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武

正當人們對今天中國道德現(xiàn)狀議論紛紛、憂心忡忡、揣測多多的時候，長期致力中國德育思想史研究的黃釗教授，為我們奉獻了他潛心十年所完成的《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論》上下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出版，以下簡稱黃著）。這部近140萬言的學術(shù)專著，以其強烈的歷史感，為我們展示了中國古代德育思想絢麗的歷史長卷；又以其真切的現(xiàn)實感，為我們深入思考當今中國道德現(xiàn)狀提供了有益的歷史啟示。正是在這種歷史感與現(xiàn)實感交織之間，顯示出黃著的學術(shù)性與思想性，也為讀者進一步思考提供了空間。初讀之后，深受教益，感想頗多，這里僅談其中幾點體會。

（一）考察中國古代德育思想歷史的通史眼光

黃釗教授的這部《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論》，是一部中國古代德育思想通史著作。全書上起夏商時代中國德育觀念的萌生，下至明清之際中國早期啟蒙學者的德育新觀念，對于上下數(shù)千年的中國古代德育思想歷史，進行了認真的探索、嚴肅的疏理和深入的反思，涉及了中國古代德育思想的諸多人物、著述、學派、思潮，對其間的歷史主線作了準確的揭示和把握，對其中的眾多環(huán)節(jié)作了細致的闡明與詮釋，既從總體上展示了中國古代德育思想的流變歷程，又從細節(jié)上描繪了中國古代德育思想的精彩內(nèi)容。這些都是黃著作為一部思想通史著作的優(yōu)長之處。

當然，黃著作為一部優(yōu)秀的思想通史著作更為值得肯定的優(yōu)長之處，在于全書體現(xiàn)出了一種考察中國古代德育思想歷史的通史眼光。所謂思想史的通史眼光，不僅是指思想史家具有把握上下數(shù)千年思想歷史的史識，而且更是指思想史家所具有的“通古今之變”的史觀。這種“通古今之變”的史觀，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即以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看待和解讀前人的思想歷史，強調(diào)歷史上的思想總是要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化、而發(fā)展，不能把歷史上的某種思想成果看做是凝固的、絕對的、永恒不變的東西；而這種思想的變化與發(fā)展，不僅是指在古代思想范圍內(nèi)的變化與發(fā)展，而且包含了由古代思想形態(tài)向近代思想形態(tài)的轉(zhuǎn)化，由古代思想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思想傳統(tǒng)的更新。因此，這種“通古今之變”的史觀，最為關鍵的實是一個“變”字。一個優(yōu)秀的思想史家，一部優(yōu)秀的思想史著作，固然需要具有廣博扎實的史識，但更為需要的則是這種“通古今之變”的史觀，是以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看待和解讀前人的思想歷史。在思想通史的寫作中，只有具有了這樣的史觀，思想史家才能寫作出真正優(yōu)秀的思想通史著作。黃著之所以體現(xiàn)出一種考察中國古代德育思想歷史的通史眼光，究其原因，正在于此。

在黃著中，這種“通古今之變”的史觀得到了自覺的領悟和把握，并將其貫穿于全書之中，融會于史論之間，通過考察中國古代德育思想歷史而鮮明地體現(xiàn)出來。對于中國古代德育思想的全部歷史，黃著分為上中下三篇來加以論述：上篇論述先秦時期的德育思想，指出在這一時期中國德育學說從萌發(fā)到逐漸走向成熟，其思想成果對以后各個歷史時期的德育思想開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中篇論述秦漢至隋唐時期的德育思想，指出在這一時期中國德育思想隨著封建社會經(jīng)濟—政治的變革而有所發(fā)展、進步，在儒學、玄學、道教、佛教、社會批判思潮諸觀念形態(tài)中得到不同的開展；下篇論述兩宋至明清時期的德育思想，指出在這一時期隨著封建專制的強化，以思想道德為主要內(nèi)容的意識形態(tài)亦相應得到加強，尤其是包括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兩大思想體系的宋明道學得到了長足發(fā)展，其思想影響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由此而激發(fā)了明清之際早期啟蒙思潮的興起，以沖破宋明道學的禁錮作為自己的重大歷史使命。由是觀之，三篇之間自有一以貫之處，對中國古代德育思想歷史作了一脈相承的展開；三篇之間又有轉(zhuǎn)換區(qū)別處，即在中國古代德育思想歷史的一脈相承展開中實有一個“變”字貫穿于中。這樣一來，黃著就對中國古代德育思想的歷史走向進行了深刻的解讀和闡發(fā)。而只有經(jīng)過這一深刻的解讀和闡發(fā)，黃著才能說以通史眼光對于中國古代德育思想的歷史主線有了準確的揭示和把握。

（二）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研究的古今通氣

重視“古今通氣”，強調(diào)通過對古代中國人思想的研究為現(xiàn)代中國人的生活提供啟迪和借鑒，是蕭萐父、李德永、唐明邦三先生所開創(chuàng)的武漢大學哲學系中國哲學學科點的一個治學傳統(tǒng)。黃釗教授于20世紀60年代前期就讀于武漢大學哲學系，在中國哲學史的學習上直接受教于蕭、李、唐三先生，深受這一治學傳統(tǒng)的熏陶感染，并將其自覺地貫穿于《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論》全書之中。用黃釗教授的話說，這叫做“吃透兩頭”，即深入探討中國德育思想史的“古”與“今”兩個方面，并使之貫通起來。

黃著在開篇的《導言》中，專門對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研究的“古今通氣”問題從理論上進行了闡發(fā)。黃著指出，中國古代德育思想成果，作為一種文化遺產(chǎn)，具有超階級、超時代的特性，因而具有可繼承性和借鑒性，不會因歷史的發(fā)展和時代的變遷而失去對后人的意義和價值。對于今日中國人來說，不僅歷史上進步思想家或進步階級的德育成果具有可繼承性和可借鑒性，而且歷史上統(tǒng)治階級的德育思想成果，也并非全是糟粕，其中仍然存在著可繼承性和可借鑒性。因此，研究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其意義不只是指向歷史的，而且也是指向當代的。在黃著看來，學習和研究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對當代的意義至少有四個方面：一是有助于為社會主義德育提供歷史借鑒；二是有助于今人陶冶情操、增強斗志、提高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三是有助于我們在現(xiàn)實斗爭中明辨是非；四是有助于推進當代先進文化發(fā)展。這些理論上的闡發(fā)，清楚地說明了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研究的“古今通氣”的可能性和必要性，鮮明地顯示出黃著的思想性。

在黃著中，這種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研究的“古今通氣”，由于受篇幅和體例的限制，在表述上不可能充分展開，而多為點評式的論說。但正是這些點評式的論說，往往于三言兩語之間，能夠抓住關鍵，揭示本質(zhì)，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構(gòu)成了書中的思想亮點。

例如，黃著在論述《易傳》的道德精神時，對這些精神所給予當代中國人的借鑒作用多有提示，指出：《易傳》倡導的“自強不息”精神，對我們民族不屈不撓的進取精神產(chǎn)生了十分積極的影響，不僅過去是我們民族抗御自然災害、反對外敵入侵的力量源泉，而且今后也將是我國人民開拓進取、振興中華的精神支柱；《易傳》倡導的“居安思危”精神，不僅對于我們民族在歷代應對災難、防患難于未然的艱辛奮斗中產(chǎn)生過積極影響，即使在當今發(fā)展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也有其重大的現(xiàn)實價值；《易傳》倡導的“革故鼎新”精神，為我們民族突破守舊、大膽創(chuàng)新給予了積極的思想引導，至今仍成為我國改革開放的激勵力量。

又如，黃著在論述西漢初思想家賈誼的民本思想時，對這些思想所給予后世治國安邦的啟示作用多有肯定，指出：賈誼提出“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本也。國以為本，君以為本，吏以為本。故國以民為安危，君以民為威侮，吏以民為貴賤”，這些論述深刻揭示了“民”在國家政權(quán)建設中的重要作用。作為思想道德教育成果，它不僅在當時對執(zhí)政的西漢統(tǒng)治者有教育意義，而且在以后對歷代統(tǒng)治階級都有警示作用。

再如，黃著在論述東漢末思想家仲長統(tǒng)的社會批判思想時，強調(diào)了仲長統(tǒng)對民間迷信活動的批判在今天仍然有著啟發(fā)作用，指出：在仲長統(tǒng)看來，那些巫婆、風水先生們，即所謂“圖家畫舍、轉(zhuǎn)局指天者，不能自使室家滑利、子孫貴富，而望其能致之于我，不亦惑乎！”這就說明，那些巫婆、風水先生們，完全是自欺欺人，我們不應受騙上當。這些見解，對于破除迷信，均有相當?shù)恼f服力，即使到了今天，仍有可供借鑒的現(xiàn)實價值。

通過這些點評式的論說，黃著把中國德育思想史的“古”與“今”兩個方面貫通起來，有效地實現(xiàn)了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研究的“古今通氣”。這樣一來，黃著的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研究，就不再只是指向歷史的，而且是同時指向當代的，從而賦予了中國古代德育思想以活力和生氣，由歷史的意義與價值轉(zhuǎn)化出現(xiàn)時代的意義與價值。更值得重視的，是在這些三言兩語的論說中，實表達了黃釗教授對當代中國道德建設的思考，提示了當代中國道德建設需要注意、需要加強、需要下氣力下工夫的地方，令人深思，促人警醒。關心今天中國道德現(xiàn)狀的人們，如果能夠?qū)@些精彩的評論加以仔細的咀嚼，是可以從中獲得寶貴的教益與啟迪的。

（三）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研究的空間拓展

黃釗教授的這部《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論》，一個很鮮明的優(yōu)長之處，在于以很大的努力來拓展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研究的空間，從廣度與深度上推進這一研究工作的開展。而要做到這些，就不僅需要從總體上揭示和把握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的主線，而且需要具體地闡明與詮釋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的眾多環(huán)節(jié)。換言之，只有在后一方面下了艱苦工夫，才能從廣度與深度上切實推進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研究，拓展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研究的空間。在這方面，黃著著力甚大，用工甚勤，有很多值得肯定的地方，下述幾點尤顯重要。

首先，對于中國歷史上一些存在時間不長朝代中的德育思想，黃著沒有加以忽略，而是予以了認真的發(fā)掘和論述。如二世而亡的秦王朝，以往在中國思想史上幾乎沒有位置，而黃著在第十一章《秦漢之際李斯、陸賈、賈誼的德育思想》中，以第一節(jié)《輔佐秦始皇推行法治的李斯的德育思想》，對秦代政治家李斯的德育思想進行了專門的探討。又如同樣短命的隋王朝，以往也難以在中國思想史上有其地位，而黃著在第二十一章《隋至唐初儒道合流思潮中的德育思想》中，以第一節(jié)《重“化人之道”的王通的德育思想》，對隋代思想家王通的德育思想進行了專門的闡發(fā)。這樣一來，黃著就從具體環(huán)節(jié)上豐富了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的主線，使這一主線在脈絡上更為清晰，在內(nèi)容上更為完整。

其次，對于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的一些重要環(huán)節(jié)，黃著著重對其內(nèi)涵進行了拓展和深化。以兩漢德育思想論，黃著共用五章篇幅進行了疏理與詮釋：第十一章《秦漢之際李斯、陸賈、賈誼的德育思想》，第十二章《漢初黃老新道家的德育思想》，第十三章《漢代儒家學者的德育思想》，第十四章《東漢反神學思想家的德育思想》，第十五章《早期道教經(jīng)典中的德育思想》。從這五章的題名上即可看出，黃著并沒有把漢代德育思想開展局限在以儒家德育思想為主要內(nèi)容的范圍內(nèi)，而是力求從不同思潮入手揭示漢代德育思想開展的豐富內(nèi)涵。在這五章之中，黃著又對一些以往思想史研究中涉及不多的漢代道家、道教文獻，如《老子河上公章句》《老子指歸》《老子想爾注》等，進行了細致的清理和闡發(fā)，將其中所包含的德育思想一一發(fā)掘出來。對于這些文獻中的一些細節(jié)，如《老子河上公章句》和《老子想爾注》的作者問題，黃著進一步加以了考證，于舊說之外提出新見。通過這些層層展開、步步深入的具體論析，黃著使?jié)h代德育思想開展原本豐富的內(nèi)涵，得以從歷史的遮蔽中充分顯露出來，開始為今天的人們所認識和了解。

再次，除了重視對歷史上重要思想家和思想著述進行探討外，對于歷史上的一些有作為的自然科學家和政治改革家的德育思想，黃著也同樣予以了重視和闡釋。如對于唐代著名醫(yī)學家孫思邈，黃著從職業(yè)道德的視角對其德育思想進行了闡發(fā)，認為孫思邈對中國古代德育思想發(fā)展的杰出貢獻，在于全面論述乃至構(gòu)建了我國古代醫(yī)學道德理論，不僅對我國古代醫(yī)學道德的開展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而且對我國古代整個職業(yè)道德的建設也起了奠基的作用。又如對于北宋著名改革家范仲淹，黃著從政治道德的視角對其德育思想予以了闡發(fā)，認為范仲淹在力主改革的同時倡導高尚的道德精神尤其值得推崇：他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言，表達了他以天下為己任的高尚追求，成為我國古代憂國憂民理念的千古絕唱；他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呼聲，表達了他不畏人言、不怕打擊、勇往直前的英雄氣概，是他作為改革家的道德精神的生動寫照。黃著對這些人物德育思想的重視和闡釋，使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的研究空間得到了進一步拓展。細心的讀者如果能將黃著的這些論析，聯(lián)系今天中國道德現(xiàn)狀來加以思考，又必然會對如何看待和建設我們今天的職業(yè)道德和政治道德，獲得一些新的體會與啟迪。

當然，在肯定黃著這一優(yōu)長的同時，也應當看到黃著在這方面還有可以改進的地方。如在中國古代歷史學典籍中，就有大量關于德育思想的內(nèi)容，只是這些內(nèi)容在表述方式上，往往與一般的思想史著作不相同。中國古代歷史學的特點，就在于通過對歷史上人物活動及其事件的記錄與評價，來為后世人們的行為提供規(guī)范、指示方向。古往今來人們常說的“以史為鑒”，講的就是這個意思。因此，在中國古代歷史學典籍中，實于歷史記錄之中蘊含著德育思想，具有教化功能。這一點，從先秦時期人們對《春秋》一書的評價中即可以清楚地看出。郭店楚簡《六德》說：“故夫夫、婦婦、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各行其職，而讒諂無由作也。觀諸《詩》、《書》，則亦在矣；觀諸《禮》、《樂》，則亦在矣；觀諸《易》、《春秋》，則亦在矣?！薄肚f子·天下》亦說：“《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边@些文獻都明確地談到了《春秋》的德育思想與教化功能。而《孟子·滕文公下》則對《春秋》的德育思想與教化功能揭示得最為鮮明：“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在歷史著述中講名分、講道德、講教化，使中國人通過歷史這面鏡子，知道如何做人，知道如何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由此而成為了中國古代歷史學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在這方面，黃著其實也有所注意和論及，如設專節(jié)論述了大史學家司馬光的德育思想；但總的來看，還是感到相當薄弱，還是感到留下了很大的拓展空間。

正是這樣，我們在祝賀《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論》問世的同時，期待著黃釗教授在中國古代德育思想史研究中有更新的拓展和更大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