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淦
唐肅宗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八月,大將李光弼奉命鎮(zhèn)守太原,以抗擊安祿山叛軍。到任之初,他就殺掉了一個恃寵犯法的侍御史崔眾。這本來是一個很平常的歷史事件,可是三種史書的記載卻頗有不同。
《資治通鑒》的記載最為簡單:“光弼怒,收(崔眾)斬之,軍中股栗?!?/p>
《新唐書·李光弼傳》則詳細多了:“會使者至,拜(崔)眾御史中丞。光弼曰:‘眾有罪,已前系,今但斬侍御史。若使者宣詔,亦斬中丞?!拐邇?nèi)詔不敢出,乃斬眾以徇,威震三軍?!?/p>
《舊唐書·李光弼傳》的記敘最為完整:“傾之,中使至,除(崔)眾御史中丞。光弼曰:‘眾有罪,系之矣!’中使以敕示光弼,光弼曰:‘今只斬侍御史,若宣制命,即斬中丞;若拜宰相,亦斬宰相?!惺箲?,遂寢之而還。翌日,以兵仗圍眾,至碑堂下斬之,威震三軍。”
原來,在崔眾被殺之前,還有這么一段小插曲:皇帝的使者來了,當他聽說皇帝要提升的崔眾因為犯了罪而被拘押時,就捧出圣旨讓李光弼看,說是皇上已提升崔眾為御史中丞了。哪知李光弼根本不買賬,冷冷地回答:我今天只想殺一個侍御史;如果宣讀了圣旨,那我就殺一個御史中丞吧;如果圣旨拜崔眾為宰相,我也只好殺一個宰相了。總之,崔眾因為犯了罪,非死不可!而那個使者呢,也被嚇壞了,根本就不敢再拿“圣旨”來壓李光弼,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了。
一段普普通通的史料,在這幾個著名的史學家手中,為何越寫越少呢?我想,或許是一個“諱”字。
本朝人寫本朝史需要諱,當代人寫當代人尤其需要諱,劉昫與歐陽修、司馬光都是寫一個已經(jīng)滅亡了的王朝的史事,為什么劉昫不諱而歐陽修與司馬光要諱呢?何況劉昫在名聲、才氣、成就等方面都遠遠不如后兩人。思來想去,只找到了一個答案,那就是歐陽修與司馬光是在為“神圣”的君權(quán)諱,為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諱。
劉昫生活在五代,五代是一個亂世,皇權(quán)被相對削弱了,君權(quán)自然也沒那么“神圣”了。亂世,不但皇權(quán)被削弱,士民百姓更是飽受戰(zhàn)禍之苦,紛紛慨嘆:“寧為太平犬,不為離亂人。”然而,亂世,老百姓不必為一句話而身陷囹圄,讀書人也不必為一篇文章而慘遭滅族?;蕶?quán)不那么強大了,文網(wǎng)也不那么嚴密了,記下一段李光弼蔑視皇權(quán)、怒斬崔眾的史實,打什么緊?
然而在歐陽修的時代可不同了。北宋政權(quán)雖然未能像唐朝那樣完成真正的“大一統(tǒng)”,但畢竟結(jié)束了五代十國時的分裂割據(jù)局面,皇權(quán)大大加強了。無論修史還是寫詩詞文章,怎能與神圣的皇權(quán)相抵牾?歐陽修或許會想:崔眾犯了罪,固然該殺,皇上不知內(nèi)情,提拔他升官,錯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照殺無誤。你李光弼照殺無誤,我歐陽修就不能照記無誤?可是你說什么“若拜宰相,亦斬宰相”,這就太過分了。你李光弼不過是一個節(jié)度副使,一介赳赳武夫,憑什么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你還把不把皇上放在眼中?若不是“將在外”,若不是國家正值用人之際,豈能容得這種“狂?!敝?,誰能保證你李光弼不遭致殺身之禍!歐陽修顯然是很為自己的這一刪得意的:既保留了李光弼敢作敢當?shù)膫€性,又維護了赫赫皇權(quán)。
而到了司馬光那里,此時的北宋政權(quán)更加腐敗,各種矛盾更加尖銳復雜,當然也就更加需要維護“神圣”的皇權(quán)?;蛟S司馬光已深有體會,自己就因為反對變法的言論過于激烈而遭貶抑??傊?,司馬光連那“亦斬中丞”也容不得了——因為即使你李光弼有理,也不該公然違抗皇上的意旨,不是說“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嗎?那么君要臣活,你卻不讓他活,能算忠嗎?不過,司馬光畢竟是一個出色的史學家,他深知,李光弼是大唐名將,平定安史之亂,客觀上已經(jīng)維護了大唐王朝的皇權(quán),這段殺崔眾的史料,不記是不行的。為了維護神圣的君權(quán),也為了替李光弼這位名將諱一諱——諱掉其“目無君父”的言行,司馬光毫不猶豫地揮起了砍刀,砍得一段豐富的史料只剩下“光弼怒,收斬之”六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