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柳

——悼念詩人殷增濤先生

楊 柳

三年前，湖北詩人車延高憑借詩集《向往溫暖》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項，迅速在網(wǎng)上引起巨大爭議，其本人曾一度被推到輿論的風(fēng)口浪尖。引起爭議的原因，部分是因為其官員身份，這不禁引人深思。在中國古代，有“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詩歌在官員們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無論應(yīng)酬還是唱和，無論進身還是立言，都與之息息相關(guān)?！霸娧灾尽备蛔鳛橐环N文化固定下來，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處細(xì)節(jié)中，蔚然而成千年詩歌大國。為何到了今天，我們要將詩歌束之高閣，對其敬而遠(yuǎn)之？甚至認(rèn)為官場與詩歌是格格不入的概念？

此刻，另一本與官員有關(guān)的詩集《心濤哲浪》靜靜地躺在面前，素白潔凈的封面上，只有一幅簡單的素描，旁邊是一首短詩：“思考的精彩，勝過醉酒當(dāng)歌；靈感的涌動，勝過物質(zhì)的豐碩；思想火花的綻放，沉思而遐想的收獲，才是人生至樂?！睍坪踹€帶著剛從印刷機上走下的余溫，未及到達(dá)讀者手中，便驚聞作者因病去世的噩耗，令人惆悵嘆惋。而這首短詩便成了他最后的絕唱，仿佛是作者一生的寫照，又似是他留給后人諄諄的告誡。

作者殷增濤先生雖為官一方，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余，仍不失文人本色，以詩言情，以詩批判，以詩酬和，在詩歌中對生活、對人生、對社會進行不懈的思考與追問。這正是自屈子、李白、杜甫、蘇軾而延續(xù)下來的文化傳統(tǒng)；是一個有詩歌穿行的國度里，一直翻騰不息地涌動著的關(guān)照人性、關(guān)懷生命的浪漫詩意。

這本詩集以哲理詩而匯編，分為“哲刺”、“哲思”、“哲情”、“哲趣”四個部分，凡一百三十首詩?！罢艽獭比缤笆祝睋裘麍鲋行涡紊脂F(xiàn)狀，對社會生活中種種司空見慣的陋習(xí)進行了尖銳的批判與揭示，往往一針見血，鞭辟入里?！罢芩肌毖越歼h(yuǎn)，匯思想之美于簡練的詩歌形象中，自出機杼，渾然天成。“哲情”情深意長，既有“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平淡愛情，也有與友朋知己相聚的閑適生活?！罢苋ぁ毖胖掠哪?，賞花賞月賞春秋，品茶品酒品咖啡，無一不體現(xiàn)出作者高雅的情趣，返璞歸真的心境。正如這首《哲理詩》所言：“良藥苦口利病湯，玫瑰帶刺情意長，辣筆慧言詼諧味，哲人自知妙中藏?！睍羞€有漫畫家王茨安先生傾數(shù)月之力，為詩集配的插畫，簡約凝練、意味深長，圖文相得益彰、頗耐涵詠。

先生自陳很喜歡一首名為“土”的哲理詩：“附在大地上/你是土壤/沉浮在空間里/你是塵埃。”這是天津作家林希的詩，它脫胎于著名詩人魯藜更廣為人知的一首詩《泥土》：“老是把自己當(dāng)作珍珠/就時時有怕被埋沒的痛苦/把自己當(dāng)作泥土吧/讓眾人把你踩成一條道路?！薄赌嗤痢愤@首詩曾經(jīng)被一代青年奉為生活理想，而如今，珍珠與泥土的理想是否已發(fā)生了大幅度的逆轉(zhuǎn)？殷先生認(rèn)為人的生命，包括詩歌的生命，只有與時代和人民緊密聯(lián)系，才真正有價值。這在《向下》這首詩中表達(dá)得最為清晰：

眼睛向下，

衣食父母不忘；

弓身向下，

步子堅實鏗鏘；

手心向下，

不為自己伸手；

筆頭向下，

文墨才能蘸上生活的營養(yǎng)。

“向下”是一種敢于直面現(xiàn)實的態(tài)度，一種對自己的身份和存在具有清醒認(rèn)識的氣度，一種堅實的附著在大地上的生活理想。在浮躁的商品經(jīng)濟浪潮下，人人都想投機取巧、一步登天，此刻正需要“向下”的沉默與平實，將飛揚的塵埃變作堅實的土壤，才能鋪就更長更遠(yuǎn)的路途。著名文學(xué)批評家謝有順也曾經(jīng)說過：“真正的詩歌，不僅要與人肝膽相照，還要與這個時代肝膽相照，只有這樣的詩，才是存在之詩，靈魂之詩。”《向下》無疑正是一首這樣的詩。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鼻楦惺窃姼璧撵`魂，真性情是詩歌的審美維度。從某種程度上說，詩人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熱愛生活的人，他們關(guān)心這世上的一草一木、一動一靜，關(guān)心糧食、關(guān)心馬匹、關(guān)心一切瑣事，上至鳥獸蟲魚，下至風(fēng)土人情，無一不能激發(fā)他們的情感，觸動他們的詩思。且看“哲思”部分詩題——“陽光”、“空氣”、“病痛”、“明天”、“眼睛”、“希望”，乃至“哭”、“笑”、“慢”、“讓”，用帶了詩意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則無所不成詩，無處不是詩。

與其他人不同，先生在自我簡介中寥寥數(shù)語絕口不提體制身份，“武漢心潮詩社社長，代表作有文集《不停跋涉的青春》、詩集《心濤集》、詩集《心濤依舊》?！痹诠賳T與詩人之間，他選擇了詩人作為自己的身份，在詩歌的世界里，沒有什么官員平民之分，每個人都是平等的詩歌圣徒。詩歌對他來說，是一種生活的信仰，一種與世俗的庸碌的熱鬧保持距離的自由。

首先，詩歌令他時常審視回望自我，從而保持清醒。寫詩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不斷剖析自我的過程，通過對自我的審視、批判，時常觀照自己的內(nèi)心，提醒自己立身處世的位置，從而不斷確認(rèn)生命堅實的方向。詩人是一個民族的良心。它代表一種理想的構(gòu)建，一種人文精神的向度。在缺少宗教信仰的中國，詩歌令人保持對生命的敬畏，對存在與尊嚴(yán)的發(fā)問。譬如這首《站立》：

說話，

不敢說自己的話；

走路，

不敢走自己的路；

做人，

不敢挺起自己的脊梁，

自我，

都已經(jīng)喪失，

還何談頂天立地地站立？！

又如《地方》：

口號多的地方，

真話難聽到；

溢美多的地方，

小人易當(dāng)?shù)溃?/p>

特權(quán)多的地方，

山河難改貌；

油水多的地方，

路上易滑倒。

詩歌可以輕易柔軟人心，也可以隨時引人沉思。生活之艱難掙扎，難免使人隨波逐流；官場上金錢與權(quán)力的誘惑，常使人抵制不了虛榮。在卸下面具的某些時刻，我們會不會在心底捫心自問，曾經(jīng)充滿理想、熱情正直的那個少年還在不在？“為五斗米而折腰”的生活雖非我所愿，“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的悲哀也不足可取，有尊嚴(yán)地活著，自由地說真話，堅持自己所堅持的，保持自我的清醒與對權(quán)勢的疏離，才能“頂天立地地站立”在大地上，完成詩意的棲居。

其次，詩歌令他時常關(guān)注社會百態(tài)，從而保持思考。身為政府官員，習(xí)慣于從宏觀的視角看待社會現(xiàn)象，對社會事件的發(fā)生也更具有敏感性。他對社會現(xiàn)象、民間疾苦的關(guān)心與憐憫不是一種立于精神道德高地的居高臨下的同情，而是一種感同身受、悲天憫人的情懷。2011年“溫州高鐵災(zāi)難”之后，他有感而發(fā)，寫了一首《慢》：

現(xiàn)代社會，太匆匆，

速度和效率，成了拜物教。

快點，再快點，

瘋狂地追逐。

高鐵的一場災(zāi)難，讓人們想起久違慢。

敬畏自然的力量，

感悟簡約的寧靜，

享受幸福的養(yǎng)分，

喚回生命真諦的回歸。

慢點，再慢點，

是治療現(xiàn)代病的良方。

物質(zhì)至上的現(xiàn)代社會，人們追求更高更快更便捷的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效率越來越高，匆匆忙忙之間，卻忘了當(dāng)初為什么出發(fā)。我們真的需要那么多物質(zhì)才能感受到幸福？“良田萬頃，日食一升。大廈千間，夜眠八尺?！笔菚r候該停下來等一等我們的靈魂了，或許理性而有節(jié)制的生活才是令人愉悅的詩意的生活。這同時令人想起木心先生的《從前慢》：“記得早先少年時/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 是一句/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p>

再次，詩歌令他時常品味生活萬象，從而保持詩性。他喜歡在手機短信上寫詩：“指發(fā)心中吟，好句尋常得，此樂誰能知？唯有同心人。”出于一個詩人對生活的敏感性，他有感而發(fā)的時刻很多，“每日做一詩，一歲成一書，發(fā)與好吟者，如晤兩心舒”。無論《賞月》、《賞茶》、《賞梅》、《賞荷》、《賞秋》、《賞壽山石》、《賞仙人掌》系列，還是《品茶》、《品咖啡》、《品酒》系列，或是《執(zhí)手》、《梳發(fā)》、《年齡》等，無不透露出他詩歌王國的豐富與博大，上至月亮與霧霾，下至皺紋與繩索，幾乎無一不可入詩，無一不可引起他的思考。日常生活對他來說，皆是《平?！罚骸扒镲L(fēng)掃落葉，滿地皆惆悵。落葉歸根去，貴惜葉平常。”

可以說，他的詩都出自日常生活，從他的詩歌中你不但可以了解他日常的生活狀態(tài)，也可以了解他思考的底蘊，這就是一個“文如其人”的真性情詩人，正如《圣經(jīng)》所言：“他心怎樣思量，他為人就怎樣。”他坦誠而真摯、清醒而正直，不隨聲附和、不隨風(fēng)吹捧，時刻保持一個知識分子的獨立與自我?！澳阍跇蛏峡达L(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痹跇蛏峡达L(fēng)景的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他的身影卻在文字的畫面里被流傳下來，成為一代又一代人在紙上閱讀的風(fēng)景。

斯人已逝，墨香永存，愿先生一路走好！

注解【Notes】

[1]殷增濤：《心濤哲浪》，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楊柳，湖北洪湖人，世界圖書出版廣東有限公司武漢學(xué)術(shù)出版中心策劃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