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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處是岸

        2013-10-20 05:36:24曹多勇
        山花 2013年10期

        曹多勇↓

        李三在土壩街被一個女人盯梢上。這是李三既希望又恐懼的一件事。

        現(xiàn)在李三的臨時身份是一個雞販子。他騎著一輛電動三輪車,帶著兩籠子雞來到土壩街上,跟一個名叫懶五的雞販子做完生意,回頭時三輪車??吭谕翂谓诌叺囊患页虚T口,準備進去購買一些日常用品。就是這時候,李三看見一個女人從遠處躲躲閃閃地跟過來。女人的身子躲閃著,眼神卻不躲閃,像兩只鉤子緊緊地抓住李三,一瞬間李三感覺到皮肉的撕裂疼痛。李三的心里一驚,知道這個女人盯梢他有一段距離了。他在土壩街里跟懶五交割完買賣,口袋里鼓鼓囊囊地揣滿錢,一份警覺的心理就暫時地放松下來,又加上街上人來人往吵雜擁擠,李三騎車騎不快,就給了盯梢他的女人機會。他大意了。他忽視了。李三丟下三輪車,加快腳步,沿著街邊快速地往前逃竄,他想甩下這個盯梢的女人,他想擺脫這個女人帶給他的不祥與恐懼。李三丟下三輪的道理很簡單,一來在土壩街上騎三輪車走不快,二來騎三輪車目標大,招惹眼,不如單個人好竄溜。往前走上兩百米遠,就是一條南北的主干道。這一帶李三熟悉,知道不少條七拐八彎的小巷子,哪一條小巷子都可以通向他暫時居住著的地方?;蛘吒纱喟堰@里的一切都丟棄下來,單個人逃離開這個地方,逃離開這座城市,遠遠地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李三在逃命的關(guān)鍵時刻,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策略。實際上相對一個逃命的人來說,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是大街比小街安全,大路比小路安全。李三在心里這么急速地盤算著,額頭冒汗,腳下生風(fēng),一小會就逃竄一段不短的距離,眼前再走幾步路就到那條南北主干道。這時候,李三有意地緩下腳步,喘上一口氣,回頭看一眼這個盯梢的女人有沒有被甩開,最好連她的一絲蹤影都不見。

        李三沒能甩掉這個盯梢的女人,能看出這個女人在急速地追趕著。這么一大段路程追趕下來,已經(jīng)顯示出這個女人的力不從心之處,她的兩只手像鴨子鳧水似的一下一下使足勁地往前劃拉著,她的兩條腿是一副跟頭流星、踉踉蹌蹌的樣子。李三的心里一軟,覺得都有點為難這個盯梢的女人了,覺得在這件事上跟這個盯梢的女人較真了。有人盯梢自己,說明自己的目的快要達到了,或者說自己的部分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要不自己春節(jié)后從深圳回來干什么?要不自己干嘛出頭露面直接與那個雞販子懶五打交道?自己這么做不正是希望盡快地被緝毒警察盯梢上,而后在一個適當(dāng)?shù)臅r機里,一顆子彈準確無誤地穿越他的頭顱,一命嗚呼哀哉嗎?回頭送死是他的人生計劃,也是他的此行目標。當(dāng)這個目標悄悄地接近他的時候,當(dāng)這個計劃真的快要實現(xiàn)的時候,他反倒惶恐害怕起來,不知不覺地下意識逃竄起來,這是一個人的求生本能,這是一種活著的愿望。但在這個時候,李三強烈地鄙視起自己的這種求生本能,看不起自己的這種活著的愿望。一個在生死線上掙扎這些年的人,一個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真要面對死亡還這么猶豫不決的,還這么誠惶誠恐的,怎么就不能活得大義凜然一點呢?怎么就不能把人生活出一種坦蕩來呢?李三這么一思想,這么一斗爭,頭腦冷靜下來,腳步從容起來,回頭看一眼遠遠地甩在身后的盯梢的女人,似乎在說我慢一點走,你盯梢上來吧。這個盯梢的女人,能看懂李三的眼神,能聽見李三的話語,兩條腿猶豫那么一兩秒鐘,就很快地追趕上來了。

        李三認為這個盯梢的女人,是一名緝毒警察。李三在現(xiàn)實生活中跟警察一次交道沒有打過,但在想象中、在噩夢中卻跟警察打過無數(shù)次交道。李三的人生最后一幕,注定要在跟警察打交道中開始,注定要在跟警察打交道中結(jié)束。冥冥之中,李三感覺到自己的人生最后一幕從這個女人盯梢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開啟了。這種時候,李三的心里反倒有了一份興奮與欣喜。興奮是一種戰(zhàn)勝恐懼的興奮。欣喜是一種超越生死的欣喜。一條南北馬路上,他倆一前一后,相距四十米遠,一個逃一個追,逃跑者不急不躁,追趕者不急不躁。路人或許看不出他倆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但在李三想象中,此時此刻卻是命懸一線的,卻是驚心動魄的,要是盯梢的女人從背后掏出槍扣動扳機的話,子彈肯定會先射入他的頭腦,而后才能聽見一聲清脆的槍聲。子彈的速度比聲音的速度快。這是李三知道的。李三自己問自己,這樣的一種槍響我能聽見嗎?

        這個春節(jié)過后李三從深圳回來還有另外一個身份,一個時尚而響亮的投資商人身份。那一天,李三西裝革履、器宇軒昂地把一輛奔馳車直接開進縣政府的大院里。李三打開車門走下車子的那一刻,伸手往上理了理頭發(fā),伸手往下理了理衣服,昂頭往上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昂頭往前看了看矮趴趴的縣政府大樓,有一種衣錦返鄉(xiāng)的樣子,有一種財大氣粗的樣子,有一種藐視一切的樣子。這么一副形象與后來的雞販子李三判若兩人。一個不熟悉的人,想不起來兩者會是一個人,就是一個熟悉的人,也很難把兩者形象融合在一個人身上。

        李三出生在這個縣城,生長在這個縣城,長大后考上大學(xué)離開這個家鄉(xiāng)縣城。李三先是分配在這座城市的一家工廠的化驗室上班,大學(xué)里學(xué)的專業(yè)就是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走進這家工廠的化驗室上班,算是專業(yè)對口,人盡其才。李三在這家工廠前后待十四年,自以為在這里能熬到退休年齡而頤養(yǎng)天年時,不想半道上這家工廠破產(chǎn)倒閉垮臺了。李三的妻子梅艷也是這家工廠的職工。李三下崗,梅艷下崗,兩個人出門一時半時找不著事干,就整天待在家里生悶氣。梅艷問李三,我倆的日子怎么往下過?李三說,我不知道。李三在工廠化驗室的工作狀態(tài)是封閉的,與廠子里的人打交道少,與社會上的人打交道更少,自己缺乏別人可利用的資源,也就很難利用別人的資源。從這一方面來說,李三在這家工廠里待十四年,與在監(jiān)獄里待十四年的最大區(qū)別,就是一個有人身自由,一個沒有人身自由。李三跟梅艷一起下崗,真的不知道走向社會能干些什么事。

        梅艷說,你不出門,我不出門,我倆等著餓死呀?李三說,餓死就餓死,省心省事。梅艷說,你是一個大學(xué)生都不知道出門能干什么,我是一個初中生出門能干什么呀?李三說,我是一個沒用的大學(xué)生,一個早已被時代淘汰的大學(xué)生,我除去做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別的什么都不會。梅艷說,那你就去找一個需要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的單位呀。李三說,這些單位都是好地方,人家哪里會要我呀?梅艷說,看來只有我出門。李三說,你想出門就出門,不想出門就像我一樣待在家里。梅艷說,我不想餓死,我不能待在家里。李三說,我待在家里也不想餓死呀!

        李三大學(xué)畢業(yè)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那個時候大學(xué)生在社會上稀缺、搶手,像一支潛力股。梅艷利用自己的出眾美貌跟其他女孩子一起爭搶李三這支潛力股。李三像其他大多數(shù)的男人一樣,在取舍女人的時候,往往自覺不自覺地把長相擺在第一位。李三如愿以償?shù)厝⒌揭粋€漂亮老婆。梅艷如愿以償?shù)丶藿o一個大學(xué)生丈夫。那個時候,李三跟梅艷兩個人都是幸福的,是如愿以償之后的幸福。那個時候,他倆所在的廠子正紅火著興旺著,他倆不用為企業(yè)的今后命運而操心,不用為自己今后的生活而擔(dān)心。俗話說,好景不長。李三在這家企業(yè)工作十四年過后,好景遇見一陣強烈的寒風(fēng),“嘩啦”一聲凋謝了,枯萎了。俗話說,好看的花不結(jié)果。李三跟梅艷結(jié)婚十二年,梅艷一直空著肚子不懷孩子。李三心想責(zé)任出在梅艷的一畝三分地上面,每一分都是寸草不生的鹽堿地,沒想去醫(yī)院一查,毛病竟出在自己的種子上面,每一粒都是不能生根發(fā)芽的癟種子。李三說,我倆離婚吧。梅艷說,我不跟你離婚,我就把你當(dāng)成是我的兒子,你就把我當(dāng)成是你的閨女。梅艷喜歡過沒有孩子的丁克家庭生活,李三卻一直幻想著有一個孩子,過一種有尿布臊味的婆婆媽媽生活。一下子,李三的一顆心氣癟下去,整天耷拉著頭,像一只深秋天的老茄子。如今廠子倒閉,生活無著,李三的一個頭更加耷拉,耷拉進褲襠里,耷落在地板上。那個時候,李三就生出一種想去死的心,只是缺少死的手段與勇氣。

        下崗這一年,梅艷三十六歲。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不顯老、不服老、扮嫩相,整天把自己打扮出一副花枝招展的模樣,風(fēng)擺楊柳似的去土壩街的歌舞廳當(dāng)坐臺小姐。那時候,土壩街附近一窩蜂地開幾十家小煤窯,有不少當(dāng)?shù)氐耐獾氐拿贺溩臃鋼碓谶@里,有不少當(dāng)?shù)氐耐獾氐睦核緳C蜂擁在這里。白天,煤販子與卡車司機在小煤窯上亂轉(zhuǎn)悠;晚上,煤販子與卡車司機在歌舞廳亂轉(zhuǎn)悠。每個歌舞廳都有一大堆坐臺小姐,坐臺小姐十有八九是下崗的年輕女工。坐臺小姐陪著煤販子、卡車司機喝酒、聊天、跳舞,談好價錢就可以另開房間去睡覺。梅艷裝扮出一臉媚相,一身騷相,一副賤相,總有辦法找得到男人,總是夜夜不歸家。夜里,李三一個人待在家里,空守房間,吃老婆的喝老婆的,但與她一起過日子的一顆心早死掉。這一天上午,梅艷回到家倒頭睡覺,李三大睜兩眼在家不知道做什么,就留下一張紙條,一個人悄悄地離開家,離開這座城市。

        梅艷:

        我走了。我不知道去哪里。你也不用去找我。你想什么時候離婚,拿著這張紙條就可以離婚,你想找哪一個男人睡覺,不用拿這張紙條也可以睡覺。你不去找男人睡覺沒有辦法活下去,我待在家里不離開沒有辦法活下去。你活你的,我活我的。你活不了死掉與我無關(guān),我活不了死掉與你無關(guān)。我倆各活各的吧。我倆各死各的吧。我倆從此一刀兩斷。立字為據(jù)。

        李三

        某年某月某日

        李三離家去了哪里?沒人知道。李三這一次做事絕決,與梅艷失去聯(lián)系,與家鄉(xiāng)縣城失去聯(lián)系,與這家破產(chǎn)工廠失去聯(lián)系。有一年,有人在東莞看見過李三。有一年,有人在廣州看見過李三。又一年,有人在深圳看見過李三。再后來就沒有人看見過李三了。一轉(zhuǎn)眼十二年過去,李三開著奔馳車出現(xiàn)在老家縣城的時候,變成一個腰纏萬貫的投資商人?,F(xiàn)在的地方領(lǐng)導(dǎo)看見投資商人,就像看見親娘老子,兩只手一齊伸出來,一邊畢恭畢敬地捧著,一邊和顏悅色地撓著。招商是硬指標,招商上不去,就是政績上不去,政績上不去,誰去提拔你,憑什么提拔你?其實在某些領(lǐng)導(dǎo)的眼里,親娘老子又算個什么呢?親娘老子只能給生命,不能給政績,只能給麻煩,不能給提拔。縣領(lǐng)導(dǎo)問李三,你投資的廠子準備建在哪里?李三說,建在開發(fā)區(qū)??h領(lǐng)導(dǎo)連聲說,好、好、好!開發(fā)區(qū)是一片好地方,就在淮河邊上,一座淮河大橋連接淮河?xùn)|西,縣政府大樓在淮河的西邊,開發(fā)區(qū)在淮河的東邊??h領(lǐng)導(dǎo)班子一干人領(lǐng)著李三坐上車子前呼后擁地駛過淮河大橋直抵開發(fā)區(qū)??h委書記的車子是奧迪,縣長的車子是帕薩克,其他縣領(lǐng)導(dǎo)的車子是普桑。一個淮河岸邊的窮縣,整座縣城沒有一輛李三這樣的好車子。縣領(lǐng)導(dǎo)問李三,你投資的廠子準備干什么?李三說,養(yǎng)雞??h領(lǐng)導(dǎo)不相信,生怕耳朵聽岔音。李三說,建一座現(xiàn)代化養(yǎng)雞場,屠宰出來的雞肉,直接送往香港或澳門。李三說話的態(tài)度是誠懇的,由不得縣領(lǐng)導(dǎo)不相信。李三說他早已經(jīng)計劃好,資金由他投入,技術(shù)人員由他聘請,剩下的就等著縣領(lǐng)導(dǎo)拍板了。開發(fā)區(qū)面積不小,一塊塊土地被開發(fā)區(qū)的道路分割好,空落落的就是不見幾間廠房,就是不見幾家工廠,各種標語口號的宣傳牌子倒是樹立不少,沒有清除的枯草倒是殘剩不少。李三想在這里辦一個周邊最大的現(xiàn)代化養(yǎng)雞場,只是沒想到在開發(fā)區(qū)不適合。開發(fā)區(qū)是工業(yè)園,工業(yè)園是滅絕生命的,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不適合在這里生長。縣領(lǐng)導(dǎo)覺得不適合,不好當(dāng)李三面說出來。縣領(lǐng)導(dǎo)說,我們研究一下,盡快地給你答復(fù)。李三說,那我就回頭等著你們的答復(fù)。

        李三開著奔馳車沒有回深圳,一扭臉去了當(dāng)年離開的那家破產(chǎn)廠子。廠子破產(chǎn)后,只剩下一個留守處,留下幾個人在這里守著爛攤子。李三去留守處沒有打領(lǐng)帶穿西裝,更沒有開著奔馳車。李三變戲法一樣,騎著一輛二手的破舊電動三輪車,上下身穿著的衣服跟一個撿拾破爛的差不多。李三開著奔馳車,住在縣城的賓館里,風(fēng)光是風(fēng)光,舒適是舒適,只是不利于下一步工作的進一步開展。李三記得廠家屬區(qū)南邊有一片菜地,菜地南邊有一口水塘,水塘邊上有一個院子,院子里有幾間瓦房,幾棵大樹。當(dāng)年廠子存在的時候,這里是一處制氧車間。一只只盛裝工業(yè)氧的鋼瓶子,裝上卡車拉來拉去的,哐里哐當(dāng)?shù)模袷峭惶庈娛乱剡\送炮彈。制造工業(yè)氧,有一定的危險性,場地只能放在遠離廠區(qū)的地方,只能放在遠離家屬區(qū)的地方。十年后李三回廠里,靈光一現(xiàn)地想到這么一處地方,跑過去一看,一個大院子荒廢在那里,幾棵大樹枯萎在那里,幾間廠房破舊在那里,一副大鐵門銹跡斑駁,上面爬滿枯死的藤蔓植物,一副大鐵鎖銹跡斑駁,像是十年八年沒人打開過。李三的一顆心“別、別、別”地一陣子狂跳,像是在路邊的草窠里發(fā)現(xiàn)一塊狗頭金。一瞬間,李三滿臉通紅,激動不已,連聲說這真是一處夢寐以求的好地方。一處遭人遺棄的地方,一處荒蕪的地方,才是一處相對安全的地方。李三圍繞著院子,把院子四周仔仔細細地打量一番。北邊的菜地依舊是菜地,只是初春天光禿禿的少見青綠的蔬菜。遠遠的菜地北邊是一大片錯落無序的樓房、破舊不堪的平房,這就是原先的廠家屬區(qū)。工廠破產(chǎn)倒閉,家屬區(qū)還在。李三逃離前就住在這里。南邊的水塘依舊是水塘,只是初春天一潭死水綠汪汪地腥臭著。遠遠的水塘南邊是一處變電所,叫西山變電所。放眼望去,只見粗粗細細的電線,大大小小的變壓器,不見一個活著喘氣的人,不見一只活著喘氣的鳥。從這里往東是一條石渣路,連接上一條南北主干道,是這個院子的唯一出口與出路。李三就是沿著這條石渣路,走過來走出去。從這里往西是一座荒山,山不高,長著亂石黃土,長著雜草灌木,上面埋著數(shù)百座墳?zāi)?。是一處活人死后必來的地方,是一處活人活著輕易不敢來的地方。正是因為這么一種環(huán)境,這個荒蕪的院子,落實在李三的心里就是一處令人怦然心動的好地方。

        李三從這里回頭,先從一家修車鋪購買一輛二手電動三輪車,而后騎上它一起去了留守處。留守處里的幾個年輕工作人員,沒有一個人認識李三的。在電腦上核查下崗職工的名單,也不見李三這個人。李三說他是這個廠子的下崗職工,電腦上卻查不著這個人,幾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就覺得有些奇怪了,他們趕忙打電話喊來留守處的劉主任。劉主任是原先廠里的老領(lǐng)導(dǎo),過去的陳年舊事,他大多經(jīng)驗過,也依稀記得最清楚。劉主任看一眼李三,也想不起李三這個人,卻記得在李三這個人身上發(fā)生過的一件事。劉主任說,你不是失蹤了嗎?李三問,我失蹤了?你聽誰說我失蹤了?劉主任想一想說,我一時半刻記不起是誰說的了,不過按照市里的文件規(guī)定,一個長期失蹤的人就等于是一個死亡的人,一個死亡的人就要把他從下崗職工的名單里刪除。李三說,我這不是活著回來了嗎?劉主任說,像你這種情況怎么處理,我們還要向市里匯報,不是我們說一聲你李三活著,市里就認賬你李三活著,就把你從下崗職工的刪除名單里恢復(fù)到下崗職工中。李三說,不急、不急,那你就向市里回報,慢慢地把一個死去的李三救過來吧。劉主任說,你回頭先寫一份材料交過來,什么材料都沒有,我去市里怎么說?李三說,我回頭就寫一份材料遞給你。

        劉主任問李三,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李三說,我沒有地方住,我想租水塘邊的那幾間瓦房住。劉主任說,那么荒涼的一處地方怎么住人呀?李三說,我想在那地方養(yǎng)雞。劉主任連聲說,好、好、好,你自己能找著生活門路就好,我們留守處會全力支持你。劉主任“叮叮當(dāng)當(dāng)”東扒西扒一番,找出一串鎖匙,找出一把錘子,一并遞給李三。劉主任說,那里的一把大鐵鎖好多年沒人打開了,要是鎖芯生銹打不開,你就拿這把錘子砸開。李三接過鑰匙,接過錘子,心里欣喜而又沉甸甸的。欣喜的是,心儀的幾間房屋很容易地弄到手。沉甸甸的是,現(xiàn)在的一副落魄樣子比那一年離開時還要糟。李三的內(nèi)心矛盾重重,行為上也就矛盾重重,一方面他想盡快地暴露出身份,一方面他又想尋找一處相對隱蔽安全的住所;一方面他想盡快地結(jié)束他的人生,一方面他又處處地防范、時時地設(shè)防。

        劉主任說,我現(xiàn)在想起來是誰個說你失蹤了。

        李三問,你說哪一個?

        劉主任說,梅艷!梅艷這個女人你還記得嗎?

        李三的一顆心“咚咚咚”地猛然跳幾下。李三問,你是說我老婆?

        劉主任說,對呀!梅艷這個女人不就是你的老婆嗎?

        這些年,李三唯一沒有忘記的就是梅艷這個女人,一個屁股肥嘟嘟、肚皮肥嘟嘟、奶子肥嘟嘟、臉蛋肥嘟嘟的漂亮女人。李三現(xiàn)在很想見一見梅艷這個女人,最起碼她需要錢的話他可以在經(jīng)濟上面做一些補償。

        李三的眼里閃爍出兩團光亮,問,梅艷現(xiàn)在在哪里?

        劉主任說,聽人說她跟著一個煤販子跑掉了。

        李三問,你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嗎?

        劉主任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李三眼里的兩團光亮一點一點黯淡下去,說,你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劉主任說,梅艷這個女人的嗓門可真大呀,那一年她跑到廠子里哭著喊著說男人失蹤了,讓我們出面幫著她去尋找,那么多職工下崗回家,喝藥、上吊、投河都不算什么稀奇事,失蹤算得了什么呀?

        李三黯淡的兩眼汪出一絲絲淚水,梅艷這樣做是出乎他意料的。

        劉主任說,聽說梅艷還去了派出所。

        李三問,派出所出面找過我?

        劉主任說,我們都不愿找你,派出所更不會。

        李三問,我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失蹤了?

        劉主任說,廠子不愿找你,派出所不愿找你,梅艷去找你。

        李三問,你說梅艷單獨一個人出門去找我?

        劉主任說,聽說梅艷一個人一連找你好多天。

        李三說,這樣來看我真的對不起梅艷。

        梅艷對李三的恩義,要比李三對梅艷的恩義真得多,濃得多。

        李三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說,梅艷,我一定要找到你。

        這一天,李三被一個女人盯梢上,不是沿著這么一條路線回住處,而是穿過鐵路專用線接著朝南走,走到通向水塘邊的石渣路交叉口,再折頭往西直接回住處。前一條路線復(fù)雜,后一條路線簡單。李三平常進進出出喜歡走一條復(fù)雜的路線,七拐八彎的多出一份安全的屏障,走在上面相應(yīng)地心里也就多出一份安全感。這一次,李三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倒是害怕走一條復(fù)雜的路線,把盯梢的女人丟失掉。李三選擇盯梢的女人,就是選擇生命的危險,就是想在這里終結(jié)自己的生命。

        李三在前,盯梢的女人跟后。李三走上慢坡路,盯梢的女人跟著走上慢坡路;李三走到石渣路的交叉口,折頭往西走;盯梢的女人走到石渣路的交叉口,跟著折頭往西走。從這里往西五百米就是水塘,就是李三暫住的幾間房屋。可以說這里是李三精心選擇的生命終結(jié)地。三百米路線,說長很長,盯梢的女人有機會無數(shù)次地掏出槍,射出無數(shù)發(fā)子彈,無數(shù)次地結(jié)束李三的性命。這種時候,李三不如一只貓,貓有七條性命,他只有一條性命,一顆穿越頭腦或心臟的子彈足夠了。五百米路線,說短很短,前后十分鐘的路程吧,李三把自己的生命終點預(yù)設(shè)在水塘邊,預(yù)設(shè)在這個衰敗的院子里,預(yù)設(shè)在這么幾間破舊的房屋里。李三在心里急速地盤算著各種可能。比如說,主干道上行人多,盯梢的女人不動手、不開槍,害怕誤傷其他人。石渣路上行人少,怎么盯梢的女人還不動手、還不開槍?難道盯梢的女人要等他進了院子,進了房屋,再動手,再開槍嗎?看來這真是一個愚蠢的女人啊!干我們這一行當(dāng)?shù)娜耍l的身上沒有槍支?我要是想反抗的話,恐怕在土壩街上,你就命赴黃泉路了。

        李三一步一步接近水塘邊的院子,盯梢的女人一步一步跟著接近水塘邊的院子,接近他生命的臨界處。這時候,李三內(nèi)心緊張起來,表面上卻看不出緊張,不急不躁地走到大門邊,從容地從腰間掏出大鐵門鑰匙,隨手連同槍支一并掏出來,藏握在手心里。一翻手,李三“咔嚓”打開大鐵鎖,迅疾地連同槍支的保險一起拉開,“嘩啦”一聲把子彈推進槍膛里。槍支精巧,巴掌大小,宜藏宜握。李三斜眼目測,盯梢的女人落在身后三十米遠的樣子,在他駐足開門的那一刻,盯梢的女人沒有任何異常的舉動。也就是說,只要李三一閃身走進院子里,前后只要那么一秒鐘時間,李三的生命就相對安全了。院子里李三熟悉,盯梢的女人不熟悉。李三隨便躲藏在一處地方,盯梢的女人都不容易把他找出來,更不容易拿槍擊斃他。一瞬間,李三在頭腦里出現(xiàn)兩種截然不同的判斷,要么盯梢的女人不是緝毒警察,要么盯梢的女人有意放他走進院子里,而后再調(diào)集人員來一個重重包圍,甕中捉鱉?,F(xiàn)在的問題是,盯梢的女人要是一名緝毒警察,這樣做就有點小瞧他,拿他不使勁?;蛘哒f緝毒警察太看重他,拿他太使勁,需要調(diào)集更多的人員一起來制服他。盯梢的女人要不是一名緝毒警察,這么一直盯梢他干什么呢?不管屬于哪一種情況,不管盯梢的女人屬于哪一種人,李三現(xiàn)在都想改變策略,不想束手待斃了。干他們這種職業(yè)的人,一個個都是亡命徒,注定一生只跟警察打一次交道,不可能有第二次。就像每個人的一生注定只能跟死神打一次交道,不可能有第二次。那些所謂死而復(fù)生的人,所謂與死神擦肩而過的人,所謂大難不死的人,所謂死過一遭的人,都不算真正地與死神打交道。死神就是死神,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一個跟死神打過交道的人,絕不會活著。緝毒警察就是他們這種職業(yè)人的死神。他們只能與死神擦肩而過,不可能落在死神的手里,活著逃脫。

        李三躲閃在大鐵門后面,兩眼從門縫向外窺視著。盯梢的女人腳下一絲遲疑都沒有,就朝著大鐵門走過來。李三一個閃身,惡狗撲食一般,一只手揪住盯梢女人的衣領(lǐng),一只手就把冰冷的槍筒抵在盯梢女人的脖子上。一瞬間,盯梢的女人身子失去重心,腳下失去根基,像抽掉骨架的稻草人,一下子癱軟在李三的懷里。盯梢的女人氣喘吁吁,兩眼迷離,神色萎頓,兩只手一齊抓向李三,嘴上連聲說,我要抽,我要抽。盯梢的女人問李三要什么、抽什么?李三聽不明白。李三驚恐地松下手,連續(xù)后退好幾步遠,一副樣子像是大白天遇見鬼。盯梢的女人不怕李三,不怕李三指戳的槍筒,迎著李三,迎著李三指戳的槍筒,一步一步爬過去。盯梢的女人說,給我一點抽吧,我快要死了呀。盯梢的女人開始渾身抽搐,開始口吐白沫,開始出現(xiàn)癲癇的癥狀。這種癥狀的人,李三見過。李三知道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但在李三的心里還是擔(dān)心盯梢的女人這是偽裝出來的。李三不敢放松警惕,槍筒依舊對準盯梢女人的頭腦。

        李三說,我知道你是緝毒警察,你不用跟我偽裝。

        盯梢的女人強止住癲癇的癥狀,愣一愣神,問,你說我是緝毒警察?你看我這副樣子像是緝毒警察嗎?

        李三說,你怎么不像緝毒警察,緝毒警察是什么樣子?

        盯梢的女人“嘩啦”一下扒開自己的上衣,扒開自己的胸罩,露出白花花的胸脯,露出堅挺挺的奶子,露出胸脯上面、奶子上面的大小不一、形狀不一的各種疤痕。

        盯梢的女人說,這下你相信我不是緝毒警察了吧?

        李三知道女人身上的疤痕是怎么得來的——圓形的是煙火燙的,長條的是刀子割的,半圓狀的是牙齒咬的,不圓不長的是指甲掐的。

        李三搖頭說,你身上的傷疤說不定是化妝出來的。

        盯梢的女人“嘩啦”一下脫掉褲子,下身裸露著面對李三說,你要是給我一點抽的,我就跟你睡覺。

        李三站著不動,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圓筒狀的鋼管,一點一點往槍筒上面旋扭安裝。

        盯梢的女人冷靜起來說,我知道你這是往槍筒上加裝消音器,我知道你想一槍打死我,不過我死之前你應(yīng)該讓我做一個滿足鬼。

        李三問,你想怎么著?

        盯梢的女人說,你先給我一點抽的,我陪著你睡一覺,你再讓我去死一點都不晚。

        李三問,你真不是緝毒警察。

        盯梢的女人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還不相信我?

        李三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只相信死神,不相信任何人。

        盯梢的女人說,在這個世界上,有我這樣吸食毒品的緝毒警察嗎?

        李三說,那我問你,你怎么知道我有你需要抽的東西?

        盯梢的女人說,你身上有一股氣味。

        李三問,你是說我身上有一股毒品的味道。

        盯梢的女人說,你身上沒有那種氣味,我怎么會跟著你呢?

        “啪嗒”一聲,李三手里的槍掉在地上,狠狠地把地面砸出一個泥坑。

        盯梢的女人確實不是緝毒警察,而是一名吸毒的風(fēng)塵女人。她的名字叫余湘紅,是一個湖南妹子,小時候在軍營里長大。年輕漂亮,愛說愛笑,能歌善舞,聰明可人,是她小時候的基本特征。余湘紅十六歲那一年,父親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淮河岸邊的這個小縣城,隨之他們一家落戶在這里。父親在部隊是正團級干部,安排在縣紀檢委任副書記。就是在這里,性格耿直的余湘紅父親得罪一幫貪污受賄被查處的人,一家人的厄運噩夢也就從此開始了。先是余湘紅的母親出門摔斷腰椎骨。那時候,她們家住平房,單獨一處四合院。一個下雨天,路面原本就濕滑,一大塊油污潑灑在她們家的門檻邊,不注意看不出有什么異樣。一來油污的顏色是經(jīng)過精心調(diào)配的,跟雨水的顏色差不多。二來油污涂抹的面積大,規(guī)規(guī)整整地覆蓋住她們家的整個門檻前。下雨天,不管誰出門,不管穿什么鞋子,不管怎樣去小心,摔一跤是注定的。余湘紅的母親第一個走出家門,比走在冬天的冰面上還要濕滑。一個趔趄,一聲慘叫,一個仰八叉,“咕咚”一下摔地上。當(dāng)時她就疼痛難忍,動彈不了了。去醫(yī)院拍片子一檢查,余湘紅的母親重重地摔斷腰椎骨。老天下雨,不下油。這么一大塊涂抹均勻的油污是從哪里來的呢?顯然是人為所致。顯然是有意所致。縣公安局出面?zhèn)刹?,查找來查找去,一點線索找不著,變成一樁無頭案。余湘紅的母親卻從此癱倒在病床上。

        同是這一年,余湘紅十八歲上高三,一天晚上在一條黑咕隆咚的巷子里被幾個人強暴了。陽歷五月初夏天,余湘紅臨近高考,每天晚上都要在學(xué)校上過晚自習(xí),九點半鐘以后往家回。不是余湘紅不防備,不是余湘紅的父親不警醒。余湘紅每天下過晚自習(xí),一個人不回家,跟同學(xué)一起回家,父親依舊不放心。余湘紅就在教室里等著父親,不見父親不出教室門,不跟著父親一起不回家。余湘紅的父親更精心,晚上到時間,就是遇見老天那么大的一件事,也要把它扔在另一邊,去學(xué)校接余湘紅先回家,再接著去做老天那么大的一件事。這期間,余湘紅的父親已經(jīng)從縣紀檢委調(diào)出來,重新安排進縣政法委。縣政法委分管公檢法三個部門,就是為了進一步查找在他們家門口涂抹油污的人,或者說幕后指使別人涂抹油污的人。這個時候,余湘紅父親的態(tài)度是強硬的,一點妥協(xié)的意思都沒有,大會小會,多次強調(diào),屢次發(fā)誓,一副不把案件查個水落石出就不會善罷甘休的樣子。余湘紅的父親還是把自己的能力想得太強大,或者說把惡人想得太善良,輕視了惡人的惡。這一天晚上,余湘紅跟著父親走進一條小巷子。巷子里先有燈有亮光,這天晚上卻黑燈瞎火。這已是很明顯的反常跡象,余湘紅的父親警覺性不夠,領(lǐng)著余湘紅還是走進去。幾個蒙面人手持刀子逼迫上來,余湘紅的父親剛想喊一聲沒有喊出來,兩把刀子就從左右兩邊的身子插進去,余湘紅的嘴巴就被一塊膠布嚴嚴實實地粘貼上。余湘紅的父親在巷子的這一端倒在血泊里,余湘紅在巷子的那一端遭受強暴。

        案件驚動市里,驚動省里,成立專案組,前后偵破半年,抓住幾個外地來的流竄犯,審訊來、審訊去,偵破來、偵破去,就是查不出哪一個是幕后的指使人。幾個外地流竄犯受人指使作案是肯定的,一大捆子鈔票做中間的潤滑劑,轉(zhuǎn)手來、轉(zhuǎn)手去,轉(zhuǎn)過多少道彎子,經(jīng)過哪些人的手指,真的是很難查找清楚了。老婆的一樁無頭案,加上閨女的一樁無頭案,迫使余湘紅的父親在小縣城很難再待下去,也不敢在小縣城再待下去。舉家支離破碎地遷往市里,余湘紅的父親被組織安排在市老干部活動中心工作,算是一個閑差,好有時間回家照顧癱瘓在床的余湘紅母親。余湘紅的父親身子挨上兩刀,沒有什么大礙。伺機報復(fù)的人,不想要他的性命,就是想讓他慢慢地活著,慢慢地面對癱瘓在床的老婆,慢慢地面對遭人蹂躪的閨女,慢慢地在人世間煎熬著。余湘紅的父親離開小縣城,離開政法委系統(tǒng),算是向一幫看不見的人,低頭了,妥協(xié)了,認輸了。

        余湘紅高三出事耽誤去考大學(xué),第二年沒有再去復(fù)習(xí)參加高考。市領(lǐng)導(dǎo)批條子安排她進市直機關(guān)幼兒園當(dāng)老師。從外表上來看,余湘紅沒有少掉一根腳趾頭,沒有少掉一根手指頭,依然年輕漂亮,說一口夾雜湘西口音的普通話,是當(dāng)?shù)夭欢嘁姷南嗝渤霰姷暮厦米?。但在實質(zhì)上,余湘紅的變化就大了,變得不愛說不愛笑,整天沉默寡言,像一只悶葫蘆,經(jīng)常地兩眼呆滯,精神恍惚,看不出一點聰明可人的勁頭,更看不見她能歌善舞的一面。余湘紅短時間內(nèi)走不出籠罩在她人生之上的這么大一片陰影和傷痛,也就不可能去幼兒園把一個幼兒老師好好地當(dāng)下去。面對一個個孩子,就像一個個孩子的爸爸就是強暴她的男人。耍脾氣、使性子是她的基本工作態(tài)度,罵孩子、打孩子是她的常見工作方法。一個月下來,幼兒園的園長趕緊去找上面領(lǐng)導(dǎo)部門,余湘紅這么一個幼兒老師她們不敢再多要一天。市領(lǐng)導(dǎo)也覺得余湘紅這樣子不適合在幼兒園繼續(xù)工作,沒出大的紕漏已屬不幸中的萬幸了。余湘紅受累于她的父親,她的父親受累于在縣紀委的一份工作?!厥獾氖拢厥廪k理;特殊的人,特殊辦理。這是市領(lǐng)導(dǎo)關(guān)于余湘紅工作問題做出的重要批示。市領(lǐng)導(dǎo)找到余湘紅的父親,說余湘紅的工資幼兒園照發(fā),讓她先回家休息,在全市范圍內(nèi)她看上哪個單位,她喜歡什么工作,你們就提出來,我們重新安排。

        市領(lǐng)導(dǎo)說,一定要你們家人滿意,更要小余自己滿意。

        市領(lǐng)導(dǎo)的一席話,說得余湘紅的父親眼淚汪汪的,連聲說感謝市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和照顧。

        此時此刻,余湘紅父親的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樣,一副神情萎頓的樣子,早沒了轉(zhuǎn)業(yè)軍人的影子,早沒了初任縣紀檢委副書記的影子,一天一天變化過來,一天一天消沉下去,跟一個衣食無著的下崗職工差不多,跟一個東奔西跑的上訪者差不多。這一年,伺機報復(fù)的人連續(xù)對他的家人下毒手,無論從身體上,還是從精神上,早已經(jīng)摧垮了他,早已經(jīng)打敗了他。

        余湘紅從幼兒園回到家,她的母親躺在一間臥室里,她躺在另一間臥室里,她的父親待在客廳里,如坐針氈,芒刺在身,一時一刻沒辦法在家里待下去,又不得不在家里待下去。他面對老婆閨女流露出來的只能是一份無言的心痛與深刻的愧疚。他經(jīng)常感受最深的兩種生命狀態(tài)就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是容易,活是艱辛的。現(xiàn)在他只能活,不能死。老婆癱瘓在床,不能走出家門,他必須時刻面對。閨女待在家里,躺在床上,他必須時刻面對。老婆跟著他在部隊的時候,是軍營附近一所地方小學(xué)的老師。老婆跟著轉(zhuǎn)業(yè)小縣城的時候,依舊安排在縣城的一所小學(xué)當(dāng)老師。老婆摔傷癱瘓在家養(yǎng)病,案件偵破不掉,不能定性,也就不能定其為工傷或其他什么的。老婆躺在家里按月拿一份基本工資,連自己承擔(dān)的那一部分醫(yī)藥費都承擔(dān)不起來。老婆跟他說,我跟著你不后悔,我后悔的是連累上閨女,我這一生毀掉就毀掉了,閨女的一生不能就這么輕易地毀掉了。老婆是個樂觀的女人,面對家庭的如此變故,一份樂觀早已不存在。余湘紅的父親強打精神,走進閨女的臥室。

        父親小心翼翼地說,市領(lǐng)導(dǎo)說了,你想去哪一個單位,就安排你去哪一個單位。

        父親謹小慎微地說,市領(lǐng)導(dǎo)說了,你喜歡什么工作,就安排你去做什么工作。

        余湘紅說,我想去市歌舞團。我喜歡唱歌跳舞。

        父親直言不諱地說,我看去市歌舞團,還不如去市直機關(guān)幼兒園。那么一種亂糟糟的地方,還不如幼兒園清靜,還不如幼兒園單純。

        父親是一個生活嚴謹?shù)娜?,是一個生活沉悶的人,同樣也是一個缺少生活情趣的人。小時候,余湘紅唱歌跳舞,父親一撞見就緊鎖眉頭,從來不去鼓勵,從來不說一聲好。

        余湘紅反問父親說,我現(xiàn)在還是一個跟清靜、單純相配的人嗎?

        余湘紅實話跟父親說,我去幼兒園上班,一看見孩子純潔的眼神,一聽見孩子幼稚的話語,我就想起自己的骯臟齷齪,就控制不住自己,不由自主地去罵孩子、去打孩子,甚至連殺孩子的念頭都產(chǎn)生過。我再去幼兒園遲早會出大事的。

        父親說,那你就去市歌舞團吧。

        這種時候,余湘紅的父親面對余湘紅是力不從心的,是無能為力的,也是欲哭無淚的。余湘紅的父親說,我現(xiàn)在就去找市領(lǐng)導(dǎo)說這件事。天空晴朗,陽光明媚。余湘紅的父親走在一片明亮的陽光下,卻從心底里感覺到一絲徹骨的寒冷,感覺到今后生活的莫名慌恐。余湘紅的父親不知道今后自己的命運跟老婆的命運會怎么樣,更是不知道余湘紅今后的命運會怎么樣。一個被命運打敗的人,每一天都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不會再有一天春光溫暖的好日子。

        余湘紅去市歌舞團上班,在那里唱歌跳舞就是工作。余湘紅喜歡唱歌跳舞,唱起歌來不要命地吼,跳起舞來不要命地蹦。這樣一來,余湘紅唱起歌來像是吼秦腔,跳起舞來像是在蹦迪。市歌舞團的藝術(shù)指導(dǎo)老師說,藝術(shù)是要有分寸感的,唱歌過頭就不是唱歌了,跳舞過頭就不是舞蹈了。余湘紅不去管什么狗屁的藝術(shù)分寸感,只管盡情地去發(fā)泄,把淤積心里的不快釋放出來,把沉淀心底的郁悶傾倒出來。余湘紅漸漸地開朗起來,漸漸地開心起來,余湘紅的母親躺在家里就安心許多,湘紅的父親去市老干部活動中心上班就放心許多。余湘紅的父親跟余湘紅的母親說,看來湘紅去市歌舞團上班選擇對了。余湘紅的母親說,湘紅能這樣子下去,我就是死也瞑目了。余湘紅的母親一個人在家里,喜歡坐在輪椅車上,喜歡坐在窗戶前面,兩眼一動不動地盯著窗戶外的天空,嘴里不停地念叨著,這是在心里祈求老天保佑她們一家人不要再出任何事情,這是在嘴上詛咒那些暗中作惡的人不得好死。

        余湘紅的母親說,都說蒼天有眼,老天你就睜開眼睛吧。都說惡有惡報,老天你就讓那些作惡的人遭到報應(yīng)吧。

        余湘紅的父親心想舉家離開小縣城,噩夢和厄運就丟在了小縣城。伺機報復(fù)的一幫子人就會心慈手軟,就會大發(fā)慈悲放過他及他的家人。實際上,他的這些想法還是太幼稚。你退讓,不一定對方就退就讓。一干人暗藏在背后,不管他走到哪里,他們的魔掌就伸展在哪里,噩夢和厄運就會流水一般跟隨到哪里。只不過其表現(xiàn)形式改變了,變得更加隱蔽了,變得更加歹毒了。

        余湘紅在市歌舞團上班總要與社會交往吧,總要接觸社會上的各種各樣男人女人吧。這些人的職業(yè)不一,地位不一,林林總總,各色各樣,但都是以善的面目出現(xiàn),都是以迎合的面目出現(xiàn)。其中最常見的,就是余湘紅身邊會不時出現(xiàn)追求她的男孩子。先是出現(xiàn)一個有錢的男孩子,揮金如土,手里的錢就是花不完,就是不見少。請人去高檔的飯店吃飯,帶上余湘紅;請人去高檔的歌舞廳唱歌跳舞,喊上余湘紅;請人去著名的風(fēng)景區(qū)游玩,邀上余湘紅。在這個男孩子的一舉一動里,去這些高檔的娛樂場所吃喝玩樂,余湘紅都不是被請的主要對象,而是陪著別人一起去的。這個別人一定是個女人。這個女人一定是余湘紅信任的。時間一長,次數(shù)一多。余湘紅看出一點門道。從表面上看,這個有錢的男孩子,請的是別人,別人是主角,陪的是她,她是配角。而實際上,每一次請的主角不固定,她這個配角卻是固定的,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主角。待余湘紅看透他的意圖,還沒想好到底該怎么辦,這個有錢的男孩子就向她表白了。男孩子向余湘紅表白,也是按照有錢人的方式表白的。男孩子說,只要是花錢能夠辦到的,你想要什么東西,你想要金山銀山,我都會答應(yīng)你。余湘紅說,我不想要金山銀山,我最想要的東西,我最缺少的東西,都是花錢買不到的。余湘紅與這個有錢的男孩子的交往,戛然而止,到此為止。

        不是余湘紅看不上這個有錢的男孩子,不是余湘紅不想與這個有錢的男孩子談一場風(fēng)花雪月般的戀愛。哪一個青春女孩不做夢呢?余湘紅拒絕這個有錢的男孩子,是她的心理有障礙。她擔(dān)心與這個男孩子進一步交往下去,會露出自己以前被人強暴的這件事。這是一塊消磨不去的傷疤,時刻明晃晃地擺放在那里。余湘紅可以視而不見,別人不能視而不見。余湘紅可以暫時忘記,別人卻時刻牢記。俗話說,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余湘紅的這一身世早已像一條喂熟的哈巴狗,樂顛顛地跟隨她從小縣城跑過來,每時每刻都圍繞在她身邊,狂吠不止。余湘紅遺忘它只能是暫時的。與這個有錢的男孩子談對象,就算她的牙口咬鐵緊,也不能封堵別人的嘴巴。面對這個有錢的男孩子,余湘紅害怕了,只能選擇退縮與拒絕。

        第二個主動接觸余湘紅的是一個帥氣的男孩子。這個帥氣的男孩子,是新來市歌舞團的舞蹈演員,不像第一個有錢的男孩子那么有錢,他接近余湘紅的方式也不一樣。這個帥氣的男孩子接近余湘紅的方式是神態(tài)上的一舉一動,而不是物質(zhì)上面的吃喝玩樂。帥氣的男孩子不用嘴巴說話,他用眼神在說話,他用舉止在說話。舞蹈演員擅長的就是肢體語言,不是說話。他的眼神告訴余湘紅,他喜歡她。他的舉止告訴她,他喜歡她。在對付女孩子方面,物質(zhì)的吸引力,往往抵不上神態(tài)的吸引力。這個帥氣的男孩子進團不到兩個月,余湘紅就答應(yīng)跟他約會了,一起去逛街看電影,一起去吃飯喝咖啡。這個帥氣的男孩子長相太帥氣了,面對余湘紅太有吸引力了。余湘紅沒有辦法去拒絕,沒有力量與勇氣去抗拒。余湘紅的內(nèi)心矛盾著,糾結(jié)著,痛苦著。余湘紅與這個帥氣的男孩子相處,看不出有多少開心與歡樂,倒是時時刻刻沉悶著、憂郁著,期期艾艾的一副樣子,很像一個古典戲曲中的苦命小女子。余湘紅與男孩子一起下飯館吃飯,筷子拿在手上就飽了,剩下一桌子飯菜在那里。男孩子不說話,余湘紅不說話。面對這個不愛說話的男孩子,余湘紅只能不說話,用行動與他交流著。余湘紅不吃不喝,男孩子跟著不吃不喝,像是兩個比賽絕食的人。余湘紅與男孩子一起喝咖啡,一杯咖啡擺放在眼面前,一滴不去沾。余湘紅視咖啡為毒藥,男孩子跟著視咖啡為毒藥。兩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目Х?,擺放在兩個沉默寡言的人面前,一動沒有動。余湘紅與男孩子一起去逛街,余湘紅在前面使勁地走著,男孩子在身后使勁地跟著,兩個人一副急匆匆的樣子,你追我趕,串街溜巷,不像是逛街,倒像在競走。

        最反常的是余湘紅與男孩子一起看電影。大多的時候,都是余湘紅悄悄地躲藏在黑暗處,黯然神傷,暗自流淚。男孩子看見余湘紅這樣子,依舊不說話,伸手搬過余湘紅的肩膀,把她緊緊地摟進懷里,而后伸出舌頭替余湘紅一點一點地舔去掛在臉上的淚水。往往男孩子越舔,余湘紅的淚水就越多。再后來男孩子就陪著余湘紅一起哭泣,一起流淚。余湘紅總算開口說話了。余湘紅說,我想跟你說一件我的身世。余湘紅想把那么一段身世說出來。余湘紅不想像離開有錢的男孩子那樣離開這個男孩子。帥氣的男孩子總算開口說話了。男孩子說,你什么都不用說,我都已經(jīng)知道了。余湘紅說,你知道我也要說,我說的肯定與別人謠傳的不一樣。男孩子不想聽余湘紅去說。男孩子說,不管你說還是別人去說,不管事件怎么去謠傳,其實實質(zhì)都是一樣的。什么叫實質(zhì)都是一樣的?那就是余湘紅遭別人強暴的實質(zhì),那就是余湘紅失身的實質(zhì)。余湘紅躺在這個帥氣的男孩子懷里,一下子僵硬住。男孩子一把推開余湘紅的僵硬身子說,我倆的關(guān)系到此結(jié)束吧。余湘紅蒙頭蒙腦掙扎著問,為什么?帥氣的男孩子說,我不能面對你的實質(zhì)。

        余湘紅第三個接觸的男孩子,是一個搖滾歌手。這個唱搖滾的歌手不在市歌舞團工作,幾個人組成一個搖滾樂隊,在不同的夜晚出沒于不同的酒吧歌舞廳。余湘紅與第一個有錢的男孩子接觸時,在酒吧歌舞廳就見過這個搖滾樂隊的演出,聽過這個搖滾歌手唱歌。這個搖滾歌手與余湘紅有許多相似之處,唱歌不要命地唱,跳舞不要命地跳。余湘紅有一種找到知音的感覺,有一種找到另一個自我的感覺。這個搖滾樂隊的名字叫天堂樂隊。余湘紅聽見搖滾歌手唱歌,就有一種飛升起來的感覺,就有一種飄飄然走進天堂的感覺。這是余湘紅自己拼命地唱歌跳舞想要達到的境界,自己卻怎么也達不到的境界,在聽搖滾歌手唱歌、在看搖滾歌手跳舞的過程中輕而易舉地達到了。那時候,余湘紅沒想到會跟這個搖滾歌手談對象,更是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不要命地飛蛾撲火一般撲向這個搖滾歌手,與這個搖滾歌手一起同居,一起吸食毒品,最終走向一條毀滅人生的不歸路。

        余湘紅察覺自己不知不覺地喜歡上搖滾歌手,是離開第一個有錢的男孩子之后。那一段時間,余湘紅失落與空虛是自然的。每天晚上,余湘紅一個人去酒吧或歌舞廳,挑選一個拐角處,獨自靜靜地喝酒,獨自靜靜地聽歌。應(yīng)該說,混跡在這座城市酒吧歌舞廳里的樂隊不是一支兩支,在這座城市酒吧歌舞廳里唱歌的歌手更是不計其數(shù)。余湘紅察覺到自己有意無意地在追隨天堂搖滾樂隊,有意無意地在追隨這個搖滾歌手。只有這個搖滾歌手唱歌跳舞能填補她的失落與空虛,只有這個搖滾歌手唱歌跳舞能安撫她飽受傷痛的一顆心靈。這時候,余湘紅就想著做一只飛蛾,不顧一切地向著這個搖滾歌手撲上去。是第二個帥氣男孩子的出現(xiàn),阻礙了她撲飛的方向,延緩了她撲飛的時間。搖滾歌手是另一個自己,是鏡子內(nèi)的自己與鏡子外的自己,是天上的月亮與水中的月亮。面對第一個有錢的男孩子,是余湘紅主動離開的。面對第二個帥氣的男孩子,是余湘紅被動離開的。面對第三個搖滾歌手,余湘紅不能遲疑了,不能自已了,直接地“哐當(dāng)”一聲撞上去,即便渾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了。

        余湘紅在土壩街遇見李三是第一次,跟蹤李三也是第一次。余湘紅跟蹤李三的原因,就是李三身上有一股毒品的藥味。余湘紅的毒癮間歇性發(fā)作,手上缺少購買毒品的錢,缺少可供吸食的毒品,迫不得已地跟蹤李三,想從李三那里得到毒品,來緩解間歇性發(fā)作的毒癮。一個吸食毒品上癮的人,就時刻被毒癮控制著,毒癮一旦發(fā)作起來,就如真魂出竅,就像魔鬼附身,一個人就不再是一個正常人了,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一個女人就不再是一個正常女人,很可能就淪落成一個下賤的女人,誰個有毒品就跟誰睡覺,誰個有錢財跟誰睡覺,睡覺得著毒品去吸食,睡覺得著錢財購買毒品去吸食。余湘紅就是這么一個染上毒癮不正常的女人。余湘紅跟蹤李三,算是跟蹤對了。李三手上有一大堆毒品,夠余湘紅吸食十年八年,夠余湘紅吸食一輩子。余湘紅跟蹤李三卻又是十分危險的,李三是一個大毒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這一次,槍筒對準余湘紅腦袋的那一刻,李三手軟了。手槍“啪嗒”一聲掉地上。

        李三再一次大聲問余湘紅,你真不是緝毒警察?

        余湘紅說,我是一個離不開毒品的下賤女人。

        李三放心,關(guān)上大鐵門,把余湘紅帶進房屋里。從外面看,幾間廠房又高又大,紅磚墻,紅瓦頂。墻面上依稀可見“誓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標語。足見幾間廠房的陳舊。從里面看,幾間廠房相通連,水泥地,水泥墻,鋼架梁,蘆席笆,成百上千只麻雀在里邊嬉戲作窩。李三一個人待在這里,就是這些“嘰嘰喳喳”的麻雀與之做伴、與之說話、與之交流。一張破床擺放在房屋中間,小得像是湖面上的一葉小舟。湖浪泛起,小舟搖晃,一副將要即刻沉沒的樣子。李三身上的毒品味道,來源于身上不注意沾染上的毒品粉末。李三的味覺不敏感,聞不出來。余湘紅的味覺敏感,聞得出來。人與人的味覺差別,就像人與狗的味覺差別,相差的不是一倍兩倍、十倍八倍的。在幾間廠房里,一大包毒品就像垃圾一般隨便地扔在房屋的拐角里。毒品散發(fā)出來的濃烈味道,就像農(nóng)歷八月時節(jié)的桂花香氣,四周飛舞著,到處彌漫著,直沖余湘紅的鼻子。余湘紅連打三個響亮的噴嚏,剛剛緩解的毒癮又一次強烈地發(fā)作起來。余湘紅兩眼四顧,感覺幾間房屋里到處都有毒品,卻不能確定毒品在哪里。余湘紅急忙問李三,你是先睡我后給我東西,還是先給我東西后睡我。李三說,我先給你東西。吸毒者忌諱說“毒品”兩個字,販毒者也忌諱說“毒品”兩個字。

        李三走到房屋拐角,拿過一袋子毒品。塑料袋,巴掌大,透明狀,裝滿白色的粉末。余湘紅兩眼大睜,渾身顫抖,接過李三遞過來的毒品,不能自已地問,一袋子都給我?李三點一點頭。余湘紅的包里帶著吸食工具。其實,吸食這種毒品簡單,就是一張錫皮紙,粉末灑在上面,打火機從下面點火,吸食燃燒出來的煙霧。余湘紅在李三面前就要這么做,被李三制止住。李三說,我不想看見你吸食毒品的樣子。余湘紅慌忙跑到房屋的另一邊,背對李三蹲下身子,忙著吸食。李三從背后木呆呆地看著余湘紅的一舉一動。這是李三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著吸毒者吸毒,也是最后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著吸毒者吸毒。同樣余湘紅這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面對一個毒梟,也是最后一次這么近距離地面對一個毒梟。高大的廠房安裝著高大的玻璃窗戶,窗戶上面的玻璃殘缺不全,犬牙相錯,一抹陽光無遮無攔地照射進來。在這束陽光的光亮里,絲絲縷縷的藍煙從余湘紅蹲著的地方飄蕩開來,扶搖直上,像是余湘紅自身著起火。李三不驚訝,也用不著驚訝。對一個吸毒者來說,吸食毒品的過程就是一個生命自焚的過程。同樣對一個販毒者來說,販賣毒品的過程也是一個生命自焚過程。從這個方面來說,他與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同一條線繩上拴著的兩只螞蚱,因為毒品有了同一種命運的來源,因為毒品又有了同一種命運的歸宿。水塘邊,院子里,廠房中,這么一處風(fēng)水寶地,是他選擇的生命終結(jié)地,難道也是她選擇的生命終結(jié)地?李三的選擇是主動的,女人的選擇是被動的。李三的選擇是心甘情愿的,女人的選擇心甘情愿嗎?這個女人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一瞬間,李三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想去了解眼前這個女人的愿望。這是十二年前他離開梅艷之后,第一次面對女人所產(chǎn)生的睡覺之外的愿望。李三明白,在內(nèi)心他還是渴望接近女人、與女人溝通的。

        前后三分鐘時間,余湘紅從地獄飛升上天堂,又從天堂降落回人間。毒癮發(fā)作就是在地獄中掙扎,就是在地獄中與魔鬼搏斗。吸食毒品就是拯救出地獄,就是掙脫開魔鬼,就是飛升天堂。天堂不能久留,天堂不可久留,降落回人間,做一個正常的人,是每一個吸毒者的愿望。只是這種愿望,只能一次次依靠毒品去維持。余湘紅降落回人間,暫時做一個正常人。暫時正常的余湘紅打開包,掏出一面鏡子對照著,拿出一把梳子一點點梳理頭發(fā),拿出一張面巾紙一點點擦拭自己的臉面,而后涂抹口紅,勾畫眼影,一點點打扮起自己。最后余湘紅從包里拿出一件絲質(zhì)睡衣更換上。余湘紅做這些不回避李三,也沒有必要回避李三。余湘紅把自己復(fù)原成一個人間正常的女人,才轉(zhuǎn)過身子一步一步朝李三這一邊走去,去履行剛才在地獄與魔鬼搏斗時許下的諾言。李三坐在床上,一把手槍就放在床上,就放在手邊。在李三的眼里,此一刻的余湘紅肯定不是彼一刻的余湘紅。此前的余湘紅是一個神情萎頓,面色灰暗,兩眼絕望的女人?,F(xiàn)在的余湘紅是一個神情亢奮,面如桃花,兩眼憂郁的女人。絕望的眼里噴出來的是火焰,憂郁的眼里包含著的是淚水。李三能分清同一個女人的兩種狀態(tài),也能明白兩種狀態(tài)是同一個女人。

        余湘紅說,我倆現(xiàn)在睡覺吧?

        李三說,我現(xiàn)在不想睡覺。

        余湘紅說,你不想跟我睡一覺,就想拿槍打死我?

        李三說,我現(xiàn)在不跟你睡覺,也不想拿槍打死你。

        余湘紅說,你該不會就這么放我走吧?

        李三說,你知道我住在這個地方是一個什么人,我怎么能放你走開呢?

        余湘紅說,那你留下我干什么?

        李三說,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一個什么女人。

        余湘紅說,你剛才看見我在干什么,我是一個吸毒的女人,我是一個跟男人睡覺的女人,我是一個下賤的女人。

        李三說,我想知道你是哪個地方人,我想知道你的家里還有哪些人,我想知道你怎么會吸毒的??茨愕拈L相,聽你的口音,都不像這個地方人。

        余湘紅說,聽你的口音,也不像這個地方人,

        李三說,我是地地道道本地人,只是我在外地闖蕩這些年,可能口音變了。

        余湘紅說,你騙人,你肯定是一個外地人。

        李三說,我騙你干什么?

        余湘紅說,你是一個受人指使報復(fù)我的人?

        李三說,你說這話我聽不懂。

        余湘紅說,你裝混蛋。

        余湘紅說著話,朝著坐在床上的李三一頭撲過去,不要命地又是抓又是撓。余湘紅說,就是你們這一幫子人坑害了我們一家子人,坑害死我父母,坑害得我這樣子。

        李三本能地先去保護槍支,而后才去極力地擺脫開余湘紅。李三從床上站起身子,左手拿槍,伸開右手惡狠狠地打余湘紅兩巴掌說,你是一個血口噴人的瘋女人。

        搖滾歌手長得賊眉鼠眼,身體瘦小,面黃肌瘦,身邊卻圍繞著不少漂亮的女孩子。余湘紅舍下臉面,飛蛾一般一頭撲上去,也只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余湘紅漂亮,跟這些圍繞搖滾歌手的漂亮女孩子相比較,就不算漂亮了。余湘紅能歌善舞,跟這些圍繞搖滾歌手的漂亮女孩子相比較,就算不上有能耐了。這些圍繞搖滾歌手的漂亮女孩子,個個貌若天仙,多才多藝。也就是說,余湘紅跟這些漂亮的女孩子去競爭,長相上不占優(yōu)勢,能耐上也不占優(yōu)勢,反倒顯得丑陋之極,平庸之極,就是一只嘎嘎叫的丑小鴨。因而在搖滾歌手不屑一顧的眼神里,根本就沒有余湘紅的存在與地位,她不要命地往上貼也沒有用。每天晚上,搖滾歌手在哪家酒吧歌舞廳演出,余湘紅就去哪家酒吧歌舞廳。余湘紅能與搖滾歌手直接接觸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獻花。搖滾歌手一曲唱罷,或演唱中的間歇處,余湘紅就會手持鮮花跑上前臺,獻上其精心挑選的一束鮮花。搖滾歌手用眼睛的余光看見余湘紅走上來,伸手接過鮮花,連一聲謝謝都不說。余湘紅從搖滾歌手眼睛的余光里,看見的是冰冷的眼神,是厭惡的眼神。余湘紅回臺下,只有自卑,只有傷心,只有落淚,只有不甘。這個時候的余湘紅,用傷心至極去形容一點不過分,用魂不守舍去形容一點不過分。余湘紅的魂魄早已附著在搖滾歌手的身上,早已變成一個沒有魂魄的空心人,早已變成一個不能自已的木頭人。

        大白天,搖滾歌手一幫子人就住在土壩街上的一處民居里。這里有一個大院子,搖滾歌手一幫子人睡好覺、吃過飯、休息好,就坐在院子里抽煙、喝酒、練歌、曬太陽。一幫男孩子女孩子在一起嘻嘻哈哈,吵吵鬧鬧,說說笑笑,蹦蹦跳跳,像是院子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似的。大門敞而不閉,土壩街上的一群孩子跑過來看熱鬧,余湘紅可憐地夾雜在一群孩子中間。一群孩子在大門外面不敢進去,余湘紅在大門外面也不敢進去。孩子走進大門,會遭到一幫子人呵斥。余湘紅走進大門,同樣會遭到一幫子人呵斥她。一幫子人呵斥孩子們說,滾、滾、滾,我們又不是動物園里的猴子,這里有什么好圍觀的?一幫子人呵斥余湘紅說,我們的吉米不喜歡你,你還來這里干什么呀?吉米(Gymea)就是搖滾歌手的英文名字,他的中文名字叫什么,余湘紅不知道。一群孩子嘰嘰喳喳地跑開,孤獨地剩下余湘紅一個人。余湘紅依靠大門站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大門口。要是坐在大門口坐累了,就合攏兩腿,抱著兩腿,把頭枕在膝蓋上睡一會。這個時候,余湘紅就像一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女孩子,或者說已經(jīng)是一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女孩子。

        整個白天里,天堂搖滾樂隊有很大一部分時間就在院子里抽煙、喝酒、練歌、曬太陽。要是一幫子人抽煙抽完了,他們會差遣余湘紅去商店買。要是一幫子人喝酒喝完了,他們會差遣余湘紅去商店里買。這個時候,余湘紅就會跟一幫子人討價還價。余湘紅看著一幫子人說,要是吉米讓我去買我就去買,要是吉米不跟我說我就不去買。一幫子人就一齊去看著吉米。夜晚,吉米精神十足,兩眼聚光,熠熠生輝。白天,吉米萎靡不振,蔫頭蔫腦,兩眼耷瞇著,眼皮像是粘合在一塊,始終打不起精神。這個時候,吉米努力地把兩眼拉開一道縫隙,不熱不冷地盯著余湘紅。吉米問,你就這么喜歡聽我說話?余湘紅說,我就是想聽你說話。吉米問,我說什么話你都喜歡聽?余湘紅說,你說什么話我都喜歡聽。

        此時此刻,一幫子人正在院子里抽一種類似煙卷的黑乎乎東西。抽這種東西,不是一人抽一根,而是一幫子人輪流抽一根。你抽一口遞給我,我抽一口遞給他。一個人抽一口,憋著氣,停一停,等一等,再慢慢地把煙霧地吐出來。吉米手里拿著這種東西朝著余湘紅走過來。

        吉米問,我讓你抽這種東西,你抽不抽?

        余湘紅說,你讓我抽,我就抽。

        吉米問,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余湘紅說,我不知道。

        吉米說,這是大麻!

        余湘紅說,你讓我吸毒我都敢吸。

        吉米說,大麻就是毒品的一種。

        余湘紅兩眼驚恐地盯著吉米手里的大麻。吉米自己先抽一口,慢慢地吐出來,一股藍瑩瑩的煙霧沖著余湘紅飄散過來。余湘紅聞見過這種煙霧的味道,是一種奇特的、有別于香煙的味道。吉米不說話,把手里的大麻遞給余湘紅。余湘紅不說話,接過去放進嘴里,像吉米一樣猛然地抽一大口。余湘紅嘴含煙霧憋氣,兩眼笑瞇瞇地盯著吉米,一副樣子像是跟吉米說,莫說你讓我抽大麻,你讓我去死我都去。

        這就是余湘紅第一次吸食毒品。從此余湘紅混跡在一幫子人中間,晚上跟他們一起去酒吧歌舞廳唱歌跳舞,白天跟他們一起休息、吃飯、睡覺、吸毒。余湘紅就是想要這樣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帶給她極大的滿足。天堂搖滾樂隊的一幫子男女混居雜居,吉米跟所有的女孩子都睡覺,余湘紅只跟吉米一個人睡覺。在這個世界上,余湘紅只看上吉米這么一個男人。在余湘紅的眼睛里,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吉米這么一個男人。吉米從來不去過問余湘紅的過去,也不讓余湘紅過問他的過去。吉米說,我們這些做搖滾樂的人,只追求眼前的及時享樂就足夠了,我們沒有過去,我們也不需要將來。這期間,余湘紅顧不上市歌舞團里的工作,也顧不上她的父母親。悄悄地,一個更大的災(zāi)難正接近余湘紅的父母親,余湘紅渾然不覺,余湘紅的父母親渾然不覺,一絲絲預(yù)感都沒有。

        這一天,兩份一模一樣的郵遞快件分別郵遞到余湘紅的父母親手上。父親手上的一份,是郵寄給市老干部活動中心的。母親手上的一份,是郵寄給家里的。正好是上班時間,郵寄給市老干部活動中心的一份寫著父親的名字,父親收到之后拿在他的手上是理所當(dāng)然的;郵寄給家里的一份寫著母親的名字,父親不在家,母親收到之后拿在她的手上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父親簽收快件,是在單位的收發(fā)室里。這一點很正常,沒什么好說的。在家里,母親聽到叫門聲,不敢開門,不去簽收,郵遞員硬是把這份郵遞快件從門縫塞進去。兩份郵遞快件上面的收件人地址、姓名是正確的,寄件人的地址、姓名卻是模糊的。余湘紅的父母親不知道何處何人郵寄的,有些怪異與吃驚。面對這么兩份有些怪異與吃驚的郵遞快件,余湘紅的父母親拿在手上反復(fù)掂量與猜測,最后還是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拆開來。里邊是幾張照片。照片上沒有別人,只是余湘紅一個人。

        ——這是一張余湘紅在酒吧歌舞廳唱歌跳舞的照片。照片上的余湘紅像是吃過搖頭丸,不要命地拼命唱歌,不要命地拼命跳舞,一副瘋狂的樣子,像是能把嗓子喊破,像是能把胳膊擰折。

        ——這是一張余湘紅在酒吧歌舞廳獻花的照片。照片上的男歌手形象模糊不清,余湘紅的形象倒是十分清晰,急切地擁抱著舞臺上的歌手,臉上顯出一副媚相、一副浪相、一副下作相。

        ——這是一張余湘紅在一處院子里吸食毒品的照片。照片上的余湘紅兩手一起捧著一支水煙袋,煙窩里燃燒著毒品,一臉的憔悴,一臉的陶醉,一臉的滿足。

        ——這是一張余湘紅跟男人在一起睡覺的照片。照片上的余湘紅跟一個男人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男人的身子暗淡模糊,余湘紅的身子該清晰處清晰,不該清晰處也清晰……

        余湘紅的父親看完此組照片預(yù)感到一些什么不好的東西,趕緊往家中打電話。家里的電話通是通,就是沒人接。平時不這樣,家里的電話是來電顯示,要是其他陌生電話,余湘紅的母親不接,余湘紅父親的辦公室電話,余湘紅的母親沒有理由不接。余湘紅的父親扔下電話,趕緊往家里跑,一邊跑一邊打手機給余湘紅。這些天,余湘紅早跟父母親鬧翻天。父母親聽到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一些事,去質(zhì)問余湘紅,去勸告余湘紅。余湘紅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哪里還能聽得下父母親的質(zhì)問,哪里還能接受了父母親的勸告。半路上,余湘紅的父親在手機里肯定地對余湘紅說,你快一點回家,你母親在家出事了。

        余湘紅的父親先到家,看見余湘紅母親的一輛輪椅車空著扔在一旁,她一根繩子拴在門的把手上,拴在自己的脖子上,吊死在門后面,一份郵遞快件的信封拿在手上,幾張照片一張一張地散落在地上。一瞬間,余湘紅的父親就什么都明白了。余湘紅落后二十分鐘趕到家,家里的門半開半合著,先是看見倒在地上的父親,后是看見懸吊門后的母親。父親奄奄一息,母親早沒了呼吸。余湘紅打電話喊120救護車。趁著救護車沒來之前的這么一段空隙里,余湘紅彎腰一張一張撿拾起散落地上的照片。余湘紅知道母親上吊,是因為散落地面的照片。余湘紅知道父親倒在地上,是因為看見母親上吊,是因為他的手上拿著一模一樣的另一份照片。余湘紅的父親是嚴重的腦溢血,送進醫(yī)院一天一夜死掉了。這個時候,余湘紅還不知道這組照片是怎樣拍攝的、是誰個拍攝的。這個時候,余湘紅還不知道這些都是報復(fù)計劃的一部分。余湘紅料理完父母親的喪事,想去找搖滾歌手問清楚,此組照片是誰拍攝的、是怎么一回事。找來找去,哪里還有天堂搖滾樂隊的影子。這個時候,余湘紅才想到可能是一個大圈套,自己不知不覺地鉆進去。令其驚訝的還有,市歌舞團里的那個舞蹈演員也不見了。一個有正規(guī)編制的舞蹈演員,是怎么來的,是怎么去的,余湘紅問來問去,市歌舞團里沒人能夠說清楚。余湘紅趕緊去找第一次有錢的、口袋里的錢怎么花也花不完的男孩子。余湘紅到處去找,到處去打聽,這個有錢的男孩子,也跟著一起莫名其妙地失蹤去。

        一對雙親死亡,三個男孩子消失,余湘紅染上的毒癮不能死亡與消失。漸漸地,余湘紅一個人不可避免地淪落進滾滾紅塵之中。

        李三說,你先說一說你的身世吧。

        余湘紅說,我先說你后說?

        李三說,你先說我后說。

        余湘紅說,那好吧,我現(xiàn)在就開始說。

        李三說,那好吧,我洗耳恭聽呢。

        水塘邊。院子中。廠房里。李三和余湘紅,一個販毒者,一個吸毒者,兩個看似敵對的人,兩個看似一對不相干的人,走在了一起,說在了一起,溝通在了一起。男人和女人最好的溝通方式就是睡覺。一對男女只要一覺睡過來,男人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女人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就能相互猜測個八九不離十。簡單地說,李三跟余湘紅睡一覺,感覺出她不只是一個單純的淪落紅塵的女人;余湘紅跟李三睡一覺,感覺出他不只是一個單純的販毒的男人。這些年來,跟余湘紅睡覺的男人不計其數(shù),這些男人無一例外地都把她當(dāng)成一個下賤的女人,當(dāng)成一個賣身的女人。這些男人跟余湘紅的關(guān)系,就是金錢的關(guān)系,就是毒品的關(guān)系??诖镉绣X的男人就能找余湘紅睡覺,手上有毒品的男人就能找余湘紅睡覺。賣身是余湘紅的職業(yè),吸毒是余湘紅的目的。一個吸毒上癮的人,可以不去喝水,可以不去吃飯,不能不去吸毒。吸食毒品是吸毒者維系生命的唯一食物,也是消損生命的重要方法。一個吸毒者的最終出路就是死亡。死亡是一盞或明或暗的燈,在不遠的前面閃爍著,引誘著她,迎接著她,等候著她。死亡對余湘紅說,你來吧!人世間所有男人的懷抱都比不上我的懷抱寬厚,都比不上我的懷抱溫暖。余湘紅說,我現(xiàn)在還不愿意去死,我現(xiàn)在還不甘心去死,在這個人世間,我還要找一找有沒有一個男人的懷抱比你的更寬厚,更溫暖。死亡說,看來你是一個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人,看來你是一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人。余湘紅說,這只能說明我心里僅存的一點希望還沒有完全徹底地泯滅掉。

        死亡惡狠狠地說,在這個人世間,沒有一個吸毒者能逃得掉我。

        余湘紅說,這個我知道。

        死亡說,那你還做一些無謂的掙扎干什么?

        余湘紅說,人世間畢竟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存在呀。

        死亡說,人世間有再多的美好東西,也不會有一樣屬于你。

        余湘紅說,可我還是想找一找呀。

        死亡說,那我就看著你去找去吧!

        同樣這些年來,跟李三睡覺的女人不計其數(shù),這些女人無一例外地都把他當(dāng)成一個嫖娼的男人,當(dāng)成一個花錢取樂的男人。這些女人跟李三的關(guān)系,就是金錢的關(guān)系,就是買賣的關(guān)系,不關(guān)乎情感,不關(guān)乎溝通。同樣李三作為一個販毒者,死亡時時刻刻地威脅著他,時時刻刻地逼近著他。李三跟女人睡覺的目的,就是暫時化解這種死亡的威脅,就是暫時淡忘這種死亡的逼近。死亡對李三說,你來吧!人世間所有女人的懷抱都比不上我的懷抱寬厚,都比不上我的懷抱溫暖。李三說,我現(xiàn)在還不愿意去死,我現(xiàn)在還不甘心去死,在這個人世間,我還要找一找有沒有一個女人的懷抱比你的更寬厚,更溫暖。死亡說,看來你是一個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人,看來你是一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人。李三說,這只能說明我心里僅存的一點希望還沒有完全徹底地泯滅掉。

        死亡惡狠狠地說,在這個人世間,沒有一個販毒者能逃得掉我。

        李三說,這個我知道。

        死亡說,那你還做一些無謂的掙扎干什么?

        李三說,人世間畢竟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存在呀。

        死亡說,人世間有再多的美好東西,也不會有一樣屬于你。

        李三說,可我還是想找一找呀。

        死亡說,那我就看著你去找去吧!

        李三跟余湘紅睡一覺,彼此就覺得跟以前睡覺的男人女人不一樣,就有了相互了解的愿望,就有了相互傾訴的渴望。李三覺得余湘紅不是一般的吸毒者,余湘紅覺得李三不是一般的販毒者。一個不是一般的吸毒者肯定有著不一般的吸毒經(jīng)歷。一個不是一般的販毒者肯定有著不一般的販毒經(jīng)歷。李三說,你先說一說你的身世吧。余湘紅說,我先說你后說?李三說,你先說我后說。余湘紅說,那好吧,我現(xiàn)在就開始說。李三說,那好吧,我洗耳恭聽呢。兩個人一并排坐在床上,相互撫慰著,相互凝視著,相互述說著,相互傾聽著。于是余湘紅就先說了她的身世,于是李三就后說了他的身世。

        李三說,你吸毒是因為當(dāng)年你的精神極度地貧困。

        余湘紅說,你販毒是因為當(dāng)年你的物質(zhì)極度地貧困。

        李三說,我們倆現(xiàn)在都是極其孤獨的人。

        余湘紅說,我們倆現(xiàn)在都需要交流與溝通。

        那一年,李三離開梅艷,離開那個倒閉的廠子,離開這座城市,先是去了廣東東莞。那里有一家燒制地板磚的陶瓷廠。李三從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的專業(yè)知識里,知道陶瓷生產(chǎn)是怎么一回事。人家要的不是理論家,不是空頭工程師,而是實干家。李三的工作就是拉著一輛架子車,車子上拉滿各種化工原料跑來跑去的。要說專業(yè)對口,就是李三比別的人更能看懂各種化工原料的中文名稱與英文名稱。陶瓷廠的老板顴骨高聳,嘴巴凸出,一看就是當(dāng)?shù)厝恕@习蹇粗钊囊患埡啔v及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兩眼“骨碌骨碌”轉(zhuǎn)悠兩圈子說,你先從最底層干起吧,要是你真有管理的才干,下一步就提拔你做管理,要是你真有當(dāng)廠長的能耐,我就讓位給你,你來做陶瓷廠的廠長。一個污染嚴重的廠子,一個活重工資低的廠子。老板逮住一個人先誆住了再說。李三走投無路,顧不上環(huán)境污染,顧不上生命危害。李三自己顧自己,不怕工資低養(yǎng)活不了自己,怕就怕活重干不了,怕就怕老板不把他當(dāng)做人。半個月沒有支撐下來,李三實在干不動活、實在受不住氣就跑掉了。不到一個月時間,李三跑掉算白跑,一分錢工資沒拿著,還落得老板一頓沒頭沒腦地說叨。老板說,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一個騙來騙去的人,你的大學(xué)文憑是假的;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生,一個懂得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的人,怎么會到我的這個破爛廠子里打工?怎么會像你這樣蔫頭吧唧的?這種時候,李三有口難辯,也沒必要去辯。李三一口氣跑到火車站,望著川流不息的人群,望著東來西往的火車,一顆臥軌自殺的心生出來,一顆偷搶扒拿的心生出來。世事艱難,生存艱辛,李三離開東莞時,眼里流出兩滴亮晶晶的眼淚。

        李三坐火車去了廣州。

        李三去廣州前先去東莞,是聽說那里的活好找,是聽說那里是一個龐大的無序的世界加工廠。李三現(xiàn)在去廣州,是因為那里是省會,是因為那里是名城。李三想,就是折頭回家,也要先去看一看廣州的天空是一個什么樣子的。就是轉(zhuǎn)頭去別處,也要先去聞一聞廣州的氣味是一個什么樣子的。廣州不愧為省會城市,不愧為一座全國大城市,這里的大樓比別處高,這里的馬路比別處寬,這里的年輕女人似乎也比別處的年輕漂亮一些。李三走下火車,在廣州的大街小巷轉(zhuǎn)悠半天,最后還是來到火車站。李三口袋里沒有剩下多少錢,不來這里,他晚上沒地方睡覺,不來這里,他不知道還要去哪里。

        是一個大夏天,天空里的太陽明晃晃地朗照著大地,火車站前面的廣場上,各種人奔波著,逃竄著,誰都不愿在毒辣的烈日下多待一分鐘。只有李三一個人是例外,光頭站在太陽光下面,一個勁地站著,一個勁地曬著。李三就是要跟自己的命運較勁,就是要跟天空里的太陽抗衡。要是在往常,李三這樣子,頭腦早就懵掉了,身子早就蔫掉了。這一刻,李三卻越曬越精神,越曬越清醒,越曬越堅定。李三自己跟自己說,我哪里都不去,我就是要留在廣州。李三自己跟自己說,我活就活在廣州,我死就死在廣州,是死是活就看我的命運了。

        李三從旁邊商店找到一張硬紙板,寫上兩行字。上一行寫:我要找工作。下一行寫: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硬紙板上面夾著李三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的原件。一本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破破爛爛的,怎么看都像從街頭垃圾箱撿來的假證件。離家半個多月,李三衣著邋遢,蓬頭垢面,面黃肌瘦,光頭赤膊站在太陽下面,怎么看都像一個神經(jīng)病患者,怎么看都像一個上訪喊冤者。其他人見著李三這樣子,遠遠地指手畫腳說一說,驚恐地躲避開。有一個女人不害怕李三這樣子。這個女人打著一把遮陽傘,直接地朝著李三走過去。一片陰涼裹挾著一團女人的體香撲在李三身上時,李三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轉(zhuǎn)折了。女人三十來歲,長相可人,嘴丫笑,眼不笑,上上下下把李三打量一番。

        女人說,你跟著我一起走吧。

        李三問,我憑什么跟著你一起走?

        女人說,我們需要你這樣的專業(yè)人才。

        李三問,你們需要我的“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

        女人點點頭。

        李三問,你們是誰?

        女人說,你跟著我一起去我們公司就知道了。

        現(xiàn)在李三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往往就是一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就算有膽怯也壓在心底里不外露。李三不相信這個女人,又不能不相信這個女人。

        李三說,好吧,我跟著你一起走。

        這個女人領(lǐng)著李三走出廣州火車站廣場,七拐八拐地走進一條巷子里。那里停著一輛車子,女人先坐上去,李三跟著坐上去。車子是一輛李三沒有見過面的名貴車子,司機倒是一個李三隱約見過一面的老者。在火車站前面的廣場上,老者一搖一晃地從李三身旁走過來走過去好幾趟。不過那個時候,老者不是一個開著車子的司機,而是一個看似在廣場上隨便晃悠著的閑人?,F(xiàn)在看來閑人不閑,老者無形地伸出一條釣魚的鉤子,通過這個女人做誘餌,把李三釣出火車站廣場,釣進車子里。老者小個頭,白頭發(fā),鷹爪手,獵豹眼,眼里像是藏著兩把刀子,從后視鏡里彎過來,李三碰見心里一陣顫抖,身上能試著一絲疼痛。同樣李三在女人的眼里也窺視出兩把刀子。刀子藏在女人的眼里,與藏在司機的眼里不一樣。女人眼里的刀子是綿里藏刀,一般的時候看不出,一般的人看不出。李三原本是一個一般的人,可現(xiàn)在落在這個女人的眼里,李三就不是一般的人。到底李三是怎樣的一個不一般的人,或許老者清楚,或許女人清楚,反倒李三自己不清楚。車子開動,離開火車站。

        李三問,我們這是去哪里?

        女人說,我們?nèi)ド钲凇?/p>

        李三問,干嘛要去深圳?

        女人說,我們公司在深圳。

        公司在深圳的一幢證券大樓上面,一個個隔間里擺放著一臺臺電腦,一幫子人在這里忙著做期貨股票生意。李三跟著他們倆走進一個隔間里,走進一處想都沒有想過的地方。這種公司,李三以前只在電視新聞上見過,只在電視連續(xù)劇上見過。期貨股票相對李三來說,只是一個經(jīng)濟學(xué)的名詞與概念,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李三誠惶誠恐地問這個女人,期貨股票跟我學(xué)的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專業(yè)有什么關(guān)系呀?女人笑而不答。老者指一指墻上不停翻頁與變化著的交易大屏幕說,你能說這些不斷變化出來的數(shù)字,不是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的結(jié)果?李三啞然失笑。老者的幽默與智慧,一瞬間沖淡李三心里的疑惑與恐懼。李三想,反正自己不懂得期貨與股票,就算留在公司里工作,也不會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與風(fēng)險。只是李三怎么都想不明白,一個跟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公司干嘛需要自己呢?老者把李三安排在一臺電腦前坐下。女人伸手打開李三面前的電腦。老者說,我現(xiàn)在就讓你知道,你的專業(yè)是怎樣與這些期貨股票數(shù)字掛鉤的。李三想笑,側(cè)眼看見老者一臉嚴肅認真的表情,沒有笑出來。李三坐中間,老者與女人一人一邊站著,一齊盯著電腦。

        老者說,就拿期貨股票起伏漲跌來說吧。從宏觀上來看,漲漲跌跌肯定要受國際的、國內(nèi)的經(jīng)濟走勢影響,但具體地說某一支股票、某一種期貨就受到各個莊家的操弄了,也就是各種基金組織的操弄了。相對某一支股票、某一種期貨來說,各個莊家就是化學(xué)反應(yīng)中的各種元素?;瘜W(xué)元素不一樣,化學(xué)元素的劑量不一樣,化學(xué)反應(yīng)的結(jié)果不一樣。

        李三說,我聽不明白。

        老者問,是期貨股票這些東西你聽不明白,還是我打比方說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你聽不懂。

        李三說,期貨股票。

        老者說,這很正常,我也不明白。不過經(jīng)過我們的大量研究與調(diào)查,目前在國內(nèi)的期貨股票市場上,最好的操盤手不是學(xué)經(jīng)濟的,更不是什么海歸派,就是學(xué)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的專業(yè)人才。

        李三問,什么是操盤手?

        老者說,就是各個莊家在期貨股票市場決定是買還是賣的那個人。

        女人說,這就是我們公司找你來的原因。

        李三說,這個工作我干不了。

        女人說,你會干得很出色的。

        老者、女人把話說清楚,李三反倒更加地莫名其妙了。

        老者說,你先去酒店住下來休息,什么時候需要你上班,秘書胡莉會告訴你。

        女人說,我就是胡莉。

        從表面上來看,老者跟女人是在同一個公司里。老者是老板,女人是秘書。可在李三的感覺里,老者與女人又不像同一個公司里的人,他倆也不像上下級的關(guān)系。老者滿口胡言,前言不搭后語地說期貨與股票,說化學(xué)反應(yīng)與元素,是說給李三聽的,更是說給女人聽的。女人幫著老者說話,每一句話都說不到點子上。李三從她不斷疑惑的眼睛里判斷出,她也一直在旁邊觀察著老者,了解著老者。公司是個怎樣的公司,老者是個怎樣的老者,女人是個怎樣的女人,這么多疑團一個沒有解開,李三就稀里糊涂地跟著女人去酒店住下來。

        女人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我們公司核心管理層人物了,為了保證你的人生安全,你最好不要隨便下樓上街,你需要什么東西跟樓層的服務(wù)生說一聲就可以了。

        李三心里一凜說,聽你這么一說,我這是被你們軟禁起來了?

        女人說,你要是這樣去理解,我也沒有辦法。

        李三在酒店住下來,就不見了老者,也不見了女人。單獨一層樓房,單獨一個房間,一天三頓飯服務(wù)生端過來,一天二十四小時李三只有在房間里睡覺、看電視、瞎想事。隔壁房間有人看守著李三,樓層的頂端有人看守著李三,樓層的下面有人看守著李三。到處布滿看守李三的看守,李三就是不知道為什么要看守著他。李三一副無知者無畏的樣子,在軟禁的房間里吃過睡、睡過吃,不再去看電視,不再去瞎想事,最后連白天黑夜都懶得知道了。一個早已不去顧及生死的人,還去顧及什么生死呢?這樣大概過去一個禮拜的左右,一個夜半時分,李三被喊醒,迷迷糊糊走下樓,昏昏沉沉地走進一輛車子里。車子依舊是老者的那輛車子,開車的依舊是老者,車子的后排位子上坐著胡莉。不過女人的腳手被繩子牢固地捆著,嘴巴被膠帶嚴實地貼上。女人掙扎著,喊叫著,黑暗中用一雙眼神看著李三。那是一種不甘的掙扎,那是一種求生的喊叫,那是一種祈求的眼神。李三激靈一下醒透徹,不知道女人這是怎么啦。老者說李三,你什么都不要問,你什么都不要說,這是一個吃里扒外的小賤貨。

        李三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老者開動車子,打開音樂,女人掙扎的動靜就沒有了,女人喊叫的聲音就沒有了,李三不敢回頭,也就看不見女人的一雙乞求的眼神了。車子在黑夜里穿行兩個小時左右,走進一片大山,鉆進一個山洞,停下來。這里燈火黯淡,人影稀落,像是一處軍事要地,像是一處機密之所。老者跟李三說,你跟著我一起走。下車的一瞬間,李三朝著車子的后排看一眼。幽暗的車廂里,女人一動不動,像是死去一般。李三心里“咯噔”一響,預(yù)感女人真的小命不保了。兩個黑衣人走過來,問老者,這個女人怎么辦?老者牙齒咬一咬嘴唇說,打發(fā)她上路吧。兩個黑衣人打開車子的后門。老者站住腳,轉(zhuǎn)過頭,厲聲說,干凈利落一點。李三后來才知道,這個死去的女人是一個緝毒臥底警察。

        李三在這里用上自己在大學(xué)里所學(xué)的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專業(yè)知識,跟各種化學(xué)原材料打交道,不同的原材料按照不同的配比,合成出不同的毒品。此后,經(jīng)過李三的一雙手合成出來的毒品,從這里源源不斷地流向全國各地,流向成千上萬吸毒者的血液中。全國各地吸毒者的錢財源源不斷地流回這里,流回老者的口袋里。證券大樓上面的公司只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幌子,販賣毒品的錢財在這里洗來洗去的,像是一片鮮艷奪目的罌粟花。在公司里,人人都有股份,每個人所從事的工作不同,所承擔(dān)的責(zé)任不同,所得到股份不同。

        在這里,李三一干十二年。

        這是李三第一次當(dāng)著別人面合成毒品,也是李三最后一次合成毒品。

        李三在大山里合成毒品,配方是機密的,房間是不對外開放的,其他人見不著,也不敢見。大山里分工明確,各司其責(zé),窺視他人,越雷池半步,都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前后就有幾個心懷圖謀的人,破壞規(guī)矩,被拖出山洞做掉了,就像李三第一天進山看見的那個臥底的女緝毒警察。現(xiàn)在李三面前擺放著從大山那邊帶回的各種合成毒品的化學(xué)原料,各種合成毒品的玻璃器皿,當(dāng)著余湘紅的臉面,操弄起來,合成起來。其實,合成毒品跟其他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的過程沒有任何區(qū)別,就是普通的化學(xué)分析與實驗,但其結(jié)果卻不一樣。幾種看似不相干的化學(xué)原料,幾種看似不值錢的化學(xué)原料,經(jīng)過李三的兩只手一擺弄,就變成品質(zhì)純正的毒品,就變成比黃金值錢的毒品。余湘紅在一旁看呆了,也嚇呆了。就像在一片明凈的天空中看見了一群魔鬼。就像在一塊平整的水泥地上看見了一叢罌粟花朵。余湘紅一直覺得毒品的來源,一定很萬惡,一定很鬼魅,一定很血腥,一定很暴力。要不就不會人人談毒色變,販毒的人鬼鬼祟祟,吸毒的人鬼鬼祟祟,都像一群夜間行事的魔鬼?,F(xiàn)在這個制造毒品、販賣毒品的人就在自己的眼前,余湘紅怎么去看李三,怎么都覺得李三不像做這種事的人。

        余湘紅問,你搗騰出來的真是毒品?

        李三說,不信你試一試。

        余湘紅問,制造毒品就這么簡單?

        李三說,十二年間,經(jīng)過我手合成的毒品,怕有上百噸。

        余湘紅問,毒品就這么一本萬利?

        李三說,要不天底下這么多人提著腦袋干這件事。

        余湘紅說,我跟著你吸毒當(dāng)飯吃也不缺少。

        李三說,那樣你三天活不成。

        余湘紅問,你說我一天吸多少?

        李三說,我攏共留下兩袋子足夠了。

        余湘紅問,我吸完這么兩袋子毒品,你就趕我走,或是你就殺死我。

        李三說,我讓你好好地活著。

        余湘紅問,我一個吸食毒品的人,離開毒品怎么能好好地活著?

        李三說,我讓你戒毒。

        余湘紅問,一個毒品販子能讓一個吸毒的人戒毒?

        李三說,我送你去戒毒所。

        余湘紅問,我倆非親非故,你干嘛要對我這樣好呀?

        李三說,我想讓你好好地活著。

        余湘紅問,我去戒毒所,那你呢?

        李三說,我在一處地方等著你。

        余湘紅問,你說一處什么地方?

        李三說,天堂里。

        李三要把最后一批合成出來的毒品出手,還是要去土壩街找雞販子賴五。李三最初在土壩街上找到賴五不容易。這之前,李三在大山毒窩里只是聽說,毒品裝進雞嗉子里、找雞販子出賣毒品這件事。李三騎著三輪車帶著兩籠子雞,去菜市場一找就找見雞販子賴五。更確切地說,是賴五找見了李三。賴五說,全天下最不像雞販子的一個人就是你。李三問,那我像一個什么人?賴五說,你不折不扣地像一個毒販子。相反地,全天下要有一個人最像雞販子,那這個人就是賴五。賴五說,人人都說我像雞販子,這些年我販毒才不會出事。這一回,李三找到賴五,就是死神找到賴五。李三警告說,這些天你晚上睡覺要警覺點。賴五說,每天夜里我都是大睜兩眼到天亮。

        吸毒者過不了正常人的生活,販毒者也過不了正常人的生活。

        李三讓余湘紅把毒品分成5克一份,裝進塑料袋子里,再封上口。接下來,李三就操弄出雞販子的本領(lǐng)了。說李三操弄雞販子的本領(lǐng)不確切。一個雞販子絕對不會拿一把手術(shù)刀,劃開雞嗉子,把毒品塞進去,而后再把雞嗉子縫合上。說來說去,李三還是一個毒販子,不是一個雞販子。說來說去,雞販子只是李三的偽裝身份,一個漏洞百出的偽裝身份。天底下沒有一個雞販子做傻事,從菜市場上零買雞,而后一下子批發(fā)出去。高價買,低價賣,雞販得越多虧本就越大。李三就是這個表面上偽裝得漏洞百出、做傻事的雞販子。李三不怕暴露出自己做傻事,不怕引起人們的懷疑與猜測。從某些方面來說,李三就是要引起人們的懷疑與猜測,就是要把自己暴露出去,最終走向死亡的那一刻。

        雞的身上打進不少麻藥,溫順地接受李三的手術(shù),順從地把一袋袋毒品“吃”進嗉子里。余湘紅在一旁感到的是驚奇,看到的是殘忍,聞見的是血腥。余湘紅渾身顫栗著問李三,你干嘛要讓我看見這些?李三說,我想讓你知道毒品的殘忍一面。余湘紅繼續(xù)問,你干嘛要讓我參與這些事?李三說,我要讓你死而后生。

        李三騎著電動車,帶著兩籠子“吃”飽毒品的雞,帶著吸毒的余湘紅,一起去土壩街交割生意。當(dāng)然李三不會讓余湘紅與雞販子賴五直接見面。雞販子賴五是土壩街的一個大毒梟。不到抓捕他的那一天,人們都很難相信,這個渾身沾滿雞屎味,熏得女人不敢沾邊的家伙,會是一個腰纏萬貫的毒販子。這些年,賴五在菜市場賣雞做偽裝,他賣嗉子里有毒品的雞,也賣嗉子里沒有毒品的雞。兩籠子快要死的雞販回去,要及時地掏出雞嗉子里的毒品,要及時地把雞殺出來,要及時地送進飯店里。人們想不到,一個整天在菜市場斤斤計較的家伙,一個經(jīng)常跟老大爺老大媽為一毛錢兩毛錢爭吵半天的家伙,一個光頭圓溜溜的雞販子會是一個毒販子。賴五一個人在土壩街,沒有家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人們不知道他從哪個地方來,也不知道他是哪個地方人。直到幾天后的一個半夜時分,緝毒警察在土壩街的一間破舊小屋里抓捕他,見著一捆一捆的人民幣堆放在床頭前,一部分被老鼠啃食掉,一部分潮濕霉爛掉,一個真正毒梟的面目才顯現(xiàn)出來。

        余湘紅先進超市買東西,后來站在超市門口等候著李三。余湘紅原先頭上沒有戴帽子,這一刻進超市買一頂帽子戴頭上。余湘紅戴帽子的目的,是想遮擋住嘴臉,不想讓熟悉的人認出來——她認識的人絕大部分是晝伏夜出的惡鬼,很少有人會在大白天露出面。不想一頂大紅色的帽子戴頭上,鶴立雞群一般,引起更多的人駐足觀望與指點。說到底,余湘紅是不屬于土壩街的一個女人,更不適宜在大白天露臉的一個女人。李三跟賴五做完生意,去超市門口找余湘紅時,遠遠地見著她,心里“咯噔”一響,知道帶她一起上街是錯誤的,或更正確。錯誤的是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正確的也是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余湘紅這個女人的氣質(zhì)太過張揚了,不要說帶著一頂紅帽子,就是穿著一身普通衣服,李三也能從人群中一眼把她找出來。相反地,李三就是那種太過普通的男人,就算李三穿一身名牌衣服,也會混同在街上的人流中,淹沒在街上的人流中。李三隱隱地感覺會有什么事發(fā)生。果真一轉(zhuǎn)頭,李三又一次發(fā)現(xiàn)被別人盯梢上。這一次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這一次不是女人,而是兩個男人。李三總算明白緝毒警察不止是女人,還應(yīng)該有男人。這兩個緝毒警察的行蹤不是鬼鬼祟祟的、躲躲閃閃的,而是像生活在水塘里的兩只鱉,在擁擠的人流中一起一伏的、一上一下的。兩個人的腰身不自然地勾著,脖子不自然地伸著,兩只手一只斜插口袋里護著槍支,一只不自然地護在胸前,像是阻擋不測的刀子與子彈。兩個緝毒警察的最大特點還是上身臃腫地穿著防彈背心。這么一來,真像兩只爬行在人流中的人鱉了。李三的一顆心穩(wěn)落下來,緝毒警察總算注意到他,總算盯梢上他,自己的人生總算臨近終場了。

        這一次,李三沒有驚慌失措地丟下三輪車,丟下余湘紅一個人逃回水塘邊,逃回院子中,逃回廠房里。人生走到這一步,不正是按照自己的計劃一步一步實施著的嗎,還有什么好驚慌失措的呢?李三不慌不忙地騎著三輪車,不慌不忙地拉上余湘紅往回走。

        李三說,你的這頂帽子很好看。

        余湘紅說,我這個人害怕太陽曬。

        李三說,你是怕見光,你是怕見人。

        余湘紅說,我跟你在一起好多了。

        李三說,我也是,跟你在一起遇見再大的事都穩(wěn)重許多了。

        李三不停地跟余湘紅說話,不斷地分散余湘紅的注意力。李三不想讓余湘紅知道被人跟蹤,不想讓余湘紅心神慌亂,更不想讓余湘紅打亂他的每一步計劃。不管余湘紅知道不知道跟蹤的是緝毒警察,都是沒有必要的。

        明顯地現(xiàn)在還不到緝毒警察收網(wǎng)的時候。兩個月前,老者得到線報說緝毒警察要對他們在山里的制毒窩點進行大規(guī)模圍剿。老者為得到這條消息是花出過大本錢,在警察內(nèi)部收買過人。要不他們不會安然地在山里制毒這么些年,要不他們不會順利地鏟除那些企圖臥底的緝毒警察。老者不會帶走山里所有的人,少數(shù)幾個骨干分子,一個一個被老者秘密地通知做準備。他們逃跑的地方是國外,要趕在風(fēng)吹草動前,去一個安全的國家,繼續(xù)制毒發(fā)財。這之前他們護照什么的,早已經(jīng)辦妥當(dāng)。這些年,老者帶領(lǐng)一干人外出商務(wù)考察什么的,早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一干人逃跑出境就不可能再回來,李三不愿意去國外,就是不愿死在那里。老者帶領(lǐng)一干人悄悄地離開山窩的那一夜,李三帶著一部分制毒的化學(xué)原料,開著一輛奔馳車回來家。李三回來家,一是想把手上錢投資在家鄉(xiāng),二是想找一個地方安靜地死去。這個地方,就是這口水塘,就是這處院子,就是這幾間廠房。李三知道現(xiàn)在還不到緝毒警察收網(wǎng)的時候,他們通過控制他,想找到那些逃跑的制毒人員。那一夜,一干緝毒警察伙同一干武警戰(zhàn)士,荷槍實彈地去圍剿毒窩,不想只剩下一處空窩。緝毒警察不知道山里的制毒窩點到底是那些人,更是不知道這些人跑到哪里去。

        李三是緝毒警察控制的一條重要線索。緝毒警察要通過李三的行蹤找到更多的制毒販毒分子。

        一路上,李三一邊跟余湘紅說話一邊從三輪車的后視鏡中,沒有發(fā)現(xiàn)兩個盯梢的緝毒警察跟上來,而是在前面的路口發(fā)現(xiàn)更多的緝毒警察,他們兩人一組,上身都穿著防彈背心,像一只只游動在人流中的人鱉。土壩街朝南的慢坡處,設(shè)置兩個緝毒警察;南北路與石碴路的交叉口,設(shè)置兩個緝毒警察;水塘邊的院子四周更是隱隱約約地設(shè)置著更多的緝毒警察。李三嘴上笑一笑,騎著三輪車拉著余湘紅走過水塘邊的院子,一直往西邊走。余湘紅問,你這是去哪里?李三說,你帶著我去看梅艷。

        那一天,李三跟余湘紅說他身世的時候,說到了梅艷。余湘紅說,我認識梅艷。李三說,聽說她跟一個煤販子跑掉了。余湘紅說,那個煤販子甩掉她,她又回來了。李三問,梅艷現(xiàn)在哪里?余湘紅伸手往西邊一指說,在那邊的山上。李三心里一沉問,她死了?余湘紅說,幾年前就死了。李三問,怎么死的?梅艷回頭繼續(xù)在歌舞廳里當(dāng)坐臺小姐,陪著客人跳舞,陪著客人唱歌,陪著客人睡覺。有一天晚上,梅艷陪著客人在燈光下,搖頭晃腦地跳著舞,脖子“咔嚓”一折,就倒在地上死去了。余湘紅說,干我們這種行當(dāng)?shù)?,沒有不吸毒的,突發(fā)心臟病死去,一點不稀奇。

        李三把三輪車??吭谏狡孪?,余湘紅領(lǐng)著他一起上山,找到一座不算墳?zāi)沟膲災(zāi)骨?。山上難取土,梅艷的墳?zāi)咕惋@得小,要是不注意,就當(dāng)是不平的一處山坡。李三問,這就是?余湘紅說,不會錯,我來過好多次。李三面朝梅艷說,我對不起你。余湘紅說,梅艷姐一直跟我念叨你,她說你是她一生遇見的最好的一個男人,只可惜她沒有跟你生出一個孩子來。李三說,梅艷也是我一生中遇見的最好的一個女人,只可惜我丟下她一個人跑掉了。

        說起來,梅艷小時候就是一個苦命的女孩子。她出生在一座煤礦上,親生父親是一名礦工。她們家里孩子多,父母親做主把她過繼給一對小學(xué)老師做閨女。這對小學(xué)老師從上海下放過來的,自己不能生養(yǎng)孩子。那一年,梅艷三歲,似懂事非懂事,哭死哭活不愿呆在人家家里。兩年后,這對老師落實政策回上海,梅艷留下來,回到原先的家里。養(yǎng)父母一走,親生父母不親,梅艷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孤孤零零的一個人。

        余湘紅說,梅艷姐從來不說這些身世。

        李三說,命苦的人都不愿說。

        余湘紅說,只要你不嫌棄我,我倆今后一塊過。

        李三搖頭說,晚了。

        余湘紅說,不晚。

        李三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能給你了。

        余湘紅說,我跟著你過一天就心滿意足了。

        李三回廠房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腦從網(wǎng)上訂購四張飛機票。這座城市沒有飛機場,兩張飛機票從省城去深圳,兩張飛機票從深圳返回省城。李三要帶著余湘紅一塊去一塊回。余湘紅問,你帶著我去深圳干什么?李三說,你要是相信我,你就什么都不要問。余湘紅說,我相信你。第二件事,是打手機去縣里落實投資辦廠的最后事宜。在手機里,李三說出他從深圳返回頭的航班次,要縣里派車去機場接他,而后就舉行與投資相關(guān)的簽約儀式。

        這一夜,李三跟余湘紅相擁相抱在一起。李三說,在這個人世間,我總算找到一個女人的懷抱比死神的更寬厚,更溫暖。余湘紅說,在這個人世間,我總算找到一個男人的懷抱比死神的更寬厚,更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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