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

植物的隱喻

●于燕青

落葉，也是離傷口最近的，我不敢去碰觸。我明白了落葉里為什么有一種讓人傷感的靜謐。

左拉說過，所謂充實生活，便是“養(yǎng)個孩子，栽棵樹，寫本書”。孩子是養(yǎng)了一個，書也寫了一本，樹倒沒有栽過。不過家附近那片綠地有悅人眼目的樹，春天，我喜歡去看木棉樹。木棉樹都長得很高，樹干筆直，花碩大、紅艷，一開開滿樹，有些奮不顧身的意味。樹上沒有一片葉，似乎在說，這樣絢爛強勢的花兒不需要綠葉的陪襯。我舉頭仰看，藍天成了它們的背景，煞是好看。是的，只有藍天才配得上做它們的陪襯。挺拔的樹干把花朵們托舉到高處，讓你感覺一種大的力量，讓你想到“奮發(fā)向上”這個詞。因了這些，你不能不贊同它被稱為“英雄樹”是多么恰當，也不能不感嘆廣州市、高雄市、攀枝花市把它作為市花是多么英明的舉措。那年在家養(yǎng)腿傷，正值春天，木棉樹開花的季節(jié)，腿稍好的時候，就掙扎著去看它，帶了相機去。遠遠就能望見樹下那一大片紅艷，還望見有幾朵墜落，不是飄落，是墜落，我手忙腳亂地打開相機，還是沒能抓拍到這有些壯烈的落紅，擲地有聲的落紅?；▔嬄涞厣弦嗍亲屓讼矏鄣模菨M地的鮮紅，一點也沒有枯萎的跡象，花冠五瓣完整，花蕊也是鮮嶄嶄的。沒有哪一種花的落地有這般的氣勢，像是一種慷慨的赴死，讓我想到“夭折”這個詞，這世上的英雄從古至今亦是夭折的要多于壽終正寢的。又像是不讓世人見其白頭的美女。因此我對木棉花多了一份敬意。我更愿意把它們看作女中豪杰，我想“女中豪杰”也算“英雄”，這兩者并不矛盾。我想起劉胡蘭、趙一曼、江姐等等。是的，我更愿意把木棉樹看做女性的，也許因了它的花的紅艷。我在那里留了影，讓一個園林的管理員給我拍的，兩張，都是半身的，貼著樹干。好像我是從它里面長出來的，從樹里長出來的，我像樹的一個分枝，我既是從樹里長出來的，那么，我的花，我的紅艷在哪里呢？

過了些日子，我再去的時候，它們就都長出葉子來了，葉子很好看，枝條互生，葉輪生，掌狀復葉5至7枚輪生于枝莖端。到了夏天，我的腿腳好了，就常去那地方，夏天，葉子已經(jīng)濃密成蔭，樹冠在很高的地方才打開，很闊大，七八棵樹就可遮下一片天，那些樹葉排列好看又有序，仰看，在藍天的陪襯下，像是偌大的一張藝術版畫。

這里還有一種樹惹起我注意，看去有點像結肥皂果的無患子樹，但它的果實像極了葡萄，紫葡萄。那些墜在地上的果，染得到處一塊一塊的紫色，很徹底的深紫色。我坐在樹下一個石椅上，不小心褲子被染上好幾處紫色，那褲子是我很喜歡的一條褲子，我想糟了，恐怕洗不掉了?；丶医谒?，果然奈它不得，依然是深紫的。涂上肥皂，那紫一下子就變成了藍，我一處處涂上肥皂，它們一處處地變了顏色，若是文友看了，恐怕要以為我堅持傳統(tǒng)寫作染上鋼筆水呢。這真的很有趣，只是費了一條我喜歡的褲子了。也想這種果可以做染料，只要沒有毒，這就是最環(huán)保最綠色的藍染料。可是，待褲子在日光下曬干，那些濃烈的藍色一點痕跡也找不到了，褲子復原了，像變魔術，讓我喜出望外。想這顏色真是善變，雖然顏色濃烈，卻不穩(wěn)定，作染料是不行了，以后再去廣場，也就不必擔心它染了衣服。只是不知道這有趣的樹叫什么名字，問了人也不知道，終覺有些遺憾。

我以為它是樹里的變色龍，起初隨自己的脾性而變，紫色藍色地耍著人玩，讓人無可奈何，最后它還是隨了人的喜歡，涂抹掉了自己頑皮留下的劣跡，改邪歸正。

清人張潮在《幽夢影》中就已說過：“凡花色之嬌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層者，多不結實。甚矣全才之難也。兼之者，其惟蓮乎！”果然如此，桂花，含笑，還有茉莉都不是花色之嬌媚者，所以它們很香。這些花是人熟悉的，還有一種一般人不熟悉的柚子花，亦不是花色之嬌媚者。四月，我去賞柚花，漫山的柚樹正值盛花期，香味是樹的語言，鋪天蓋地的語言。不禁想，有香味的樹是一些生機勃勃的樹。柚花香似七里香，又似茉莉花香、羅漢果花香，是那種能攪動人的食欲的香。當時就想，若能把這香吃進去該多好，不料一家水果深加工企業(yè)讓我這夢想成真了，他們造了柚子花茶，其實就是染了柚子花香的茶，不似茉莉花茶那樣濃郁，相比，更顯清香?？磥怼吧罴庸ぁ笔且环N不滿足，一種對花果美味更長久的占有。

所有不起眼的，卻很香的花，很像那些不事外表的，卻把精力放在工作家庭上的女人，她們多半是知識女性，寧愿花開得不那么艷麗，為著奉獻出自己的香氣。世人對于花，各取所愛，就像男人喜歡什么樣的女人，全憑心性。張潮說蓮花既是花色嬌媚的，又是芳香的，還結果實，可他在另一處也提到了蓮花的易凋謝。可見十全十美的花也是沒有的，人也是一樣。

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落葉了，城市的衛(wèi)生越來越好，也包括清除落葉。我說不出我是喜歡落葉還是害怕落葉，最后還是以“惆悵”來替代那模糊的感情。落葉的樹我最喜歡銀杏樹，那是在山東看到的，那一大排的銀杏樹，正值滿樹金黃葉片的時候，地上也鋪滿了金黃的落葉，遠遠看去，那種鋪天蓋地的金黃美得震撼，低頭是滿世界的黃燦燦，抬頭也是滿世界的黃燦燦，讓我想起一個成語：“金碧輝煌”。我撿起地上的葉子放在手心觀看，每一片葉都像一把金色的扇子。只是低頭看到的是落葉，抬頭看到的是樹上的葉子，那樹上的葉子也終歸是要落的，樹上的葉子是明天的落葉，明天的東西在高處。低頭看到的是現(xiàn)在的落葉，現(xiàn)實就在低處，我們總說眼下眼下，看現(xiàn)實你的眼光要向下，要不然就看不見了，可是明天，明天是需要仰望的。

黃葉，它們是一些經(jīng)歷了春夏秋的葉子，資深的黃葉經(jīng)歷三季，它們在冬天到來前結束自己，騰出一些空白。冬天，脫了樹葉的樹與皚皚白雪、灰蒙蒙的天空一起營造著“蒼?！钡木跋?。

落葉離往事最近。她，是絕食而死的；她，就像一片落葉離開這個人世。她在電話里說：“你幫我買幾瓶安眠藥……”我說安眠藥屬于精神藥品，特殊管理的，不能亂買。她還沒聽完就發(fā)火了。我知道她精神有病的時候，她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落葉，也是離傷口最近的，我不敢去碰觸。我明白了落葉里為什么有一種讓人傷感的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