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云發(fā)
上世紀70年代前期,在北國青城呼和浩特市西郊,矗起了一座當時屬于高新科技的化纖企業(yè)北京軍區(qū)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五·七化纖廠,用內蒙古烏梁素海的蘆葦漿粕為原料,生產棉型粘膠纖維(人造棉)、毛型粘膠纖維(人造毛)及數種不同型號的中長纖維。令人難以想象的是,托起這家企業(yè)的主力軍,竟全是來自北京、上海、天津、紹興及呼市的知青,他們被為稱兵團戰(zhàn)士。
1969年1月24日,經毛澤東和中央軍委批準,北京軍區(qū)正式組建了正軍級的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招收大批城市知識青年到北國草原“屯墾戍邊”,兵團連以上干部為現役軍人;兵團戰(zhàn)士穿軍裝,不戴帽徽領章。當時全兵團轄6個師約十余萬人,穿衣、蓋被是個大問題,兵團黨委了解到內蒙古烏梁素海(淡水湖)的蘆葦年產量可達10萬噸,1964年時自治區(qū)有關方面曾將該地蘆葦制成漿粕運往上海,成功紡出2噸多化纖絲,于是決定創(chuàng)辦化纖紡織廠解決被服問題,同時也為內蒙地方上的紡織廠提供原料。1969年4月,兵團司令部正式下令開始籌建兵團五·七化纖廠,調來了一批團營連級干部擔任各級領導。該廠分為兩個分廠:化纖分廠建在呼市西郊孔家營子,俗稱西廠;紡織分廠建在東郊,俗稱東廠。兩個分廠因設備、產品不同,管理機制無法趨同,故均獨立組織生產經營?;w西廠下設四個連隊:生產化纖絲產品的車間稱為一連,動力和二硫化碳生產車間稱為二連,機修車間為三連,后勤服務(食堂等)及試劑車間稱為四連(后二硫化碳車間與試劑車間重組為四連,后勤改為廠直屬部門)。生產工人是兵團戰(zhàn)士,他們擔任車間的操作、機修及有關技術工作。初創(chuàng)的1970年,全廠兵團戰(zhàn)士為676名,次年9月又增加紹興知青120多人,共達到816人,占全廠總人數的90%以上,兵團戰(zhàn)士大的十八九歲,小的僅十五六歲。
兵用化纖廠全景(1973年)
化纖生產在當時是個高技術含量的行業(yè),白手起家的兵團化纖廠,技術力量稀缺,籌建時全廠僅有一名工程師,行政管理人員都是“土八路”(現役軍人和復員老兵),都是頭一次接觸企業(yè)管理和技術,生產操作全靠兵團戰(zhàn)士。為了駕馭好現代化的技術設備,順利實現噴絲織布,廠領導沒有被當時“突出政治”、“政治可以沖擊技術”的極左思潮所左右,一開始就重視抓緊對兵團戰(zhàn)士的知識技術培訓,使處于嬌生慣養(yǎng)年齡段的知青能盡快變成熟練工,為此,廠生產準備組突擊編寫了《粘膠纖維生產講義》,作為對兵團戰(zhàn)士技術啟蒙的教材,同時又將剛剛接收的來自上海、呼市知青戰(zhàn)士送到上海的化纖一、二、三廠和國棉十五廠、二十一廠,學習粘膠纖維紡絲和二硫化碳生產工種、軟水處理等操作技術;另將一批戰(zhàn)士送往大同煤礦機械廠培訓,學習機械設備的檢修保全,
上海的培訓自1969年6月中下旬開始,共有戰(zhàn)士201人,從事化纖生產工種為152名,其他工種戰(zhàn)士49名,戰(zhàn)士們編為一個培訓連,由現役干部擔任連長和指導員,還成立了黨、團支部加強管理。培訓中,他們組織技術人員給戰(zhàn)士們上課,講授《粘絞纖維生產講義》的理論知識;又讓兵團戰(zhàn)士到各培訓廠車間、工段上崗,向工人師傅學習操作技術。培訓連向有關工廠提出要求,希望能配備技術熟練的師傅對兵團戰(zhàn)士進行結對子幫教,運用“一幫一”、“一對紅”形式,讓戰(zhàn)士們拜師傅學技術。有關企業(yè)也放手讓兵團戰(zhàn)士到各崗位進行頂崗,在師傅們手把手指導下學習操作。經過九個月的學徒生活,兵團戰(zhàn)士基本掌握了化纖生產的操作規(guī)程及相關技術,于1970年3月回到呼市投入了廠房建設和設備安裝,這批兵團戰(zhàn)士后來成為該廠一連、二連的生產骨干。
知青進入兵團化纖廠后,開始半軍事化集體生活,一起住宿、學習和訓練。初創(chuàng)時期來不及給兵團戰(zhàn)士建住房,借用了自治區(qū)畜牧研究所的馬棚做宿舍,每間約六七平方米,馬棚又低又矮,室內高低不平,窗口小、采光差,冬天取暖季節(jié),室內還要燒鐵爐子,空氣非常渾濁。這些兵團戰(zhàn)士來自城市,有的家庭住宅條件較好,但他們沒一個人發(fā)怨言,大家都做好了艱苦奮斗的思想準備,高高興興地在馬棚內“鬧革命”(學習和住宿)。兵團戰(zhàn)士為供給制,發(fā)衣服鞋帽,進廠初每月發(fā)13.50元津貼,包括了伙食費和零用錢兩部分。當時內蒙生活艱苦,要吃粗糧,供應兵團戰(zhàn)士的口糧中只30%為細糧(大米、白面),70%是粗糧(玉米面、莜麥面粉、高梁、粢米粉、蕎麥面粉等),廠里按粗細糧比例給戰(zhàn)士們發(fā)飯票,男性戰(zhàn)士控制不好自己的粗細糧比例,往往前半個月就把細糧吃光了,后面只能天天吃“鋼絲面”、啃土豆片。名字嚇人的“鋼絲面”是呼市獨有的,樣子像金黃色毛線,實際上是用玉米粉壓制而成的一種面條,因沒有粘度,下水煮會散成糊糊,只能蒸吃,這也算是那個年代當地人的一大“發(fā)明”,并成為呼市居民的主食之一。南方去的兵團戰(zhàn)士不習慣吃粗糧,但由于樹立了扎根邊疆、讓火熱青春燃燒的思想誰備,也逐漸丟掉了對大米的“依戀”,適應了吃“鋼絲面”。冬天,呼市的蔬菜品種單調,大地被冰雪覆蓋,生產不出新鮮蔬菜(當地還沒有暖棚種菜技術),一年里有半年多時間要吃窖藏的白菜、土豆、胡蘿卜,戰(zhàn)士們戲稱是“學‘老三篇’,干‘三班倒’,吃‘老三菜’”。
1970年9月,兵團化纖廠陸續(xù)迎來了正式試產運轉,9月10日,二連的幾個車間率先投入運行,當日鍋爐、冷凍、空調等設備順利試車;9月12日,二硫化碳車間投料生產成功;動力車間產汽的是舊式K4式鍋爐,全部靠兵團戰(zhàn)士手工操作,勞動強度大,戰(zhàn)士們要從室外煤場用小車把燃煤推上高臺,再一鍬鍬送入爐膛中,一個班下來要推送的煤論噸數計。呼市的冬天,室外達攝氏零下20多度,外場鏟煤工穿著白茬羊皮襖、戴棉手套還凍得瑟瑟發(fā)抖;到了爐前,卻又要在攝氏70度以上高溫環(huán)境中受炙烤;操作時,煤粉煤灰滿車間彌漫,8小時下來,滿身滿臉都是烏黑煤灰,連眼珠子也分不淸,下班后真累,有時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擦把臉就臟著身子躺到床上去了。更重要的是燒鍋爐責任大,若脫水會爆炸,所以當班時必須時刻關注爐中的水位,年輕的兵團戰(zhàn)士克服了上夜班犯困,加強了責任心,從沒發(fā)生過鍋爐脫水事故。二連的二硫化碳車間也是技術含量大的工序,操作不當會爆燃,投產前,廠部會同連隊專門召開安全會議,要求嚴守操作規(guī)程,投產前反復檢查防爆炸裝置,演練應急使用消防器材,終于一次性投料成功。
9月21日夜,一連化纖車間試產,不料一波三折。當晚8時,兵團總部和廠部領導前來“督戰(zhàn)”,8名上海籍戰(zhàn)士(大都是中專、技校畢業(yè)的知青)受命上崗,他們啟動紡絲設備的運轉電閘,又將第一批粘膠原料投入機械容器,這時,機臺上迅速升起15只噴絲頭,像春蠶一樣開始吐絲。但僅持續(xù)半個小時,因過濾孔太小,加上粘膠原料質量不合格,噴絲停止,被迫停車重新調試,后來兩次開車,也都只各堅持一小時。第二天,連隊發(fā)動維修保全工和廠部技術人員一起攻關研究,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個環(huán)節(jié)地檢查設備,于當晚再次試車,但噴絲質量仍不穩(wěn)定,鬧了個三紡三停。23日又針對問題進行全面檢修,到當晚上第三次開車時,設備運轉才開始正常,噴出的白色粘膠絲(人造棉)粗細均勻,符合設計的質量要求,這次連續(xù)開機10天才停工檢修,《兵團戰(zhàn)友報》正式報道化纖廠試產成功。
一群剛出校門的兵團戰(zhàn)士終于托起了一座現代化的化纖企業(yè),填補了內蒙古地區(qū)紡織史上的空白。投產第一年,化纖絲產量為50噸,第二年上升到281噸,1973年達到1212噸,此外,還生產出副產品二硫化碳、硫酸試劑、元明粉等。到1976年時,化纖絲產量又達到1520噸,成為內蒙古地區(qū)的輕紡骨干企業(yè)之一。
內蒙兵團化纖廠的上海籍戰(zhàn)士有一個特點,即絕大部分是中專、技校生,而不是“老三屆”的中學生,這是因為考慮到化纖生產工種技術性強,故兵團在上海征召戰(zhàn)士時,有意在中專、技校挑選知青。40年后,這些上海籍老內蒙兵團戰(zhàn)士說起奔赴內蒙的經歷都無限感慨,曾擔任內蒙駐滬辦白云賓館總經理助理、辦公室主任的徐松華,當時正在上海第一技校待分配,他因向往參軍未成,聽說兵團招人,能穿軍裝,便奔去報名,但父親舍不得兒子去遠方,把家里戶口簿藏了起來,他與父親爭了一場才拿戶口簿,與同學楊芃原一起去報了名。到化纖廠后,徐松華當了連隊文書;楊芃原當上了一連的操作工,紡絲車間試生產的按鈕就是由他啟動操作的;有次他參加二硫化碳車間事故搶險,因設備爆炸差點危及生命,從此他更加留意鉆研化學知識,工余時間手不釋卷,現在已是復旦大學化學系著名教授、博導。擔任浦東新區(qū)路橋監(jiān)理公司副總經理的譚劍文說,1969年時,她所在的上海紡織干校停課,一天她與同學蔣小川閑逛到設在校內的內蒙兵團招兵處,好奇地向幾位軍人詢問情況,聽說兵團過的是軍事化生活,勾起她們到邊疆闖世界的向往,便打聽加入兵團的條件,對方稱要“政審”,蔣小川犯了愁,因為她父母都在臺灣。軍人開玩笑地說:你這種出身的人最好寫血書表決心。其實她們作為大專生不是上山下鄉(xiāng)的對象,但認了真的蔣小川回到宿舍就刺破手指寫了血書,終于圓了兵團夢。到內蒙兵團后,因學歷高,二人都被分配在廠化驗室做技術工作,上世紀90代浦東開發(fā),譚劍文作為人才引進回滬,“閨蜜”蔣小川移民去了美國。在化纖廠120多名上海籍戰(zhàn)士中,還有一些是兩兄弟、兩姐妹同去的,他們中有的人后來成為各自單位的領導、技術骨干、企業(yè)家等,還有獻身為航天事業(yè)成為關鍵技術崗位技術負責人。
上海籍兵團戰(zhàn)士徐松華(左)在車間勞動
當時由于在呼市工作的上海籍人很少,因此,兵團化纖廠的上海知青不僅是重要的技術骨干,也是呼市市民中矚目的群體。廠領導對上海籍戰(zhàn)士的評價是見識廣、操作技術掌握得快,愛學習,是生產技術主力軍之一。這些兵團戰(zhàn)士從黃浦江畔來到塞外,什么都感到陌生,為了把自己“煉”成戰(zhàn)士,他們自覺過艱苦生活,追求政治進步,姑娘們藏起了上海帶來的時尚衣服,整天穿軍裝,經歷了人生的第一次考驗。剛到呼市時,一些女孩子嘻嘻哈哈,看著呼市街道兩旁高高的白楊樹、富有特色的清真寺和舊城區(qū)的北方風習民居,感到很新鮮也很“浪漫”,但不久就開始想家,節(jié)假日尤其難熬。1970年除夕之夜,因頭一次在外地過春節(jié),一連部分女戰(zhàn)士在一起聚餐,開始時大家又唱又跳很興奮,但唱著唱著就有人“哇”的一聲哭起來,現場頓時“炸了鍋”,相擁著喊爹叫媽哭成一團。第二天連隊干部聽說后去慰問做思想工作,戰(zhàn)士們卻已到車間加班了。當時正處于“文革”時期,呼市物質條件更是匱乏,女孩子買不到化妝品、高跟皮鞋。想起來令人難以相信,每年到近中秋節(jié)那兩三天,月餅斷檔不說,你跑遍呼市街頭,可以連一只圓的面粉制的大餅也買不到。上海、紹興的戰(zhàn)士為了改善生活,只能利用回南方探親的機會帶吃的東西,一名戰(zhàn)士探親回呼市,要七八個戰(zhàn)士騎自行車去火車站幫助拉“行李”,大包、小包里裝的都是大米、卷子面及零食。
呼市的兵團戰(zhàn)士中有些人是自治區(qū)廳局級干部子女,他們也照樣住馬棚、干重體力活、啃土豆片、嚼“鋼絲面”,沒有半點特殊,也從沒發(fā)生家長向領導打招呼要求照顧的事。二連的戰(zhàn)士高宏峰、沙力進、李明生等父親級別都不低,但他們不怕臟不怕累,安心燒鍋爐當班長,干得極為出色,最后都成長為人才。二硫化碳車間技術要求高,機械設備難駕馭,年輕的兵團戰(zhàn)士經驗不足,發(fā)生過數起火災,但人人都勇敢撲到火中搶險,一名呼市籍兵團戰(zhàn)士獻出了生命。紹興籍的100多名兵團戰(zhàn)士是1971年到達化纖廠的,這些來自浙東水鄉(xiāng)的年輕人,年齡特別小,個子也小,十六七歲的嫩學生干不動重體力活,有的一進車間就哭,但后來都熬過了勞動關、吃粗糧關。出身名醫(yī)世家、父親是紹興市人民醫(yī)院院長的鐘華華,當時才17歲,在家從沒干過體力活,被分到鍋爐房后咬牙堅持鏟煤、推煤車,手上起了很多血泡,有次鍋爐檢修,爐膛內高溫未退,他讓同伴往手套、口罩、棉衣上澆透冷水,然后鉆進爐膛去,灼熱的爐膛頃刻就把他的濕衣、濕手套烤成水汽,不久就被燙暈了,醒來時發(fā)現正被副連長趙慶漢(原為地方技工)抱著送往廠衛(wèi)生室救治,“細皮嫩肉”的鐘華華后來當上了連隊文書。
作者(右二)與兵團化纖二連干部和部分戰(zhàn)士合影。左二為指導員李德蘭,左三為副連長霍文成,左一為副指導員徐戰(zhàn)帝
兵團戰(zhàn)士在化纖廠的各個技術崗位上唱主角,刻苦學習技術。建廠投產之初,技術人員稀缺,平均每個主車間一名技術員也配不齊,其中動力車間僅有一名鍋爐技工,機修車間、二硫化碳車間都沒有技術員,主持行政生產的副廠長廠王耀石感到,只能自己培養(yǎng)人才,他引導年輕兵團戰(zhàn)士學習科學技術知識,提高操作水平,培養(yǎng)實干作風。王耀石雖是職業(yè)軍人,但他帶頭鉆研技術,成為化纖企業(yè)的技術和管理專家,他的行為帶動了廠里學技術風氣。該廠借當時推廣上海機床廣自辦“七·二一”大學的大氣候,于1971年辦起了廠業(yè)余技校,請內蒙古大學化學系老師執(zhí)教,結合生產需要編寫教材,對戰(zhàn)士們進行無機化學、生產工藝、粘膠纖維性能原理等知識的啟蒙。1972年,二連掀起了學技術的熱潮,為了幫助戰(zhàn)士們弄清學技術與走“白專道路”的區(qū)別,連黨支部發(fā)起了一場“政治掛帥”與掌握生產技術關系的大討論,用毛澤東、周恩來關于學習知識技術的講話,打消了大家的顧慮,戰(zhàn)士們不僅學會了獨立操作鍋爐、冷凍、軟水處理等設備,而且能獨立檢修,有的戰(zhàn)士掌握了過去“八級技工”的本領,“文革”后這個連隊走出了一位國家交通部副部長,一位作家、一位北京協(xié)和醫(yī)權威放射科專家,一位任職紹興市城建委和國資委的主任。
1975年底,中央軍委決定撤銷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兵團化纖廠劃歸內蒙古自治區(qū)紡織廳,更名為內蒙古化學纖維廠,現役軍人撤離或轉業(yè),兵團戰(zhàn)士轉為國企正式職工。近年,他們都陸續(xù)退休,其中相當部分的上海籍“老兵團”已融入呼市,原兵團化纖廠的老戰(zhàn)士個個都為邊疆建設奉獻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