屑一顧,認為一大老爺們凈耍嘴皮子,終歸不是正道。有一回收工回來見自己老婆笑成那樣,醋意頓生,把眼睛瞪成了兩個牛卵子,女人嚇得直哆嗦,晚上少不得被小德劈頭蓋臉收拾一番。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家的“賤女人”卻被那裁縫師傅的天門話北京話迷了心竅,在那個人離開三天后,就追尋去了。那時節(jié)不像現(xiàn)在有手機,可以微信,也可以Q Q,天知道他們是怎么約定的,足以證明他們的智商高過防范嚴密的小德。小德遭遇了一個男人的奇恥大辱,躺在床上半個月起不了床。先慪氣,再痛定思痛,不斷檢討自己過日子的過失。自己的脾氣是不是太大了些呢?特別是不應(yīng)該打老婆的呀。自己是不是有些懶散呢?有些家務(wù)活比方挑水、劈柴做得不夠。再就是自己對過日子的要求太過簡單,沒有個計劃,啥事都得過且過,女人不大瞧得起這樣的男人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婆的跑,倒促成了他的成熟,改變了他的人生,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但他還是固執(zhí)地把這一切歸罪于那個裁縫,歸罪于該死的外地口音。
后來,小德有了現(xiàn)在的德婆婆。德婆婆家的男人在公社企業(yè)當(dāng)采購員,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染花了心,跟一個城里女人好上后,一腳把德婆婆踹了。女的有被踹之怨,男的有奪妻之恨,兩個命運相似的人走到一起后,同病相憐,把倒塌的日子撿起來,過得牢牢實實。左鄰右舍夸贊他們,豬圈里“哼哼哼”,狗窩里“汪汪汪”,雞舍里“各打各”;菜園子四季青,后園里桑柳竹。德婆婆沒有生養(yǎng),將那水清當(dāng)寶貝一樣地供著,從小到大,丁點的委屈都沒受過,讓水清不知道自己還有個親媽。小德和德婆婆就這樣讓兒子在甜罐子里長大,水清又特別爭氣,學(xué)校里門門功課都名列前茅,村里頭人人都夸水清聽話。小德也成長為“德爹爹”,德爹爹心想,兒子不聽老子的聽誰的?他花那么多錢把兒子培養(yǎng)成村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就是他的驕傲,他的臉面,同時也是他老來的依靠。就算是他的親侄兒水滿,在他眼里,也是個沒有讀多少書的文盲,沒有他家水清有出息。這些話自然都悶在德爹爹的心里。畢竟,水滿是他親侄兒,打著骨頭還連著筋呢。
二
德爹爹今天心情好,吃罷早飯,背了雙手出了門。
他要去買一掛大一點鞭,里邊還要夾帶著炮的那種,一炸一個脆響,喜慶啊。
他竟然不知不覺地踱到村頭老孫家的小賣部。本來他是瞧不起老孫這個人的,原因是他是天門人。老孫在小江湖做了上門女婿,腦瓜子反應(yīng)快,嘴也甜。但德爹爹一聽那口音就本能地生出厭惡。常常對人說:“奸黃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漢川;三個漢川佬,抵不過一個天門嫂?!边@話是湖北人總結(jié)湖北人的。有褒義也有貶義。高興的時候,這句話可以理解為“一個比一個聰明”;沮喪的時候那就是指他們“一個比一個狡猾”嘍。是褒是貶完全看說話人的心情和態(tài)度。那個時候的德爹爹說出來肯定就是貶義。不過他今天高興,如果他有心情調(diào)侃的話,說不定用一句“你個天門佬”來表揚一下老孫的精明能干。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到老孫的店里來,有和解的潛意識。所以,一進門就將錢往柜臺上一拍,用陳述句說:“買一掛一萬響的鞭?!?/p>
老孫是啥人啊,見了德爹爹驚喜萬分,討好地問:“德爹爹,是不是你家水清要回來呀?”老孫個子小,臉也小,一驚訝人就像刺猬一樣縮成了團。
德爹爹目不斜視地“唔”了一聲。那些在店子里抹麻將和看麻將的一干人一聽,都“嘖嘖”地說:“難怪德婆婆又是新絮又是新被套的吆喝呢,原來兒子、媳婦、孫子都要回來。紅中,杠!”“德爹爹家今年可熱鬧哦!還殺了年豬哦,發(fā)財,碰!”
德爹爹聽到這些話語,心里麻酥酥的,很受用,溝溝壑壑的臉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
老孫說:“哎呀,德爹爹,真不巧,這種貨賣缺了。明天上午才能來貨。要不,來兩掛五千響的?”
德爹爹遲疑了一會,搖搖頭說:“算了,我到老吳那里去看看?!?/p>
老孫哪肯放過這個機會?在他眼里,這是一個與生意無關(guān)的機會,說長一點的話,還是德爹爹那事鬧的。自打德爹爹前妻跟人跑了后,德爹爹總不拿正眼看他,原因就是他也是天門人,和那裁縫是老鄉(xiāng)。德爹爹姓王,是村里的大姓,輩分又高。雖說年輕時脾氣大得有點不著調(diào)兒,可身邊也不缺追隨者。年紀大了,人就變老成了,村里人都開始正兒八經(jīng)地尊重他。這些年,他在村里明里暗里總不說老孫一句好話,并且還單獨警告老孫:不許向水清透露半點前妻的信息。以至于水清成人后多次找他打聽,他都沒敢告訴,只是讓水清找自己舅舅問。無疑把小的也得罪了。有了這些因素,村里人都跟著小看他,甚至欺負他。有人在耕田的時候公然把他家的田帶一犁過去,讓老孫受了多年冤枉氣。老孫一個外地人上門,全家都靠他這個男人撐著門戶,那個委屈呀,真是一言難盡。
老孫陪著夸張的笑臉,小心翼翼地和德爹爹商量著說:“這樣,德爹爹,您也不用急,明天中午前我給您老送過去。”那聲音完全變成了顫音,讓老孫很自卑。
德爹爹知道和解的目的達到了,本不想多留,但人把話說到這份上,還有許多鄉(xiāng)親在這兒,就這么一走,讓人覺得沒氣度,索性就問:“不誤事?”
老孫哈哈哈地一笑,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縫,用不容質(zhì)疑的口氣說:“保管不會誤您團年!”
三
太陽剛要下山的時候,三個被日頭拉得長短不齊的人影像三個箭頭朝德爹爹家門口移過來。緊接著,王水清和他城里的老婆和他4歲的兒子出現(xiàn)在家門口。
“哎呀呀,田田,我的小孫孫回來噠……”德婆婆張開雙臂朝她朝思暮想的孫子迎上去。
那眉清目秀的小子雙手抓住他媽媽的衣襟,身子緊緊地貼在他媽媽肥碩的屁股上。
德爹爹也站在了門檻跟前,微笑地看自己的兒子、兒媳和孫子,心里頓時升騰起一股融融的暖意。
“爸,媽?!眱鹤?、兒媳齊聲叫了二老。
德婆婆臉上聚成了一朵菊花,連連答應(yīng)著,過去牽過孫子的小手。德爹爹的臉上的微笑則有些僵硬了,眼里有一片云飄過。他聽?wèi)T了兒子叫“爸爸”“翁媽”時脆生生的聲音,他覺得那是最真實的叫法。多少年都是這么叫的,幾年不回,連叫法也省略了一半。那聲音也仿佛來自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德爹爹耳朵邊驀地掠過一絲天門口音。不過兒子幾年不回,此時還臉露倦容,德爹爹心生疼痛,心想,他太累了。也就不計較。他德爹爹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
水清牽了兒子田田,教兒子認人:“田田,快叫爺爺、奶奶,叫?。 ?/p>
盡管一路上水清一再教自己的兒子回到老家了要按照老家的叫法管“爺爺奶奶”叫“爹爹婆婆”,但在城里時間長了習(xí)慣使然,加之一路轉(zhuǎn)車又辛苦,自己倒是把這稱呼的事給忘記了。更加要命的是,田田大聲問爸爸:“爸爸,我們今天早上不是剛從爺爺奶奶家出來嗎?你不是說,這是爹爹和婆婆嗎?”
這一說,水清心里炸了毛,他知道父親一輩子都不肯原諒母親。哪里敢讓他知道自己找到了親生母親的事。一拍腦子,說:“哎呀,你看看爸爸這記性,是叫爹爹婆婆,快叫快叫。”
于是,田田懂事地一一叫了“爹爹、婆婆!”
德爹爹只道孫子所說的爺爺奶奶是外公外婆,他沒有在意。他知道,時下,有了獨二代了,許多外公外婆都喜歡外孫管自己叫爺爺奶奶。這有什么呢?叫什么也不能改變“外”這個身份。德爹爹笑容可掬地抱起了孫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塞給孫子。孫子說:“老師說,不能要別人的東西?!钡碌痈吲d了,說:“哎,別人的東西不能要,爹爹的東西可以要啊?!?/p>
看到爹孫倆那親熱勁,水清內(nèi)心釋然。
四
水清回來的第二天就是臘月二十九。這一年的臘月小,沒有三十,各家各戶二十九就團年。按照小江湖的風(fēng)俗,德爹爹將兄弟一家人喊過來,這樣才算一家人團圓了。德爹爹這輩就倆弟兄。兄弟兩口子養(yǎng)了個兒子叫水滿,比水清大,這幾年小兩口一直在外面打工,留下孫女讓爹爹婆婆帶著,不過年年都大包小包地回來過年。德婆婆沒少羨慕,德爹爹則說:“那有什么?我們家水清是大學(xué)畢業(yè),當(dāng)?shù)氖歉刹浚人淮蚬さ母吆枚鄼n次,哪里會年年回家?”德婆婆則橫他一眼,說:“親侄兒你也糟踐?”德爹爹嘿嘿一笑:“這不是我們倆說說嗎?!逼鋵?,德婆婆心里最清楚,德爹爹那里娃還是自己的親。
一家人幾年不見自然是親切,兄弟找兄弟說話兒,媳婦和媳婦拉家常。兩個小家伙則怯生生地牽了手,在一邊一問一答。小江湖把自己老婆不稱老婆,叫做“我屋里”,外面人稱呼的時候就說是“誰屋里”。別看這稱呼土,但直白,還多了層親切。水清的屋里是南方人,自然要說普通話。按說,水滿的屋里在外打工也有見識,應(yīng)該用普通話交流,可是她就是不肯講一句普通話。她知道,大爸——德爹爹最不喜歡本地人說外地話。村里老孫家的幺姑娘嫁到漢口沒有一年,回來的時候一口一個“么事唦”,讓德爹爹指著背狠狠地罵了一通:“山西的驢子學(xué)馬叫,叫得人一身雞皮疙瘩?!绷R人家姑娘,這在小江湖是極嚴重的事件。但是老孫家沒人敢出來頂真。一來,自己姑娘蹩腳的漢腔他們自己都聽不習(xí)慣,二來那時水清在上大學(xué),放假回來都是一口純正的小江湖土話。水清一個本家兄弟在沙市打工,時間一長,說話難免帶點沙市的尾音。水滿女兒做滿月的時候,這小子回家趕人情。這樣場合是要等到娘家人來了才會開席的。那天娘家人來得遲,這兄弟有點急,便自言自語說:“翁嘛半天不來?!鼻『米屪谏舷牡碌犚娏?,他也知道“翁嘛”就是“這么”的意思,但還是把眼睛一瞪,訓(xùn)斥道:“你把‘翁嘛’這兩個字再說一遍試試!”那兄弟嚇得不敢再言語,借口到另外的桌子坐了。水清和他的屋里哪里知道個中緣由?這樣水清的屋里就不太聽得懂妯娌說話,每聽一句就要問水清,水清便用普通話給她翻譯一遍。
一家人說著話兒,那老孫氣喘吁吁拎一掛大鞭跑來,討好地說:“喲,一大家子好熱鬧!德爹爹,您的一萬響的鞭來嘍!”
德爹爹接鞭的當(dāng)口,田田突然叫道:“爸爸,我要上洗手間?!?/p>
水清的屋里連忙問水清:“王水清,洗手間在哪?”
那水清一邊土話一邊普通話說了半天還攪在里邊,隨口就問德婆婆:“媽,洗手間在啥地方?”一出口卻是普通話。
德爹爹聽得真真切切,還沒回過神,水滿就“撲哧”笑出聲來,他的屋里連忙用腿碰他。老孫聽了一愣,隨即明白怎么回事了,也不說話,斜視了德爹爹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德爹爹臉色頓時鐵青,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水清知道自己犯了父親的忌諱,連忙又用小江湖話問了一遍:“媽,廁所在哪?”
德婆婆也是不知道什么叫“洗手間”的,但還聽得懂所謂廁所就是他們這兒的“茅房”,趕緊拽了孫子朝屋后跑。誰知,沒過一會,田田從屋后跑到水清身邊,邊哭邊嚷嚷:“那不是洗手間,那不是洗手間,我不上嘛,臟死了,臟死了……”
德爹爹一見孫子這樣,臉紅一陣白一陣,像唱戲的化妝一樣,羞愧難當(dāng)。在他想來,自己的兒子光去適應(yīng)了城里的老婆。陪她們講外地話,在丈母娘家過了好幾個年,就連結(jié)婚也是在城里操辦,搞得像個上門女婿。但卻沒有教他們適應(yīng)自己祖祖輩輩居住的地方的風(fēng)土人情,連對老輩子人的稱呼都沒有教一教孫子,連入個茅房都沒有教一教孫子。這絕對是忘本的表現(xiàn),比那老孫家的幺姑娘講蹩腳的武漢話還要丟臉。特別是剛才老孫那一瞥,讓他最憤怒,姓孫的算個么東西?這么些年自己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敢放個屁?昨天剛給了他一點好臉色,今天就忘長八尺了。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罵過人家的幺姑娘“山西的驢子學(xué)馬叫”,顯然別人那一瞥意味深長,那是反唇相譏,是惡毒詛咒,是讓他從地上鉆到地下。還有水滿,雖然是他親侄兒,只是個初中生,哪里能和水清相比,可初中生就是笑了大學(xué)生,你咋了?簡直就是兩只手一邊一下在打他的老臉,先是打疼了,然后又打麻木了。
席間出現(xiàn)了短暫的安靜。
最終還是水滿靈光。原來,他在城里打工,很羨慕城里人講衛(wèi)生的習(xí)慣,去年就在自己的房子里做了洗澡間。不僅在里邊安裝有浴霸,冬天可以洗澡,還安裝了大便器。當(dāng)然,他父母使慣了茅房,是不用屋里的廁所的,他們也覺得在屋里拉屎別扭。這時,他就抱起田田,哄著說:“走,到大爸家去上洗手間?!逼鋵?,當(dāng)初水滿也勸過德爹爹:“大爸,您也做一個吧。水清兄弟現(xiàn)在是城里人,特講究衛(wèi)生,怕到時回來不習(xí)慣咧。”德爹爹卻把他嗆了一頓:“你小子用心想想,城里人為啥在屋里拉屎,那是他們沒地方蓋茅房!你看我們這寬敞大世界的,哪里用得上那個?依我說,你是瞎折騰!”這不,兒子沒嫌孫子嫌。德爹爹感覺這世道不是自己想的那樣簡單了,連水滿都不可小看了。
上洗手間的事很簡單就解決了,但這一鬧,就缺少了原有的歡樂氣氛。原先準(zhǔn)備好的鞭炮本是在吃飯之前放的,到了中途才由水滿想起,拿出去放了。
五
大年初一,水清領(lǐng)了他屋里和田田給兩位老人拜年,水清叫“爸爸、翁媽”,他屋里叫“爸、媽”,田田則叫的是“爹爹”、“婆婆”,德婆婆哈哈笑著,拿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兩百塊錢給田田開壓歲錢。水清的屋里顯得生疏地說:“田田,不要、不要?!碧锾镆换仡^,說:“爹爹說,爹爹的錢可以要?!蓖屏税胩?,德爹爹不滿地咳嗽了一聲。水清連忙制止了他屋里。田田雙手接過壓歲錢,小臉上寫滿快樂。
小江湖有俗話說:“爹親有叔,娘親有舅?!币馑际前职趾臀虌尩男值芙忝檬亲钣H的。叔的意思,昨天團年已經(jīng)表達了。今兒格,水清拿了禮物,分別到舅舅和姨媽家拜年。他讓他屋里跟他一起去,他屋里說腿軟,明知是托辭,就不強求。田田卻鬧著要去,水清便笑了,覺得兒子跟自己的親人有感情。當(dāng)即表態(tài):“行!”田田一蹦老高。
德爹爹卻不容質(zhì)疑地說:“田田就在屋里。”
水清感到意外,說:“兩個人去顯得熱鬧和親熱些吧?”
德爹爹卻比他想得周到:“大年初一呢,帶個娃去,別人是給壓歲錢呢,還是不給壓歲錢呢?你舅舅和你姨媽年紀大了,不當(dāng)家,沒個來源,手頭緊巴巴的。”
水清沒想到會這樣,他知道父親說得也在理,同時他知道,如果自己帶了兒子去的話,老輩子的人會更高興,畢竟又是一代人啊。
水清不甘心,道:“要不,我多給他們點錢?”
德爹爹手一擺,說:“水清啊,不是這個禮兒。”
水清只好作罷。昨天的洗手間的事就夠讓父親難堪的了,他不想在大年初一這天與父親起爭執(zhí)。父親這輩人說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可老來還是把自己禁錮在所謂的“禮”上,這也不能改,那也不能變,那固執(zhí)比扁擔(dān)倒下來不知是個一字的爺爺有過之無不及。害得田田哭鬧了好一陣,要不是他屋里幾巴掌扇在那小屁股上,只怕還不會停。德爹爹見狀,不滿地說:“哪有初一打人的?”示意德婆婆將孫子牽走,兒媳婦卻不肯放人,倆老只得由她。
水清記憶里到舅舅家大約有五六里路,可是村頭那條河早就干涸,河底的裂縫塞得進一塊磚頭,中間已經(jīng)被踩出一條路來。這樣就節(jié)省了大把的時間,半天時間就拜完年。突然,他想到了鄰村,那里有他的親舅舅、親姨媽。成年后,他只偷偷去過一次,打聽親生母親的住址,也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挨了頓臭罵,還警告他“再去就打斷你的腿”。今天,他們都還好嗎?他是臘月26去的天門媽媽家。媽媽已經(jīng)是胃癌晚期,人已經(jīng)瘦得不像人樣了。同母異父的弟弟告訴他:“媽可能就是這幾天的事了?!甭牭竭@話,他的鼻子就酸酸的,母親給了自己生命,卻沒有與自己的兒子真正相處幾天。他知道,有許多個日日夜夜,母親對著家鄉(xiāng)的方向流淚,那是牽掛她的兒?。』氐侥锛液笾荒芏阍谶h處看望一下他,在她的心里打一個結(jié),暫時有一個安慰。見自己流淚了,母親還是低低地、用他們小江湖的聲音說:“娃子,不哭,我這不好好的嗎?你回去,回去過年。幾年沒有回去,你爸爸不知多想你們呢!”說著,她自己倒哽咽起來。唉,母親啊,您一時的選擇,讓兒子格外背負了多少感情的債務(wù)啊!水清拜年回來的路上,又過小河,使他想起小時候在里邊嬉戲的情景,一個猛子扎好深,小伙伴追逐好遠都不到邊??柿司娃淦鹨慌跛葌€飽。那時,爸爸常常拿一根細小的樹枝,來河邊恭候他,只要抓住保管一抽一個“撲楞”。小伙伴就常常掩護他逃跑?;丶液螅F(xiàn)在的媽媽還幫他瞞著,把他藏在身后,不讓父親刮他的腿肚子——那是小江湖人的發(fā)明,凡是下過水的,手指在腿肚子上一刮,就有一條清晰的白印,反之則是黑的,黑的是身上的汗泥,沒有讓水浸潤的。那時節(jié)啊,多來勁哦!現(xiàn)在,爸爸還是原來的爸爸,但老了。小伙伴們不是原來的小伙伴了,他們都有了自己的歸宿。更讓人沮喪的是河也沒了,河到哪去了?也許隨著遠處鎮(zhèn)上招商引資來的那些個林立的煙囪流到天上去了吧。
六
德爹爹瞌睡淺,對屋子周圍的動靜洞察得很清楚。他知道,這天晚上,夫妻兩個人嘀嘀咕咕了大半夜,不知道說了些啥,有時聲音還很大。后來還接個電話,聽水清輕輕叫了聲“翁媽”,然后,聲音就壓得低低的,似哭似訴。德爹爹就得意,把丈母娘叫“翁媽”,這小子還是地地道道的小江湖人。雞子叫頭遍的時候才靜下來。
次日早上卻起得早。水清屋里把田田穿起后,收拾行李。德婆婆在灶門口添柴燒早飯,一縷青色的炊煙在寒風(fēng)中搖搖擺擺地不斷分著好多岔來。水清到德爹爹房間,德爹爹披了衣服坐在床上養(yǎng)神,一副悠然的神色。
水清叫了聲:“爸爸?!?/p>
德爹爹一驚,趕緊“唔、唔”兩聲,眉頭舒展開來。
水清的眼睛紅紅的。支支吾吾地說:“我突然有要緊事,讓趕回去。”
德爹爹不相信,問道:“啥事?”
水清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營造了一個臘月的團圓氣氛難道就這樣結(jié)束了?德爹爹顯然不愿意,也顯然有點生氣了?!敖谢右灿?天年呢?你說你放假了還有么事?”
水清猶豫了一下,突然雙膝一折“咚”跪在父親面前,泣不成聲地說:“爸爸,我翁媽,她、她過世了?!?/p>
德爹爹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忽地從床上爬起來,驚訝地問:“你說什么?”
水清把剛才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德爹爹像被人抽了筋一樣,一下跌倒在床上。水清本想挨父親一頓好罵的,沒想成了這樣,慌忙過去將父親扶起來,見他的眼角竟然滲出兩滴混濁的淚珠兒。
半晌,德爹爹才艱難地問:“啥時候的事?”
水清哽咽著回答:“昨天晚上?!?/p>
德爹爹長嘆一聲:“唉……那你去吧,你們都去吧……”
水清內(nèi)心立時升騰起一股熱熱的東西,那熱好重,好厚,像是要沖出他的腹腔一樣。他歉意地說:“爸爸,對不起?!?/p>
德爹爹一擺手,說:“苕娃子,沒有這么說的?!?/p>
德婆婆從灶房里過來是準(zhǔn)備叫他們吃早飯的,不想?yún)s聽到了這樣的消息,人一下子也驚呆了好一會,一股子眼淚就漫了出來,走過去抱了兒子的頭,放在懷里,哭將起來:“水清,我的兒啊,我苦命的兒啊……”
水清趕快扶了德婆婆,抽泣地安慰道:“翁媽,別這樣,大年初二,不興哭的。”
“唉——”德爹爹長嘆一聲,走出自己的小屋的時候還催促道,“水清,趕緊收拾了去啊!”那聲音好重、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