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彩虹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個,我一個,妹妹睡著留一個。
幾個小不點兒一字排開,坐在門檻上,啊嗚啊嗚吃果果。吃蠶豆、黃豆、豌豆、野萁豆,吃紅出血來的桑葚,吃紅瓤西瓜、黃瓤西瓜、白皮西瓜、白小娘瓜、青皮綠玉瓜、菜瓜、水瓜和黃瓜;吃黑烏烏的冰糖棗、白斛斛的葫蘆棗、紅油油的柿子、黃烘烘麻子梨子……吃紅菱、水白菱、長四個尖刺的野雞菱,吃雞白卵子(雞頭米),雞白卵子圓圓的葉子活像一只細篩子,又像有一層折邊的水平鏡子,拔起水里的稈子(莖),帶出一個黃泥“蘿卜”,剝了有刺的“蘿卜”殼,得到一窩蓮子狀的雞白卵子。有糯米的和粳米的兩種,我們更希望挖到糯米的,生吃,一咬一口雪甜汁兒;煮熟吃,有熟藕的韌和糯米飯的香……開春時沒有果子吃,我們?nèi)宄扇汉坪剖幨幦ヌ锕∵呎颐癫莩?,嘟一聲抽出茅草剛剛隆起的肚子,翻出一根白嫩芯子(將來要開成一株小型的穗狀蘆花),這就是我們無比熱愛的“毛筍”,嚼一根,一嘴的青澀汁液,之后能慢慢抿出我們小孩子要的一點兒甜。
最難忘的是夏天時撈菱子。村前的幾個水塘里,周家嘴的大河里,滿河菱棵墨綠發(fā)亮,像剛剛分娩完的女人安靜地攤開手腳隨我們撥弄。把它們翻個身,說不定就能得到幾個個大實沉的紅皮嬰兒。撈菱子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也很艱辛,況且我們每人帶了最大的籃子,況且頭上的太陽越來越毒,曬得我們背皮吱吱冒煙,所以有時甚至付出超乎想象的代價。河邊的菱棵早讓一些過于殷勤的手翻遍了,我們漸漸走往河中間一點,我們有的會游水有的不會,但個個都是膽大包天。一根細竹竿上綁了鐮刀,能拖來河中央一蓬菱棵,摘下兩排鈴鐺一樣掛在細莖兩邊的菱子,但是就算這樣堆滿一只籃子還是太費時間,性急的哥哥們索性游水過去,姐姐們坐了長腳盆劃水過去,往往一個下午能嗨喲嗨喲抬回一籃子。但并不是所有的時光都這樣順理成章地進行想象中的收獲。有時候,哥哥一瘸一拐帶回了一只空籃子,他踩到了水底的碎玻璃,他每走一步都在滴血。姐姐正驚魂未定為小腿上爬滿的螞蝗尖叫。毒日下更是小蟲們的天堂,小兵的褲襠里鉆進了五只黑螞蟻,楊樹上的刺毛花灌了亞娟一胳肢窩,我和大姐渾身布滿蜘蛛絲一樣鉆心的又痛又癢的爛疥,每天摳到出血為止。更有莫名難過的消息傳來,太陽下山時,細芳的大腳盆被兩個男人扛回來了,她被蛇一樣柔軟卻極其纏人的菱棵絆住,像一只熟透的菱子永遠沉在了水底,再不能回來,我們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少了一個伙伴。每年夏天,散落在四野里像螞蟻一樣的爬行隊伍中,因為采果子洗冷浴捉魚冷不丁就消失一兩個,我們就要在迷惘中寂靜好長一段時日,我們吃菱子時就變得默不作聲。
還是說菱子吧,菱子到家,是不準馬上吃的,一定要等到太陽下山。像要舉行一個莊重?zé)o比的儀式,每一個菱子在河水里淘了又洗,直到每一個都像待嫁的新娘水靈光光。后門隊里的公場上,澆了一桶又一桶水,直到清潔成想象中的圣地。兄妹幾個,才圍成一圈,或排排坐,在金色的黃昏里,像虔誠的圣徒,慢慢地叩開一個菱子,極為慎重的姿勢像觸及自己的靈魂。有時來了小伙伴,氣氛就不一樣了,大家邊吃邊討論著明天去東邊的楊家村還是南邊的藕池村,那里的菱子一定大得賽過拳頭,菱肉一定是從沒有過的甜。我們才又開心了,因為我們又有了一個值得期待的明天。
和菱子有關(guān)的記憶更早是在四五歲,夏夜,夜半依舊悶熱,蚊蟲叮咬,我渴,就哭,親娘(奶奶)從床上坐起來,一邊罵咧我超生的娘連累了她,一邊手伸向床架子上的鐵鉤子,鉤子上掛著一只竹籃子,里面有小半籃水白菱。哥姐吃菱子時妹妹睡著了,他們給睡著的妹妹留的。甜是個好東西,我不哭了。誰也沒有叫哥哥姐姐們這樣做,但他們早早學(xué)會了像善解人意的父親母親一樣去分享和呵護。
其實那是個物質(zhì)匱乏的童年,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縈繞在舌尖上的,那淡淡苦澀里包裹的,是濃得化不開的甜,銘心刻骨像一場曠世的初戀。相反如今食物名目繁多,我們的味蕾卻突然憂傷地失去了方向。
像再也找不到一條清澈的河流,那些果子,我的許多朋友們悄悄淡出了我們的視野。我曾經(jīng)跑了幾十里路,也沒有在一個水塘里找到久違的雞白卵子,它躺在字典里,有個陌生的名字叫芡實。它們一定沒有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它們一定隱藏在某處,等著某一天重生。這些曾和我們相依為命、患難與共的朋友啊。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個,我一個,妹妹睡著留一個?!蔽冶拔④|體的某個角落因為這首童年的歌謠散發(fā)著圣潔高貴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