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羅伯特·弗羅斯特 唐力/譯

晚 行

當(dāng)我穿過收割后草場散步，

無頭的再生的新草，

平滑倒伏，像帶著露水的茅草屋頂

半掩著通向花園的小道。

然而，當(dāng)我進入花園的空地，

肅穆的鳥兒一轟而散，

從枯萎的雜草叢，從蓬亂之上飛走，

這比任何語言，更令人傷感。

在圍墻的旁邊，一棵樹赤裸站立，

徘徊在褐色中的一片葉子，

受到驚憂，我不懷疑，由于我的沉思，

它輕輕地，簌簌飄去。

最后我沒有向前走多遠

我采下唯一的，剩下的紫苑

把它褪色的藍

再次帶到你面前。

群 星

不計其數(shù)的星星，在夜空聚集

在我們喧囂的雪花之上，

它們流動，以樹木般高大的形狀

當(dāng)寒風(fēng)勁吹！——

仿佛我們敏銳的命運，

我們蹣跚幾步就

抵達白色的長眠，這長眠之地

隱沒在黎明之中，——

然而，既不是愛也不是憎恨，

這些群星像一些雪白的

雪白的密涅瓦[1]大理石的眼睛

喪失了視力的天賦。

進 來

當(dāng)我來到樹林的邊緣，

聽——畫眉鳴囀！

此刻，如果林外正黃昏，

林中已黑暗。

樹林太暗了，鳥兒也沒法

扇動靈巧的翅膀

抵達更好的過夜棲息地，

盡管它仍然在歌唱。

落日最后一縷光線

已消逝在西方

不過仍活在一首歌曲里

藏在畫眉的心房。

在矗立的黑暗深處

畫眉歌聲遠去——，

幾乎像一聲召喚：進來

進入黑暗里，悲泣。

但是不，我在外尋找星星：

我不會進入樹林。

我指的是，即使邀請也不會，

何況我沒有被邀請。

春 池

這些池塘，雖然在森林里，仍然

映照出整個無瑕的藍天，

如同他們身旁的花，寒冷而顫抖，

如同他們身旁的花，很快就會消亡，

但不會隨小溪或河水流走，

而是通過根莖，升到黑暗的葉簇之上。

這些樹，郁積的花蕾，擁有清泉

會加深自然的幽暗，會成為夏天的森林——

讓它們慎重考慮，在使用它們的力量之前

涂抹、啜飲、一掃而盡

這些花樣的水，這些水樣的花

來自昨天，雪的融化。

氣 息

為花園墻壁題詞

風(fēng)吹過遼闊而黯淡的草地；

但這堵舊墻，燃燒著明媚的臉龐。

風(fēng)在墻上盤旋，虛弱，晃蕩，

難以吹動灰塵，或任何自我澄明之物；

水分、顏色和氣味，在這里變得濃郁。

白晝的時光集聚起一種氣息。

荒 漠

匆匆地，夜色降臨，雪花飄落

我凝望的經(jīng)過的荒漠，

大地茫茫，覆蓋皚皚的白雪，

些許雜草和殘莖裸露著。

它是它們的——樹林環(huán)抱著荒漠。

所有的動物無聲無息，躲藏在窩。

我也沒有心思去理會；

孤獨不知不覺地包裹了我。

而孤獨，實際是那種孤獨，

在減弱以前，將變得更加孤獨——

入夜的雪地，一片空茫

沒有表情，也沒有表述。

荒無人煙的群星，它們之間的距離

空曠、遼遠，并不令我恐懼。

鄰近家門，我自身的孤獨

這內(nèi)心的荒漠，才令我自己恐懼。

踏葉人

我整天踩踏著落葉，直到我厭倦秋天。

天知道有多少的顏色，多少形狀的樹葉，被我踏陷。

也許我釋放的力量太多，太猛烈，因為我內(nèi)心恐懼。

我已穩(wěn)穩(wěn)地把又一年的樹葉踩在腳底。

整整一個長夏，他們都在頭頂，昂揚飄舞。

此時與我擦肩而過，飄向大地最后的歸宿。

整個長夏，我仿佛聽到他們威脅我的細細的低語。

此時他們似乎有個意愿，引領(lǐng)我與他們一同赴死。

他們同我內(nèi)心的逃亡者談話，好像樹葉與樹葉談心。

他們用一張悲傷的請柬，輕敲我的眼瞼，觸摸我的嘴唇。

但沒有理由，因為他們走，我就得走。

現(xiàn)在我抬膝，踏在又一年的積雪上頭。

月亮圓規(guī)

我悄悄外出，在淋漓的間歇

在兩場傾盆大雨之間，去看黑夜的一切

而一個蒙面月亮，已經(jīng)散落下圓規(guī)般的光線

在午夜的陰霾里，到達一座錐形的山，

仿佛是她的最終的估算，

正當(dāng)她用她的卡鉗測量時，

高山興奮地站在它適當(dāng)?shù)奈恢谩?/p>

因此愛將灑落臉龐，在兩根指針之間。

不深也不遠

人們沿著沙灘佇立

全都轉(zhuǎn)身望著一個方向。

他們轉(zhuǎn)身背對陸地。

他們整天眺望海洋。

只要輪船從遠處駛近

船體就會不斷升高；

潮濕的地面宛若明鏡

映照出站立的鷗鳥。

也許陸地不停變幻；

但是，無論真理在何方——

海水仍然涌向海岸，

人們依然眺望海洋。

他們向外看不遠。

他們向內(nèi)看不深。

但是何曾有什么遮攔

他們凝望的眼睛？

聲音的路徑

有些事物是永遠模糊不清。

但今晚天氣清朗，

多虧一場清澈的雨。

群山仿佛被帶到了附近，

星星們帶來了光亮。

你從前甜蜜而挑剔的語氣

再次傳來，如同你的來臨：

"因而我們不會說萬物模糊不清。"

迷失在天空

云，雨水的源泉，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

為露水的源泉，提供了一道缺口；

此時我承認正用急切的視線，

在藍色的天空，尋找我熟悉的星球。

但是在那一片天空，星星稀缺，

沒有兩顆星，屬于相同的星座——

沒有一顆星，明亮得足以識別；

當(dāng)然，沒有討厭，也沒有驚慌失措，

看見自己再次完全迷失，我嘆息，

“在哪里，我在天空哪里？不要告訴我！”

我呼喚云朵，“為我充分地裂開吧。

讓我，讓我在天空的迷失淹沒我?！?/p>

忠 誠

內(nèi)心想不出任何忠誠

能夠超過守望海洋的海岸——

堅守同一條曲線，

重復(fù)無窮無盡的演算。

小 憩

那次小憩讓他意識到

他正在攀登的大山有一面斜坡

就如一本書高舉在他眼前

（盡管文稿是由植物書寫）。

矮小的茱萸、金線草，舞鶴草，

他用手指一一觸摸，就如他在閱讀，

花朵在枯萎，種子在出現(xiàn)，

但這些都是斜坡對他腦海的饋贈。

同樣的，閱讀有如思考，

不同于仇敵反抗，戰(zhàn)斗交火時，

嚴厲而冷靜的對視，

它是倔強而溫柔的空氣

可能被驚擾，因為原則與教義

但它將會有自己片刻的沉思。

在一首詩中

句子歡快地，行進在自己的道路，

并調(diào)皮地反對著韻腳

但它并不離題，它的敘述

那樣穩(wěn)定，保持著節(jié)奏和韻律。

一個疑問

一個聲音說，如果在群星之中看見我

就要忠實地告訴我，地球的人啊，

是否靈魂和肉體的全部傷痕

仍不足以抵償，誕生所付出的代價。

秘密端坐

我們圍繞一個圓圈跳舞并猜測，

而秘密端坐中間洞悉一切。

保 證

危險在不足一英寸的遠處

隱藏在安裝黃銅雙環(huán)的舷窗

它的平板玻璃后面

我確信感覺正確無誤。

小夜燈

在夜晚她總要把燈點燃

放在閣樓的床邊

它提供噩夢和破碎的睡眠，

但有助于上帝與她的靈魂同在

將她身上的陰霾統(tǒng)統(tǒng)拋掉。

它在我身上晝夜照耀，

還有誰，一如我想，在前面

最深的黑暗仍令人忌憚。

假如我陷入困境

在山上，在高遠之地

我以為不再有路，

一盞刺眼的車燈，強光閃移

開始蹦跳著彈下，花崗巖的階梯

像一顆星星閃亮地劃過天空

我走在對面的樹林里

為這些陌生的光線所打動，

并使我感覺到不再孤寂，

因為旅行者并不能給我慰藉

假如今晚我陷入黑夜的困境中。

冒 險

在燦爛的星空下，一邊行走

一邊謹慎地仰望，難道我

就可能不被擊中，當(dāng)星星飛速墜落？

這是個風(fēng)險，我必須承受——再承受。

屋頂上的尖塔

假如是我們生活的屋頂上的尖塔

使我們生活的房子，變成了神圣的房子

假如它印證永恒，將會怎樣？

在夜晚，我們不用上那兒睡覺。

在白天，我們不用上那兒居住。

我們永遠不需要上那兒生活。

尖塔和鐘樓，出現(xiàn)在屋頂

這意味著，靈魂出現(xiàn)在肉體上。

天生的氦氣

宗教信仰是最適宜填充的氣體。

緊密壓縮后，它在我們

封閉的體內(nèi)旋轉(zhuǎn)，使我們擺脫重力飛升——

仿佛輕盈的鳥兒體內(nèi)，骨骼薄如紙翼，

給了他們飛行中更多的浮力。

有些氣體必定是天生的，比如氦氣。

現(xiàn)在關(guān)上窗戶

現(xiàn)在，關(guān)上窗戶，讓原野的一切靜寂；

如果必須，就讓樹木靜靜搖曳；

現(xiàn)在，沒有鳥鳴，如果有，

就讓我錯失吧。

這將是漫長的，在沼澤重現(xiàn)之前，

這將是漫長的，在最初的鳥鳴之前：

所以，關(guān)上窗戶，不要聽風(fēng)，

但要看到所有風(fēng)的吹起。

啟 示

我們把自己帶到一個偏遠之地，

在嘲弄與蔑視，閃亮的詞語后面，

但是哦，顫抖的心，

直到有人真正把我們發(fā)現(xiàn)。

這令人惋惜：如果現(xiàn)實需要

（大約我們會這樣說），終于

我們說出一些文字，去啟迪

一個朋友的認知。

但是一切都是這樣，從捉迷藏的

嬰兒，到遠方的上帝，

所有把自己隱藏太好的人

必須說話，告訴我們他在哪里。

花 束

我離開你，在早晨，

在早晨的霞光中，

你曾走在我旁邊的道路

使我因離別而傷痛。

你知道嗎？我在黃昏，

憔悴、黯然、滿身漫游的風(fēng)塵

你沉默，是因為你不理解我，

或是因為理解而沉默？

一切因為我？并不是一個問題

因為凋謝的花朵，就能

輕易地從你的身邊，帶走我

一天的全部時辰？

它們是你的，并成為尺度：

它們的價值，來自你的珍惜，

這時光細小的尺度

卻包含著我漫長的遠離。

花園中的螢火蟲

真正的星星來臨，布滿高空，

地上飛來模仿的螢火蟲，

雖然在大小上，他們從未與星星相同，

（在本質(zhì)上，他們永遠不是真正的星星）

有時獲得一個星星般的開始。

當(dāng)然，這個角色，他們也難以勝任。

被偶像化

波浪吸回，帶著最后的水

它卷起一綹海藻，纏繞我的雙腿，

帶著沙礫殘渣急速涌動

沖刷我赤裸的雙足，我搖搖欲墜

如果我不邁出幾步，就將被掀翻在場

如同某個迷亂的情人的偶像。

熟悉黑夜

我已是一個熟悉黑夜的人。

我在雨中出走——又在雨中回來。

我越過最遙遠的城市之燈。

我看到城市的小巷最悲哀。

我經(jīng)過敲更的守夜人

我垂下眼睛，不愿辯白。

我靜靜站立，止住腳步的聲音

遠處一聲被中斷的叫喊，

從另一條街道傳來，越過房頂，

不是叫我回去，也不是說??再見；

在更遠的高處，遠離凡塵，

一個發(fā)光的時鐘，懸掛天邊

宣告時間并無正確錯誤之分

我已是一個熟悉黑夜的人。

離 去

現(xiàn)在我正逃離

世界的荒漠，

我的鞋子、我的襪子

再不會傷害我。

我把好朋友

留在身后的城里。

讓他們暢飲美酒

醉倒在地。

不要認為我走向

外面的黑暗

就如同夏娃和亞當(dāng)

被趕出樂園。

忘記這個故事。

沒有一個人，與我

同時離去

也沒有人，驅(qū)逐我。

除非是我的過失

我只是聽從：

“我——決定——離去！

這首歌的鼓動。

而我可能會回來

如果我從死亡那里

了解到的安排

并不令我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