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淑青
我蹬著紅色高跟鞋來到鄭家灣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整個小山村此時沐浴在一片絢爛的夕陽之中。
鄭家灣還有一個名字——鄭家?guī)X,只因這里山多、水多、縱橫交錯的小山嶺更多,因此而得名。在這里出生的每一個人,從小就開始醞釀一個夢,沿著山腳的小路走出大山,走出如一口枯井般的鄭家灣。長大后,他們大部分人把夢安放在了自己的行囊里,在父母的聲聲叮嚀中瀟灑地離去。有些人功成名就了,有些人依舊落魄潦倒,無論是哪種人,一去就很少再回來。他們無疑都背叛了這塊土地。隨著他們的出走,這塊水草肥美的土地日漸荒蕪,只剩一些荒草野蔓的田地和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走在田壟間,我可以清晰地聞到泥土質(zhì)樸的芬芳,小草淡雅的清香,也若隱若現(xiàn)地聞到了時光漸漸老去的發(fā)霉味,像面前的這間老房子里散發(fā)出的味道。這間土木房,原是太婆住著的,前幾年太婆去世,房子便再無人打理?,F(xiàn)在,房子已經(jīng)歪歪斜斜了,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像那遲暮的老人,或許死亡就在下一秒。每年的暑假,太婆會拄著朱紅色的龍頭拐杖,步行十余里路去鎮(zhèn)上接我到老房子小住一陣子。我喜歡太婆,她是個慈祥溫和的老人,我也喜歡鄭家灣,這里是我的樂園,我在這里抓知了、抓螃蟹、偷西瓜、偷紅薯、偷玉米棒子、爬樹、游泳,脫離了父母的視線,便可以為所欲為、無拘無束。有時候玩得忘了時間,太婆會在天色暗下來之前,在田間、山上或者小溪水邊,迎著裊裊炊煙,一聲接著一聲著急地喚我的乳名。她是個小腳女人,走起路來十分不便,尤其在她生命的后十年,那條拐杖成了她的第三條腿。雖如此,她依舊很愛走路,興致來的時候,邀上村里的三五個老人,用蹣跚的步子去鎮(zhèn)上或其他村莊看戲,她猶愛越劇,那是她家鄉(xiāng)的戲種。當村里要請外面的戲班子來演戲時,鄭家灣顛覆了以往如水般平靜的日子,好像過節(jié)一般,一傳十、十傳百。周邊的村民紛紛趕了過來,有時候祠堂前的那塊空地還容不下那么多看戲的人??磻虻拇蠖喽际侵車毓训睦先?,在得到戲訊時,有些人早早地守候在了戲臺下,她們看得不僅是戲,還有那份“咚咚鏘鏘”久違的熱鬧,她們已經(jīng)孤獨太久了。她們每個人都是太婆的翻版,極其平凡,但卻又是不平凡的。很少有人知道她們的故事,甚至連姓名都不曾被人記起,哪怕是她們的子孫后代,就像我不知道太婆的名字一樣。
這座偏僻的小山村,在太公年輕時的那個年代,又窮又破,本村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在鄭家灣。不是鄭家灣的小伙子不夠高大結(jié)實,而是她們窮怕了,誰愿意一輩子窩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間,臉朝黃土背朝天,稀里糊涂地過一輩子?她們選擇不了家庭的貧富,出身的好壞,出嫁對于她們是選擇命運的最后一次機會。誰都想嫁到城里去,就算嫁給城里的一個懶漢也要比鄭家灣的好漢要強。村里的后生們無奈之下,只有去請周邊那些有三寸不爛之舌的媒婆們,如果事成了一定給個大紅包。誰家要是娶到媳婦了,那可是村里的頭等大事。鄭家灣的村民們在辦喜事的那天會不約而同地趕過來,迎親、擺酒席、放鞭炮、鬧洞房、看熱鬧,忙得不亦樂乎。每戶娶親的人家都要大辦酒席,宴請全村的老老小小。哪怕是咬過自己的一條狗,在這樣喜慶的日子里,也要放下所有的成見,讓狗吃上幾塊肉骨頭才算完事。村子不大,人口也不多,辦上七八桌也就差不多了,但對于那個年代的人們,仍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那個保守的年代,還不崇尚自由戀愛,男女相識多是靠媒人牽線。太婆是從鄰縣的諸暨嫁過來的,那年她十八歲,太公也正當年盛。兩個年輕人雖隔著萬水千山,但第一次見面卻將兩顆為彼此滾燙的心緊緊地牽在了一起,或許這就是一見鐘情吧。即使有愛慕之情,他們也不敢輕易地說出時下年輕人脫口而出的“我喜歡你”、“ 我愛你”之類的話語,他們的愛是含蓄的,更是認真的,選擇了對方那就意味著風(fēng)雨同舟、相濡以沫一輩子。娘家人在太婆耳邊輕問太公怎么樣時,太婆低著頭,羞得說不出來一句話。太婆生活在閉塞的小山村里,已經(jīng)習(xí)慣將心事深埋在心底,就像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山村,靜靜地躺在山溝溝里,不刻意地尋找,真的很難找得到。然而媒婆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一看到太婆臉上泛著的紅暈,便明白這事十有八九要成了,關(guān)鍵是說服娘家人。媒婆便添油加醋地大夸特夸了太公一番,像太公這樣的大小伙子也被媒婆夸得不好意思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娘家人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鄭家灣的女人很多都是鄰縣的,有永康的、有東陽的、有蘭溪的,她們的情感歷程大抵和太婆相差無幾。從外縣嫁過來后,她們把自己的青春、情感、生命以及所有的所有都澆灌在了這片土地上,傾注在了她們破舊的小家里,像田里的草垛,燃燒了自己,溫暖了別人,無怨無悔。我從沒有聽太婆說過一句鄭家灣的方言。她和村里的女人們就像村口的那棵大樟樹,每一條根須都深深地嵌入泥土中,每一寸泥土將根須緊緊地包裹住了,但在它的身上,釘著一塊永遠取不下來的鐵片,那鐵片上清晰地刻著樟樹是從某某地遷移過來的。太婆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當有人問起她是哪里人時,她總說自己是鄭家灣人。但那從不曾生疏的諸暨口音,提醒著人們,她是諸暨嫁過來的女兒。不是村里的女人笨,學(xué)不會當?shù)氐姆窖?,而是她們不想丟棄自己的母語,這是對于家鄉(xiāng)最后的眷念。
在眾多兄弟姐妹間,太婆是最疼我的。她喜歡抱著我,搖著麥稈扇,飽含激情地清唱一小段越劇,尤其是那段著名的《十八相送》,被太婆演繹得極其凄美纏綿,如今每每聽到那段越劇,總會想起太婆伴我走過的那些日子。太婆憐愛我的原因是因為我會跟著她學(xué)諸暨話,我沒去過諸暨,卻可以聽得懂,這都是太婆的功勞。2008年的夏天,從學(xué)校畢業(yè)不久的我突然得到了太婆與世長辭的不幸消息,悲傷之余一個同學(xué)邀我去諸暨那邊上班,我毫不猶豫地去了。我?guī)е环菽涿畹谋瘔焉n涼之感,好像不是去上班的,而是去完成使命的。幾經(jīng)周折,我終于在諸暨的一個偏僻小山村里尋找到了太婆曾經(jīng)生活過的蹤跡,終于聽到了在兄弟姐妹耳里如外國話一樣難懂的諸暨話。我靜靜地欣賞著每一處風(fēng)景,輕輕地撫摸著每一片落葉,細細地用雙腳丈量著每一寸土地。八十多年前的這里是這樣的嗎?這里的人們還記得八十多年前,那個遠嫁到鄭家灣早已被人們遺忘了姓名的女子嗎?或許太婆在這條小溪里洗過衣服,或許在這棵梧桐樹下乘過涼,或許在這石板凳上遙望過藍天,或許在前面的茶山上采過清明茶,或許在旁邊的青草地里夢見過她的初戀情人……想著想著,心變得柔柔的、軟軟的。這里和鄭家灣都是十分偏僻的山村,兩個村莊離得很遠,都沒有通車。外婆出嫁時應(yīng)該和所有的姑娘一樣滿懷新婚的幻想和憧憬,還有就是別人所不能感受得到的——和故鄉(xiāng)永別的決然之情。婚姻對于外地嫁到鄭家灣的女子來說是幸福的,也是殘酷的。要想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就必須和自己的故鄉(xiāng)、親人分開,一去就不知道何時再能回來,有些人或許一輩子也見不到了。事實也如此,鄭家灣的一群老人中,回家省過親的寥寥無幾,那時候交通太不發(fā)達了,日子太貧困了,想要回去一次何嘗容易?
饑寒交迫的年代,為了養(yǎng)活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男人們會起早貪黑地去地里干活,只是為了那少得可憐的一點工分。干不動重活的小腳女人也不閑著,她們不分白天和黑夜守著一架織布機。她們有一雙布滿老繭的巧手,能織一手的好布。她們織的都是粗布,有藍白格子的,有黑白條子的,素凈大方,冬暖夏涼,穿在身上分外舒適。每逢趕集,男人們便會把布裝上獨輪車,后面跟著個小腳女人,風(fēng)雨無阻地去鎮(zhèn)上吆喝:賣布咯,賣布咯……有人辦喜事上門來預(yù)訂粗布時,她們才會在黑、白、藍中間摻雜些許的紅絲線,紅色在中國歷來就是吉祥喜慶之意。她們的織布機清一色都是鄰村姓萬的一位木匠師傅做的,我小時候看過太婆織布,由于時間久遠,記不真切織布機的構(gòu)造和繁雜的工序了。只記得到秋冬兩季,每天的午后,村里的女人就會湊在一起,一邊整理著手中的絲線,一邊嘮著家常打發(fā)無聊的時光。她們聊的內(nèi)容無非就是張三家的母豬生了十個小豬崽,李四家的小雞被可惡的黃鼠狼給叼走了。她們似乎有永遠說不完的話,永遠織不完的布,我有時候也會饒有興致地坐在太婆身邊靜靜地聽。她們就是這樣平靜地生活著,在織布機枯燥的聲響里,迎來一個個黎明,送走一個個黃昏。春來冬去,自己未成年的兒女們像村里其他不甘寂寞的年輕人一樣,背著大包小包去外面闖自己的天地。為人母多年的她們,便把思念一圈一圈繞在織布機上,親手為遠在他鄉(xiāng)的孩子們縫制了一套衣服,每一套衣服上的布都是用母親千千萬萬的不舍和祈禱織成的。她們織的不僅是布,還有那縱橫交錯的時光經(jīng)緯線。無情的時光一點點染白了她們的頭發(fā),歲月的風(fēng)霜在她們臉上刻出了一道道皺紋,曾經(jīng)那個一見鐘情、相許終身的男子也已老去,在風(fēng)雨交加的晚上毫無征兆地先她們而去,從那以后,織布機上又密密麻麻的多了一份刻骨的寂寥。
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故事都可以寫成一本鴻篇巨著。她們不識字,更不會寫,她們是堅強的,從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訴說自己的不幸和苦難,她們只有把過往的一切心酸血淚史一起織進一匹匹黑、白、藍相間的粗布里。每一匹布,都承載著無數(shù)的愛恨情仇。她們變得更老了,她們擔(dān)心的那一天終于到來了。手腳不再利索了,老眼開始昏花了,她們織不動布了。只能各自坐在門檻上,用呆滯的雙眼望著那條唯一通往外面的小路,期盼著自己的兒女早早地回家。村子里安靜了許多,沒有了織布的聲音,沒有了嘮家常的聲音。老了,她們真的老了,老得不愿意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時光就在她們老去的同時,慢慢地拉長,她們斜倚著木門,苦度著漫漫光陰。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們夢見了躺在前山上的丈夫。太婆曾經(jīng)跟我說,只要一閉上眼,就可以聽到太公在對面山頭上叫喚著:“老婆子,我想吃你做的手搟面了。”說到這時,太婆的雙眼開始閃閃發(fā)光,好像又回到了十八歲。不久后,太婆去世,村里的那些女人們也在不同的時間相繼去世。
一路走著,一路尋著,驚奇地發(fā)現(xiàn)鄭家灣老了,那座木橋有點破了,山上的樹木也有些枯死了,老房子的墻壁上布滿了青苔,流動在這座小山村里的時光也老了,發(fā)生在小山村里的故事也變老了,老得不成樣子。興許和村口的王婆婆一樣,得了老年癡呆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