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彧 李文瑞 許海鵬
(1.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2.北方民族大學,銀川 750021;3.阿克蘇職業(yè)技術學院 基礎部,新疆 阿克蘇 843000)
洛陽市是一個位于河南省西部、橫跨黃河中游兩岸的地級市,市區(qū)北與孟津縣接壤,西與宜陽及新安兩縣搭界,南與伊川縣毗鄰,東與偃師市相連。市區(qū)總面積694平方公里,總人口191.5萬。下轄澗西、西工、老城、瀍河、洛龍、吉利六個城區(qū)[1]。語言歸屬上,李榮認為洛陽方言屬于中原官話的洛徐小片
[2],賀巍認為可以歸為洛嵩片[3]。
洛陽方言的研究不是很多。其中,賀巍的研究成果較多也較為全面。除了單篇論文[4]和研究專著[5],他還編纂了由李榮先生主編的 《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分卷之一的《洛陽方言詞典》[6],對洛陽方言的語音、詞匯、語法等各方面都做了全面細致的研究。此外,曾光平等人所著《洛陽方言志》,亦較早地對洛陽方言做了詳盡的描寫工作[7]。
在洛陽方言的聲調上,賀巍與曾光平等的觀點有同有異。賀巍的調查時間為1984年,調查地點為洛陽老城區(qū),他認為洛陽話的單字調除輕聲外共有四個,其調類和調值分別為:陰平,33或34(記為33);陽平,31 或 21(記為 31);上聲,53 或 54(記為53);去聲,412。曾光平等的調查時間為1987年,調查地點未予說明,他們認為洛陽話的四個單字調分別為:陰平,34;陽平,42;上聲,54;去聲,31。
對于兩家有關洛陽方言聲調較為接近的認定,有兩點現象值得關注:其一,在洛陽方言單字音聲調中,降調有兩個甚至三個之多,所占比例之大對于僅由四個聲調組成的聲調格局來說實屬異常;其二,兩家在上世紀80年代的記音差異以及其時賀氏所錄聲調變體的情況,這個現象很可能不是因記音不準所造成,而正是當時洛陽方言聲調復雜共時變異的真實體現。通過以上兩點現象,甚至可以大膽推測,當時的洛陽方言正處在聲調變異比較明顯的活動期,其聲調格局可能正在經歷著音變。
時至今日,上述兩個現象對于語音學者來說仍然顯得十分有趣,而試圖對其加以解釋的任務則仍是不小的挑戰(zhàn)。同時,在30年后的今天,再次檢視洛陽方言的聲調格局及其聲調變異現象,無疑也是具有社會語言學意義的。因此,在聲調格局理論的指導下,采用傳統(tǒng)方言學、社會語言學和實驗語音學相結合的方法,對洛陽方言的共時單字調格局及其聲調變異加以考察,分析性別和年齡因素對于該方言聲調代際差異所造成的影響。
限于篇幅,本文的討論對象僅限于洛陽老派方言,即世居本地且當前年齡在60歲至70歲之間的老年人(賀氏和曾氏調查時為中年人)所說的本地話。具體問題是,第一,洛陽老派方言的聲調格局中有幾個降調?第二,在老派方言聲調格局中,男女發(fā)音人之間有何異同?第三,與前人所得到的聲調格局相比,當今老派方言的聲調格局有何代際變異?
錄音材料是在參考《方言調查字表》聲調表的基礎上編制而成。[8]根據所選單字選擇形象圖片,基本達到一字一圖,并將所有圖片編輯成PowerPoint幻燈片。調查者在錄音時使用電腦顯示器手動控制幻燈片播放,誘導發(fā)音人辨認圖片、說出相應的單字,以求最大限度地減少讀書音的干擾。[9]
此次調查是作者于2012年4月在洛陽市澗西區(qū)某住宅區(qū)內的中心花園中錄音所得。本文調查對象的選擇充分考慮性別、年齡、受教育程度和生活環(huán)境等因素,選取了年齡在60歲以上的一男一女兩位發(fā)音人,用以考察洛陽老派方言的聲調格局及性別差異。發(fā)音人HTZ,男,62歲,受教育程度為初中,文中標記為M;發(fā)音人ZGX,女,66歲,受教育程度為小學,曾做過村辦幼兒園教師,標記為W。兩人均是洛陽市澗西區(qū)本地人,無外地生活經歷,不會講普通話。錄音過程中,發(fā)音人身體狀態(tài)良好、發(fā)音輕松自然。其中,男性發(fā)音人發(fā)音短促、單字時長較短,女性發(fā)音人發(fā)音舒緩、單字時長較長。
實驗工具為一臺安裝了cooledit2.0錄音軟件和praat分析軟件的筆記本電腦。
實驗步驟為:首先將cooledit2.0錄音軟件設置為采樣率16000Hz,單聲道,采樣精度為浮點16位,進行語音錄入;將原始語音樣本進行整理切音并保存為.wav格式的文件,然后逐一導入praat分析軟件,以分析樣本,提取基頻數據。提取數據的具體做法為:去掉每個樣本的彎頭和降尾,只選取韻母帶聲段及調型段上的0%、10%、20%、30%、40%、50%、60%、70%、80%、90%和 100%共 11個百分時刻點的基頻值,并將各樣本的基頻數據自動導入Excel表格。
最后,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分類,提取F0數據,分別求出兩個發(fā)音人聲調的基頻平均值并作圖;運用T值公式[10](詳見下文)計算出各測量點的T值,并繪制成為傳統(tǒng)的五度標記法調形圖。
“記錄聲調基頻的變化,得到的只是一個人在一定語言環(huán)境里聲調的絕對頻率值,不便于用來說明聲調的本質特點。描寫聲調最簡便有效的辦法是五度制標調。”[11]根據求出的基頻值計算這四個調類的基頻T值,這是聲調格局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此次實驗只調查了兩位發(fā)音人,不涉及大規(guī)模的數據計算,所以可以根據石鋒提出的T值公式(見公式1)分別求出兩位發(fā)音人的五度制調值。
其中,為調域上限頻率,b為調域下限頻率,x為測量點頻率,得出的T值是測量點x所在的五度值參考值。
根據得出的數據制成傳統(tǒng)的五度標記法調形圖,見圖1至圖4。
圖1 男女陰平比較
由圖1可以看出,男性聲調曲線以1度為起始點,到90%處上升至最高點,之后開始有輕微的下降,總體上男性陰平是一個低升調,調值為13;女性陰平聲調曲線以3度為起始點,在30%以后上升為4度,并一直延續(xù)至終,是一個較為平緩的中升調,調值為34。在陰平中,女性的聲調曲線位于男性的上方,兩者聲調曲線在起點處相距最遠,在止點處逐漸靠攏。
圖2 男女陽平比較
由圖2可以看出,男女性的聲調曲線均為高彎降走勢,其中男性調值為553,降幅為二度;女性調值為552,下降幅度為三度。男性聲調曲線位于女性聲調曲線上方,兩者在起點處較為接近,之后漸行漸遠,表明女性的下降幅度比男性的大。
圖3 男女上聲比較
由圖3可以看出,男性聲調曲線是一個微微的拱形,起始點為4度,在10%至90%段為5度,終點回到初始值4度,即男性上聲調值為454;女性上聲呈緩降走勢,調值為53,下降幅度為二度。男女聲調曲線以第三點為界,調頭處女性聲調曲線位于男性上方,調干和調尾則相反,男性的聲調曲線位于女性上方,表明女性的下降幅度比男性大。
圖4 男女去聲比較
由圖4可以看出,男女性去聲的聲調曲線均為高直降,男性從5度降至2度,調值為52,下降幅度為三度;女性調值為51,下降幅度為四度。兩者聲調曲線起點一致,之后間隔逐漸拉大,男性聲調曲線位于女性上方,再次表明女性的下降幅度比男性大。
由以上四幅圖可見,除了在陰平調中女性的聲調曲線整體高于男性外,其余陽平、上聲和去聲基本都是男性的聲調曲線位于女性上方,女性的下降幅度比男性大,呈現出了系統(tǒng)性差異。走勢上,男性發(fā)音人和女性發(fā)音人基本相同,大致都表現為一個升調和兩個降調,只是在上聲中有細微的差異。我們將在下文對上聲進行詳細分析。
對于降調,石鋒的觀點是:“變化方向相同的斜調在一種語言中最多可能有4個。也就是升調最多有4個或者降調最多有4個?!盵12]相似地,朱曉農認為:“漢語各方言中幾乎都有降調,有的還有兩個,不過三個就少見了,而四個降調更為罕見?!盵13]朱文明確指出了在單個調域中,福清話有兩個降調,秦晉官話元氏縣城外南凡村的方言和閩南谷饒方言中有三個降調;吳語德清話和吳語麗水話均是雙域語言,有四個降調。此次對洛陽方言進行調查的結果顯示,在洛陽方言中有兩個標準的降調,但并不影響本地人的聽辨,這是因為這兩個降調之間存在著彼此區(qū)別的特征,在交際中可以較為明顯地感知出來。下面通過男、女性發(fā)音人的降調圖(圖5、圖6),簡要分析一下洛陽方言中存在兩種降調的可能性及區(qū)別特征。
圖5 男性降調
圖6 女性降調
石鋒認為:“聲調是以兩個方面為依據的。一是音高,二是時間。其中音高又分為兩個成分:調型和調層。再加上時間方面的調長。這就是構成聲調的三要素?!盵12]其中,調型分為三種——平調、斜調和曲折調,斜調中又包括升調和降調;調層有高、中、低三級相區(qū)別;調長在聲調中作為區(qū)別特征主要是針對入聲。由圖5和圖6可以看出,調型上,陽平和去聲都為斜調中的降調調型,因此調型不構成區(qū)別特征。再來看調長方面,屬于中原官話區(qū)的洛陽方言沒有入聲調,且陽平和去聲所屬的舒聲調也沒有發(fā)生促化。在漢語中,舒聲調內在調長所存在的差異不構成彼此間相區(qū)分的區(qū)別性特征,因此兩者不存在調長方面的對立。最后是調層方面,洛陽方言中陽平和去聲均為高降調,調頭都為5度,調尾均降至中低層,甚至在男性發(fā)音圖中,兩者調頭相重合,因此也不存在調層的對立。那么,根據石鋒的理論體系,這兩個降調是如何區(qū)分的呢?除了聲調的三要素之外,石鋒還提出:“斜調中起作用的主要是斜度,又叫斜率,就是聲調曲線變化的速率?!兓较蛳嗤男闭{,區(qū)別在于斜度和調層。”[12]上文已經分析過,洛陽方言中的兩個降調不存在調層的對立。斜度方面,可以從圖5和圖6中看出,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去聲作為直降,斜率都比陽平大;而陽平作為彎降,發(fā)音較緩,斜度明顯與去聲不同。
根據石鋒的觀點,可以得出結論:洛陽方言中的兩個降調——陽平和去聲在斜度上形成對立,相互區(qū)別。
下面再來看朱曉農對降調的分析。朱曉農認為:“降調一共有‘高低微短彎凸’六型十種。……用于區(qū)分降調的區(qū)別特征有五對:調域[±RgM],拱度[±直],長度[±長],高度[±高],再拱度[±斜]。”[13]根據朱曉農的分域四度理論①朱曉農(2012)提出的分域四度制,即由發(fā)聲態(tài)定義調域,從而將調域分為高域、中域和低域。,我們對調域[±RgM]的理解是,某降調是否屬于分域四度制中的中域;而拱度[±直]則是從拱度上將降調分為直降和彎降兩類;長度[±長]是考察不同降調是否在時長方面構成對立;高度[±高]區(qū)分某降調是否在所屬的調域中屬于高降調;再拱度[±斜]是指降調的拱度斜率。
根據朱曉農的觀點,由圖5和圖6可以看到,在洛陽方言中,陽平和去聲都屬于中域長高降調,因此在調域、長度、高度方面都不形成對立;再拱度方面,朱曉農認為“凸彎降的快慢不能用斜率表達或比較,因為它是兩次函數曲線”[13],因此這一特征僅對同是直降的兩個聲調有效,而在區(qū)分陽平和去聲這樣的一對彎降和直降調中無效。能夠區(qū)分兩者的只有拱度這個特征。從圖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陽平是高彎降,因此是[﹣直];去聲為高直降,是[﹢直],兩者在同一調域中由拱度形成對立,而不是互為變體。
此外,朱文中還提到:“一般而言,降調的調尾高低不起區(qū)別作用?!盵13]因此,我們可以將陽平和去聲中男女調值上的細微差異處理為兩個調類中不起區(qū)別作用的語音實現,即陽平調值為553或552,去聲為52或51都是可以的。
上聲在洛陽方言中比較復雜。根據圖3可以看到,男性調形表現為微凸調或平調,調值為454;女性調形表現為緩降調,調值為53,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現象。首先,可以看到,女性的上聲調值為53,和男性的上聲調值后半部分54相似,說明男性和女性在發(fā)上聲時,都有高降的特征。其次,對于兩者的差異,可以從三個可能的角度加以考慮:第一,“聲學并不總是直接或一對一地對應聽感的,更不是直接或一對一地對應音節(jié)學概念”[13]。在男性發(fā)音人發(fā)上聲454時,有可能這個較低的調頭[4]不是語言學目標,而是發(fā)音很自然的生理現象附帶出來的,調值可以標為[454],這樣,它和女性的調值53的差別就可以忽略了。第二,在洛陽方言中,上聲具有不穩(wěn)定性,語音實現多種多樣,無論是微凸調還是降調,在本地人聽上去都不具有區(qū)別作用,因此,454和53都是上聲的變體。第三,這種差異是偶然性特征,是由此次調查中男性發(fā)音人自身的發(fā)音特點造成的。以下通過男女上聲基頻圖(圖7)對第三點進行簡要分析。
圖7 男女上聲基頻
由圖7可以看出,男性發(fā)音人的調域較窄,大致為180HZ-190HZ,基頻曲線呈現微凸態(tài)勢;而女性發(fā)音人調域較寬,大致為220HZ-260HZ,呈現緩降態(tài)勢。
以上三點只是對洛陽老派方言中上聲出現兩種不同調型的原因的探討,還有待于今后進一步考證。在此,遵循此次調查所顯示出來的結果,即男性上聲調值為454;女性上聲調值為53。
上聲在女性的發(fā)音中雖然也表現為降調,但和陽平、去聲的區(qū)分也很明顯。結合圖3和圖6可以看到,女性上聲的調值為53,降幅雖然達到了2度,但對比其他兩個降調的斜度,仍可以看做是一個微降調,尤其是在調頭和調干的前半部分,是一個平緩微降的態(tài)勢,聽感上也像是一個沒降足的降調。這樣,上聲作為一個高微降調,就能從斜度上與陽平、去聲這兩個高降調區(qū)分開來了。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fā)現,當前洛陽老派方言的聲調格局由一個升調、兩個降調、一個微凸調(平調)或緩降調組成?,F在,來看看這個結果與前人相比,在聲調格局上出現了什么樣的代際變異。
此次調查顯示,陰平為低升調或中升調調型。由于這種差異非常微小,使用時并沒有區(qū)分意義的作用,可以任意替換而不影響交際,根據音位劃分和歸并的原則和方法,我們可以把低升調和中升調看做是同一調位的不同音位變體。所以,我們認為洛陽老派方言陰平調的特點是一個升調,調值為13或34,與賀氏、曾氏所得的33、34相近;
陽平為高彎降調553或552,降幅為2度至3度,這與賀氏的中降調31有一定的差異,但與曾氏的42較為接近;
上聲調型大致表現為微凸或緩降調調型,調值為454或53,與賀文、曾文中的調查結果53、54相似;
去聲在洛陽老派方言中表現為高直降調調型,調值為52或51,與賀氏研究所得的凹調調型412相比,兩者在調頭相近,但賀氏的結果中有一個微升的調尾;與曾氏的31結果相近。
總體看來,此次研究結果與賀文、曾文大致相近,所出現的細微差異只是調型上不同變體的反映,而不存在調位性的對立。
研究發(fā)現,洛陽老派方言的聲調格局中存在兩到三個降調。在老派方言聲調格局中,男女發(fā)音人之間有著系統(tǒng)性的差異,這種差異突出地表現在上聲中——男性發(fā)音人的聲調曲線表現為微凸調形,也可以歸為平調;女性發(fā)音人的聲調曲線為緩降趨勢。與前人所得結果進行對比,洛陽方言在近三十年中發(fā)生了緩慢而細微的改變。此次調查的發(fā)音人在賀、曾調查記音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尚處于中年。在他們由中年步入老年的過程中,洛陽方言也隨之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到本世紀中期,我們再來調查65歲左右的老年人,總結洛陽老派方言的單字音聲調格局,必然可以找出洛陽方言的歷史演變線索。
遺憾的是,由于時間所限,此次調查所掌握的洛陽老派方言的材料還很有限,并且調查僅限于澗西區(qū)而非老城區(qū),今后我們還要在掌握更多材料的基礎上,以老城區(qū)為代表地點,對洛陽方言從各個年齡階段開展更為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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