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琨
雖然身為“80后”代表作家,“張悅?cè)徊煌谀切┥倌曜骷?,她所講述的不僅僅是青春放縱、反叛傳統(tǒng),而是在成長的迷惘中,小心翼翼地夢想和求征,思索和感悟”,這是作家莫言在張悅?cè)坏氖撞块L篇小說《櫻桃之遠》的序言中所說的話,那時是2004年,是青春文學風頭正勁的時候,很難有人能夠預測那些正意氣風發(fā)的80后作家,三五年后的路會是怎樣。在宣傳媒體的造勢下,當時還遠在新加坡讀計算機專業(yè)的張悅?cè)唬m然與郭敬明共同被并稱為“金童玉女”,卻并沒有在眾人的捧殺中迷失自己,她謹守著對文學虔誠的熱愛,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出了80后創(chuàng)作群體所織構的虛幻迷障。
如今,回看張悅?cè)坏淖髌?,從《葵花走失?980》到《櫻桃之遠》,張悅?cè)徊粌H“記錄了敏感而憂傷的少年們的心理成長軌跡,透射出與這個年齡的心理極為相稱的真實”,而且“她的思考總使我感到超出了她的年齡,涉及了人類生存的許多基本問題”,這些當初被莫言所預感到的“基本問題”,在張悅?cè)缓髞淼膭?chuàng)作中均得到了延伸。在某次關于長篇小說《誓鳥》的一次專訪中,張悅?cè)辉f,可能每個人都是一只誓鳥,像精衛(wèi)一樣,為著自己微薄的事情而不斷努力。作為一位寫作者,在文字的世界里,張悅?cè)凰巫螆?zhí)著的主題是對于女性命運的書寫。
也許同為女性,張悅?cè)辉谧髌分凶巫尾痪氲孛枋鲋詡€體在愛情這種二元模式中的生存姿態(tài)。從起初的小說集《葵花走失在1890》到后來的長篇小說《誓鳥》,以至近年來陸續(xù)發(fā)表在《鯉》書系中的幾個中短篇小說,作者精致文字里的女子,從《葵花走失在1890》里的一株葵花,到《誓鳥》中大航海背景里的明朝女子春遲,再到都市光影里的現(xiàn)代女性,如《嫁衣》中的絹,作者總是不忍將她們的生命付諸于荒蕪的孤獨與守望,同時又深知唯一所能令她們重生、有能力來涂抹她們蒼白生命的是男人。當她們投身于一位男子時,那種忘我與全情,所體現(xiàn)的是一種極致的生存觀,即使不被對方所愛,甚至這份愛可能永遠不被感知,她們也寧愿葬在自織的繭里——哪怕不能幻化成蝴蝶?!捌珗?zhí)、癲狂、有著窮其極限的耐力,卻注定毀滅在自己營造的一廂情愿中?!蹦欠N讓旁人看來絕望的愛,卻被作為當事人的女子拿來作為生之汲養(yǎng)?!鞍V情的女人是天下最美麗的動物”,在愛情里,她們就是一只只誓鳥,用專注填筑著屬于自己的愛情之海。但這種飛翔,又因為過于專注而染上了宿命的意味。本文將以時間順序,在還原作者創(chuàng)作歷程的基礎上,揭示作者對這種宿命的書寫。
一
在最初的小說中,作者耽于幻想的秉賦就已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那單屬于少女的柔情與對外在世界的單純期待,一一展露在對愛情的幻想里,作者早期的作品大多被收錄在小說集《霓路》(明天出版社)中。在作者少年時創(chuàng)作的小說《殘食》里,我們就可以略略看到女性將犧牲自己以成全心愛的人視作宿命?!稓埵场穼懙氖撬逑淅锏膬蓷l魚,作者將它們的關系定義為夫妻,魚妻子深愛著魚丈夫,小小怯怯的新娘,總是默默躲在魚丈夫的身后。但是魚丈夫的嗜殺本性勝過了夕日同歡樂共患難的夫妻之情,在吃完水族箱里的最后一條異類后,他將視角投向了自己的妻子,她傷透了心,卻也并沒有對這種命運進行反抗,在被咬死的過程中,“她好像沒有掙扎過,她是順著他的”。到死,她的心愿都是下輩子可以與他有一段相濡以沫的感情,她的死也是在為此做著努力。這是一篇充滿幻想的殘酷童話,其中所透露出的女子癡情不惜用死來為愛情殉葬的思想主題,在之后作者的創(chuàng)作中,以不同的面貌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詮釋。
小說《葵花走失在1890》以第一人稱敘述,講了葵花的愛情心路,這是一條寂寞的心路,從來不被對方察覺,卻也隱藏著自給自足的甜蜜??ㄟ@一意象,取自梵高的《向日葵》。在小說中,葵花是一株植物,株桿冰涼,卻癡情地戀慕著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眼睛里有火的畫家?!拔矣X得身軀虛無,消失在他的眼睛里”,男人像是一座開滿山花的懸崖,奔向他的過程,是淪陷的儀式,葵花卻欣然追隨。為了能夠變身為一具女子之身,以便于去接近畫家,她不惜與女巫訂立協(xié)約,為此她愿意再次變回葵花,將來被獻在女巫所愛之人的葬禮上??ㄋx含的女子柔性,在文字的世界里是亙古就有的,為了愛,她們不惜犧牲自己,哪怕付出生命。作者對葵花寄予著一種身為女人的執(zhí)著,這種執(zhí)著在愛情世界里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她對于自我性別意識的尋找,使她自然而然地處于戀情中的臣服地位。
在作者筆下,女性的愛情寄存處即男人有著多面性,他們有時像《誓鳥》中淙淙所理解的:“他們都是自私、霸道、兇殘的,他們和暴力、殺戮連在一起”,但是魚丈夫的兇殘,畫家的冷漠,都不足以概括作者筆下的全部男性形象,作者時而也會將男性刻畫成一道溫存靜默的月光,因為借著它,女主人公才能從中看到自己溫婉馴順的女性影像。如在《毀》中,作者將所愛的男孩命名為“毀”,寓意他的出現(xiàn)對她原有的生活是一場毀滅和否定,作者以第一人稱敘說對毀的愛情,“我”是一個交過幾個男朋友的現(xiàn)代時尚女孩,但是他們都被現(xiàn)實玷染得污濁不堪,他們的欲念令她無所適從,而毀凈化了“我”的世界,在對他近乎柏拉圖般的仰望里,毀就像“我”的一個傷口,那樣貼近“我”?!八褚恢暝谒胁挥勺灾鞯剡煅实乃?,那樣的陰柔”,但就是這樣美好的愛情對象,卻沒有影子,“我發(fā)現(xiàn)毀沒有影子,真的,他的身后是一片皎潔的月光,因為他沒有人的丑惡的灰垢。他干凈得不會結(jié)痂。”由此可見,作者筆下的男性并非全是不堪、冷酷的存在,他們亦可以是溫存的救贖者,但卻往往因為太過美好與明亮而無法承擔起現(xiàn)實之重。
在作者的首部長篇小說《櫻桃之遠》里,作者塑造了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女孩,家境優(yōu)渥的杜宛宛叛逆、孤獨而驕傲,同時缺乏安全感,但是紀言的愛情卻可以在瞬間將她的剛烈融化殆盡。紀言是現(xiàn)實中一個真實的存在,是作者對男性美好幻想的化身,面對杜宛宛的縱情任性,他如一位天使一般地用愛守候著她、引導著她歸向善的正途。在他面前,她亂了陣腳,與從前的自己告別,他成為她的領袖。在教堂里,在他們共同面對的上帝面前,也許是借著零星的神性,杜宛宛的愛情皈依在紀言的存在里,他成了她的信仰。與杜宛宛相對應的是段小沐,段小沐從小生活在教堂的福利院,她生性馴服、溫良,尤其是在所愛的男孩面前,這種秉性更是以宗教般的虔誠在散發(fā)著令人扼腕的氣息。男孩小杰子雖然與段小沐有過童年生活的交集,但二人并非青梅竹馬,段小沐先天心臟缺損,且殘疾,在童年游戲中一直是小杰子他們嘲弄的對象。小杰子對段小沐是殘忍和無止盡的剝奪與索取,他總是在困難時才想到段小沐,段小沐辛苦積攢的用來做心臟手術的錢,大部分用來為小杰子所做的壞事買單了,但是段小沐無論如何都不能拒絕小杰子的要求,不管多么非分的要求,她從來不能拒絕。在她并不守舊,并不封建的內(nèi)心里,卻一直堅持著她是小杰子的媳婦。自始至終,小杰子都是以一個暴君的形式出現(xiàn)在段小沐的生活里。他對她巧取豪奪,不知感恩。紀言與小杰子是兩種類型的男性,前者溫柔,充當女性絕望世界的救贖者,后者暴戾無度,永遠以索取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這兩種類型不同程度地分別存在于作者的其他文本中。但無論是哪一種類型的存在,只要對其投注了愛情,女性總是能夠以一位愛情虔敬者的姿態(tài)面對她們的這位神祗。
二
在愛情這種二元模式中,作為其中一元的女性甘于將自己放低,試圖在低到塵埃里的角落里,找到自己完備的女性特質(zhì),而這種特質(zhì)因為專情,彰顯的是對自我生命的執(zhí)著。作者的第二部長篇《水仙已乘鯉魚去》,將女主人公對自我生命虔誠的姿態(tài)詮釋得淋漓盡致,它更像是一部勵志的少女小說,璟從小生活多災多難,生活在底層,最疼自己的奶奶離世后,她被母親百般虐待,后來隨母親改嫁入陸逸寒家里,陸生性善良,寬容地接納了璟,并給她很好的生活環(huán)境,但是精神上的壓力令璟擺脫不去暴食的惡習,因此從小就胖胖的,進入青春期,璟開始節(jié)食,同時堅持練習寫作,憑著堅強的意志,一點一滴地改變自己的體貌與人生軌跡,完成了丑小鴨變天鵝的現(xiàn)實神話。成長的過程中她目睹了一個個所愛之人的到來與離去,而最終留下來陪伴自己的只有執(zhí)著而艱辛的寫作,她只將生命寄放在文字里。從小說的名字中“水仙”意象的擇取來講,就隱略能夠品出自戀的意味,希臘神話中叫narcissus的美少年,因為太沉迷于自己水中的影子而與之同歸于盡,化身為水仙花,水仙花情結(jié)即自戀情結(jié)。璟在對腹中“女兒”的寄語中,展露了她看似虛空實則執(zhí)著的生存信念,她希望“女兒”懂得愛自己,贊美自己,在獨處中找到樂趣。因為沒有人能夠一直相伴,沒有誰真的很夠陪自己翻山越險,彼此不過是人生長長短短的段落。而璟在世生存的寄托,是寫作,“寫作是我永遠的情人”,至于其他,在這輕浮的人世,對于璟來說實在談不上還有什么可貴。璟對自我主體性的把持是女子在男權社會的一場自我放生,在經(jīng)歷了一個個至親的死亡后,璟的生命是虛荒得僅剩下寫作,在寫作的陪伴中,她感受到的是最徹骨的孤獨。在孤獨中自守,對于一個女性來說,究竟是對她堅守自我主體性的獎賞,還是懲罰?在男女二人關系中,有沒有一種互動的存在,從而既可以裝點女性生存,同時又使女性在這種二元模式中不會顯得太凄涼被動?
我們在《誓鳥》中可以看到作者對于答案的努力探尋?!妒镍B》以明朝大航海時代為背景,女主人公春遲是明朝一位官員的女兒,與母親漂洋過海遠嫁給馬來首領的兒子,在途中遇到海盜,與母親死別,海嘯也奪走了她的記憶。在瀲滟島上,春遲被一位叫駱駝的男子掠走,與他相守七日,在他身上燃盡了自己最后的愛情能量,卻遭致拋棄。駱駝給她的理由是她把他們之前的事都忘了,臨走前給了她一項尋找失去的記憶的使命。春遲自此被這個使命駕馭住余生。她雖輾轉(zhuǎn)流離,歷盡萬難,所惟一執(zhí)著的,就是從貝殼中找尋失散的“記憶”(一次偶然的相遇,瘋婆婆為春遲揭示了從貝殼中可以獲取過往記憶的秘密),因為“記憶如此之美,值得靈魂為之粉身碎骨”。春遲刺瞎自己的雙眼,以達到尋找時的心性專注,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更好地感受貝殼的回聲和紋路所透露出的記憶。在小說的結(jié)尾春遲在鋒利如匕首的陽光下,在士兵的嘲笑下如獲至寶地揀拾貝殼,那些士兵“又怎么會懂得她呢——這個天底下最富有的女人?!贝哼t將尋找記憶作為自己的存在方式,看似在用行動踐行對駱駝的愛情誓言,但尋找的過程因為專注而稀釋了駱駝存在的實體性,對于記憶的尋找單純化為春遲的生命形式。將生之牽系孤懸在對一個男子的愛情上,看似悲愴,在這個過程中,升華的是奔赴中的女性生命。
三
發(fā)表在主題書《鯉》上的《嫁衣》,是作者回國后將所描寫對象轉(zhuǎn)向現(xiàn)代都市成熟女性的一篇代表性作品?,F(xiàn)代生存空間的促狹,人與人之間相處時的小心翼翼,并沒有使張悅?cè)凰郧榈摹芭魅斯纳嵘砬榻Y(jié)”,因為時空的轉(zhuǎn)換而被移植。作者緊密地把握住了這種時空的轉(zhuǎn)換,在現(xiàn)代敘述空間里,女子對于舊我主體性的拋置,依然是為了迎接一個更好或者尚不自知的新我。
絹與喬其紗是外界所認為的閨蜜,她們曾經(jīng)在彼此的成長里有過交集,喬其紗熱烈奔放,而絹則外表溫順,但精神上總是空虛。在共同成長的日子里,絹更多地從喬其紗那里獲取汲養(yǎng)。這份汲養(yǎng),一開始在其身上彰顯得并不突出,它像一劑毒素,暗暗地在絹的成長過程中蔓延滋長。為了擺脫喬其紗罩在自己成長過程中的陰影,同時也為了試煉自己的女性魅力,她與喬其紗的丈夫偷情,而對方不過將她視為一個窒悶夫妻關系的出口,待在她這里稍事喘息后,依然甘愿再次投身對喬其紗的付出。絹是一個人生的失落者,無論是作為女性,還是作為個體人,她都沒有為自己而活,在她的上方,是無所不在的喬其紗,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循著喬其紗的步履。
而對于男人,絹像作者之前小說中的很多女子一樣,在愛情里依然是付出多于索取。隨著創(chuàng)作背景的現(xiàn)代化,在近期的小說中,作者筆下的男子形象生動了許多。這種生動,因所沾染的現(xiàn)代氣息,而在一定程度上損毀了女子的愛情期待。她們無法再像葵花那樣舍命付出,因為在現(xiàn)世里,女子能夠傾情付出,同時又不被視為累贅的用武之地太少了。她們所最能夠,也是最為男人所取悅的,便是在雙方行房事時能夠做到隱忍,為了令男人盡情享有自己,絹給自己找了個理直氣壯的理由,便是討厭避孕套的橡膠味。作者對于女子性生活過程中細節(jié)的描寫,曲筆時而暢達,時而隱曲,毫無浮薄之感,只為了與女子的愛情心態(tài)相映照,其不變的宗旨都是在為人物性情服務。在現(xiàn)代促狹的感情空間里,女性惟一能施展自己愛情理想的地方,狹小得僅剩一張床的二分之一。而這看起來似乎悲愴的現(xiàn)實,卻正恰恰應合了性別歧視者所認為的:女人只有在異性戀性交行為里——在其中臣服成為她的快感——展現(xiàn)女人性(從女人被性化的臣服中散發(fā)并獲得肯定的一種本質(zhì))。
需要略一提及的是,對于“性”的著意刻畫,成為作者近期創(chuàng)作的一個顯著突破。在傳統(tǒng)的男性文本中,性作為禁忌,是男性中心論者維護其在兩性關系中權威地位的有效手段,體現(xiàn)了父權制社會秩序下赤裸裸的權力關系。作者在文本中用具體而切近人類共同肌體記憶的性描寫,看似在附和男權,實則更接近于表現(xiàn)女性主體意識,在看似被動的附和中,女性以羸弱的軀體去爭取成為被男人悅納的愛情祭物,進而在焚燒的儀式中達成自身生命的完善。
四
作者并非一個女權主義者,甚至對男女雙方關系模式的解讀,乍看上去,還打著鮮明的男權烙印。女子在男女關系的二元模式中,甘于放棄原本的自我主體,屈居他者地位,看似是主體性的喪失,實則是主動的貢獻,這一點這也無形中印證了作者所喜歡的作家安吉拉·卡特在《薩德式的婦女》中發(fā)表的激烈言論:主動出賣自己的女孩至少不是偽君子。女子在看似被動的兩性關系中取得了主導的地位,從而使其處境看上去卑微,實則從容。
在作者這里,女子與男子最融洽的相處方式應該是追隨與被追隨,至少在女子這里,應表現(xiàn)出甘愿與仰望的心理期待,而女子之所以甘于屈就于男子——無論對方是怎樣一番模樣:哪怕他沒有影子,哪怕他不曾溫存,在屈從中,女孩所完成的是另一個新的自我,沉迷的過程是向新世界獲取存在感的涅槃。借由男性,女子成全了自己的個體完整性。也因由男性,她們令自己一路攜帶的愛情種子有了寄養(yǎng)的歸處。她們在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之時,仍心存感恩于那場令自己的生命繁盛起來的遇見。歸根結(jié)底,女孩在愛情里的舍身奉獻,最終的命題只有一個,就是達到個人的飛翔——哪怕以肉體殞落的方式。
在作者的大部分小說中的男性形象是曖昧模糊的,但是在女主人公的愛情信仰里,男性的地位被無限地抬高了,他們?nèi)缤耢笠话悖恍栀M吹灰之力,只需一個姿態(tài),甚至于一個眼神,便可操縱女性的一切活動。作者在小說中對于男人形象過于蒼白的建構,使得在很多情況下,他們呈現(xiàn)的只是一張“側(cè)臉”,但即使是側(cè)臉,他們?nèi)砸灾鲗缘淖藨B(tài)左右了女性的生命活動,不過仍改變不了的是他們在小說中的“他者”身份。作者在文本中所能夠給男人提供的言語空間是狹小的,作者寧愿將他們圣化成靜默的神龕,也不愿把他們化身為一俱俱有著肉體凡胎的生靈。
作者無論將男子形象圣潔化還是惡俗化,都源于作者對父權制社會的渴慕與對真實男性世界的遐想。有一篇關于《誓鳥》的評論,題目就叫作《她對男人一無所知》,該文評論作者對于男性的了解并不真切,作者坦承它說中了自己,這與作者的戀父情結(jié)不無關聯(lián)。作者雖然不似厄勒克特拉那般極端(埃勒克特拉是阿伽門農(nóng)的女兒,希臘神話中阿伽門農(nóng)死于妻子之手,厄勒克特拉便誘使弟弟殺死了母親為父報仇,自己終身未嫁。弗洛伊德將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指稱為一種戀父情感),但作者并不諱言自己的戀父情節(jié),“我的小說,至少最初一些,都是寫給父親的。那些小說中,總有一個雷同的父親,他有時高尚,有時卑瑣,他有時是信仰,有時是魔鬼,但不管怎樣,這些故事都是因為他而發(fā)生?!碧幣髦邪簧鷦?chuàng)作的大部分要素,米蘭·昆德拉說,所有小說家也許都只是用各種變奏寫一種主題(第一部小說)。作者在早期的文本中著意用女性犧牲主體性來維護“男人”的主體性地位,借此表達的是對父權的敬重。但在小說中,戀父有時也被變相地表現(xiàn)出來,這更為集中地體現(xiàn)在小說《小染》、《紅鞋》中,死亡、仇恨的氣彌散在字里行間,《小染》里小染用刀殺死父親后,用血涂抹自己的嘴唇,只因愛慕的男孩說她的嘴唇如果涂上顏色會更好看?!都t鞋》中的女孩急于跟男孩約會,情急中殺死了養(yǎng)父,這些對“父親“的擺脫方式,雖殘忍極端,所體現(xiàn)的是作者對自己戀父情結(jié)的無能為力?!皯俑敢渤錆M了殺氣,于是變成了弒父”,而這種試圖擺脫戀父情結(jié)的努力,作者也承認是徒勞無功的,“不管看起來多殘忍,骨子里都是無助的,無助而天真”。
寫作是記憶的出口,通過寫作,以往的一些情結(jié)和心緒會不會就此停駐在了文字里?寫過《吉諾的跳馬》后,作者再也沒有被從跳馬上跌下來的的噩夢纏繞過,那么被作者像壓歲錢一樣藏了又藏的愛,會不會也因為被寫盡了,而令作者終于釋懷于對它的尋找?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