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飛
日頭當(dāng)頂,秋老虎依然咬人。塬畔后坡的羊腸小路上,只有老澤山的身影在搖晃。
小路陡峭、崎嶇,實在不好走。如果坐長途客車,走省道,在塬東面站點下車上塬,就好走多了。那條路光堂、直溜,離村子只有三四里路,對走慣山路的老澤山來說,輕松的很,伸伸腿就到家了??山裉炖蠞缮藉e過了長途客車的點,是搭了一輛拉羊糞的農(nóng)用車進(jìn)的山。人家走的是塬西面的縣級公路,不經(jīng)過東坡,老澤山便在塬西三岔路口那里下車。這里離塬上還有十多里路,他只好抄就近的羊腸坡道往塬上趕。
老澤山是從川區(qū)紅寺堡那個吊莊子趕回來的。老澤山之所以如此著急,是他心里窩著一件大事,要和村里的老弟兄們商討商討。
塬畔不大,約三四里方圓,早先是一個生產(chǎn)大隊,有東塬、中塬、西塬三個生產(chǎn)小隊,后來改成了行政村,三個生產(chǎn)小隊又改成了村民小組。
老澤山家在中塬,上了塬畔,他沒有往家里去,而是奔了東塬,他要去找老前山。
老前山家離老澤山家二里路。老澤山和老前山都是村里的老資格。當(dāng)年,一個是塬畔大隊的大隊長,一個是塬畔大隊的民兵營長。后來,老澤山做了支書,老前山做了副村長。再后來,后生們一個個春筍似的躥了起來,老澤山和老前山才先后卸了擔(dān)子,在家里弄孫種地。四年前,政府將西塬靠土山二十多戶人家一百多口人遷移到塬下,四個村干部走了兩個。后來,村支書錦國和會計組織村里勞力到外面撲騰,臨走前就又將老澤山增選為支委,老澤山就又成了村子主事人了。
今天,老澤山盤算他心里窩著的這件大事,要先給老前山說。只要老前山認(rèn)可,這事也就有幾分把握了。
許是去年塬上旱得讓老天過意不去,今年雨水豐沛多了,自開春就小雨不斷。雨水多了,村子里的樹木也就長得歡暢,就連豬圈羊欄牛棚和墻根草垛四周,都豎著一棵棵大大小小的楊樹、沙棗、山榆。老澤山想,風(fēng)吹過的地方,太陽曬老的地方,樹都能生長,怎么就留不住人呢?
雖說時辰剛到正午,正是人最活泛的時候,村子卻還是冷清清的。這也難怪,年輕人不愿意像老輩們一樣困在幾畝田里,大多到外面謀生計了,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支撐家門了。而隨著老人們的相續(xù)離世,走動的人少了,村子也就更靜了。偶爾響起一兩聲大牲口的叫喚聲,便會驚得狗們、雞們發(fā)出一陣陣不滿的聒噪,在村子里漾成一串串空洞的回響。這種沉悶、衰落的現(xiàn)象,給老澤山增添了無形的壓力,使他的腳步沉重起來。一只黃狗聽到了動靜,從一處敞開的院門里躥到門口,這是陳二媽家的大黃,它認(rèn)識老澤山,立在門前沖著老澤山又是搖頭又是擺尾,然后靠著門框,軟軟地伏下身子,默默地望著老澤山。塬上,幾乎家家都養(yǎng)狗,老澤山家過去也有一只黃狗,忒靈性,每當(dāng)老澤山回家,都親熱地圍著他打轉(zhuǎn)。前些年,女兒出嫁,兒子、媳婦進(jìn)城打工后,黃狗就成了老澤山和老伴的伴。去年,在它活了十二個年頭后,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后溝里。于是,院子里就寥落寂靜了許多,讓老澤山感到有著難以彌補的冷清。
老澤山?jīng)_著大黃走了過去,蹲下身子,邊撫摸著大黃,邊往院里看,陳二媽不在家,房門都上鎖了,只留下大黃來看家。
老澤山拍了拍大黃,替它拈掉身上的草屑,起身往村里走。
在宅子中間,那個沒有堂屋也沒有院墻,東西兩頭各蓋著兩間廂屋的是馬大爹家。馬大爹一輩子正直,嫉惡如仇,在村里一呼百應(yīng),是最受敬重的長輩。閨女梅花嫁在塬下,兒子19歲那年亡于塌方,前幾年老伴也走了。今年三月,馬大爹剛滿70周歲就病逝了。送走馬大爹后,這幾間廂房的房梁還能賣幾個錢,村里人問拆不拆?梅花說大、媽都不在了,塬上這幾間廂屋就給我留個念想吧。過年時馬大爹貼的對聯(lián)還在,東廂門上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四季交好運”,下聯(lián)也是“四季交好運”;西廂門上貼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連年發(fā)大財”,下聯(lián)還是“連年發(fā)大財”。對聯(lián)是馬大爹自己貼的,他不識字,把對聯(lián)貼成一順了。這一順的對聯(lián),念起來卻極具震撼力,它似乎在寄托著馬大爹的無限期盼。每經(jīng)過這里,老澤山總是唏噓不已。
在老前山家前面的拐彎處,老澤山突然住了腳,轉(zhuǎn)身彎腰摳起鞋跟來,那耳朵卻在用力地聽著身后的動靜。原來,前面是劉娟的家,老澤山看見宋超從院門里閃了出來,急忙向屋后去了。宋超是老光棍,快50了。在他20歲那年,去街上找同學(xué)玩,喝了點酒,調(diào)戲人家女子,女子嚇得躲避時,給車軋死了,當(dāng)時正逢“嚴(yán)打”,雖說命保住了,卻被判了十五年。出來后,名聲壞了,老媽腿腳又壞了,成了半癱,便沒有哪個姑娘愿進(jìn)這個家門。后來,有個帶著碎娃的年輕寡婦對他有意,卻不待見他半癱的老媽。還有人給他說了個腦子有問題的老姑娘,他又不樂意,就這么拖成了老光棍。其實,宋超人品不差,是個孝子。老媽半癱這么多年,都是他侍候的,從無半句怨言。平時待人處事,也是個熱心腸,這幾年村里青壯勞力大多外出打工了,哪家遇有重體力活總是隨叫隨到。劉娟和他家住的一前一后,她男人樹高在外打工找小姐,被公安罰了3000塊錢,羞得兩年都沒回家。劉娟帶著兩個碎娃,風(fēng)里來雨里去,真?zhèn)€苦死了。宋超媽說宋超蹲班房時,劉娟常給她送吃送喝的,心好。就讓宋超幫劉娟,一年四季,劉娟家的活計幾乎讓宋超包干了,閑了還給劉娟挑水。這么一來二去,宋超就和劉娟好上了。
宋超走遠(yuǎn)了,老澤山才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劉娟那虛晃在日頭下的院落,老澤山嘆了口氣,想:沒有宋超幫襯,劉娟那家還不知成了啥樣子呢。聽說塬畔上像宋超、劉娟這檔事情明里暗里的還有,鄉(xiāng)親都見怪不怪了。
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一時,老澤山不由得憂心忡忡。
老前山的兒子兒媳也都外出打工去了,孫子在塬下鄉(xiāng)上中學(xué),家里只有老兩口過活。老澤山進(jìn)屋時,老前山和老伴正頭挨頭地在炕桌上眉開眼笑地看著一個本子,一旁的電視嗡嗡地灑著密麻麻的雪花點。老澤山笑道:咋哩?老都老了還來個夫妻識字?
老前山老伴難為情地笑道:還識啥字,這些日子電視老出不來,在看孫子畫的畫呢。
老前山看老澤山眉開眼笑的,起身關(guān)了電視,納悶地問:看你歡喜的,拾到金子哩?
老澤山拿出一盒紙煙,遞給老前山一根,自己也吃了一根,說:金子沒拾到,倒是有件歡喜的事,來給你言傳一聲。
老前山不解地說:歡喜事?這農(nóng)業(yè)稅都免了,咱莊稼人還有啥歡喜事?
老澤山說:是歡喜事,你聽我慢慢給你說嘛!
原來,老澤山表兄娶兒媳,昨天他去隨喜。這個吊莊子是山里遷移戶,政府給每戶蓋了兩間堂屋,一大間廂屋,房子雖說不大,一排排卻也整齊。只是門前屋后大都光禿禿的,不見個樹木,老澤山很不待見。讓老澤山稀罕的是吃水不愁,家家門前打了水井,聽說還要引來自來水。還有一條灌溉渠,淌的是黃河水,水出奇的清,看了都潤肺。
表兄家請了戲班子,晚上唱一場戲,日頭還老高時戲臺上就彩旗招展,鼓樂齊鳴,連貨郎都來了。竟然還看到有擺攤子的在賣塬畔上的山蘑菇、地軟菜,都是好價錢。還有什么綠色雞蛋,說是從塬畔挨家挨戶收來的,一只雞蛋兩塊錢。有個買雞蛋的城里人驚詫:塬畔上還有人家,不是都搬到吊莊了嗎?老澤山聽了,心里就不是個滋味,看來,塬畔人家讓人給忘了。
當(dāng)晚,老澤山碰到了一個多年未見的老熟人——縣劇團(tuán)團(tuán)長羅文東。羅文東是知青,當(dāng)年從銀川下鄉(xiāng)時就住在老澤山家。羅文東小老澤山六歲,得到老澤山一家照顧,他還在塬畔大隊入了黨,老澤山也是介紹人。羅文東是表兄家請來唱戲的,因是熟人,除了吃喝,一場3000塊錢,另加些許喜煙喜酒。
觀戲的人有幾百口,人氣那個旺啊,那個熱鬧勁兒塬上好些年頭沒見了。老澤山臉上也樂開了花。久違的歡暢讓老澤山心里一動,就有了請戲的想法。塬上人愛唱,信天游、花兒張嘴就來,還上過報紙,得個群眾文化先進(jìn)獎。老澤山便找到羅文東,請他去塬上唱一場戲。
羅文東聽了很為難,劇團(tuán)經(jīng)過改制成了自負(fù)盈虧的企業(yè),已不是當(dāng)年端公家飯碗的縣劇團(tuán)了。加之去塬畔路途遠(yuǎn),又人煙稀少,影響小,收入也少。不似在川區(qū),一個地方不挪窩就可以連續(xù)演幾場,不但收入多,還省了交通費,就猶豫不決地拿不定主張。
老澤山見了,不由得神情黯然,默默地吃了幾口煙,說:你莫為難,我就是隨口說說。
羅文東見了,心有不忍,說:老哥,不瞞你說,我曾派人進(jìn)山做過調(diào)查,許多自然村幾乎沒人了,一個行政村也就二三百口人,還大多是老弱病殘,莫說收益了,白演都沒人看。
老澤山不悅了:咋沒人哩?山里人多得很,咱塬畔就有好幾百口人呢!就把羅文東熟悉的還在世的人數(shù)了一大串,接著,又把塬畔的清冷、寂寥說了,到后來,話都帶有哭聲了。
羅文東受了感動,說:老哥,只要有人看,我就帶人去唱。你定下個日子,提前幾天告訴我就是了。臨了,還把手機(jī)號留給了老澤山。
老澤山心里裝了這件大事,急癢癢的耐不住,昨夜就給支書錦國打電話,商量請戲的事。待今天吃了早飯后,一刻也不愿耽擱,就攔了輛拉羊糞的車趕了回來。
老前山聽了老澤山的話,說:這日子是把人過得憋屈死了,請場戲也好。不知一場戲人家收多少錢?
老澤山說:錢你莫愁,錦國給國光、建平幾個打了電話,他們說請戲的錢由他們出,還讓多唱幾場哩!
國光、建平幾個是村里的能人,在外撲騰多年,多少都掙了些錢,老人孩子都在塬上,對請戲的事甚是贊賞,說用錢時告訴一聲就立馬把錢打回來。
老前山聽了,又說:塬上就這幾號人,這戲可否唱得起來?
老澤山深吸了一口煙說:我心里正是吃不準(zhǔn)這事,才急著趕回來同你商討呢。唉!看這日子搗騰的,當(dāng)年不愁沒戲觀,愁沒吃食,現(xiàn)在吃食有了,又愁沒人觀戲了!
老澤山說的是“文革”年月,每逢公社宣傳隊來塬畔演戲,方圓十幾里地的人一知曉,就仨一群倆一伙地?fù)韥碛^戲。一是湊熱鬧,二是借機(jī)到塬畔親戚家里打打牙祭。塬上人家往往因沒啥好吃的招待客人,愁得臉上都能擰下苦水來。
老前山聽了老澤山的話,靈機(jī)一動,說:你看這么中不,咱們請人來觀戲,凡塬畔周邊有親戚的,都去請來,這人就多了。
老澤山說:我也想了,也只有這個辦法了。雖說這山里村子空了,可哪個村子沒有二三十口人呢,幾個村子一吆喝,就是二三百口人,這戲就唱得熱鬧了。不過親戚來了,不能讓人家餓著肚子觀戲,要在家里做飯,這老的老,小的小,也不容易。說不定有的人家還不樂意呢。我看就由村里統(tǒng)一安排吃食吧,這么請親戚的人家也就沒負(fù)擔(dān)了。
老前山呼地一拍大腿,說:這主意好!到時支上幾口大鍋,羊肉燉粉條、燉土豆,大鍋飯菜,吃起來香。要是各家再把家里好吃好喝的端來,擱一起吃,那才熱鬧哩!
老澤山說:這主意好!我倆再給二爺、德喜、大全幾個說說,他們要是允諾,這事準(zhǔn)能操持好。
老前山說:大全還用說?閑得整天驢喊馬叫的,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老澤山說:他那是憋屈,喊幾聲心里舒坦。我看這樣吧,這請親戚的事,請二爺出面,只要他肯招呼,塬畔上沒人拂他老人家的面子。至于其他事由,東塬由你招呼,中塬我來招呼,西塬讓德喜。這事也是個大事,還得給鄉(xiāng)里言傳一聲。請鄉(xiāng)里給塬下村子通報個消息,還能來一些人,這事交給大全去辦。咱們明天分頭準(zhǔn)備,全村動員,把聲勢造出來,我就不信招不來觀戲的。
老前山說:二爺要是肯出面,我叫立本陪著他挨門挨戶上門叮囑,遇有老的老小的小的人家,下塬不方便,這給親戚送信的事,就叫立本去跑,他年輕,腿快。只要把親戚都請到,觀戲的人你就把心擱肚里吧。
立本是不多幾個還留在塬畔上務(wù)弄莊稼的年輕人,為人勤快,頭腦活泛,討人喜歡。老澤山想等錦國支書回來,選他當(dāng)村干部。就說:這個辦法好。凡是請人不便的,村里派人去代請,這樣親戚就都能請到了,觀戲的人也就有了。
老哥倆扯磨得高興,直到日頭西墜了,老澤山才別了老前山往回轉(zhuǎn)。
老前山心情興奮,等不及明天了,老澤山走后,也顧不上幫老伴做晚飯,就去宅子西頭找二爺。二爺年過古稀,為人正直,是塬畔碩果僅存的老長輩,凡是他點頭的事情,辦起來就順當(dāng)多了。
老遠(yuǎn),老前山就望見二爺又坐在自家門前的田埂上吃旱煙呢。這是一片谷子地,谷子快成熟時,為了防雀,二爺扎了個稻草人戳在地中央。鳥雀們似乎識破了二爺?shù)臋C(jī)關(guān),一群群地呼啦啦飛來,肆無忌憚地美食著,吃飽了,卻賴著不走,又呼啦啦在谷子上方盤旋著啁啾著,有的還落在稻草人身上,嘰嘰喳喳地嘲笑這個連自己也保護(hù)不了的木偶。二爺無奈,只好揮著煙袋一聲聲地吼著叱趕著鳥雀。鳥雀們不為所懼,一群飛走了,另一群又接踵而來。二爺喊得口干舌燥,跑得腰酸腿痛,無助地坐在地頭,呼呼地拿旱煙殺氣。幾場風(fēng)雨過后,稻草人散架了,中間那團(tuán)秸稈,被喜鵲們叨去筑巢了,露出一個支離破碎的大洞,二爺見了,感到自己的心,也像眼前的稻草人那樣空了。谷子在風(fēng)吹日曬中終于熟了,村里的幾塊谷子地都收割得一干二凈,奇的是二爺這塊谷子地卻出人意料地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留了一長溜沒有收割,招惹得一群群鳥雀每天日頭剛露臉就擁來,歡騰地圍著這溜谷子盤旋、雀躍、啁啾、覓食,很有點百鳥朝鳳的氣氛。二爺每有空閑,就坐在田埂上,叼著煙袋,瞇著眼睛,聞著田里的味兒,看著鳥雀撲扇著翅膀、鳴叫著從臉前飛過,一副陶然的樣子,似是舒心得很。
秋日的傍晚,黃土塬上的晚霞似渾濁不清的黃泥湯,將二爺?shù)纳碛颁Φ们∷埔蛔鸸陪~色的老農(nóng)雕塑。老前山放慢腳步,輕輕走到二爺跟前,二爺似渾然不覺。二爺真的老了,幾根花白的頭發(fā)蓬松地蓋在頭頂上,臉上滿是溝壑似的皺褶,恰似眼前這干燥皴裂的土塬。老前山不由得感到心酸,故作輕松地說:二爺,又看雀兒了?該做晚飯了。
二爺沒吭聲。
老前山這才想到今天不是星期天,二爺在塬下念初中的孫子不回來,二爺一天只在前半晌和后半晌吃兩頓飯。老前山便又說道:二爺,澤山去了趟吊莊,說了個事兒,我倆拿不準(zhǔn),你得給掂量掂量。
二爺這才沖著一旁的土埂點了點頭,待老前山坐下,二爺又裝了一鍋煙,朝老前山遞了遞:吃一鍋?
老前山受寵若驚地連忙擺手,說:你老自便,我?guī)е鵁熅砟亍?/p>
在塬上,能用二爺?shù)臒煷陨弦诲伜禑熓且环N榮耀,說明二爺認(rèn)可了你的人品。二爺雖然也時常請別人吃煙,但從某種程度上講是一種禮節(jié),虛央的成分很大。就連老澤山、老德喜也沒享受過幾回。村支書錦國臨出門時,說二爺你這煙袋給我吃一鍋,壯壯行色!二爺說你到外面掙大錢,要吃就吃那中華煙,莫讓我這爛樹葉子污了嘴。鬧得錦國好沒趣。只有馬大爹例外,每遇了二爺,把煙袋拿過來就呼哧呼哧地吃上幾鍋,二爺還樂呵呵地給他裝煙點火。如今,馬大爹走了,塬畔上除了二爺和老保忠外,已沒有人再稀罕旱煙了。其實,旱煙是個好東西,能消除疲勞,還能交流情感。二爺?shù)暮禑煾遣煌岔?,煙葉是自己種的,裝在鐵匣子里,放在土炕里烘烤,不散味,勁大;二爺這桿煙袋更是少見的稀罕物什,玉桿、瑪瑙煙嘴、紅銅煙鍋,真絲繡的“喜鵲彈梅花”荷包,里面除了細(xì)絲外,還裝著不常用的火鐮和火絨,顯得很古雅。鄉(xiāng)親們每見在田園地畔、向陽的墻角下,或在宴席酒會上,二爺莊重地將煙鍋伸進(jìn)鼓囊囊的荷包里,用食指從袋外按捏幾下,煙鍋就裝好了煙。再在一方小小火石上墊好火草絨,輕盈地用火鐮咔嚓咔嚓有節(jié)奏的一磕一碰,只見火花飛濺,一簇簇火點便瞬間竄入軟綿綿的火草絨中,一點燃燃欲騰的火種即刻孕育而成,二爺嫻熟地用食指將火絨輕輕壓進(jìn)煙鍋,咂緊嘴唇,吧嗒吧嗒地吸上幾口,一股醇香的旱煙味從煙鍋溢出,直穿鼻腔??吹萌舜袅?,聞得人醉了。有個收古董的來了三回,且出了大價錢都沒買走。二爺說這煙袋是他的魂,魂沒了,要錢干什么?
二爺就點了,自個吃。
老前山蹴下身子,賠著笑臉,把請戲的事說了。
二爺立馬來了精神,說這決斷好。眼下吃穿不愁了,村子冷清得都快趕上冬天的冰窟窿了,也該樂呵樂呵了。我手頭還有兩千塊錢,你拿去用。
老前山忙說:錢都籌好了,就是怕人少人家不愿來。澤山跟我商討,讓塬畔上的人家都把親戚請來。可這事澤山說話不管用,還得你老出面給村里言傳一聲。那天,村上安排吃食,自個家里有好吃食也拿出來,大伙一塊樂乎。
二爺?shù)裳壅f:村里人還用言傳,喇叭上知會一聲就是了。外頭人倒是要知會。
老前山賠著笑臉說:我也是這么給澤山說呢。他說這喇叭里的話不似早先了,大伙聽了都當(dāng)成是耳旁風(fēng),這請人的事還得請你老人家出面。你的話要是沒人聽,這戲也就請不成了。
老澤山在二爺心里有些分量,老前山的話,二爺聽得舒坦,每道皺紋里都溢出了笑意,隆重地咳嗽了一聲,自得地說:人家澤山是干部,他指派的事,我老漢哪能不依。你給澤山說,這安頓請人的事,憑我這老臉,出不了啥麻瘩,他就莫操心了。
老澤山也沒回家,而是徑直去老宅子找大全。
大全年紀(jì)還不到六十,當(dāng)年是大隊劇團(tuán)團(tuán)長,和楊有亮、哈銀梅、楊占海、杜蕎麥、哈寶忠五人一起名列塬上六大嗓子,名聲在外。如今,有亮、占海歸真了,蕎麥駕鶴西去了,銀梅被兒子接到省城享福去了,塬上只剩下大全和寶忠了,大全心里憋屈,只吼不唱了,倒是老寶忠興致不減,常和小學(xué)校的青年老師高原漫個沒完沒了。
老宅子在村子西面一里遠(yuǎn)的高崗下,那里避風(fēng),還有一條細(xì)水溝,崗上發(fā)生過幾次塌陷,政府怕傷人,就每戶補貼3000塊錢,把人家遷到了現(xiàn)在的地方。大全家的新房在上梁時山墻突然塌了,說是老天不讓他搬,就不搬了。其實,是大全戀著舊宅。他父親早逝,母親孤兒寡母地將他拉扯大,婆姨又早走了,就埋在后山上,大全舍不得離開他們。
老宅這條路,是老澤山當(dāng)支書時修的,他已記不清走過多少次了,那時這路干凈,敞亮,自老宅人搬遷到新宅后,這條路便日漸窮困潦倒了,路面上坑坑洼洼,兩旁長滿了胡須般的雜草,把路臉擠成了消瘦的一條。而路一側(cè)的莊院則更是落寂,人家走空了,房屋缺少了人氣,倒塌得就快,原本齊齊整整的村落,幾年間就塌得差不多了。野草遮掩了門庭,枝葉遮住了陽光,遮蔽了莊院往日的靈動。一個個空洞的院落,像一雙雙蓄滿了委屈的眼睛在祈盼著什么。只是在一些尚未倒塌的屋檐下,還壘著一個個堅固的燕巢??磥?,雖說老宅多年來人去屋空,但當(dāng)年那些穿行在老宅上方的燕子的子孫,雖歷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依然年復(fù)一年地堅守著祖先的家園。
在路過自家門前時,老澤山看到窯洞一旁那間小廂屋倒了,年前,他還來過。那是從銀川來了個叫楊森君的詩人,來收購農(nóng)具,說是為靈武市的學(xué)校搞什么農(nóng)耕堂,他買走了小廂房里那架灰塵仆仆的紡線車。臨走時,詩人還對門口場院老槐樹下的那方石磨上了心,只是石磨太沉重,無法搬走。他心有不甘地圍著石磨轉(zhuǎn)了幾圈,臨了,用手輕輕拂去磨盤的一坨坨雀屎和灰土,驚訝地說,這磨盤還是核桃木呢!可惜磨盤已破舊不堪了,四周邊緣已朽得殘缺成鋸齒狀,手一按便發(fā)出吱吱的響聲,似一支遙遠(yuǎn)古老的歌曲,聽得詩人眼里淚花閃閃,老澤山不禁為之怦然心動。詩人遺憾地離開后,老澤山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對著眼前的景物好一陣發(fā)愣。舊日的情景似水一樣漫上他的心頭。那時候場院是怎樣的光景啊!無論白天黑夜都有鄉(xiāng)親們吱吱的碾米聲,聽著讓人感到格外踏實舒心。這里也是村組干部說事的地方。一陣哨聲,男男女女都來了,有的坐在自己帶來的凳子上,有的坐在石頭上,一時間內(nèi),嘰嘰喳喳,像喜鵲打架似的熱鬧。記得有次二柱子一屁股坐在磨盤上,讓王大爺好一頓臭罵。自此,再也沒人敢坐在磨盤上了。如今,磨盤還在,王大爺卻早已不在人世了;場院還在,往日的熱鬧也早已消失了。只有老槐樹還披頭散發(fā)地陪伴著風(fēng)燭殘年般的石磨,邊懷念場院往日的繁忙歡笑,邊沉思這世事的變化無常。
村路的盡頭,是西塬北坡,大全家的房子就在坡下面那塊隆起的土墩上,遠(yuǎn)看,像一位等待千年的執(zhí)著老人端坐于蓮臺,守候著土塬的日升日落,守望田園中稀疏的人間煙火。房子是五間土坯草屋,三間正房兩小間廂房,這幾年大全無心維修,顯得破敗不堪,院墻老了,廂房也被雨水淋歪了,虛得猶如大病的老人,每有山風(fēng)掠過,它似乎都會被刮得呼呼地喘著粗氣。房子前面是籬笆扎成的園子,里面種著蔬菜,四周圍著一些沙棗、杏樹、桃樹;后面在房子與山根之間,有一長條一畝多的黑土田,據(jù)說當(dāng)年上面壓著一層碎石,是大全爺爺千辛萬苦刨出來的。這塊地很神奇,旱澇保收,一畝抵得上三四畝地的收入,真正的金不換。
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牛哞似的吼聲,聽聲音就知是大全。大全大兒子立新在銀川上班,去年秋后把大全接去照看孫子,不到兩個月大全卻回來了,就犯了這嗷嗷叫的毛病。老前山聽人說是立新媳婦不孝順,就問他這亂喊亂叫可是受了兒媳的氣?大全臉一沉說兒媳孝順哩,隔三岔五還給我做羯羊脖子燉黃芪呢。還說城里人練嗓子都是這么叫喚的。可人家城里人是大清早喊叫,大全卻沒個準(zhǔn)時,不管白天晚上,時不時嚎上幾嗓子,忒寒磣人。
此刻,大全站在半山坡上,滑稽地向前探著身子,扯著脖子喊叫得正歡。老保忠笑話他這架式是公雞斗架,山羊騷情??衫蠞缮絽s笑不起來,他知大全這是心里憋屈,是在宣泄說不出口的苦悶煩惱。老澤山本想爬到坡上和他細(xì)諞,但是這一天著實累了,老胳膊老腿的,實在爬不動了,就喊:大全,大全,你下來!
大全扭頭望了望,說:澤山噢,做甚?我正練功哩,你有話就說。
老澤山說:我昨天去塬下吃席了。
哪搭?
紅寺堡那塊吊莊,還去吳忠逛了逛,可熱鬧哩!
咋不去銀川哩?那搭才叫熱鬧哩!
去銀川做甚,又不是沒去過。
那是啥時?一條大街兩座樓,一個公園兩只猴,現(xiàn)在人家銀川……
老澤山知他又要顯擺了,說:你下來,有大事要給你說。
大事?現(xiàn)今咱塬畔還能有啥大事?
我見著羅文東了,就是在咱塬畔下鄉(xiāng)那個知青。人家現(xiàn)在是劇團(tuán)團(tuán)長了。還打問你呢,讓我代他問你好,說他就喜歡你漫的花兒哩。你要是再年輕幾歲,就把你請到劇團(tuán)唱戲哩!
大全喜歡戴高帽子,頓時來了精神,責(zé)備老澤山說:虧他還念著我!你咋不把他請來塬畔玩幾天呢,我給他做羯羊脖子燉黃芪,美得很。
你咋知我沒請人家?我連戲班子都請了。
啥話?你請戲了?
請了,請了,人家文東說咱塬畔人煙稀,觀戲的人少,怕唱不起來。
大全急了,說:你咋老糊涂哩!咱塬畔上不是還有不少人嘛!再說,到時讓我那二小子在鄉(xiāng)里知會一聲,觀戲的人還能少!
老澤山說:我就是這么給文東說的,可人家不信,說把觀戲的人落實了再言傳。好了,我把文東的問候傳給你了,不跟你諞了,你站得那么高,喊得我嗓子生疼。這請戲的事,等哪天你閑了,我倆再言傳吧。說著,就擺出要走的架勢。
大全興致來了,忙說:莫走莫走,請戲可是件大事。我這就下去,咱哥倆進(jìn)屋泡上一壺八寶茶,好好商討商討,可不敢讓人家文東把咱塬畔看輕了。說著,腰一弓,哧溜一聲,就滑了下來。
第二天早上,日頭剛露出半邊臉龐,伴著幾只竄出院門的老母雞咕咕的歡叫聲,老澤山又出了家門。他這是去西塬找老德喜。
老德喜老伴走了十幾年了,那時他才小五十,在農(nóng)村還算是年富力強的年紀(jì),就和塬下水溝村的馬蘭有了意思。馬蘭丈夫是得病走的,當(dāng)時她也才四十六歲。當(dāng)年,德喜和馬蘭是高中同桌,且是戀著的,因德喜家成份高,被馬蘭父母棒打鴛鴦。如今倆人鰥寡,便生了重續(xù)前緣的念頭。便背著兒女,悄悄在山窩窩里相會了幾次,又哭又笑地還親了嘴。怎奈德喜的兒子大海和媳婦桂枝說馬蘭有傳染病,看病花錢不說,還會傳給孩子,不樂意。德喜想,人活到這么個歲數(shù),還不就是過個兒女的日月嗎?兒女要是生分了,這日子過的就沒滋沒味了。就打了退堂鼓。
誰知此事讓大姑奶知道了,把德喜狠狠數(shù)落一番,說兒子是你養(yǎng)大的,兒媳又不是穆桂英,你也不是楊六郎,怕她做甚!便自告奮勇地去開導(dǎo)小兩口。大姑奶在家族里頗有威望,往常遇事,只要她老人家出面,小輩哪敢違拗。德喜卸了心里的負(fù)擔(dān),喜滋滋地想由大姑奶做主,這下準(zhǔn)能好事得成。
大姑奶將大海兩口子堵在屋里,拿出老長輩的做派,對著侄孫開口就罵:婊子娃!你大苦了一輩子,如今想找個焐腿的,你還不樂意。你這是忤逆,不孝順。大海嚇得一聲不吭,只把眼睛向桂枝臉上脧拉。桂枝不敢頂撞大姑奶,臉色卻是十二分的不敬。氣得大姑奶便想打這惡婆姨,她將拐棍舉了幾舉,這婆姨卻惡狠狠地瞪著一雙大花眼,絲毫不怯。大姑奶就第一次在小輩面前膽怯了,想自己年事已高,這惡婆姨又是個生瓜,若讓她推了一跤,這多年攢下的威望可就沒了。于是,老人家手里的拐棍便適時地轉(zhuǎn)了方向,結(jié)結(jié)實實地夯到了大海身上。大海嗷的一聲,便抱頭竄了出去。
大姑奶算是爭了點面子,卻也沒了轍,只得無奈地對德喜說:禿子害瘡,瞎子爛眼,沒治哩!你養(yǎng)了個怕婆姨的囊 ,馬蘭她是進(jìn)不來你這家門啦。為了你那個囊 兒子能過個安生日子,你就自個難過吧。
自此,德喜就沒了心情,心上好似那狗嚼油抹布,汪燥得很,人也木訥了許多。前年,大海和婆姨帶著孩子去西安投奔搞果園的表哥去了,把德喜孤身一人留在塬畔。因他早年學(xué)過幾天電工,就在村里管了電閘,干些換換保險絲、安個燈泡的活。一次,在塬下街上德喜和馬蘭相遇了,就見德喜背也駝了,腿也彎了,馬蘭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沒有了光澤,額頭上、眼角四周,堆滿了皺紋,兩位苦難的老人四目相對,百感交集,尚未言語,德喜就濕了眼眶。馬蘭說:你這是干啥,讓人家笑話哩。德喜說:這輩子苦了你了。馬蘭聽了,閃著淚花說:你不也是。馬蘭走后,德喜找了個背人的旮旯,扎扎實實地大哭了一頓,精神頭兒也就更差了。
老澤山進(jìn)了老德喜家院門時,老德喜正蹴在東墻根下,手里拈著一截草秸,凝神專注地瞅著眼前的地面,不時用手中的草秸在地上撥拉幾下。老澤山有點納悶,細(xì)看老德喜面前,一團(tuán)黑呼呼的螞蟻正忙碌地從一個黃豆粒般的小洞里進(jìn)進(jìn)出出。原來,老德喜是在助螞蟻搬運食物呢。
老澤山不由得心里發(fā)澀,默默地蹲下來,遞給老德喜一根香煙……
日頭剛放亮?xí)r,大全也出了門,他去鄉(xiāng)里找二兒子立春。立春在鄉(xiāng)里做副書記,說話管用。他想讓立春給塬下的村子言傳一聲,來塬上觀戲。
鄉(xiāng)政府在塬下,有十幾里的路程。雖說到了深秋,路兩旁那些枯萎的野菜、草叢里,仍有一簇簇或鵝黃或淺綠或青蔥的嫩芽萌現(xiàn),展現(xiàn)出一種對生命的依戀和不甘。溝坡上,老保忠的羊群四散開來,覓食著可口的青草。老保忠半靠在溝崖上,端著那桿二尺多長、用作趕羊鞭兒的煙袋,叭叭地過著煙癮。見大全來了,愜意地將煙袋朝大全揚了揚:來一鍋?
大全響亮地咳嗽了一聲,邊走邊顯擺地應(yīng)道:不吃了。我這去鄉(xiāng)里找立春,跟他商討村里的大事。
啥大事?吃鍋煙就誤了?
咋?大全停了腳:你不知曉?村里要請戲哩!
請戲?咋不知曉,昨晚就知曉了。羅文東的班子!
大全有點失落地說:是羅文東的班子。不過還不一定唱得成呢。
咋話了?老保忠縱了起來,澤山不是都說瓷實了嗎?
啥瓷實!人家文東說沒有三五百口人觀戲,就不來呢。
三五百口?咱塬畔哪有這多人嘛?
大全狡黠地笑了笑說:我這不就是去給立春說嘛,他給塬下村子吆喝一聲,人不就來了嘛。
噢!對對對!你叫立春給招呼一聲,我給他宰只羯羊補補身子。
你老哥這是罵人哩!立春是你看著長大的,他要敢吃你的羯羊,看我不敲折他的腿!
你這老家伙,說話好沒道理。我的羯羊我喜歡給立春吃,礙你啥事!是你在立新家羯羊脖子吃美了,不稀罕了,還是你不怯唬二兒媳婦了?
老保忠的話戳到了大全的痛處,他怕老保忠再說出讓他難為情的胡話,就忙不迭地說:你這老東西,張口也沒個遮攔。不跟你諞了,莫誤了我的正事!撂開腿就往前奔。
老保忠見了,開心地大笑起來,喊道:我把羯羊都選好了,讓立春多招呼些人來!跟著,大全身后就響起了老保忠那高吭悠揚的歌聲:
上一道那個坡來哎喲喲哎
下一道哎咳梁哎
想起了的那個妹妹你喲
哎呀呀哎咳好心慌哎
你在那個山來上哎喲喲哎
我在溝哎
說不成那個知心話話哎喲哎
招一招手哎哎咳咳喲……
沒羞個貨,土都埋到脖頸了,還騷情的很。大全忍俊不禁笑著。自個多少年沒唱了,心里癢癢的慌,望望四周再沒別的人,便也亮開了嗓門:
一道道的那個山來
一道道的那個梁
咱土塬的蠻實漢子
離家三載回故鄉(xiāng)
手提了孝敬爹娘好吃食
肩背了碎娃新衣裳
驢馱了一箱子掙來的物
歡歡喜喜走叮當(dāng)……
兩個老漢的歌聲,像一場多情的春風(fēng),溝坡上的羊群也被撩撥得發(fā)出一波波咩咩的叫聲。
經(jīng)過幾天的奔波忙碌,看戲的人有了,全塬畔上男女老少有一百五十二口人,在鄉(xiāng)里街上做生意的和在縣城里打工的人還能回來二十多人撐場子。立春也給靠近塬畔的三個村子打了招呼,他們說到時一定來觀戲。再加上塬上人家從塬下請來的親戚,估計二三百口人有了,這就冷不了場子了。錢也到位了,錦國他們給了6000塊,老澤山他們湊了3000塊,立春也給了1000塊。老澤山不收,大全拉臉說:按理鄉(xiāng)上該給咱老百姓請場戲看,他們不請,立春他當(dāng)書記的就該出點錢。這么一來,請戲吃飯的錢足夠了,老前山、大全他們都高興得眉開眼笑,只有老澤山心里不是個滋味。唉!往常光塬畔就有近千口人,如今,連個場子都撐不起來了,村里的集體經(jīng)濟(jì)也成了空殼了??磥?,這祖輩住了多少年的村子真的要衰敗了!
不過觀戲的人有了,老澤山就有了底氣,二十三這天上午,便給羅文東去電話,說文東你就帶著劇團(tuán)來吧,錢老哥一分也不少給。羅文東說老哥錢你就莫提了,關(guān)鍵是能有多少鄉(xiāng)親到場。老澤山說觀戲的人多很了,三四百口呢。羅文東很驚訝,說塬畔上還有這么多人?好,我們一定去!不過這人多,老哥你得選個寬敞的地方,我好派人去搭戲臺。老澤山說地方我早選好了,戲臺的事你也莫操心,保忠、大全都是行家,保準(zhǔn)給你搭好!
羅文東說:那好!老哥你定個日子吧。
老澤山說:你看這月二十六行么?有個六,順暢。
羅文東說:就依老哥,二十六午后準(zhǔn)時到。
就定了九月二十六。
放下電話,老澤山立馬召集會議,明確分工,責(zé)任到人:老保忠負(fù)責(zé)搭戲臺,二十六那天負(fù)責(zé)招待劇團(tuán);老前山負(fù)責(zé)吃食;大全負(fù)責(zé)接待塬下來的鄉(xiāng)親們,并協(xié)同老保忠負(fù)責(zé)搭戲臺;老德喜負(fù)責(zé)接拉電線,清理場地;立本、宋超兩人領(lǐng)著幾個年輕人負(fù)責(zé)力氣活,觀戲時照應(yīng)戲場秩序,散戲時把沒人照看的老人碎娃送回家;二爺負(fù)責(zé)叮囑村里人及時請親戚來看戲,督促村里人搞好門前路上衛(wèi)生。
臨了,老保忠說:還得有人吆喝哩。
老澤山不解:啥吆喝?
老保忠說:就是喝彩叫好嘛,你不喝彩叫好,人家演員就不來勁。
老澤山笑道:是哩,是哩。電視上也有這么一招,可這讓誰來挑頭嘛?
老前山說:我看保忠合適,嗓門銅鑼似的,就讓保忠挑頭吧。
老保忠忙說:這個我擔(dān)當(dāng)不了,娃她大姨、小姨幾個都來,老親家也來,讓人笑話哩。大全又沒親家來,我看就讓大全帶頭起哄吧。
大全急眼了,忙說:我多大年紀(jì)啦,還能出那洋相!再說,立春一家三口都來,可不能讓鄉(xiāng)上人笑話立春。
老澤山說:笑話?啥笑話。老臉老皮的還怕人笑話!我只怕你吆喝不好呢。這活讓年輕人干合適,我看就讓立本領(lǐng)頭吧。
立本慌忙對老澤山說:大爹,這喝彩的事要讓懂戲文,懂劇情的人來招呼,要恰到好處,不然就適得其反,就成了瞎起哄,喝倒彩。人家會笑話咱塬畔人沒文化,沒見過世面。
保忠聽了,一拍大腿說:這人選有了,我看就叫高原老師吆喝吧。他準(zhǔn)能行!
高原活潑開朗,能彈會唱。父母是塬畔人,后來到城里教書了。高原在固原師專畢業(yè)后,自愿到塬上小學(xué)任教。當(dāng)時塬上小學(xué)有200多名學(xué)生,后來生員流失,鄉(xiāng)上把高年級并到鄉(xiāng)上中心小學(xué),塬上只有三十多個低年級學(xué)生,留了三位老師,分別是高原、張頤和柳鶯。高原父母是從塬上走出去的公家人,很支持兒子在山里工作。柳鶯是高原對象,在塬上待了一年后,隨她姑媽到西安辦旅游公司去了。剛開始,她還有時回來,這都快兩年了,塬畔人再也沒見過她美麗的小圓臉蛋。顯見的,她和高原這個對象也就處不下去了。塬畔人也有長輩勸過高原去尋她,高原說,三個老師已經(jīng)走了一個,他要再走了,只剩張頤一個,那咋成?塬畔上是說上學(xué)的娃娃越來越少,可就算剩下一個,也得有老師教呀。高原就這么在小學(xué)校里一年又一年地待著。上課,下課,做飯,洗衣,備課,閑了就悶著頭種樹。一棵一棵沒完沒了地種。塬上人問他,種樹干啥?他笑笑說:留著給我的后人乘涼呢。知道他這是句沒邊的話,人們也不再多說,看著他年輕的臉,只覺心里沉沉的。現(xiàn)在一聽老保忠這個話,眾人都說好!就讓老保忠去給高原安頓一下。
散會后,大伙就都行動起來。
二爺拿出老長輩的威風(fēng),挨門挨戶地督促各家去塬下請人,家里走不開的把親戚的住家、姓名說出來,由立本幾個代為邀請。還再三叮囑把雞羊豬狗都關(guān)好,不要跑出來把衛(wèi)生弄臟了,糊了客人的腳。二爺面子果真大,家家戶戶便都?xì)g歡喜喜地行動起來,請親戚來塬上觀戲,或給親戚打電話,或親自去邀請,或拜托立本幾個去傳信,往日人跡稀少的塬畔山路上,難得地人影不斷。
老德喜更是不敢拖拉,立馬就張羅著搭建戲臺。
戲臺的位置此前他和老澤山、大全幾個已選好了,就在村部小院門前的場院上。老德喜和大全已在靠近村部院門的地方畫了個框框,定下了位置。
村部是一處有四間房子的土院落,村里的電閘、廣播室都在里面。這幾年廣播幾乎不放了,也沒人在里面辦公了,只有老德喜隔三岔五地來看看電閘。因人來得稀,院里院外都顯得灰頭土腦的。場院不大,約莫有一畝地大小,比老宅子那塊場地要大一些,只是中間少了那棵老槐樹,夏天沒了遮陽的,留不住人。當(dāng)年,曾在四周栽了幾棵洋槐樹,頭年還冒出了一簇簇綠葉,來年卻都枯死了。自那以后,場院也就閑置下來,還是四年前選舉時在這里開過一次村民大會,坑坑洼洼的地方,長出了一窩窩雜草。
搭戲臺時幾乎是全村參與,男女老少都上陣了。戲臺搭建還是用早年老方法,先在劃好的地方用黃土墊個長方形的土臺子,在土臺上鋪幾張大炕席,上面覆以粗線毯子,這是從各家借來的。前幾年救災(zāi),村里每家分了一條。顏色雖說不中看,卻結(jié)實耐用。戲臺四個角上,各立了四個柱子,三面掛上布幔,戲臺與村部院墻中間那一長條空地,兩頭用板子攔住,放了桌椅板凳,供演員化妝休息用,雖說簡陋卻很實用。老德喜想得周到,把村部小院里的廁所打掃得干干凈凈。戲臺前臉,架了根橫桿,供羅文東他們來時懸掛活動幕布,橫桿兩頭,各挑了一盞大燈泡。
只用了多半天時辰,到了日頭西墜時,戲臺就搭起來了,戲臺前面的場地也被墊得平平整整,儼然如一座像模像樣的露天戲院。人們聚在戲臺前,還是覺得意猶未盡,年紀(jì)大的人圍著戲臺評頭論足,說就是省城大戲班子來唱,這臺子也不差。孩子們有的興奮地在臺子上嗵嗵地亂跑,有的圍著戲臺玩起了捉迷藏,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笑紋兒。老德喜、老澤山、老前山、大全幾個上年紀(jì)的人,雖然累得臉上紅撲撲汗津津的,也顧不上歇息,就又到村部里商討下一步的事情。其實翻來覆去也就那么幾件事,一個個卻說得津津有味,日頭只剩下半個臉龐了,還是不想走。
哪個婊子娃,場院剛弄好,就把屎把上了,踩了爹老子一腳!
院子外面響起了罵聲。
碎娃不懂事,你嘴咋這么臟!
我就是順口說說,又不知是你家碎娃,你脹得啥氣嘛!
脹啥氣?你看誰是婊子娃?你給誰當(dāng)?shù)献樱?/p>
我把你兩個生分的貨,碎娃拉泡屎也要吵嘴磨牙,也不嫌丟人。
這是二爺在罵。
二爺,他明知道是我家碎娃拉的,他是欺負(fù)人呢。
欺負(fù)啥人啦?他講話愛帶個口頭語,你又不是不知道。剛清理的場子,就得看護(hù)好。碎娃不懂事,你也不明理?還不快點弄干凈了。
又訓(xùn)斥另一位道:有碎娃拉屎,死了才有人燒紙。你嫌氣個啥!鞋臟了,找個土坷垃擦擦不就完了。
二爺,拾掇這兩個渾毬!
二爺,你拿煙鍋打這兩個生瓜!
場院里,不斷有人在鼓噪,起哄,惹得笑聲不斷。
終于聽到有人吵架了!村部里,老澤山和老前山幾人相視一笑,心里暢快死了!
快樂的日子終于來臨了。
二十六日這天,日頭上了東山后,村里人便都按照分工行動起來。老保忠去南山清真大寺請了楊阿訇宰了四只壯實的羯羊,還買了一大堆土豆、粉條。場院一側(cè),支了四口大鐵鍋,旁邊放著大米和清油、作料。老前山處事周全有方。按照上廚、下廚、幫廚、洗菜、切菜、燒火、端菜、倒茶等事務(wù),把分配給他支派的人員一一安排了。男的負(fù)責(zé)借桌借凳、挑水劈柴、端菜;女的則是洗菜、切菜、炊飯,人員各司其責(zé),場院內(nèi)盡管人員往來穿梭,卻井井有條,忙而不亂。整個塬上的人都在忙碌著,嘰嘰喳喳,笑語歡聲。半晌時,場院里就擺滿了各家各戶拿來的桌椅板凳,碗筷瓢盆。
塬畔的大路小路上,人來人往,大人領(lǐng)著孩子,老人相互攙扶著,衣著整齊光鮮?;刈逵H友穿著更是講究,男的在白襯衫上套一件青坎肩,對比強烈,清新悅目,少女和媳婦搭著蓋頭,穿著滾邊繡花的衣服,大家興高采烈地相互打著招呼。正晌時,隨著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羅文東帶著五男四女九個演員乘坐一輛面包車到了,老澤山、老保忠、老前山、老德喜、大全他們迎了上去,和羅文東他們相見,將演員們接到村部。孩子們也都跑了過來,又歡笑著從村口跟到村部。同行的還有聞訊趕來賣衣服雜貨的,花花綠綠的衣服剛剛掛起來,就有姑娘媳婦們忙著試穿了。賣吃食的大聲吆喝著,瓜子、糖塊、年糕、棉花糖、花生,食品應(yīng)有盡有。老澤山特意請了兩位嗩吶手,一會兒吹《喜相逢》,一會兒吹《好日子》,一會兒吹《難忘今宵》,場院里喧鬧著,沸騰著,這幾年村子寂靜慣了,一時驚得雞鳴狗吠,牛哞羊咩,塬畔上仿佛奏響了一曲多聲部的大合唱。二爺歡喜得臉上像盛開的九月菊,一個勁地自語道:這才像個村子哩!這才像個村子哩!
后晌時,塬上在鄉(xiāng)里街上做生意的和在縣城里打工的人陸續(xù)回來了,有二十多人。塬下三個村子觀戲的人也到了,他們各乘了一輛四輪車,有三十多號人,還帶著油餅、馓子等吃食。老澤山和帶隊的村干部熟識,不悅地說:你們咋還帶著吃食來?作踐咱塬上人??!塬下的干部忙不迭地賠不是,說是帶來讓塬上鄉(xiāng)親們嘗嘗。
下午三點,大院里分兩排擺了二十多張桌子,先來后到的賓客在桌旁隨意坐著,桌上擺著塬畔鄉(xiāng)親們從各自家里帶來的紅棗、沙棗、瓜子、葵花子,大家品著茶,吃著沙棗,嗑著葵花子,閑聊著,氣氛熱烈溫馨。劉大爹見在縣城幫工的兒子大偉兩口子沒回來,覺得失了臉面,問同去的耀光:大偉他個牲口咋沒見回來?一旁,親家母不悅了:牲口?可不是,他大可不就是個牲口。惹得在場的人一陣大笑。劉大爹抹了把臉,訕笑著說:我給他打了電話,他說要回來觀戲的,咋不見個人影呢?
待各張桌子都坐滿實了,老前山一聲令下,就開始上菜了。立本幾個年輕人手里端著一盆盆熱氣騰騰的羊肉燉土豆、羊肉燉粉條,腰身靈活地在桌子間旋轉(zhuǎn),一會兒菜便傳到了各桌桌面上。菜一盤盤上,有的桌上還擺著特意從家里端來的地軟炒雞蛋、山蘑菇燉雞肉等。因是回漢聚餐,飲酒不大好,大伙就以茶代酒,相互舉杯,同敬同飲,觥籌交錯,熱鬧無比。待盡了禮數(shù)后,便一邊品嘗塬上的美味,一邊和親友們繼續(xù)著說不完的話題。有的竊竊私語,有的侃侃而談,場面熱烈而溫馨,蕩漾著濃烈的人間煙火氣息。老澤山、老前山幾個忙得茶水未進(jìn),閑下來也忘了吃食,只顧咧著嘴巴呵呵地笑著……
夜幕降臨,場院里飯桌也已經(jīng)撤走了,戲臺前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坐在最前面一排的是二十幾個碎娃,他們是塬上小學(xué)的學(xué)生,高原還給他們每人發(fā)了面三角小紅旗。此前,老澤山一再叮囑高原:這些個碎娃金貴,可要看護(hù)好。散場了要一個個交給人家大人。碎娃后面,中間位置坐的是立春請來的塬下三個村子的客人,塬上的人和親戚們則四散坐開。老澤山老兩口和兩位親戚坐在場院邊上,一旁是大全和立春一家。大全不時地瞄瞄兒媳懷里三歲的孫子壯壯,說爺爺抱抱。孫子不樂意。大全又說:爺爺抱你去撒尿?孫子還是不理他。大全心有不甘地瞅了瞅兒子、兒媳,想讓他倆給壯壯發(fā)話,讓爺爺抱抱。可兒媳只顧和身旁的人說話,立春一門心思在手機(jī)上搗鼓著,大全見沒了指望,只好點了根煙吧嗒起來。這期間,還沒有進(jìn)場的人陸續(xù)趕來了,雖說沒了凳子,也沒了好位置,有的只得站在場院旁的地里,或是蹲在鄰近的墻頭上,卻還是興致不減,笑聲不斷。
天還沒有大黑,演員們還在后臺化妝,碎娃們耐不住了,不顧高原的勸阻,吵吵嚷嚷地?fù)淼胶笈_,睜大眼睛,張大嘴巴,踮著腳從縫隙里窺探后臺里的稀奇。許是受了碎娃們的影響,大人也有些急不可耐了,有人啪啪地拍起巴掌,有人嚷嚷著催戲。
二爺見狀,從板凳上站了起來,揚著煙袋說:急甚?莫急,莫急!好席不怕晚,好戲不怕等!再耐一鍋煙,人家就開演了。
可是,此時他的話不靈了。有的人說二爺你去言傳一聲,我就不叫喚了。有的說二爺你那寶貝給我來一鍋,我就不急了。更多的人不理會二爺?shù)膹棄海€是不停地鼓掌叫喚,連立本幾個維持秩序的,也跟著催起戲來。二爺看自己的話不靈了,便咧著僅有兩顆門牙的嘴呵呵地笑了起來。
一片喧鬧聲中,戲臺兩旁的音箱里突然響起一陣急切的似萬馬奔騰般的鑼鼓點兒,場院剎時安靜下來,幕布終于拉開了,戲臺上燈火通明,羅文東聲情并茂地作了致辭,還簡要地回憶了當(dāng)年下鄉(xiāng)時受到鄉(xiāng)親們的關(guān)懷、愛護(hù)的情景。他說這場戲是劇團(tuán)代表當(dāng)年在塬畔下鄉(xiāng)的知青們獻(xiàn)給父老鄉(xiāng)親的,以此表達(dá)對鄉(xiāng)親們的感激之情!說這番話時,羅文東熱淚盈眶,臺下,好多老人也已唏噓地抹開了淚水。
致辭過后,戲便正式開演了。羅文東帶來的演員雖說不多,卻個個有真功夫,無論是歌舞、相聲,還是自編的教育兒女孝敬老人和揭露騙子行騙把戲的小劇、小品,一個個都演得繪聲繪色,活靈活現(xiàn),看得人如癡如醉。高潮之時,叫好聲響成一片。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抻著脖,側(cè)著身,還和戲里的人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怒,也不知哪來的這么大的精神頭兒。
演出快結(jié)束時,是獨唱《歌唱寧夏川》,演員是個一身黃土塬村姑打扮的俊俏女子。隨著音樂的響起,便邊舞邊唱起來:
寧夏川呀 兩頭子尖
東靠黃河西呀靠山
金山銀山米呀糧川
天下黃河富寧夏
中寧的枸杞子平羅的大西瓜
香山的羊皮人呀人夸……
女子好嗓子,唱得字正腔圓,極為動聽。舞也跳得好,活潑潑,機(jī)靈靈,甚是好看。老澤山的神情恍惚了,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穿過了場院,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那塵封在記憶里的一幕。
那是一樁讓老澤山難以忘懷的往事——
那年,老澤山二十一歲,是大隊青年書記。那晚,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來塬畔大隊演戲,節(jié)目內(nèi)容很豐富,有京劇《紅燈記》《智取威虎山》選段,表演唱、相聲、天津快板,還有獨唱,女主角是塬下的谷子,老澤山從初中到高中的同學(xué)。
谷子長得俊美,瓜子臉上有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露出兩排糯米似的白牙,在老澤山的心目中,她是天下最俊的姑娘了。谷子還是十里八村最紅的角兒。她不僅扮相好,身段妙,戲路也多。跳起舞來旋如風(fēng),飄如云,抖如波,看得人眼花繚亂。谷子的演唱更是腔韻圓亮,表情生動,非常有感染力。
那晚,谷子唱了兩首歌,先唱的是《毛主席是咱社里人》:
千山那個萬水連著天安門
毛主席是咱社里人
春耕夏鋤全想到
防旱排澇掛在心……
接下來,谷子唱的就是這首《歌唱寧夏川》:
寧夏川呀兩頭子尖
東靠黃河西呀靠山
金山銀山米呀糧川……
演出結(jié)束后,谷子來到老澤山家,倆人坐在老澤山的床上,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分別時,還情不自禁地親了嘴。谷子離去后,老澤山總是感覺到嘴里甜絲絲的,半夜了還沒有一點睡意。第二天,老澤山在床頭發(fā)現(xiàn)一包用手絹包著的水果糖。后來,谷子走了,是她參加了一個文藝培訓(xùn)班,被領(lǐng)導(dǎo)慧眼識珠,招到了銀川。他倆的感情也就淡了。沒別的原因,塬畔上靠天吃飯,老澤山家貧,養(yǎng)不住谷子那樣才情高的俊女子。1980年代初,老澤山當(dāng)了支書,去銀川辦事,舊情難忘,偷偷跑到劇團(tuán)門口守了半天,見著了谷子。谷子穿著高跟鞋、連衣裙,比在塬上更顯眼出眾了。老澤山無比激動地迎了上去,她抬眼看了他一眼,臉上掛著甜甜的笑意款款地走了過去,留下?lián)浔堑南闼丁@蠞缮秸×?,瞬間臉色紅成了雞冠子。和谷子分別,不過十多年,雖說塬上艱苦,催人衰老,但自己的臉面并無太大的變化,谷子竟然認(rèn)不出來了。從她的神態(tài)看,并不是故意裝作不認(rèn)識自己的,而是她心里已沒有自己這么個人了。人還是那個人,心已不是那個心了。剎那間,一股苦澀咸味滲進(jìn)了心間,老澤山心里如玻璃碴兒劃拉般難過起來。
從銀川回來,大全幾個問老澤山在銀川逛得咋樣?老澤山便用聽來的貶損銀川的笑話說:一座公園兩只猴,一條大街兩座樓,一個警察看兩頭。卻只字不提看到谷子的事。但老澤山心里已生了幾分悔意,要是給谷子打聲招呼就好了。他想。
突然,老澤山的大腿被人輕輕推了一下,他嚇了一跳,原來是老伴塞給他一塊方糖,這是徐福記酥糖,是女婿前時去臺灣旅游時帶回來的。
老澤山心虛地看了一眼老伴,連忙拍了拍額頭,斷了那久遠(yuǎn)的念想。
也就在這時,突然停電了。
電燈咋滅了?場院里嘈雜一片。
老澤山忙對一旁的大全說:快去看看,怕是保險絲燒了,讓德喜趕緊換個新的。
大全忙不迭地去了。
老澤山又起身對看戲的鄉(xiāng)親們說:莫急莫急,讓文東他們歇息歇息,喝口水潤潤嗓子。
立本幾個也大聲地安撫大家,說脖子直了,累了,活泛一下,一會兒就來電。
立本這么一說,許多人尤其是老年人,真就覺得脖硬腰酸,就三三兩兩地起身活動身子,碎娃們則嘰嘰喳喳地打鬧開了,更多的人拉起了家長里短,場院里再次活泛起來。
大全去了一陣子,電燈也沒見亮,也不見他個人影子。老澤山又讓立本去看看是咋回事。
立本應(yīng)了聲,小跑著去了,不一會兒就轉(zhuǎn)了回來,對老澤山說:保險絲燒了,德喜大爹正在找保險絲呢。
真是的,咋不準(zhǔn)備個備用的嘛!老澤山感到過意不去,便把酥糖又塞給了老伴,起身到后臺給羅文東賠不是。
后臺里點著劇團(tuán)帶來的應(yīng)急燈,倒也亮堂,演員們正在有說有笑地喝著茶水,沒見有什么不悅。老澤山稍稍安了心,抱歉地對羅文東說:文東,真對不住你們,保險絲燒了,德喜正在換呢。
羅文東說:老哥,燒保險絲停電是常有的事,不急,換根保險絲就好了。說著,遞給老澤山一根煙,又給點著了火,說:老哥,我來塬畔這一路上,冷冷清清的,莫說人了,連牲畜都少了,塬上日子也太清苦了。
老澤山說:吃穿不愁,有啥清苦。就是村子沒了人氣,讓人心里總是空落落的?,F(xiàn)在我們這些老人還在,再過幾年,我們這輩人走了,你說這村子可不就撂了。唉!人老幾輩子才焐熱這塊土塬哪!
羅文東說:政府不是說都要遷移嗎?
老澤山說:是遷了不少人到了川區(qū),還給蓋了三間房子,給了二畝地,人還得出去打工。塬上荒地多,山貨土產(chǎn)多,種藥材,種樹,搞搞綠色養(yǎng)殖,好好撲弄,比在吊莊里來錢快。就是這日子過于單調(diào),精神沒個著落,提不起心情。說實在的,早年日月艱難些,可有個盼頭,如今越過越?jīng)]勁頭了。說著,就想到大全干嚎,德喜幫螞蟻搬家,二爺留下一塊谷子喂鳥雀,不由得暗自心酸,一個勁地抽煙,不再言傳。
羅文東感到話題沉重了,便說:老哥,咱塬上有文化底蘊,懂戲會唱的人多,我?guī)湍阍诖宀拷▊€活動室自己樂呵,你看行嗎?老澤山聽了,抬起頭看了羅文東一眼,卻什么也沒說,就又低下頭一個勁地抽煙。
羅文東又對一旁的后生說:鄉(xiāng)親們喜歡聽花兒,你把應(yīng)急燈掛起來,去給鄉(xiāng)親們漫個花兒。又由衷地對老澤山說:老哥,今天鄉(xiāng)親們這熱情,劇團(tuán)多年沒遇到了。
老澤山這才開口說:是嗎?我沒哄你吧!不過,老哥要謝你呢,這些年來,咱塬畔也從來沒有今天這么歡喜這么開心呢!像我這把年紀(jì)的,忙時,當(dāng)成壯勞力種田耕地;閑時,看家護(hù)院,還要帶孫子孫女,難得串個門子。誰家要是出個麻瘩,還真是沒人知道呢。前時,西塬的五奶,就是你下鄉(xiāng)時的大隊婦女主任,從床上栽下來,孫女又小,不懂事,就在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孫女醒來叫不醒她,哭喊聲驚了早起的保忠,費了老大的勁送到醫(yī)院,可人還是沒救過來……你這場戲唱得好,唱得好?。“燕l(xiāng)親們的心情唱活泛了,走動也就多了。你說的那個活動室的事,錦國給我提起過,他說要建一個娛樂室。他在城里發(fā)現(xiàn)好多賣羊肉賣雞蛋的都打著塬上綠色食品的招牌,價格貴還搶手,他已動員塬上幾個在外掙了錢的回來投資。等過年時,外出的人回來,就商討這些事情呢。若是事情能成,我還要請你來唱三天大戲呢。
羅文東聽了,激動地說:老哥,過年時我一定來,一定來!
外面,應(yīng)急燈掛上了,跟著花兒漫了起來:
走哩走哩(者)
越喲的遠(yuǎn)(哈)了
眼淚的花兒漂滿了
哎喲的喲
眼淚的花兒把心淹(哈)了……
老澤山說:文東,今兒高興,漫這干啥!漫個高興的吧。
羅文東說好,就又叫了一個后生,說:去,給鄉(xiāng)親們唱個開心的。
后生說:唱個情歌行不?
羅文東還沒開口,老澤山就說沒事沒事,你多唱幾段,明個我給你弄一籃子土雞蛋吃。
好哩!你聽著。后生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一會兒,就響起塬上人最喜歡的《一心想著個你了》:
打馬的鞭兒閃斷了
阿哥的肉啊
走馬的腳步兒亂了
二阿哥出門三天了
一天趕一天遠(yuǎn)了
撲燈的蛾兒上天了
癩蛤蟆入了個地了
前半夜想你沒睡著
后半夜想你亮了……
場院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笑聲、叫好聲。后生受到鼓勵,又唱起了《望郎歸》:
深秋秋上的那個紅蕎麥
紫稈稈兒那個紅
問一聲走了的哥哥
咋就不再想那個人
你走了那個繞過了
九十九盤九十九道嶺
九十九拐的山路上
咋就沒留下個腳蹤蹤……
電燈還是不見亮,老澤山過意不去了,說:這電咋了嘛?
羅文東擔(dān)心戲唱不下去,沒個完美的收場,也急了,說:老哥,我過去看看吧?
老澤山臉上掛不住了,從口袋里掏出手電筒,說:不用,不用。這倆老東西,連根保險絲也接不上。我這看看是咋回事。便氣呼呼奔村部院里去了。
剛進(jìn)了小院,老澤山就吼開了:咋話的嘛?咋半天連個電也接不上嘛!
安電閘的屋子門開著,隱約地見德喜和大全蹴在門口,嘴里閃著豆似的煙火。
老澤山闖到跟前,又吼道:德喜,咋了嘛?老不中用了?連個保險絲都擺弄不好!
老大全站了起來,老德喜還是一聲不吭。
老澤山氣不打一處來,外頭人都急得要造反,你倆還在吃煙!難不成不吃會死人!說著擰亮手電,白晃晃的光亮直撲老德喜:你這老東西,丟咱塬畔——
話說了一半,老澤山驚住了,罵不下去了,只見老德喜眼里閃著亮亮的淚花,咧著沒有幾顆牙齒的嘴,難為情地笑著。
老澤山慌了:德喜,咋話哩?你咋話哩?
德喜不言。
又問大全:德喜咋了嘛?哭啥哩?
大全這才澀聲地說道:也沒啥,德喜不接保險絲,就是想讓大伙多樂呵會兒。
老澤山一下怔住了,原來,他心里也不愿讓這個久盼的熱鬧過于短暫,希望這快樂歡暢的時光能夠盡可能地延長,所以才讓后生多唱幾段。老澤山不禁動情地說:老兄弟,想熱鬧咱們再唱一晚就是了,你這遲遲不來電,掃了鄉(xiāng)親們的興致不說,還壞了咱塬上的名聲哩。日后要是再請人家戲班來唱,人家怕是不來呢。
老德喜聽了,這才站起來,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截保險絲來。
也就在這時,場院里突然騰起一片通紅的火光,跟著響起一陣歡呼聲。老澤山、老德喜、大全驚得顧不上接電了,慌忙跑到院外。原來,不知是誰在場院里點起了一堆篝火,一大圈人圍著火光又蹦又跳地歡騰,跟著,就見高原雙手握拳,用力地跺著雙腳,引吭高歌起來: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大風(fēng)從坡上刮過
不管是八百年
還是一萬年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高原的歌聲昂然悠長,悲愴,含著一種磁性的穿透力,聽了讓人想哭想喊,想吵想鬧。更讓人有一種莫名的驕傲和感動。老澤山、老德喜、大全不能自已地向場院中跑去,跟前,立本、老保忠、立春和劇團(tuán)里的后生姑娘也跟著高原唱起來,原本坐在四周的人群呼啦啦地?fù)砹诉^去,剎那間,塬畔上沸騰了,在畢剝的火光四周,無數(shù)個忘情的嗓子一起震天動地地吼了起來: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日頭從坡上走過
照著我的窯洞
曬著我的胳膊
還有我的牛跟著我
不管過去了多少歲月
祖祖輩輩留下我
留下我一望無際唱著歌
還有身邊這條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