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科

何處安放

馮俊科

馮俊科，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研究生學(xué)歷，研究員?，F(xiàn)任北京市新聞出版（版權(quán)）局局長，首都出版發(fā)行聯(lián)盟主席，北京出版發(fā)行協(xié)會主席。出版有《江河日月》、《千山碧透》、《名人的磨難》、《并不遙遠(yuǎn)的往事》、《寫在墻上的思念》等文學(xué)作品集，《西方幸福論》、《帝王治國策》、《兩槐居論稿》專著和《有話直說》雜文集等?！督尤赵隆帆@第五屆冰心散文獎。

農(nóng)民對地產(chǎn)的熱愛今昔一致，都達(dá)到了頂點(diǎn)，土地的占有欲在農(nóng)民身上點(diǎn)燃了全部激情。

﹙法﹚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

1

春天的奇思特村分外的有韻味。各種顏色的花開了，紅的綠的黃的白的，一棵棵一簇簇一片片的，布滿了奇思特村野。這個泰姆河岸邊的古老村莊只有一條由鵝卵石混著沙土鋪成的主路，路邊長著各種生機(jī)勃勃的花草樹木。這條主路和這個村莊的歷史一樣悠久。村里散落著一座座用蘆葦、麥秸或茅草覆蓋房頂?shù)霓r(nóng)舍，墻壁上用彩石和紅磚砌出精美的圖案，它們大都建造于17世紀(jì)。還有一條從泰姆河分流出來的小河，翻卷著細(xì)細(xì)的浪花穿村而過。河上的那座石橋，是14世紀(jì)的產(chǎn)物。司馬征去過歐洲很多鄉(xiāng)村小鎮(zhèn)考察游覽，發(fā)現(xiàn)類似于奇思特的村子很多。他和眾多的游客一樣，每當(dāng)漫步在這些古老的村落中，欣賞著綺麗迷人的風(fēng)光、呼吸著歷史滄桑和濃郁清新的氣息時(shí)，就一直在想：這些村子曾經(jīng)歷過英國轟轟烈烈的工業(yè)革命和羊吃人運(yùn)動，它們是以何種方式度過了幾百年的風(fēng)雨歲月？

正在這時(shí)手機(jī)響了，一看又是爹司馬晃打來的。爹這一段時(shí)間動不動就打電話來，每次電話里幾乎就是一句話：趕緊回來湨梁村，劃院地蓋房。司馬征在倫敦大學(xué)碩博連讀，畢業(yè)后戀愛結(jié)婚生子，又在倫敦開了個“湨醫(yī)堂”中藥鋪，已經(jīng)有11年沒有回去過了。他想，爹媽大概是年紀(jì)大了，太想他了吧？

這一次爹是真急了，在電話里大聲呵斥道：你再不回來弄塊地蓋房，等我和恁（河南方言，當(dāng)?shù)厝藢δ愕姆Q謂）媽死了，連埋的地方都沒有了。

司馬征關(guān)上電話想，爹說的也太邪乎了吧？據(jù)縣志記載，湨梁村有著兩千多年的歷史，比奇思特村古老得多。司馬征的印象里，湨梁村地處中原大地，一馬平川。千把口人，四五千畝耕地。村里樹木很多，有的大樹幾個人抱不住。村里也有一條主街，兩邊也蓋著一些草屋瓦舍。湨梁村的春天也是景色宜人，非常好看。村中人家之間有著茂密的雜樹草地相隔。紅的桃花粉的杏花雪白的梨花等，開放在各家院落和樹園中間。牛豬雞鴨散養(yǎng)著，在草地林子里恣意游蕩。還有幾家住得離村子較遠(yuǎn)，雞犬之聲相聞，相互卻看不見房舍。小時(shí)候，爹帶他去地里干活，出了家門，半天才能走出亂蓬蓬密麻麻的林中小道，才能看到村外一望無際的田野。一望無際的田野上有一條河，河水碧清見底，潺潺流淌。河上有一座青磚白灰建成的圓拱式橋，那橋建于何年何代，村里已沒有人能說清楚。記得那橋拱券的青磚縫里塞了很多鐵片，鐵片銹跡斑斑，被風(fēng)雨歲月剝蝕得用手一摳就掉下一塊。河的兩邊引出幾條清溝，清溝里河水清澈，如血管般蜿蜒在菜地和麥田。地面太寬闊，一畦莊稼兩三步寬，幾百步長，澆地時(shí)人們在清溝邊挑開一個口子放水流進(jìn)去，然后該干什么就去干什么，過了半天回來一看，一畦莊稼才澆灌了大半畦。割麥子時(shí)，由于麥畦太長，爹和娘兩個人分開從兩頭往中間對著割。等快要接上頭時(shí)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并不在一個畦里，錯開了好幾畦。田野間散落著許多墳?zāi)梗鍌€一群，十多個一群，那大概是一個家族的。離村子兩里多的上崗地，那一片的墳地最大，大大小小的墳頭有數(shù)百個。一些墓前的石碑由于歷史久遠(yuǎn)、歲月的風(fēng)雨剝蝕，上面的字跡已看不清楚，也不見他們后人上墳的痕跡。村里幾家大戶人家的墳，被茂密的柏樹遮蓋著，雜草叢生，狐兔野物生存其間，顯得陰森可怕，平時(shí)很少有人敢進(jìn)去。爹常說，當(dāng)年老日本來村里搶糧，全村幾百號人躲在樹林和野墳里，老日本硬是沒有找到。有幾個膽大的日本兵鉆進(jìn)去，迷在里面摸不出來，被村里人用三齒木耙杵死了埋在亂墳里。

就這個千把口人的村子，四五千畝的土地，爹媽死了，咋會連埋的地方都沒有？

2

司馬征回來了，那是2009年的夏天。

他在“湨梁村站”下了公共汽車，站在路邊。路上的大卡車、摩托車、拖拉機(jī)、三輪車、自行車穿梭般的來來往往。司馬征不知道該咋走。湨梁村的夏天真熱，熱得超乎他的想像。過去湨梁村的樹很多，枝葉茂密，田地里是綠油油的小麥。太陽雖然火辣，人們站在樹下和背陰處，還能感受到絲絲的涼爽。眼前的熱是干熱，因?yàn)闆]有樹木，沒有麥田，沒有任何綠色，太陽直直地射在身上、地上、水泥路和高樓上，一切都裸露著，生出滾滾熱浪。司馬征看到了指路牌，在路牌上找到了湨梁村的大致方位，便疑疑惑惑地向前走去。路的兩邊蓋著一棟接著一棟的樓房，樓房的一層大都開著商鋪，商鋪里賣衣服鞋襪、水果鹵肉、書本光盤、自行車摩托車、羊肉燴面等。不時(shí)看到一些用紅磚、石棉瓦、玉茭稈和土墻等圍著的大院，門口的牌子上寫著塑料廠， 制藥廠， 化工廠， 造紙廠，食品加工廠。透過圍墻的豁口往里看，都是幾十畝、上百畝、幾百畝大，大院里歪歪扭扭的蓋著幾座樓房或平房，有的門窗已經(jīng)破碎了。地上叢生的雜草野樹，有半人多高，在灼熱的太陽下有氣無力的半卷著葉子，像垂死掙扎般的挺著。湨梁村怎么會這么熱？熱得萬物都蔫耷拉著頭，人也透不過氣來。司馬征不停地擦著汗，喘著氣，心里有些煩躁。

迎面看見了一座磚券橋，橋被鐵欄桿圍著，旁邊一塊石頭上刻著“湨梁村清代古橋”幾個字，他停足細(xì)看，才認(rèn)出了這就是原先離村子兩三里外的那座橋，只是橋下的河沒有了，潺潺流水沒有了，橋頭橋下長滿了荒草，河道的地方都蓋上了樓房。司馬征這才意識到：到家了。

爹司馬晃在電話里真沒有說錯。一望無際的田野，村子與田野間的樹園和一片一片的墳地都奇跡般的消失了，那些景象好像在湨梁村根本沒有存在過。

司馬征走在水泥鋪成的路上。水泥路在太陽的照射下泛濫著白光，路兩邊沒有一棵樹、一棵草，路面很干凈，干凈得像條拔光了毛的雞腿，白光光、直挺挺地伸著。村里的空氣干燥，呼吸到嗓子眼里，有些發(fā)干發(fā)澀。在路的拐彎處，路牌上寫著“湨西街”、“古橋南街”等，這都是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街。自己家在哪條街上？爹沒有說，他孤零零地摸著街道走。走了好幾條街，司馬征竟然沒有找到自己家門口。司馬征抬頭看看天，已經(jīng)中午了，村里人應(yīng)該是正在吃晌午飯。吃晌午飯，是村里最熱鬧的時(shí)刻。記得小時(shí)候，街道兩邊長著高大粗壯的樹，樹蔭下的人們都端著頭號大碗，碗里盛著雞蛋干面條、豆角蒸鹵面、腐漿酸面條等，還有的一手端著雞蛋湯，一手用筷子扎著三四個大饅頭，吃啥飯的都有。他們或蹲或坐或走或喊或唱或吵或罵或笑，啥樣的吃飯人都有?？山裉斓臏α捍褰稚希粌H沒有了大樹和樹蔭，也沒有看到一個人在街上吃飯，只有幾個打鬧的小孩子從他身邊跑過，還有兩只狗在一堵老墻的背陰處懶洋洋地臥著。

這是湨梁村嗎？他有些犯疑惑。十多年沒有回來，回來后怎么像個外地游客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旅游一樣？他想起來了，湨梁村曾經(jīng)被國內(nèi)外媒體宣傳過，說湨梁村在不到十年的時(shí)間讓農(nóng)民全都上了樓，上了樓的農(nóng)民們吃飯當(dāng)然就不會在大街上了。媒體還說，湨梁村的農(nóng)民徹底擺脫了土地的束縛，不再頂著炎炎烈日揮汗如雨地在地里收割麥子，不再鉆進(jìn)像桑拿室一樣的玉茭地里喘著粗氣去上肥除草，不再冒著寒風(fēng)大雪凍得鼻涕眼淚直流地去平整土地掏井挖河?？傊?，他們終于離開了土地，無限喜悅地過上了做夢都想的和城里人一樣的幸福生活。

司馬征在網(wǎng)上看到湨梁村翻天覆地日新月異的變化，曾經(jīng)為自己是湨梁村人激動過，驕傲過?？涩F(xiàn)在回到了湨梁村，走在湨梁村的大街上，腳底有些虛軟，有些騰云駕霧般的感覺。眼前的一切使他感到有些陌生，有些孤獨(dú)，心里沒有了絲毫的激動，也沒有感到驕傲。他想起了一首詩：

先祖墳前思還鄉(xiāng)，

血脈殷殷恩澤長。

舉目難尋進(jìn)家路，

低頭不覺淚兩行。

司馬征雖然沒有流淚，心里也有些失落和惆悵。詩是誰寫的，他記不清楚了。

司馬征終于看到一個人，這個人正在村中大十字路口的那棵老槐樹下嚼人。

嚼人，是湨梁村的土話，就是罵人。湨梁村人有很多土話，爹滿嘴土話。司馬征上小學(xué)學(xué)了普通話，就開始覺得湨梁村人和爹說土話是因?yàn)樗麄兲?，沒有文化，講的那些土話都是隨口噴出來的。上大學(xué)時(shí)，他突然心血來潮，在圖書館里專門研究了幾天湨梁村人的土話，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爹和湨梁村人說的那些祖先們留下的土話，文化的內(nèi)涵竟然是那么豐富，文化根源竟然是那么深厚，那些土話遠(yuǎn)比現(xiàn)代人的語言要睿智、深邃和博大。比如嚼人。 新華字典解釋說：嚼﹙júe﹚字義同嚼﹙jiáo﹚字,如咀嚼，過屠門而大嚼。 再查嚼﹙jiáo﹚字，才真的知道了這個字的厲害：上下牙磨碎食物。把人當(dāng)成食物放在嘴里用上下牙磨碎，那該是一種何等的情景？想來就令人不寒而栗。

比如：爹和湨梁村人把光膀子叫“裼脊梁”。裼（讀xī音），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上解釋為敞開或脫去上衣，露出身體的一部分。全中國的人都知道裸著上身、不穿衣服叫光膀子，有幾個人知道上身不穿衣服叫裼脊梁？其實(shí)，把上身不穿衣服叫光膀子并不準(zhǔn)確。農(nóng)村人夏天穿著汗褂、背心時(shí)，膀子都是光著。唯有裼脊梁，才更加準(zhǔn)確地表達(dá)了上身不穿衣服的狀況。湨梁村人不僅把光著上身叫裼脊梁，還把光腳丫子叫做裼巴腳，把赤裸著的全身叫裼肚肚。

再比如：湨梁村人把最好的朋友、鐵哥們兒叫老懷。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把年歲大的人、在某些方面富有經(jīng)驗(yàn)、很久以前就存在的，都叫做老。懷，指胸部或胸前、思念懷念和腹中有或心里存有。湨梁村人把好朋友、鐵哥們叫做老懷，認(rèn)真品味，細(xì)細(xì)琢磨，覺得他們對老字和懷字的涵義運(yùn)用得多么全面、深邃和老到。

司馬征走過去，發(fā)現(xiàn)嚼人的是孫得意。孫得意裼脊梁，肩上搭個發(fā)黃的爛毛巾，坐在一把破柳圈椅上，地上放著一個吃完面條的空碗，還有一碗湯，湯上飄著兩片紅薯葉。他叉開兩條腿，胸上腿上汗毛很重，黑森森的，像沒有煺毛的豬。他裼巴腳踩著地，旁邊扔著兩只破布鞋，半仰著頭臉，半瞇縫著眼，像一尊坐著的黑煞神。他扯開瓢一樣的嘴，先吆喝幾聲：湨梁村人都聽著！然后開始嚼：

咱村有人叫老賣，

賣完好地賣樹林，

賣完樹林賣墳地。

賣得全村沒地種，

賣得沒地留子孫。

賣完子孫還不算，

接著再去賣先人。

賣地錢，吃死恁。

吃恁全家長疔瘡，

疔瘡爛得流膿水。臭膿水，淹死恁：

一祖先二爹娘三大姑四老姨，淹死恁：

五姊六妹七哥八弟九兒子十龜孫。

恁祖先……

孫得意是司馬征小時(shí)候的老懷，這個老懷從小就會轉(zhuǎn)著圈兒嚼人，只是學(xué)習(xí)不好，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一直在家種地。爹后來告訴司馬征，孫得意嚼人在湨梁村是出了名的。自留地里被人偷了一個南瓜、兩棵白菜和幾個西紅柿，孫得意能端著飯碗邊吃邊嚼，轉(zhuǎn)著村子嚼好幾圈。端著飯碗嚼人，是孫得意的創(chuàng)意。他說，嚼人就要在全村人都吃飯時(shí)嚼，那時(shí)候聽的人多。半時(shí)半晌的人都不在家，你嚼誰聽？

司馬征聽著孫得意嚼人，發(fā)現(xiàn)他嚼的內(nèi)容豐富，語言尖酸刻薄，語調(diào)順口押韻，唯有聲調(diào)不像男人，像女人，女里女氣的。他嚼得不緊不慢，有調(diào)門，有節(jié)奏，像60年代湨梁村的老民間藝人瞎河說書似的。孫得意正嚼著，發(fā)現(xiàn)有兩個人走過來，他便停下來，對那兩個人打聲招呼，說上幾句話，就像唱戲里的道白。那兩個人沒有吭聲，笑著走了，他接著又嚼起來。

司馬征覺得孫得意有點(diǎn)像個戲臺上的演員，隨時(shí)變換著腔調(diào)和嘴臉。孫得意嚼了一陣又停下來小歇時(shí)，司馬征走過去說：老懷，別嚼了，有啥好好說。

孫得意看看是司馬征，說：老懷你回來了？你不知道，那個老狗比掰有多欺負(fù)人！你知道，村后那口老磚圈井邊的那塊墳地，是俺孫家的老墳，老墳里埋著俺的先人?？赡莻€老狗比掰把它賣給了化肥廠當(dāng)污水池。你說欺負(fù)人不欺負(fù)人？我就是要嚼他，讓他祖宗八輩全家不得安生。

狗比掰，是湨梁村嚼人的口頭語。比如“你這個狗比掰人，真不是好東西”。有時(shí)也指對他人說的話或辦的事表示斷然否定：“你做那事是狗比掰”，“你說的話是狗比掰”。

孫得意嚼的那個狗比掰是誰？司馬征不知道。他只是覺得嚼得太難聽，尤其是新時(shí)代的村民，也應(yīng)該講點(diǎn)道德，文明一些才是。他勸說道：得意哥，老墳地埋著恁孫家的先人，那先人留下的子孫有好幾十戶近百人，人家都不吭聲，你在這兒嚼啥哩？

“你說那話是個狗比掰！”孫老懷翻臉了：“吃飯千口，主事一人。我是老孫家的長房長孫，我不嚼誰嚼？”

孫得意從地上端起碗，嗞溜嗞溜喝了兩口紅薯葉湯，潤潤嗓，大聲吆喝道：

老賣老賣我告訴恁，誰要敢在俺先人頭上動一撮土，俺先燒恁家房，再殺恁家人。最后俺也像老木頭一樣，把自己倒上汽油點(diǎn)了，俺要用命來祭奠俺先人。

孫得意一臉正義，一副大義凜然的氣魄，像個烈漢勇士，發(fā)誓要為孫氏家族的利益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孫得意吆喝罷，沒有再理司馬征，扯開嗓子又嚼了起來：

恁祖先，不是人……

司馬晃不知道聽誰報(bào)的信，來接司馬征回家。司馬晃臨走時(shí)看看周圍沒有人，輕聲對孫得意說：侄兒，嚼吧，嚼死那個老狗比掰。為了錢，把村里良田千頃都賣光了，把子孫后代們的衣飯碗都賣光了，子孫后代們將來吃啥？現(xiàn)在又賣村里的祖先們。嚼他，狠狠地嚼他。

3

一只狗跑來，沖著司馬征“汪汪”叫，爹沖著狗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腳，狗悄無聲息地夾著尾巴走了。司馬征看著悠悠離去的狗，對爹說：得意嚼的真難聽。

爹說：得意是拿了孫家人集體兌的錢出來嚼的。孫家人多心齊，兌錢雇人，有的管去鄉(xiāng)里、縣里告狀，有的管在村里嚼。得意是管嚼的，他隔三差五地在大十字嚼，嚼了快一個月了。開始還有人稀罕看，現(xiàn)在都習(xí)以為常了，不看了。你常年不在家，村里事你不知道底細(xì)，不要亂吭氣。

司馬征問：嚼了頂用？

爹說：到現(xiàn)在也沒有看見化肥廠在孫家墳地動工。看來嚼也怪有用。

司馬征問：村里恁些地，咋都弄光了？

爹說：地再多哪經(jīng)擱著賣？

司馬征覺得奇怪，問：農(nóng)村地咋也能賣？

爹說：咋不能賣？

司馬征問：咋賣？

爹說：村委會主任王武德說，現(xiàn)在要求城鄉(xiāng)一體化。咱村離縣城近，規(guī)劃的五環(huán)路把咱村環(huán)進(jìn)去了，環(huán)進(jìn)去就變成一體了。變成了一體，城里的地能賣，咱村里的地咋不能賣？

司馬征看看爹，問：環(huán)進(jìn)去的地都是好耕地，好耕地能賣？

爹說：環(huán)進(jìn)去的地每畝給300塊錢，就不讓再種了。放上三年，就成了荒地?；牡夭皇歉?，就可以賣了。

司馬征又一次想到了湨梁村人的聰明。

爹說：城里人嫌城里房貴，就在咱村買地蓋房。離縣城遠(yuǎn)的外村人做生意發(fā)了財(cái)，想讓孩子在城里上學(xué)，也來咱村買地蓋房。來咱村買地蓋房的城里人和外村人有百十多戶，都是蓋的五層六層的，還有八九層的。娘那 ，拿錢多的院地劃得大，樓房蓋得可洋氣了。前院用石頭壘有假山，假山上往下嘩嘩流水。后院弄有花園，花園里不種糧食，凈種些不能吃不能喝的花花草草。

司馬征想到了剛才看到的那些廠，問爹：那些門口掛著這廠那廠的牌子，里面咋都荒著？

爹說：王武德一開始對村里人說，弄些有錢人來村里辦廠，一畝地的收益比種地強(qiáng)得多。他帶著一幫人出去招商引資，回來時(shí)屁股后跟著一群人，這些人進(jìn)了湨梁村，活像民國三十二年時(shí)螞蚱吃秋莊稼一樣，呼呼啦啦的你圈50畝，他圈100畝，這人又圈200畝，地說沒就沒了。

司馬征問：那些廠咋沒有辦起來？

爹說：辦的都是啥狗比掰廠？有的廠冒著黑紫黃煙，嗆死人。有的廠塵灰蓋天，從旁邊過得小跑，慢了灰塵落得滿頭滿臉滿身，像頭灰土驢。有的廠天天往外流水，流那水腥臊爛臭，流到哪哪里寸草不生，人聞著惡心頭暈。村西頭的劉蛋32歲得了肺癌，王三毛在塑料廠干兩年突然變成了啞巴，看見誰直啊啊不會說話。鄭望江的孫子生下來長著兩個頭，村里每年都要死十好幾個人，最小的才五歲，得的都是千奇百怪的病。村里人去那些廠里鬧，說污染，就停工了。現(xiàn)在都是長著半人深的草，撂荒好幾年了。

司馬征問：村委會不管？

爹說：村委會說和人家簽有合同，都是50年70年的。媽那 ，地都圈走了，村也污染了，廠也停工了，掙個狗比掰錢？有錢人把咱村的地都糟蹋光了。

司馬征問：沒有地種糧食，老百姓靠啥活？

爹說：靠征一畝地給的300塊錢。300塊錢頂個啥？咱村現(xiàn)在都像城里人一樣，吃糧吃菜都要拿錢買。買的那些菜糧都是用化肥催出來的，含農(nóng)藥都超標(biāo)，哪有自己種的好？農(nóng)民想種地，可地都快沒有了。

司馬征問：一畝地300塊年年都給？

爹說：年年給？美死你了！一次給你就完了。

司馬征：祖祖輩輩留下的地，給了300塊錢，子孫后代們就永遠(yuǎn)沒有地了？

爹說：王武德說，將來的子孫們都成了城市人，光鮮體面，還要地干啥？

司馬征說：一畝300塊，太便宜了。

爹說：便宜？給你300塊錢就不錯了。有的地說不好，只給200多塊。

司馬征：農(nóng)民的地不是都承包的，簽有合同嗎？

爹：簽合同？恁木頭爺咋死的，你忘了？

木頭爺?shù)乃浪抉R征哪會忘？剛才孫得意嚼人時(shí)還提到了木頭爺。司馬征最先是在鳳凰網(wǎng)上看到的，題目是：農(nóng)民張木頭舍命護(hù)地，點(diǎn)汽油烈火中喪生。司馬征打電話問爹詳情，爹說是因?yàn)榉N鐵棍山藥。鐵棍山藥是河南溫縣的特產(chǎn)，是山藥中的極品，歷史悠久，藥用和營養(yǎng)價(jià)值極高，曾為歷代皇家貢品，也是同仁堂的重要藥材。1994年榮獲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木頭爺是湨梁村種鐵棍山藥的好手。他承包的30畝地原先是湨河故道上的膠泥料礓地。為了能種鐵棍山藥，他帶領(lǐng)全家燒草木灰、攢人糞尿、深翻細(xì)耕打理了五六年，才把薄地變成了好地。隨著鐵棍山藥在市場上銷路走好，木頭爺種鐵棍山藥也出了名。木頭爺種鐵棍山藥出名，得益于他編的順口溜：

鐵棍山藥是個寶，

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

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

夫妻吃了床受不了。

樓上吃了樓下受不了，

全樓吃了土地爺受不了。

司馬征在倫敦開“湨醫(yī)堂”，鐵棍山藥是經(jīng)營的主要品種。司馬征把木頭爺?shù)倪@段順口溜用英文翻譯了作為廣告，貼在“湨醫(yī)堂”里，引來了很多買鐵棍山藥的顧客，鐵棍山藥頓時(shí)供不應(yīng)求。1998年司馬征第一次回來時(shí)，和木頭爺簽了合同，準(zhǔn)備在英國專營木頭爺?shù)蔫F棍山藥。

爹告訴司馬征，木頭爺說小征在英國賣咱湨梁村的鐵棍山藥，信譽(yù)比命大。鐵棍山藥是祖?zhèn)鲗氊?，必須保證質(zhì)量。他咬牙讓30畝地停歇了六年，六年內(nèi)30畝地只種莊稼不種一根鐵棍山藥。因?yàn)殍F棍山藥很費(fèi)地力，一塊地種了一次鐵棍山藥后，停六年不能再種。六年中，木頭爺每年拿出一小塊地來精心培育品種，把其余的地深翻細(xì)耙，上足底肥。到了第五年，又停了一年白茬地，連一棵莊稼也不種。第六年春天，木頭爺把30畝地全部種上了鐵棍山藥。春雨貴如油，可那年春雨下的勤，春雨綿綿，地又肥，種又優(yōu)，山藥苗破土而出，一天一個模樣。夏天，秧苗咔嚓咔嚓拔著節(jié)長，秧上長出片片綠葉，很快覆蓋了地面。一天，王武德對木頭爺說：村委會決定引進(jìn)一家制藥廠，地點(diǎn)選在你那30畝地。村里以每畝280元的補(bǔ)償把你的地收回了。木頭爺說：憑啥？王武德說：憑規(guī)劃。木頭爺說：承包30畝地是村委會定的??？王武德說，收回來不是村委會定的？木頭爺說：我和村委會簽有承包合同。王武德說，村里給制藥廠也簽訂了合同，小合同要服從大合同。木頭爺看著六年的心血說沒就沒了，急了，跑到鄉(xiāng)里縣里去要說法。鄉(xiāng)里縣里接待他的人都說，地是村里的，村委會的說法就是說法。一個鄉(xiāng)土地所的干部到村里來做工作，勸木頭爺說：新時(shí)代的農(nóng)民一定要把自己從黃土地上解放出來，哪能老想著種地？咱農(nóng)民種地種了幾千年了，還沒有種煩？種地能把自己種上樓？種成城市人？木頭爺說：我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就是要種地。沒地種，吃糧吃菜吃鐵棍山藥從哪來？從屁股眼里屙出來？木頭爺有些瘋了。

爹說，制藥廠來開工的那天，七八臺鏟車和推土機(jī)像當(dāng)年老日本的坦克車一樣，在山藥地里“突突突”地橫沖直撞，又刨又鏟。木頭爺仰天無淚，冷不防把一桶汽油倒在了自己身上，劃根火柴點(diǎn)著了。木頭爺在烈火中喊：地沒有了，山藥沒有了，我咋給小征交代？

木頭爺最后被燒成了像化肥廠燒鍋爐的炭。

新農(nóng)村的大街上真干凈，不時(shí)有摩托車飛馳而過，竟然飛不起一點(diǎn)灰土。爹領(lǐng)著司馬征邊走邊說：你剛才看到的那些圍起來里面長滿荒草的院子，有一個院子就是把恁木頭爺家地征走的那家制藥廠，停工好幾年了。

司馬征聽了心里一剜一剜地疼，沒有再吭聲。

爹又說：趁現(xiàn)在村里地還沒有弄完，你手里有錢，趕緊回來劃塊地蓋房。要不再過幾年，連搭窩棚的地方也沒有了。咱劃塊地就是不蓋房，抹上地基放到那兒，也能留下一塊地，將來種上點(diǎn)糧食和菜，不是也有個活路？

司馬征點(diǎn)了點(diǎn)頭。

4

天剛下過一場雨，晌午后的太陽像火一樣的燒烤著村子，地上冒著騰騰熱氣，村里如蒸籠一般，蒸得人們不愿說話，鳥兒不鳴狗也不叫，一片寂靜。司馬征跟著爹去找村長王武德。

王武德家的大門口很氣派。兩邊是敞開的八字形影壁墻，兩座黑色大理石建造的漢闕重檐式門柱，左邊的柱子上掛著一個白牌子，牌子上寫著臉盆大的黑字：湨西果品蔬菜公司生產(chǎn)基地。進(jìn)了院子，迎面是一座假山，假山后面一條水泥鋪就的路直通二百多米外的一棟七層小樓。路的一邊是果樹林，種著蘋果、大棗和桃樹等。另一邊是菜地，種著蘿卜、白菜、辣椒、西紅柿等。司馬征看了看王武德的院子，約有百十畝大。

王武德裼脊梁，露出肥胖的蟈蟈肚，坐在小樓前葡萄架下面的藤椅上喝茶，看見司馬征和他爹，抬起手“啪”地在自己臉上搧了一巴掌。司馬征嚇了一跳。爹說別怕，恁德叔不論看見誰，都先搧?zhàn)约阂话驼啤Ｍ跷涞滦α?，說：這是小時(shí)養(yǎng)成的毛病，那時(shí)候咱村里樹多草多水多，蚊子密密麻麻，經(jīng)常咬我的臉，也沒有啥東西打，就用手，時(shí)間長了就成習(xí)慣了，有沒有蚊子咬都想打。

爹說：武德，小征回來了，想蓋房，俺家劃院地的事你能不能咬個牙?。?/p>

王武德欠了欠屁股，看了司馬征一眼，不緊不慢地說：小征，你在英國有房有業(yè)，還稀罕湨梁村這巴掌大塊地？

司馬征按照爹的叮囑，笑著說：徳叔，咱村在您領(lǐng)導(dǎo)下家家戶戶都蓋了新樓，很快就變成縣城了，真比英國強(qiáng)。過幾年我還要回來哩。

王武德“啪”地拍了自己臉一巴掌，說：你咋是個憨囟球﹙傻蛋﹚，回來干啥？咱村人多地少，把你爹娘弄到英國多好？聽說那兒地面寬得很，騎馬跑一天看不見一個人？

爹說：英國人說話我和他媽聽不懂，就愛在湨梁村聽你叫喚。

王武德笑了，說：你也是個老囟球，小征拿錢給雇個翻譯不就行了？

爹說：英國也不是滿地錢，一抓一大把。

王武德說：小征不是開有中藥鋪嗎？中藥價(jià)錢有啥譜？看村西頭人家王孬，在莫斯科也是開了個中藥鋪，發(fā)了，發(fā)大了，買了一棟樓，娶了四個俄羅斯媳婦，生了一堆孩子，他媽去莫斯科住了一年多，臨回來連多少個孫子孫女都沒有弄清楚。孬還說，死都不再回來湨梁村。看看人家孬，多有志氣！

王武德又拍了自己一巴掌，這一巴掌有些重。

司馬征發(fā)現(xiàn)王武德雖然經(jīng)常往自己臉上搧巴掌，其實(shí)搧的輕重是不一樣的。有時(shí)搧得不重，只是象征性的輕輕搧，點(diǎn)到為止，有時(shí)甚至只是做做動作。有時(shí)就搧得有些重。

司馬征不知道，王武徳不停地往自己臉上搧巴掌，搧輕搧重，都是有學(xué)問的。這種學(xué)問是他當(dāng)村委會主任多年悟出來的。對待上級，自己無論對錯都搧，搧了都有好處。自己錯了搧得重些，表示一種認(rèn)錯、被懲罰的態(tài)度。我已經(jīng)搧了自己巴掌了，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地，還能讓我咋辦？自己沒有錯，搧巴掌就輕些，不僅顯得自己謙虛，還能讓領(lǐng)導(dǎo)自己去反思。搧?zhàn)约喊驼频倪^程就是讓領(lǐng)導(dǎo)反思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那些有點(diǎn)明智的領(lǐng)導(dǎo)會感到自責(zé)或不好意思。對待下面老百姓，搧?zhàn)约喊驼凭褪且环N威懾，這種威懾能夠擺平很多難纏的人和難纏的事。對待難纏的人或事，開始搧得輕些，讓對方看到村委會主任自己搧?zhàn)约喊驼?，心里會感到有些難堪或不好意思。如果見效不大，就慢慢搧得重些，威懾力就不斷地加大。我王武德作為村委會主任，是湨梁村的一把手，已經(jīng)在不停地?fù)佔(zhàn)约喊驼疲以綋佋街?，你還能有啥說？還有啥事一直糾纏不清？如果遇到執(zhí)迷不悟的人，隨著王武德對自己越搧越重，直到很搧?zhàn)约阂幌卤硎窘Y(jié)束，就象征著他以強(qiáng)大的威懾力，要徹底擺脫難纏的人和事情。

爹看見王武德?lián)佔(zhàn)约旱陌驼浦亓耍陀行┘绷?，說：武德，你說那些狗比掰話頂球用？我是湨梁村老根戶，憑啥不給我弄塊地蓋房？

王武德也收起笑臉，說：村里地恁緊張，你就一個兒子還在英國，老院子還能住，憑啥非要再給你劃個新院地蓋房？

爹說：老院是我們弟兄幾個共有的，咋是我一個人的？

王武德說：你那幾個弟弟不是都跑到城里去了嗎？

爹沒有吭聲。

王武德又說：村委會有規(guī)定你不知道？凡離開村子20年的，一律不再算湨梁村人。恁那幾個兄弟就是回來，老家也沒有他們份了。

王武德站起來，不再說話，像磨道的驢一樣在葡萄棚下轉(zhuǎn)悠著，不時(shí)的往自己臉上搧巴掌，而且有越來越重的趨勢。

司馬征看著王武德，心里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想到了孫得意嚼人。想到了孫得意嚼人，是想到了錢的魔力。他還想到了爹說的村委會賣地。

晚上，司馬征拿出1000英鎊塞給爹，讓爹給王武德送去。爹不去，說本村人劃院地是不要錢的，干啥要給他錢？還是外國錢。司馬征說八月十五快到了，只當(dāng)給他送禮錢，咱也不缺這點(diǎn)錢。再說德叔可能沒有見過英鎊，見了會喜歡。

爹去了。爹回來說，王武德正在吃飯，把英鎊給了王武德，說：小征的一點(diǎn)心意，請他德叔閑時(shí)候去英國逛逛。

爹說，王武德那個雞巴貨，一只手拿著英鎊不停地甩，甩得嘩嘩響，一只手往自己兩邊的臉上時(shí)不時(shí)的搧巴掌，說：解放前在鄭州給英國人擦皮鞋時(shí)見過英鎊，以后就再沒有見過。

幾天后，村委會給司馬晃劃了一塊新院地。

5

樓房是請老梁設(shè)計(jì)的。老梁是司馬征縣高中時(shí)的同學(xué)，畢業(yè)于同濟(jì)大學(xué)，曾在北京圓明園修繕隊(duì)當(dāng)過技術(shù)總監(jiān)，跑過世界上很多國家。后來被洛陽黃河古建工程公司聘為顧問。老梁干活利落，很快就把新院地規(guī)劃好了。他繪好圖，放好線，釘好木橛。鎮(zhèn)中伯一聲開工，掛在竹竿上的鞭炮噼噼啪啪的響了起來。鞭炮聲中，司馬家族的人有的嘴里叼著駱駝牌香煙，有的啃著醬豬蹄和燒雞，他們邊抽邊啃邊揮鍬掄鎬幫著打地功。

打地功就是城里人說的打地基。按照老梁放的白灰線，挖好了地基，開始打夯。打夯是個力氣活。八個小伙子手里拿著粗麻繩，麻繩有兩米多長，系在一個圓的、直徑一尺半、高約一尺的青石頭上，那青石頭叫做峩，或者夯，有幾十斤重。打夯要唱打夯歌，唱著打夯歌打夯，一來嘴樂身不累，二來能攏齊人氣。領(lǐng)頭的司馬墩先唱：伙計(jì)們準(zhǔn)備好啊？

大家唱著呼應(yīng)：好啊。

司馬墩唱：使勁往上扔?。?/p>

大家呼應(yīng)著唱：扔??！

隨著一唱一和，八個小伙子齊心協(xié)力繃緊繩子，把幾十斤重的夯拋到了三四米高的空中，再狠狠地砸下來，砸得地面顫動。地基打了一遍夯，鎮(zhèn)中叔拿著鐵鍬把夯過的地面鏟平，灑上水，鋪一層浮土，再接著打夯。就這樣一層一層的打，三天后，地基打好了。

下午，太陽剛偏西，工匠們說著笑著往地基上抹灰，鋪磚石。不知道從哪兒突然涌來了一大群人，個個頭上纏著白孝布，手里舉著花圈、紙人、紙馬、紙電視機(jī)、紙電冰箱等，呼呼啦啦擺了一地。他們撲通、撲通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嘴里祖先、爺爺、奶奶、爹啊、娘啊的，喊啥的都有。還有幾個人揮著鐵鍬，在房屋正中間的空地上圓起墳堆來。

司馬征急了，一個箭步跑過去，用手奪一個人的鍬，兩只腳不停地踢圓起來的墳堆。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過來，一屁股坐在墳堆上，對司馬征說：這是俺家的老墳，這地下埋著俺的先人。俺爹媽就埋在你家的房底下。你們哪里不能蓋樓，非要在俺爹媽頭上蓋？

司馬征看著老頭那張不要命的老臉，呆在那兒，不知道該咋辦。

這時(shí)，有人點(diǎn)燃了花圈、紙人、紙馬等。烈火熊熊，灰燼在熱浪中像黑色的蝴蝶四處飛揚(yáng)。編織著那些紙?jiān)牧鴺渲Α⒏吡欢?，在烈火中噼噼啪啪的響著，青煙灰燼彌漫了一院子。司馬征拿著鐵鍬，跑過去撲打火苗?；鹈鐩]有撲滅，看到一個小伙子提著大竹籃子，往空中大把大把的拋撒白紙錢。外圓內(nèi)方燒餅一樣大的白紙錢像雪片一樣，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飄搖搖，忽忽悠悠，慢條斯理的落在了人們的頭上、身上和地上。司馬征去奪那個小伙子裝著白紙錢的籃子，有人點(diǎn)起了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了起來。那群人聽見鞭炮聲，齊刷刷地盤腿坐在地上，扭鼻涕甩眼淚的放聲哭喊起來。那哭聲聽起來很大，聽下去覺得那僅僅只是聲音，聲音干干的，并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悲傷?？摁[聲引得湨梁村很多人來觀看。

打地功抹地基蓋新房，是農(nóng)村人的大喜事，可這突然降臨的一群人，把司馬征家的大喜事變成了辦喪事的地方。

爹氣得臉色鐵青，一蹦一跳地去找王武德，說：武德，我日你先人，你把灘人的墳劃給我？

王武德來了。他往自己臉上“啪”地?fù)伭艘话驼疲@一巴掌搧得有些重，臉上頓時(shí)就紅了。他板著臉對那個八十多歲的老頭說：你們哪村的？

老頭嚇了一跳，說，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當(dāng)著這么多人搧?zhàn)约耗槪闶菤H誰哩？

欻﹙念chuā音﹚，溫縣方言，意思是用懲罰自己的方式給對方難堪。

王武德說：我自小就有這個毛病，誰也不欻。恁說這是恁家墳，有啥證據(jù)？

老頭往地上跺著腳說：俺是黃河灘的，這下面有老施法，不信挖挖看？

灘人拿著鍬往地下挖。挖了一陣，挖出個灰橛，灰橛下面還有一塊大方磚，磚上刻有兩行字：灰橛南十二丈五尺七，東七丈八尺三孫善祖墳。

灰橛，是湨梁村的先人創(chuàng)造的劃分地界的標(biāo)志。平原上的村子地面再寬，空地再多，土地依然非常金貴。家家戶戶的院地、田地、墳地之間，為了把一分一厘的土地所屬劃分得清清楚楚，使它作為永久性的基業(yè)遺留給自己的子孫后代，都要下灰橛標(biāo)志界限。下灰橛很有講究。定好地界后，在確定的位置挖一尺多深的坑，在坑底用鐵火柱往下扎二尺多深的洞，把白灰水澆灌下去，在地下形成白灰柱子，上面放塊刻有字的磚，磚上再放上石橛，石橛周圍再種上枸杞。就形成了地下有白灰柱，中間有刻字磚，上面有石頭橛，地上長有枸杞的地界標(biāo)志。

王武德問：孫善祖是誰？

老頭說：俺老爺。

王武德站在灰橛的位置往前后左右四周看了看，說：這里的墳文化大革命時(shí)就平了，一直種莊稼，誰還記得這里是你家的祖墳？

老頭說：這灰橛你不是看見了？現(xiàn)在政府講以人為本，死去的也是人。誰都有祖先。你沒看報(bào)紙電視？人家周口市一夜就新圓起了一百多萬座墳，一百多萬座啊，那是多少人的祖先，你知道嗎？俺爹媽的墳咋就不能再圓圓？

王武德?lián)伭俗约阂话驼?，說：村委會有規(guī)定，老墳一律不能再圓。

老頭不再看王武德，他沖著司馬征說：你敢在俺祖墳上蓋房，我就死給你看。我死了也要埋在這兒，和我父母祖先做伴兒。

老頭說著站起來，拄著拐杖晃晃悠悠地向司馬征走去。

司馬晃急了，去攔那老頭，嘴里罵道：算了算了，這個狗比掰地方我不要了。

司馬晃回頭對王武德說：武德，恁家院里地方大，百十多畝，我上恁家的院里蓋去。

黃河灘人火了，揪著司馬晃的衣領(lǐng)，舉起拳頭巴掌要打他，說：你這噴糞的嘴，這是俺家的祖墳，你敢罵這是狗比掰地方？

湨梁村人多勢眾，拉開了黃河灘人。

王武德說：老晃，算球了吧，真沒有想到他們還有這么多后人。

黃河灘人不由分說地在那個院子里圓起了幾個大墳堆，幾乎占滿了整個院子。每個墳堆上都壓著白紙錢，幾個沒有焚燒的花圈也放在上面。

后來聽說，黃河灘人第二年在墳堆間的空地上種上了菜。幾年后，那幾個大墳堆越來越小，菜地越來越大，不仔細(xì)看，都以為是個菜園子。黃河灘人私下對湨梁村的親戚說，黃河灘原先地很多，這些年搞黃河灘工業(yè)開發(fā)區(qū)，全建成了工廠，地沒有了，吃菜全是買的。后來知道，買的菜都是用化肥催的，葉子上撒的農(nóng)藥一層摞一層，吃多了得癌癥。黃河灘人就想辦法四處弄地，弄來地自己種糧種菜自己吃。湨梁村人聽了，說黃河灘人不穿衣服比猴精。

幾天后，村委會在別的地方給司馬征家又劃了一塊院地。

6

為了一掃在黃河灘人祖墳上蓋房帶來的晦氣，為了讓爹媽高興，司馬征要在這塊新院地上，蓋出全湨梁村，全溫縣最奢侈、最豪華、最別致、最光彩奪目的樓房。司馬征拿出來五十多萬。司馬征在倫敦開的中藥鋪“湨醫(yī)堂”，生意非常好。英國人愛用中藥養(yǎng)生，尤其愛吃溫縣的鐵棍山藥。他不缺錢。

司馬征幾年前就籌劃著給爹媽蓋樓了。他覺得農(nóng)村的樓房不能蓋得太高，但一定要具有世界水平，一定要讓湨梁村人長長見識，看看歐洲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都是啥樣的村民居舍和田園風(fēng)光。比如那里的民居豪宅，都不是太高，兩層居多，三層的很少。不像在湨梁村蓋房的那幾家土財(cái)主，包括武德叔家，樓房蓋了五六層、八九層高。蓋那么高除了炫富，能有啥用？大都是一樓在做飯待客，二樓住人，三樓堆放雜物，四樓以上基本上是野貓耗子的居所。司馬征特在考察時(shí)，選擇一些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特色莊園，從不同的角度拍了許多照片，最后把照片都給了老梁。

倫敦郊區(qū)的丘吉爾莊園，在門的設(shè)計(jì)上就很有特色。丘吉爾的第一代祖先在修建莊園時(shí)，從大門到臥室安了一百五十多道門。據(jù)說是為了和情人在莊園里廝混，等老婆到達(dá)莊園后從第一道門進(jìn)到臥室，必須要走過一百多道門。這等于層層設(shè)防。司馬征受到啟發(fā)，說自己常年不在家，為了安全，使小偷不容易進(jìn)到父母臥室，請老梁在設(shè)計(jì)門時(shí)借鑒這一風(fēng)格。為此，從院子大門到二層樓上父母的臥室，老梁設(shè)置了整整15道門。

司馬征給爹蓋的兩層半小樓竣工了。這棟樓無論從建筑風(fēng)格，雕刻彩塑，所用材料以及院內(nèi)格局，真是讓湨梁村人大開眼界。

大門口是一片敞開的草地，草地中間一個紅色大理石砌成的花壇，花壇里安放著一尊三米多高的金屬雕像，雕像是羅丹的名作思想者。思想者光著肚，駝背坐著，彎曲的右手托著下巴，兩眼目光冷峻，低頭審視著眼前的地。

爹圍著思想者轉(zhuǎn)了好幾圈，問司馬征：這個狗比掰貨，咋光肚肚坐在咱家門口？

司馬征說：這是外國一個著名雕塑家的作品，名字叫思想者。

爹說：他思想啥？是不是思想為啥把我放到這兒？

司馬征笑了笑，沒有再給爹解釋。

思想者的兩側(cè)是八字形開面，像是古代的衙門口。思想者的后面是正院的大門。進(jìn)了大門是一條三尺寬的路，用清一色的花崗巖鋪成。迎面是一棟兩層半高的樓。單就樓的人字形山墻朝向，就和全湨梁村的所有房子都不一樣，它正對著大街，面南朝向。四個四葉式圓形石柱墩上，立著四根多立克式石柱，直通人字形屋檐下面的水平橫梁。橫梁是一條雕花的砂巖。整個墻的主體由紅磚砌成。一層的中間是圓拱形正門，兩側(cè)是兩個歐式的白色窗框，鑲嵌著彩色玻璃。二層樓的整面墻用紅木雕刻造型分隔，鑲嵌著一整塊透明的大玻璃墻，豪華莊重，采光充分。二層頂部橫著的砂巖梁上，是半層高的三角形框架，在三角形框架的正中間位置，雕刻著一尊牛頭。那牛頭比南非馬賽馬拉草原上野牛的頭還大，牛角高揚(yáng)，牛眼圓瞪，虎視眈眈地看著院里和大街上。牛頭的兩邊開著兩扇造型別致的小窗戶。

有人知道，司馬晃是屬牛的。

這種樓房的外觀形制用料，讓所有看到的人眼睛一亮，有不少人脫口而出：這樓房真牛 。

爹說，他蓋了一輩子房，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樓房。

很快，湨梁村人還傳播出一個信息：司馬征蓋樓用的大理石，和古希臘修建衛(wèi)城用的大理石出自同一個采石廠。門窗上的彩色玻璃，和梵蒂岡教堂門窗上的一模一樣。墻上涂著的油漆，賣漆的人當(dāng)場大口喝過，是最環(huán)保的。砌墻的紅磚，和莫斯科紅場建筑物上的紅磚出自同一廠家。最講究的要算地面用的地磚，據(jù)說是從當(dāng)年裝修克林頓辦公室剩下的地磚中弄一部分走私過來的。

新樓蓋好后，司馬征買了一掛十萬頭的鞭炮，把大門口和院子里崩得炮屑飛濺、青煙彌漫。在一陣鞭炮和街坊鄰居們的喝彩聲中，在湨梁村人無限羨慕的目光中，司馬晃夫婦高興得像當(dāng)年做新郎新娘似的，咧著說不出話的嘴，搬進(jìn)了新蓋的豪宅。

誰知這么好的樓，母親住進(jìn)去第二年就得了肺癌，很快就去世了。

母親真是命苦。

7

2012年秋天，司馬征又接到了司馬晃的電話，說自己吃不進(jìn)飯，渾身無力，連站起來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司馬征急匆匆地從倫敦趕回了湨梁村。

爹躺在床上，臉色灰黃，說話聲音有些綿軟。司馬征帶爹到市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看了看片子，說發(fā)現(xiàn)肺上長了個東西，是不是癌還不好確診。他沒敢給爹說，只是說是腰脊椎骨質(zhì)增生，壓迫到兩腿神經(jīng)，不大要緊，回家抹點(diǎn)藥理療理療就行了。

從市里回來路上，爹突然說不想回新院，要回老院子去。

不到十年時(shí)間，湨梁村已經(jīng)分成了兩個村子。一個是新村，在老村子的北面、西面和東面，凹字形的圍著老村子。村子的南面是縣城，預(yù)留著縣城將來發(fā)展的空間，不允許往南發(fā)展。新村子的樓蓋的都是三到八九層高，磚或水泥鋼筋澆筑的墻，有的墻外面還貼著華麗的彩色瓷磚，樓頂上蓋著紅或青色的瓦。街道是水泥鋪成的，街道兩邊有的人家開著小賣鋪，街上人來人往，不時(shí)有大車、小車、摩托穿行，非常熱鬧。老村子已經(jīng)很少有人居住了。依舊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土路，兩邊是低矮的舊瓦房破草房，有不少人家的院墻屋墻已經(jīng)倒塌，房頂上和院子里長著野草小樹。

司馬征家的老院子就在老村子的南頭。司馬征把爹攙扶到了老院子。秋天了，久不住人的院子一片荒涼。滿院的野麻、艾蒿、鬼子姜、狗尾巴草，現(xiàn)在都變得有些枯萎發(fā)黃，枯草間落著一層樹葉。院里的顏色就像爹的臉。

司馬征扶著司馬晃進(jìn)來老屋，老屋里彌漫著一股陳舊的氣味。司馬晃坐在八仙桌旁的柳圈椅子上，抬眼看著屋里的墻，墻上有幾張?jiān)群膱?bào)紙已經(jīng)崩裂脫落下來，懸掛在墻上，像朵朵開敗的殘花。他對司馬征說：

去，把墻上那些破報(bào)紙全都撕下來，看著眼暈。

司馬征去撕墻上的報(bào)紙，發(fā)現(xiàn)報(bào)紙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溫縣一二·九造反兵團(tuán)報(bào)》。有幾張同一天的報(bào)紙還平平整整地貼在墻上，報(bào)紙上通欄標(biāo)題寫著：紅衛(wèi)兵勇破四舊，平祖墳斗志昂揚(yáng)。

司馬征說：爹，這報(bào)紙可都是文物！

司馬晃說：啥狗比掰文物，都給我撕了。

司馬征撕去報(bào)紙，露出了里面的土墻。土墻是用泥土和著麥秸垛的，隨著撕去的報(bào)紙，墻上飄下一片灰塵?；覊m帶著陳舊發(fā)霉的氣味彌漫開來，直往他的鼻子和嗓子眼鉆，他的鼻子和嗓子有些發(fā)辣，直想咳嗽。司馬征低頭看看腳下的地，地是用黃土夯的，夯得很瓷實(shí)，因?yàn)椴忍さ臅r(shí)間久了，變得有些黃中發(fā)暗，暗中發(fā)亮。小時(shí)候，他每天都爬在地上玩，記得地面上裂開了幾塊皮，他曾把一塊地皮摳翻過來，發(fā)現(xiàn)下面有著一層稀稀點(diǎn)點(diǎn)的白色。爹說那是小孩子撒的尿多了，滲到下面結(jié)成的尿堿。司馬征說我在地上撒過的尿才有多少，哪會在這地下結(jié)成尿堿？爹說你尿的次數(shù)不多，可我爺我爹我和你四個叔叔都在這地上尿過。這種尿堿有好處，能防蟲蟻，不比現(xiàn)在的殺蟲藥差。司馬征又環(huán)視著屋里的床，那床是槐木做的，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據(jù)說爺爺就出生在那張床上。還有那條長板凳，那把小木椅等，都有著幾十年、上百年的滄桑歲月。

老屋的一切對于司馬征來說是那么熟悉，因?yàn)樗怀錾透棠套≡谶@屋里。又是那么的陌生，因?yàn)樗吘乖趥惗啬莻€繁華的世界大都市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也沒有想到老屋的一切都還依然如舊。

司馬晃半天沒有說話。

司馬征抬頭看看坐著的爹，爹正在看著八仙桌下面，目光有些發(fā)直發(fā)呆。

司馬征說：爹，看看老房子，咱還回后街住吧？

爹說：征，把后街新院那樓拆了吧？

司馬征瞪大了兩眼：拆樓？爹瘋了？

不過，后面三個字他沒敢說出口。

爹說：拆吧。

司馬征問:為啥？

爹說：拆了種地。

司馬征：好好的樓，咋要拆了種地？

爹說：種地。現(xiàn)在村里沒有地了。吃糧吃菜都得買。買的糧食和菜都是用化肥催的，上的都是劇毒農(nóng)藥，咱村每年死不少人，都是得的肝癌肺癌胃癌食道癌的，醫(yī)生說與吃買的糧食和菜有關(guān)系。咱村人沒有黃河灘人精，黃河灘人說他們自己吃的糧食和菜都是上的人糞尿，種菜從不打農(nóng)藥，有了蟲用手去逮。他們說，一些種地種菜專業(yè)大戶從來不吃自己種的東西，他們種的東西都是賣給城里人吃的?，F(xiàn)在咱村人迷糊過來了，也想自己種糧和菜，可是城鄉(xiāng)一體化了，沒有地了。拆了樓弄出一塊地，咱也自己種東西自己吃。

司馬征想了想，對爹說：那就在咱這老院種，不是一樣？

爹看看他，沒理他。停了一會兒說：把那個東西搬出來。

司馬征問：啥？

爹說：灰橛。

司馬征四處瞅瞅：啥灰橛?

爹用拐棍指著八仙桌下面說：眼瞎了，恁大個東西看不見？

八仙桌放在老屋北面墻的正中間，從司馬征記事起八仙桌就是個非常神圣的地方，上面敬奉司馬家族的歷代先人牌位，下面收拾得干凈利落。奶奶、母親在世時(shí)，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抹布蘸著清水把桌子擦洗一遍。年下時(shí)上面擺滿了豬頭雞鴨魚肉水果等各種供品，香爐里插著香火，青煙裊裊，滿屋里飄動。

八仙桌下，司馬征看見了那個灰橛。那灰橛乍一看像塊大土坷垃，其實(shí)是石頭的，圓錐形，大頭有頭號碗的碗口那樣粗，尺把長，灰黃色的，渾身不太光滑。老房子里常年沒住人，灰橛躺在八仙桌的下面，覆蓋著一層灰塵，不仔細(xì)看不知道那是啥。

司馬征說：搬它干啥？

爹說：叫你搬你就搬！

司馬征彎下腰去搬那灰橛。那灰橛約有十多斤。司馬征吭哧著，從八仙桌下面搬出了那個灰橛，弄得渾身兩手都是灰土。

放哪兒？

去洗干凈。

洗它干啥？

叫你洗你就洗，啰嗦雞巴啥？

司馬征把灰橛搬到院里，用水洗干凈，又搬進(jìn)來放在爹面前。爹指著那個灰橛，問司馬征：知道是哪來的？

司馬征搖搖頭。

爹說：新院地下挖出來的。

司馬征說：挖出來個灰橛又咋了？還非要拆樓？

爹說：知道灰橛下面的磚上寫的啥字？

司馬征還是搖搖頭。

爹說：咱農(nóng)村人拉屎撒尿喜歡敞亮，用玉茭稈或土墻一圍就是廁所，屎尿再臭，風(fēng)一吹啥也聞不見了。不像城市人，吃飯睡覺拉屎撒尿都在一個屋里。你把廁所蓋在樓里，恁媽嫌太臟，經(jīng)常吃不進(jìn)飯。就讓司馬墩在院子里挖個廁所。沒想到挖出了兩副棺材，旁邊立著這個灰橛。

司馬征還是沒有明白爹的意思。

爹又說：這灰橛下面有一個刻字的磚，磚上寫著司馬宮墳塋。你知道司馬宮是誰？

司馬征說：不知道。

爹說：司馬宮是我的老爺，你的老祖爺。新院地原來是咱家的老祖墳，墳里埋著咱家歷代祖先的棺材。原來離村子兩里多遠(yuǎn)上崗地的那一大片老墳，你還記得吧？老墳是好多家的，其中也有咱的老墳。你爺爺奶奶民國三十二年死在外地，咱祖墳的具體位置我也記不太清楚。文化大革命時(shí)破四舊，把那一大片墳全都平了，石碑砸了，柏樹刨了。幾十年來，生產(chǎn)隊(duì)種菜種糧，把那塊地翻來翻去。后來，樓房越蓋越多，村子向外擴(kuò)展，真沒有想到，咱把新樓蓋在了自己的祖墳上。我和你媽天天和祖先們住在一起，我和你媽住上面，祖先們住下面，你想想那是啥心情？你媽住進(jìn)去才兩年，把命都貼進(jìn)去了。

爹說去找過王武德。王武德說：老晃，年代多了，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那里是你家的祖墳，我咋會知道？

爹說：武德，能不能再給我劃塊新院地？

王武德說：你是真不清楚還是裝糊涂？咱村里哪還有好地？剩下的幾塊七齊八不整的地，下面不是張家王家、就是李家鄭家的祖墳哩，那就更麻煩。再說，你正好在自己的祖墳上蓋樓，誰也說不出啥來，就只當(dāng)你給你祖先看墳哩。

爹對司馬征說：武德說的是實(shí)話，村里真是沒有好地了。

爹停了一會兒，又說：征，咱用你在英國掙的血汗錢，買了咱自己的祖墳，在上面蓋了恁排場一棟樓，我死了咋去見恁爺爺奶奶和祖先們？村里還有人說，大門口你弄那個光肚肚的思想者，老盯著地看，盯著地看想啥？就是想不通你咋會把恁好的樓蓋在自己的祖墳上。

司馬征苦笑一下，他這才明白了爹不去新院住的原因。

司馬征想了想，對爹說：這老屋太臟，咱先還住到新院，我這幾天把老院子收拾收拾，再搬過來?。?/p>

司馬晃答應(yīng)了。

8

秋天的來臨，新湨梁村的人們并沒有意識到。因?yàn)槟抢餂]有樹木花草等參照物，他們看到的依然還是那些反射著熱浪的樓房，白光光的水泥路，穿梭般的車流和顧客如織的小賣鋪，他們感到新湨梁村依然是那么的火燒火燎，那么的熱氣騰騰，那么的轟轟烈烈。只有到了老湨梁村的人，才感到了有些冷靜，有些安寧，有些清醒。因?yàn)樗麄兛吹侥切┙?jīng)過春夏兩季瘋長的花草樹木，現(xiàn)在都?xì)鈹?shù)將散，開始慢慢露出了枯萎凋落的跡象。

司馬征來到了老院子。他決定在老院子給爹再蓋一棟樓，他無論如何也要給爹蓋座樓，了卻爹一輩子的心愿。他有的是錢。他踩倒了院里那些瘋長的野草小樹，邁開步子測量著老院子的面積?？闪縼砹咳?，老院子要蓋一座自己理想中的樓，面積確實(shí)小了些。

他想到了西鄰居。司馬征知道，西鄰居的祖上和自己的老祖爺司馬宮聚過仇，聚仇就是因?yàn)樯w這座老上房。爹說，曾祖父為蓋這座上房，十多歲就開始在院里種樹。二十多年后鋸倒了那些樹，小缸口粗的做大梁，洗臉盆粗的做二梁，大碗口粗的做檁條，枝枝杈杈和小樹做椽用。最后缺了一根檁條，曾祖父去鋸與西院邊界上的一棵樹。那棵樹原本是野生的，小時(shí)候沒人注意，直到長大了，能當(dāng)材料用了，兩家人才都圍著那棵樹不停地看，都說是長在自己家的院里面。那時(shí)候村子里人口少，地面很空曠，家家戶戶之間野草相連，小樹瘋長，看上去好像并沒有嚴(yán)格邊界。為了弄清楚那棵樹到底歸屬誰，曾祖父和西院拉起了天線。

拉天線分邊界為的是寸土不讓，寸土必爭?？此茷榱藸幯矍按缤链绲厣系倪@棵樹，實(shí)質(zhì)上是爭誰能世世代代擁有這寸土寸地。寸土寸地雖然不大，如果世世代代的擁有它，就能擁有它世世代代生長出的財(cái)富。為了爭那寸土寸地上世世代代的財(cái)富，鄰里之間為邊界拉天線的很多。兩家請來了村里的管事人，在院子兩頭的分界點(diǎn)刨出了灰橛，在灰橛的位置插上一根高高的竹竿，兩根竹竿間拉著一條天線。在兩家有爭議的地方，從天線上墜下一條垂線，垂線接觸地面的位置，就是兩家院地的分界點(diǎn)。拉天線的結(jié)果是那棵樹長在兩家邊界的正中間。

曾祖父對西院說：樹做個價(jià)，我給你一半錢。

西院說：我要樹，不要錢，我也要蓋房。

曾祖父說：鋸吧，鋸了一劈兩半。

西院說：不鋸，讓它再長幾年，我蓋房當(dāng)梁用。

爹說，兩家一直為那棵樹較勁，一直把結(jié)下的仇恨延續(xù)了好多年。那棵樹在兩院的較勁中一直長到了1958年，那時(shí)村里大煉鋼鐵，一切財(cái)產(chǎn)充公，才被大隊(duì)鋸倒攛進(jìn)了煉鋼爐。

西鄰居和自己家祖上為蓋房爭邊界結(jié)下的冤仇，隨著歲月流逝，隨著祖先們的遠(yuǎn)去，到爹和他這一代已經(jīng)淡忘了。司馬征看到，當(dāng)年兩家懷著仇恨用青磚壘起的邊界隔墻，隨著風(fēng)雨歲月已經(jīng)坍塌風(fēng)化，變成了一道尺把高的青灰土埂，土埂上爬著牽?；ê鸵肮涎?。不仔細(xì)看，兩個院子像一個院子一樣。西院的兩座破舊老房子淹沒在荒草雜樹叢中。他跨過那道幾乎看不清的隔墻，發(fā)現(xiàn)荒草和雜樹叢里有一塊熟地，熟地上蹲著一個人，那人正在用小鏟子鏟菠菜。菠菜貼著地面長，厚實(shí)的葉子碧綠，邊緣和尖子有些發(fā)紅。幾畦菠菜長得很好，棵棵像盤子那么大。還有兩溝小蔥，小蔥也長得青綠挺拔。司馬征走過去，是鎮(zhèn)中伯。鎮(zhèn)中伯佝僂著身軀，眼睛已看不太清楚，他大聲問來人是誰？當(dāng)他知道了是司馬征，便問：

征，國外回來了？

司馬征說：回來了，伯。咋在這兒種菜？

鎮(zhèn)中伯說：村外沒有地了，都賣光了。老院子荒著，開出來種點(diǎn)菜，種點(diǎn)糧，夠我吃哩。

荒廢的老院子變成了菜園子和糧田，是司馬征沒有想到的。

司馬征后來看到，湨梁村有很多家荒廢的老院子里都開有菜園，種著黃瓜辣椒西紅柿白菜等，還有的種玉米小麥黃豆紅薯等。問爹，爹感嘆說，村外的地，原本是世代先人種莊稼和蔬菜的良田，現(xiàn)在變成了樓房，這廠那廠。村莊里面，原本是世代人居住的院落房舍，現(xiàn)在卻長滿了荒草野樹，荒草野樹中又被開墾出來種著莊稼和蔬菜。這咋都弄顛倒了？

司馬征和爹有同感。他這一輩人活到60歲，才發(fā)現(xiàn)世間有很多事情都顛倒了。上世紀(jì)50年代，自己小時(shí)候，吃五谷雜糧不好，剌嘴扎胃，都想吃精米麥面，麥面還要85的，最好是80的，就是一百斤小麥磨出85斤或80斤的面?，F(xiàn)在顛倒了，都說吃五谷雜糧好，小米要帶著細(xì)糠吃，小麥壓扁了不出面連皮吃最好，不破壞維生素，有利于健康。當(dāng)年穿粗布土布不好，太土，都想穿洋布、的確良、的卡布的衣裳，連進(jìn)口的日本尿素袋也成了做褲子的搶手貨?，F(xiàn)在顛倒了，都說穿粗布土布的衣裳好，純棉的天然的，冬天保暖夏天透氣，有利于皮膚保養(yǎng)。下雨天不好，連下三天雨就舉頭罵天“塌窟窿了，天天漏？”都說晴天好，紅杠杠的太陽多好的天？現(xiàn)在顛倒了，雨天越多越好，能沖走顆粒懸浮物和有毒氣體，有利于凈化空氣，滋潤萬物生長。雨天少了就打碘化銀彈，搞人工增雨。住平房草房木板房、點(diǎn)蠟燭煤油燈不好，做夢都想住樓房，“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成了共產(chǎn)主義的重要標(biāo)志?，F(xiàn)在顛倒了，有錢人都想住平房草房木板房，說能接地氣。有電燈不用，非要弄個電蠟燭、電煤油燈點(diǎn)上，說是古樸高雅有情調(diào)。瘦人不好，像個要飯的似的。胖人好，富態(tài)，做夢都想變胖。現(xiàn)在顛倒了，是瘦人好，苗條健美，肥胖不好，很多人天天吃肥肉喝減肥茶。司馬征想，這些標(biāo)準(zhǔn)的顛倒，是大城市或發(fā)達(dá)地區(qū)的風(fēng)尚。湨梁村的這些顛倒，好像和他們并不完全相同。

西院原本也人丁興旺。司馬鎮(zhèn)東、鎮(zhèn)西、鎮(zhèn)南、鎮(zhèn)北、鎮(zhèn)中老弟兄五個和自己的爹是一輩人，當(dāng)年都居住在一個院子里，二十多個孩子像養(yǎng)著的一群雞，嘰嘰喳喳滿院亂跑。夏天的夜晚，院地上鋪著幾條葦席，葦席上躺著一地的孩子。冬天沒有床，床是大人們睡的，孩子們都擠在院里的柴草垛里睡覺。爹說，西院的孩子們大了，有人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有回來，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做生意掙了錢在村子外面劃新院地蓋新樓，西院就冷清荒蕪了。

鎮(zhèn)中伯問：征，你來這些破院子干啥？

我爹也想回來老院住，和你做伴。

你爹真是個憨囟球，放恁好樓不住，非住這干啥？

你咋不搬后街我七哥八哥九弟他們那兒??？

他們那兒房子小，不像你給恁爹蓋的耗子樓，寬敞。

啥叫耗子樓？

村里人不是都說，你給恁爹蓋的是耗宅嗎？

司馬征笑了，沒有吭聲。

鎮(zhèn)中伯又說：五八年小喇叭里天天播，說共產(chǎn)主義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現(xiàn)在都共產(chǎn)主義了，可那共產(chǎn)主義樓我就是住不慣。上樓下樓的磕磕絆絆，收了糧食也沒有地方放，瞎不自然。院地里打著水泥，光溜溜的像是和尚頭，樹木花草不生。屋里打著茅廁，屙尿都在屋里，夏天臭氣熏人。墻上涂著這漆抹著那色，花里胡哨。哪兒有住老房舒坦？叔生在這兒，長在這兒，出門就看兩眼綠，進(jìn)屋就踩老土地，住著可隨便。死了我還想埋在這兒哩。

司馬征看著破舊的西屋，問：這座西屋破成這樣，咋不修蓋修蓋？

修蓋？這屋是我弟兄五個的，爹娘在世時(shí)分家我只有小半間。前年想修蓋，可還沒有動工，老三老四來了，說哥你住著可以，新修蓋不行。新修蓋了，整個西屋不就都是你的了？我們還有份哩。

聽了鎮(zhèn)中伯的話，司馬征心里像堵了一團(tuán)棉花。

他又想到了東鄰居。東鄰居是六爺?shù)募摇Ｐr(shí)候，他經(jīng)常翻墻到六爺?shù)脑鹤永锿悼?。六爺?shù)脑鹤雍艽?，種著很多葵花。葵花開時(shí)滿院金黃金黃，香氣飄得半條街都能聞到?？ǔ墒斓募竟?jié)，忍受不住誘惑，他約上幾個老懷，其中就有很會嚼人的孫得意，經(jīng)常跳過去偷葵花。六爺六奶已去世多年，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叫鳳萍，司馬征叫她鳳萍姑。1959年，鳳萍姑響應(yīng)國家號召支援青海建設(shè)，后來就落戶青海西寧，很少回來。

司馬征從西院回來，隔著倒塌的院墻看東院。東院長著荒草小樹，荒草小樹里也開出了一塊熟地，種著玉米、南瓜。玉米穗早已經(jīng)被人掰去，留下一片枯黃的空玉米稈在微風(fēng)中搖晃。南瓜秧干枯黑黃，大南瓜已被摘走，留下了兩個拳頭大小的南瓜掛在小樹上。東廂房的頂部塌了幾個窟窿，里面的檁條、大梁和椽裸露著，門窗已經(jīng)被人卸走，墻上被貓狗雞鼠們掏了很多洞。老上房稍微好些，房頂上長著一簇簇野草，在風(fēng)里不停地?fù)u晃。

司馬征去找王武德，他說：德叔，我六爺家的老院子荒著，劃給我咋樣？

白劃給你？

那就賣給我？

宅基地不讓買賣，你不知道？

司馬征半天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再說啥。

王武德看著有些尷尬的司馬征，搧了自己臉上一巴掌，吸了口紙煙，吐出一串煙霧，腔調(diào)變得有些弱細(xì)：小征，你準(zhǔn)備拿多少錢？

村里要多少錢？

王武德伸出一把手。

五千？

王武德有些激動：五千？你真能說得出口！

司馬征想，我家是村里老根戶，劃院地原本是不要錢的。五千還少？他又問：

五萬？

王武德干脆利索地把手掌翻了過去，又翻了過來。然后順手搧了自己一巴掌。

十萬？

十萬。

司馬征吃了一驚：太貴了吧，就一個老院地，荒著，咋會值恁些錢？

嫌貴？新規(guī)劃的五環(huán)路，已經(jīng)把咱村劃進(jìn)去了，咱村很快就成為縣城了?？h城的地有多貴，你應(yīng)該知道吧？

王武德說完，又搧了自己臉上一巴掌。

十萬？五環(huán)路？成為縣城？這幾個概念一直在司馬征的耳邊回響。

他狠狠心，交給了王武德十萬。

司馬征滿心喜悅，他要把自己老院的上房扒去，推倒和六爺家之間的隔墻，把六爺家的老房也扒去，兩個老院子連在一起。他要在寬敞的地面上，給爹再蓋一棟樓，這棟樓要建的比后街祖墳上的樓更豪華、更牛 。司馬征不缺錢。

司馬征哼著《幸福的家鄉(xiāng)幸福的我》小曲，跨著輕盈的腳步跳進(jìn)了六爺?shù)脑鹤?，兩只黑色的蝴蝶忽閃著翅膀迎面飛來，幾乎要撞到他的臉上。司馬征沒有理會它們，直奔六爺家的上房。六爺家上房屋門的門鼻子用鐵絲扭著，鐵絲已經(jīng)生銹，輕輕一掰鐵絲斷成幾截。推開門，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兩副黑漆漆的棺材放在屋子的正中間，大頭正對著屋門口。一副棺材的大頭寫著紅色的“?！弊?，一副棺材的大頭寫著黃色的“壽”字。兩副棺材上面用葦席蓋著，葦席上落著一層塵土。棺材下面的地上堆著幾堆浮土，浮土上一群耗子受到驚嚇，唧唧叫著跑走了，兩只大的耗子倒顯得有些鎮(zhèn)靜，忽閃著四只鼠眼看著他。

司馬征突然想到了爹。

9

三十多年前的一天，六爺已經(jīng)很老了，拄著根老榆木拐棍，顫巍巍地來找司馬晃，說：晃，幫我和你嬸把喜木備了吧！

湨梁村人把做好的空棺材叫做喜木，人死了裝進(jìn)去才能叫棺材。

爹說：二老身體恁扎實(shí)，急啥？

六爺說：喜木備好了，放它幾十年也沒啥，還可以放放糧食。我和恁嬸有了三長兩短，到時(shí)候也不抓瞎。

司馬征聽語文老師講過三長兩短。老師說三長兩短指意外的災(zāi)禍?zhǔn)鹿?，特指人的死亡。爹說，恁那老師是瞎胡扯。你沒有見過爹給人家做的喜木？沒有蓋子的喜木是幾塊板？是三長兩短。一塊底板，兩塊側(cè)幫，是長板。大小兩塊堵頭，是短板。人老了，都要有個三長兩短。有了三長兩短放在那兒，心里就踏實(shí)。突然死了，把另一塊長板拿來蓋上就行了，就不會為沒有棺材裝殮著急。

每當(dāng)想起爹對三長兩短的解釋，司馬征就覺得全中國著名的漢語言學(xué)大家也沒爹有學(xué)問，也都沒有湨梁村先人的學(xué)問深。

爹說：叔，用啥料？

六爺說：把東院的兩棵大香椿樹鋸了，用香椿木。

鳳萍啥意見？

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再說她跑恁遠(yuǎn)，經(jīng)常是多少年沒有一封信，叔嬸靠不上她，就靠你了！

爹半天沒有吭聲。

六爺又說：叔嬸不會白讓你盡孝，你雖然是我遠(yuǎn)房侄兒，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的親侄兒，你把我倆養(yǎng)老送終，東院的屋業(yè)就歸你了。

爹還是沒有吭聲。

六爺說：西院恁弟兄五個，住著多窄強(qiáng)？我和你嬸走了，你就搬到東院去。

爹鋸倒了六爺家的兩棵大香椿樹，爹用手掐著算了算，覺得不夠，又鋸倒了自己院的一棵香椿樹。三棵香椿樹晾曬了兩年，爹用拐尺、墨斗量好尺寸放好線，叫上二叔三叔們，把樹干綁在大街上的老槐樹上，兩邊架上長板凳，爹和叔們裼脊梁，站在長板凳上，雙手握著大鋸，一推一拉地拉著大鋸解板料。拉大鋸解板料是件重體力活。隨著“刺啦刺啦”的聲響，鋒利的鋸齒把圓木中的木質(zhì)鉤拉成鋸末，弧形般的紛紛揚(yáng)揚(yáng)灑落下來。隨著鋸末的撒落，一條鋸縫慢慢向下延伸，直到把一塊板料完整地鋸解下來。拉大鋸解板料是技術(shù)活，沒有技術(shù)會把大鋸拉偏畫好的墨線，一塊板料就會廢掉。三叔四叔力氣小，經(jīng)常拉偏，爹經(jīng)常罵他們，急了爹還上手打過四叔耳光。

解板料用了三個月。天冷了，爹把板料弄到六爺?shù)臇|廂房，拿著斧、錛、鋸、鑿、刨等各式家伙，給六爺六奶做喜木。冬天，屋外大雪紛飛，屋內(nèi)滴水成冰，爹穿著破舊的粗布棉襖棉褲，腰上系根布帶，光腳穿著單布鞋，一錛一斧一鑿一刨地做喜木，手腳上凍裂的條條縫隙里經(jīng)常滲出血來。爹整整做了一個冬天，做好了兩副喜木。爹買來兩臉盆松香，用鐵鍋燒化了，澆灌到喜木的底部，把縫隙彌漫得滴水不漏。春天，爹領(lǐng)著司馬征在北河洼的沙土里撿桐油籽，撿來用鐵鍋熬成桐油，把桐油和黑墨一遍一遍地涂在喜木上，整整油漆了九遍。把兩副喜木里里外外油漆得像黑色的大理石一樣。

湨梁村有個習(xí)俗，兩口子如果有一個先死了，一般是不埋葬在地下的，只是在樹園里或村邊蓋一個比棺材大一些的小房子，當(dāng)?shù)厝私星穑压撞那疬M(jìn)去。等另一個去世后，再一起埋葬到地下。六爺死了。六奶讓司馬征寫信告訴青海西寧的鳳萍，讓她回來送送她爹。

鳳萍回信說：西寧離家太遠(yuǎn)，回不去。

六奶對爹說：晃，就當(dāng)俺老兩口沒有這個閨女，你就是俺的親生兒，恁叔的后事你辦吧。我死了你把俺兩口子一埋，這個院子就留給你了。

爹充當(dāng)了孝子。他請來了一班樂器，在吹吹打打聲中，把六爺裝殮進(jìn)棺材。爹身穿重孝，手捧著香盆，用肩膀扛著幡，走在棺材的前面，棺材后面跟著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包括司馬征在內(nèi)的兄弟姐妹們，他們哭哭喊喊地把六爺丘在了村邊的樹園中。后來，六奶也死了，爹把六奶裝殮進(jìn)另一個棺材里，然后把六爺從丘里起出來，帶著一幫孝子賢孫，穿著孝衣舉著幡棒，要把兩口子合葬。

正在這時(shí)，鳳萍回來了。她對司馬晃說：大哥，我爹媽暫時(shí)不入土，老兩口先安放在上房屋吧。

爹問：鳳萍，這為啥？

鳳萍說：這個院子是祖上留給我的屋業(yè)，讓爹媽留在屋里給我看院子。過幾年我退休了，從青海回來了再送二老走。

爹說：東院屋業(yè)的事六叔六嬸沒有給你說過？

鳳萍說：說了，我不同意。

鳳萍不由分說地把六爺六奶的棺材安放在上房屋里，頭也沒回地去青海了。

司馬征做夢也沒有想到，六爺六奶的棺材竟然一直放到了現(xiàn)在。

10

司馬征從六爺?shù)脑鹤永锍鰜?，去找王武德。太陽掛在天上，云在天上飄著，太陽從云彩后面一會兒出來一會兒進(jìn)去，地上一會兒陽光燦爛，一會兒昏暗無光。司馬征見到了王武德，說了六爺六奶棺材的事。他問：德叔，咋辦？

太陽光正好從云里出來了，照在王武德的臉上。王武德臉上一臉金黃。他搧了自己一巴掌，嘆口氣說：年頭太長了，把這事忘了。幾十年了，鳳萍一直沒有再回來過，人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了。這樣吧，村委會做主，把那兩副棺材弄去火葬場燒了吧。

移棺再葬或者火化，在湨梁村是件大事。

村委會成立了司馬龍飛、司馬黃氏，也就是六爺六奶喪葬領(lǐng)導(dǎo)小組，王武德任組長。六爺?shù)母赣H和司馬征的爺爺是遠(yuǎn)房叔伯兄弟，司馬征在湨梁村成了六爺最近的子孫，他按照習(xí)俗充當(dāng)了孝子賢孫，在六爺家門前的大街上搭建一座靈棚。一陣鞭炮響過，司馬征在老上房里六爺六奶棺材前點(diǎn)了一堆錫箔，燒了三炷香，“撲通撲通”磕了三個頭。村喪葬領(lǐng)導(dǎo)小組派來的抬棺人，呼呼啦啦揭去了蓋在棺材上幾十年的葦席，在滿屋飛揚(yáng)的沉土中，把兩塊紅布搭在棺材上。六爺六奶的棺材被移到了大街上的靈棚里。

靈棚前兩邊擺放著紙?jiān)慕鹜⒂衽?、電視機(jī)、電冰箱等，靈桌上擺放著各種供品，正中間放著兩個紙?jiān)奶O果手機(jī)，一黑一紅，非常顯眼。有人議論，怎么給六爺六奶一人一個蘋果還讓人咬了一口？司馬征頭頂麻袋片，身著一身白布重孝，跪在棺木旁邊守靈。請來的幾班響器在靈棚前吹奏著《駕鶴西去》等曲目。

六爺六奶已死去多年，很多人年輕人根本不知道村里曾經(jīng)有過這兩個人。年紀(jì)大一點(diǎn)的知道他們早已死去，并不知道他們的尸骨至今還存放在這個老院子里。

午時(shí)一到，王武德一聲“起靈”，一陣鞭炮響起，八個小伙抬著兩副棺材沿著村里的老路向村外走去。六爺六奶大概沒有想到，這條路他們生前走了一輩子，死后幾十年呆在屋里沒有出來，現(xiàn)在走在這條路上，他們依然覺得是那么親切，那么熟悉。只是路兩邊的樹木早已鋸光了，樹根周圍發(fā)出的小樹一簇一簇的。路溝里長滿荒草。老房老舍老院子除了破舊外，基本沒什么變化。

司馬征披麻戴孝，手里拿著哭喪棒，走在最前面。他的眼里沒有眼淚，也沒有什么悲傷，只是臉上帶著哭相，嘴里喊著“六爺六奶”，發(fā)出哭腔，心里卻并不怎么悲傷。他想到的是如何去拆六爺家的院墻和房子，如何把兩個院子整合到一塊，在祖先們原來的基業(yè)上，再蓋起一棟豪華的新樓。

送葬的樂隊(duì)笙、簫、笛、弦、嗩吶一起響，尤其是吹嗩吶的賈老皮，腮幫子鼓得像嘴里塞了兩個雞蛋，滿臉通紅，搖頭晃腦地吹著《喜相逢》，接著又吹《百鳥朝鳳》。

突然，樂隊(duì)停止了吹奏，抬棺材的小伙子們都站著不動了。迎面走來了兩個人，大聲喝道：停下！停下！

司馬征問來人：你是誰？

一個人說：你他媽的是誰？

你怎么張口罵人？

我還要抽你哩！

說著一耳光搧在司馬征臉上：你算老幾，敢把我們姥爺姥姥抬出來的？

原來是六爺?shù)耐鈱O，也就是鳳萍姑的兒子們來了。

幾十年沒有見面，表兄弟們相互不認(rèn)識了。

王武德來了。對那兩個外孫說：你們姥爺姥姥在屋里放了幾十年了，不能老是這么放著吧？

兩個外孫胸脯挺得老高，說：放著不放著是我家的自由，你管得著嗎？

王武德?lián)伭俗约阂话驼?，說：我是村長，村委會落實(shí)政府規(guī)定，死去的人要一律火化。

兩個外孫嚇了一跳，說：你不要拿搧?zhàn)约簛韲樆Ｈ?。我媽說外公外婆臨死前留有話，找不到風(fēng)水好的墓地，就是把他二老放到墻倒屋塌，也絕不火化。

王武德說：要不就埋到公墳。

外孫們說：公墳?zāi)倪€有好地方？

王武德又搧了自己一巴掌，說：要施行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村里已經(jīng)劃到縣城五環(huán)路里了，二老不能老這么放著！

一個外孫說：你再搧?zhàn)约菏驼埔矝]有用，嚇唬誰哩？這院子，這房子，都是我外公外婆的。法律保護(hù)公民私人財(cái)產(chǎn)不受侵犯。把二老放到這兒是天經(jīng)地義，看誰敢動！

另一個外孫突然拿出一個裝滿液體的塑料桶，在手里不停地?fù)u晃著。另一只手拿著打火機(jī)“咔嚓咔嚓”地打著，冒出璀璨爛漫的火星。他勇敢地昂著頭，仰著惡煞一樣的臉，橫橫地立在棺材前面，對王武德喝道：我姥爺姥姥咋被抬出來的，還咋給抬回去！不然，我也像俺木頭姥爺那樣，倒上汽油把自己點(diǎn)了！

這個遠(yuǎn)在青海西寧的外孫，咋也會知道老木頭的事？村里有人議論說。

天上烏云翻卷著涌了上來，好像要下雨。王武德抬頭看看天，回頭看看兩個外孫，吧咂吧咂嘴半天沒有出聲。最后搧了自己一巴掌對司馬征說：

小征，把他們還抬回去吧！

六爺六奶在老屋里呆了幾十年，還沒有走出老湨梁村，更沒有看到欣欣向榮的新湨梁村，看到像褪了毛的雞大腿一樣白光光的水泥路和一棟挨一棟的樓房，就又被抬回去了，放到原來安放他們的老地方。

司馬征看著抬回去的棺材，真想哭。不過他沒有哭，他拉著王武德，聲音有些顫抖地問：徳叔，那……

晚上，天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王武德來了。他披著一件雨衣，蒙頭蓋臉的，像個電影里雨中接頭的特務(wù)。他把司馬征拉到大門口的屋檐下，低聲說：小征，真沒有想到鳳萍家還有人。有人在，那老院子就暫時(shí)還不能動。恁叔雖說是村委會主任，也不敢硬來。咱村里可不能再出個張木頭了，要再出個張木頭，那會要恁叔的命。

王武德的話音有些無奈和凄婉。他掏出一個報(bào)紙包，塞進(jìn)司馬征懷里，說：為了給恁家劃這個院子，村委會集體研究了好幾次，研究到半夜，餓了到小吃鋪吃飯，花了三千多塊。前天招待鄉(xiāng)里土地所的丘所長吃飯，又花了兩千多。喪葬領(lǐng)導(dǎo)小組為安排今天的事，加上搭靈棚、買紙?jiān)⒄堩懫骱徒换鹪釄龅馁M(fèi)用，總共花了兩萬多，剩下的還給你吧。

王武德說罷，隔著雨衣做了個搧臉的動作，轉(zhuǎn)身走了。天上的雨越下越大了。司馬征站在那兒，手里拿著報(bào)紙包，突然想到了在英國看的一個電影，電影里有一句臺詞：和人握完手，先要看看自己的手指頭少沒少。

11

司馬征在自己家老院子里的石磙上蹲了半天。他看看東院的六爺家，看看西院的鎮(zhèn)中伯家，這時(shí)他才明白，無論什么時(shí)候，土地和院落在老百姓的眼里永遠(yuǎn)是那么金貴，那么神圣。湨梁村那些老院子看起來長著荒草野樹，破破爛爛，鼠狗奔竄，像是無主的，實(shí)質(zhì)上都有自己明確的主人，都是不可侵犯的私產(chǎn)。

快中午了，司馬征直起身子，覺得有一股神圣的豪氣從心里升起，他變得自豪起來。這個老院子是祖先留下的，就像祖先留下了自己一樣，自己就是這個院子無可爭議的主人，無論怎么蓋，改成什么樣的樓，完全自己說了算，誰也沒有權(quán)力說啥。就像鳳萍姑的兩個兒子決定六爺六奶的屋業(yè)一樣。司馬征邁開步子，量著自己家的老院地。一步三尺，老院子狹長，東西只有九步多寬，九步之外就是鎮(zhèn)中伯的西院和六爺?shù)臇|院了。南北很長，有五十多步。如何能蓋一座氣派的樓房，使司馬征著實(shí)傷了腦筋。

老梁來了。老梁說：征哥，蓋座教堂式樓房怎么樣？

教堂式樓房？

老梁說，咱們國家的農(nóng)村人都太土，走遍全國，農(nóng)村的房子基本一個模樣。教堂在歐洲的城市鄉(xiāng)村風(fēng)行一千多年。在湨梁村蓋一座這樣的建筑，一定比你新院的樓房還要牛 。

老梁拿出司馬征給他的幾張照片，說：這一張是英國泰姆河西岸的多爾切斯特村的圣保羅教堂，主樓就是方形結(jié)構(gòu)，氣勢挺拔。這一張是諾?？丝ず诘擎?zhèn)鄉(xiāng)村的圣三一教堂，建于15世紀(jì)中期，是哥特式建筑晚期的垂直式樣。這一張是曼徹斯特普雷斯特伯里村的圣彼得教堂，這一張是斯陶爾河谷戴德姆村的圣瑪麗亞教堂……

老梁說，伯母生前信教，蓋成教堂式建筑，既是對伯母的紀(jì)念，又在湨梁村展示了歐洲農(nóng)村獨(dú)特的建筑風(fēng)格，伯父一定會高興。

老院地方夠嗎？

夠。老梁信心十足。

司馬征說：中西結(jié)合吧，教堂的尖頂不要太高太尖，窗戶要開闊，采光要充分。

一座教堂式的樓房竣工了。

樓房主樓共有六層，高達(dá)26米，花崗巖基石。四面墻體用紅磚砌成，四個角是半圓柱造型。每層都有圓拱形窗戶。主樓安裝一部電梯，從一層到達(dá)樓頂。樓頂部四個角的塔式碉樓上，貼著像故宮一樣的黃色琉璃瓦。樓頂是一個敞開式陽臺，站在陽臺上，可以看到整個湨梁村面貌。主樓到大街之間，又蓋了一座兩層小樓，小樓的一層寬敞明亮，是個大廳。二層是爹的起居室，坐電梯可以上去。小樓到大街是近20米長的草坪，種著綠茵茵的草。據(jù)說那些草是國外進(jìn)口的，一年四季都是綠的。樓房既有著歐洲哥特式的風(fēng)格，又有著中國廟宇特征。在老村子里，在低矮破舊的老房子中間，鶴立雞群般的巍然高聳起一座具有國外風(fēng)格教堂式的樓房，像是湨梁村的中央電視塔。

爹來了，說：我還沒有死，你把廟就給我蓋好了？

司馬征說：爹不知道，國外的農(nóng)村都是這樣的小樓。

爹說：凈狗比掰哄恁爹哩。爹知道那是教堂。你媽活著看電視時(shí)給我說過。

司馬征扶著爹乘坐電梯到達(dá)塔樓頂端，站在陽臺上。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溫暖的太陽照耀著他和爹的臉龐，爺兒倆居高臨下，心曠神怡、喜氣洋洋地俯瞰著整個湨梁村。先看到是老湨梁村。老村子布滿破舊的老房舍，不少房頂塌了許多黑洞洞的窟窿，院里和墻頭上已經(jīng)被植物覆蓋。司馬征知道，那些覆蓋的植物是小樹、野草、野麻、洋姜、野菊花和牽?；ǖ?。當(dāng)然，也有種著的小麥、紅薯、茄子、辣椒、小白菜等糧食和蔬菜。這段時(shí)間他特意在老湨梁村走了走，發(fā)現(xiàn)村里很多老院子真像爹說的那樣，都開有一塊一片的田地，田地雖然不大，有的只有葦席大，地面也不整齊，七扭八歪的，卻都種著蔬菜和莊稼，長得也都生機(jī)勃勃。還有的地剛剛被開墾出來，還沒有種上東西。大街上，有幾只野貓野狗在悠閑地走動。司馬征好像覺得又回到了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時(shí)的湨梁村，家家戶戶之間草地雜樹相隔，雞鴨豬羊在林中恣意游蕩。只是現(xiàn)在的湨梁村早已沒有人再養(yǎng)那些東西了。老湨梁村里除了能看到老鼠、野狗、流浪貓等，已很少看到有人的蹤影。

老村子的外圍是新湨梁村。棟棟樓房五顏六色，高低不一，一些樓頂上架著太陽能、大鍋小鍋的電視天線等，像是圍在老樹根上長起的新樹，密密麻麻，像一片樓的森林，占滿了原先的田野，和鄰村的新樓幾乎連在一起，看來都已城鎮(zhèn)化了。

司馬征特意看了看東院的六爺家。六爺家的院子在高處看顯得很小，房子也顯得很低矮。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六爺家的東廂房房頂和墻上的窟窿已被修補(bǔ)好了，門窗已被安上。上房的房頂被揭瓦一新。院子里的荒草小樹也被人割去，整個院子除了房子外，空地變成了熟地，種著小麥，麥苗長出了地面，綠油油的。六爺六奶的老院子一改往日的荒蕪凄涼，煥發(fā)出一片生機(jī)，是不是鳳萍姑或她的兒子還是別的什么人住進(jìn)了六爺家？司馬征這段時(shí)間只顧著自己家蓋樓，并沒有注意到六爺六奶的老院子里發(fā)生的朝氣蓬勃的變化。

再看看西院。鎮(zhèn)中伯站在他家的菜地邊上，一只手拿著一把大概是剛拔的青菜，一只手搭著涼棚正往他和爹站的樓頂觀望。司馬征趕緊熱情地向鎮(zhèn)中伯?dāng)[手，可能是鎮(zhèn)中伯眼睛不好，沒有理他的茬兒，還在往樓頂上觀望著。司馬征把爹拉過來，指給爹看。爹看見鎮(zhèn)中伯，顯得有些興奮激動，大聲喊著“鎮(zhèn)中哥鎮(zhèn)中哥，你上來看看？”鎮(zhèn)中伯也沒有理爹。爹又喊“不用爬樓，有電梯！”鎮(zhèn)中伯還是沒有理爹。司馬征想，鎮(zhèn)中伯的眼睛不好，他大概看不到高高塔樓上的爹，可爹的聲音他是絕對能夠聽到的，也一定知道是爹在喊他?？傻羌拥暮艉奥曄駨逆?zhèn)中伯耳邊輕輕刮過的微風(fēng)，鎮(zhèn)中伯一聲沒吭，啞巴了一樣。爹喊了兩遍，鎮(zhèn)中伯沒有任何反應(yīng)。

鎮(zhèn)中伯放下了手搭的涼棚，低下頭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樣子有些狠狠的，然后一撅一撅地往他住的破房子走了。

爹不再呼喊，臉上也沒有了興奮和激動。

慶賀新樓落成典禮的鞭炮聲在老村子里響著，很多居住在新村里的人都跑來觀看。每年春節(jié)和紅白喜事，鞭炮聲只有在新湨梁村響。這種聲音在老湨梁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再響過了。

有人邊跑邊問：是不是司馬征又把他六爺六奶弄出來去火化？

也有人說：是不是老鎮(zhèn)中走了？

老鎮(zhèn)中沒有走，活得還很硬實(shí)。倒是司馬征的三叔四叔五叔們來了。他們像一群晚上歸巢的麻雀一樣，風(fēng)一樣的飛回來了。他們好多年前已經(jīng)離開了湨梁村，進(jìn)了城市生活。平時(shí)很少回來，就像湨梁村不是他們的家鄉(xiāng)一樣。

五叔用腳踩著草地，說：院子里原先長著艾蒿、鬼子姜、野菊花多好，現(xiàn)在只種著一種草，多單調(diào)？

三叔用手撫摸著花崗巖基石和紅色磚墻，仰著頭觀看樓房頂部造型別致的角樓，眼睛里閃動著光芒。

四叔坐在臺階上，低著頭一聲不吭。

五叔對司馬晃說：哥，賊大一棟樓，你一個人住著不嫌孤得慌？

四叔抬起頭來，把司馬征叫到跟前，聲音有些嚴(yán)厲的問：小征，這院子是我們和你爹弟兄五個人的，你拆老房子蓋洋樓，給誰打招呼了？

沒有等司馬征說話，五叔問：小征，你這勢干，現(xiàn)在這座洋樓算誰的？

四叔說：小征，你有錢我們不眼紅，可也不能這么不把恁叔們放在眼里啊？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剛剛響過，人們的耳朵里出現(xiàn)了暫時(shí)的沉寂。沉寂氣氛中，四叔五叔的話顯得分外清晰和沉重。

爹看了看幾個弟弟，說：賊大一個廟，我住著害怕。恁都搬來住吧！

五叔說：大哥，這個洋樓我住不慣。

四叔說：大哥，這樓是小征給你蓋的，我們住著也不合適。

爹顯得有些無可奈何，說：你們有啥想法，都說說？

弟弟們相互看了半天，五叔說：大哥，村里人都知道小征在英國掙了大錢，不到三年在湨梁村蓋了兩棟最牛 的樓。俺們在城里生活的也不容易，房子貴得要命，孩子們大了，結(jié)婚也沒有住處。這老院我不要了，看看現(xiàn)在這院子和洋樓值多少錢，估個價(jià)，分給我五分之一就行了。

三叔說：老五，你說的話是放屁！這樓是征給大哥蓋的。大哥住著名正言順。你愿意回來住就給大哥做個伴。不愿意，還滾回你自己家去。

五叔梗著脖子，幾根青筋蹦得老高。他說：三哥，你愿住你住。我不住，我只要我應(yīng)該得到的一份。

三叔說：這老院子是爹媽留下的，誰都有一份。可這些年咱們都到城市去了，咱們在城里都有房有業(yè)，大哥在城里有啥？咱們不能城里村里都占著吧？

不知道啥時(shí)候，二叔來了。二叔說：老四老五，去找找武徳，劃塊地皮，自己再蓋座房。

四叔嚷起來：幾年前我回來去找過武徳，他說村委會有規(guī)定，離開湨梁村20年都不再算村里人，不給劃院地了。

五叔也很激動：武德說村里早就沒有地了。要是能再劃塊院地，我們還來老院爭啥？

四叔說：我早就想著在老院蓋樓，沒有想到小征不打一聲招呼就把老房子拆了，把洋樓蓋起來了。小征，你讀書真讀愚了？在這院子里蓋樓只有你爹的份，哪能輪到你？

五叔說：你們這一茬小兄弟們十多個呢，個個都來老院子里蓋，哪能蓋得下？你的眼里還有誰？

四叔、五叔越說越激動，質(zhì)問司馬征。

司馬征感到無言以對，他蓋樓前滿懷的豪氣，在叔叔們面前像皮球里泄出來的氣，頓時(sh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四叔五叔的話。

五叔回過頭又問爹：大哥，你在后地不是已經(jīng)劃了塊新院地，已經(jīng)蓋好了樓，咋還回來占這老院子？

四叔說：哥，新院老院你總不能都占著吧？

爹看了看五叔，看了看四叔，沒有吭聲，低下了頭。就在爹低頭的那一瞬間，司馬征看到爹的眼眶濕了。

12

今年冬天雪下的早，不到十一月中旬，天就飄起了雪花。雪花雖然稀疏，卻也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很快就把整個湨梁村覆蓋了一層，村子變成了銀色世界。爹司馬晃就在這個雪天里倒下了。司馬晃躺在床上，拉著司馬征的手，看著窗戶外面的飄揚(yáng)的雪花，對司馬征說：爹這一輩子真沒有出息，沒有給你留下一點(diǎn)基業(yè)。

司馬征說：咱蓋的那兩棟樓還不牛？

爹說：那是你拿錢蓋的。

司馬征說：蓋時(shí)不是說好了？算是爹蓋的。

爹苦笑著說：小征，爹媽都是土命，在土里刨食，住土屋茅舍，住不了樓房。后地那棟樓蓋在咱祖墳上，恁媽死到里面。這棟樓蓋在咱老院里，爹又死在這兒。

司馬征眼睛里有些濕潤，想哭，他忍著沒哭。他看著爹，不知道該說啥。

爹又說：不光恁爹媽是土命，住不了樓房。整個湨梁村人都是土命，也都住不了樓房。爹算了算，七幾年八幾年老湨梁村時(shí)都住平房，全村1000多口人，一年最多死過六個人，最小的活87歲，最大的活了108歲。有了新湨梁村，地沒有了，都住上高樓了，刨去外出打工的全村還不到1000口人，死人咋一年比一年多？最少一年死十幾個，去年最多，死了17個，最小的才幾歲，最大的也沒有過70歲。得的都是千奇百怪的病，有些病醫(yī)生都說沒有見過。

司馬征對爹說：這都是現(xiàn)代化病。吃的化肥農(nóng)藥超標(biāo)，住的建材涂料不環(huán)保，村里水土空氣污染嚴(yán)重，得病人就多。

爹說：恁鎮(zhèn)中伯比我還大八歲，看他身體多好，活得多滋潤。

司馬征說：鎮(zhèn)中伯住在老院里，自己種自己吃，自然就好些。

爹說：爹后來才迷糊過來，也想自己種糧種菜自己吃，可地沒有了。

司馬征說：我知道，爹一直在想劃院地，想蓋房。

爹笑了，笑得有些狡譎。停了一會兒，爹說：過去村里有地時(shí)，爹真是想蓋房，可沒錢蓋?，F(xiàn)在咱有錢了，爹只想劃塊院地，并不真想蓋房。

司馬征聽了一愣，有些疑惑不解的看著爹。

爹遲疑了一陣，說：爹是看武德他們弄這基地，辦這場辦那廠，把村里祖輩留下的地都日弄光了，爹是心疼，就以劃院地蓋房做幌子，也想弄塊地留著?？蓜澋脑旱夭皇窃邳S河灘人的祖墳上，就是在咱自己家的祖墳上。湨梁村真的沒有好地了。子孫后代們吃啥？

爹顯得很累，喘了口氣說：爹走了，你也走吧，像村西頭的王孬，不要再回湨梁村了。

司馬征終于忍不住，抱著爹哭了。

爹走了。

司馬征安葬好爹，在后街的院子里刨開雪，捧了一捧埋葬著祖先們的土，在老院子里刨開雪，捧了一捧生養(yǎng)過祖先們的土，用媽穿過的襯衣抱著，外面用爹穿過的夾襖裹上，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皮箱里。

司馬征離開湨梁村那天，老梁開車來送他。他是從老院子走的。雪還沒有停，雪花依然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著。地上的雪厚，老梁車開得很慢。司馬征坐在車?yán)?，看著車窗外的世界，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白茫茫的。一路上，他已?jīng)分不出哪是老湨梁村哪是新湨梁村，哪是農(nóng)村哪是縣城，也分不清哪是縣城哪是省城。他感到有些悲傷和遺憾。離開生養(yǎng)自己的故鄉(xiāng)，離開故去的父母，怎么就偏偏趕上了一場大雪，讓自己啥也沒能看清楚？

司馬征坐上了飛往倫敦的飛機(jī)。他的心情一直無法平靜。他想到了自己在倫敦大學(xué)讀博士期間寫的那篇論文：《土地·農(nóng)民·城市化》。那篇論文曾經(jīng)轟動一時(shí)，還得過大獎。司馬征有些羞愧地笑了。他想到了爹，想到了爹臨死前給他說的話，想到了孫得意、木頭爺、鎮(zhèn)中伯、黃河灘人和新老湨梁村，這些離開了土地的農(nóng)民和農(nóng)村，是否就城鄉(xiāng)一體、完成了城市化？還有鳳萍姑、三叔、四叔、五叔們，在大城市里生活了幾十年，他們都城市化了嗎？司馬征回到了湨梁村，才感到了自己的無知和淺薄。那些評委們都是當(dāng)代世界級的專家教授，他們?nèi)绻袡C(jī)會到湨梁村看看，會不會也覺得自己太單純、太幼稚了？

司馬征往窗戶外面看，飛機(jī)下面是厚厚的白云，白云反射著太陽的光。地面上啥也沒有看見。他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飛機(jī)發(fā)動機(jī)在空中轟轟轟地響著。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