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信芳

2002年，一部由呂麗萍和孫海英主演的電影上映了，那就是導演彭小蓮籌劃的“上海三部曲”的第一部《假裝沒感覺》。透過上海一個普通市民家庭里發(fā)生的故事，表現(xiàn)出她對女性情感和女性獨立自主意識的文化關(guān)懷。當時雖未在國內(nèi)取得轟動效應，卻被譽為是少見的一部拍出上海城市韻味的影片。而當其改名《上海家族》移師日本上映后，卻迎來如潮好評。

兩年后，帶著淡淡的憂愁、講述上海一個大家庭中母親與她的4個子女之間復雜悱惻的情感糾葛的《美麗上?！穯柺?，在第七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上一舉斬獲了包括最佳影片在內(nèi)的4項大獎，這在金爵獎史上前所未有。一部影片一夜綻放，隨后又登陸央視和本地的電影頻道，讓更多觀眾通過電視機欣賞到了這部折射出上海人情感的作品。

次年，彭小蓮開拍“上海三部曲”的第三部《上海倫巴》。時值中國電影百年，她巧妙地以老一輩藝術(shù)家趙丹與黃宗英之戀為原型，用電影說電影的形式向中國老電影人致敬。老上海的浪漫在“倫巴”中盡情發(fā)揮，雖然與《美麗上?！返绕膶憣嶏L格有所差異，但業(yè)界都知道，彭小蓮此為是圓她長久以來的一個夢。

或許，這就是我們這位女導演，對上海這座城市的深深情結(jié)——弄堂角落里的吳儂軟語，細說著家長里短；精致的別墅花園里，鋪滿了秋天的紅葉；“上?！钡暮詈汀皞惏汀钡谋挤沤豢椑p繞，就像演員在臺上與臺下的光影輪轉(zhuǎn)之中。彭小蓮把上海分解成了一幅幅油畫，而每一筆都透著這個城市中特有的人情冷暖。

和其他82屆北京電影學院畢業(yè)的“黃金一代”不同，這位“第五代導演”低調(diào)、邊緣。她拍的片子也一如她的為人，幾乎不可能和那些商業(yè)大片出現(xiàn)在同一排貨架上。即使她說的故事是發(fā)生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跳著倫巴的舊上海，鏡頭里穿梭的華麗旗袍不過是當時人故事里的微小注腳，但它確是上海味道老濃的故事片，有別于王家衛(wèi)那種在香港擱淺的上海記憶。

早就想細細訪問彭小蓮導演，可在幾次活動中因匆忙而“失之交臂”。日前，從上海影協(xié)打聽到了聯(lián)系方式，于是我們開始連線。電話那頭傳來了她那熟悉的大嗓門，爽朗，且熱情。遺憾的是，她告訴我，馬上要飛赴美國參加一個活動。于是我們的對話只能在電話中進行。圍繞著電影，女導演的從藝之路越來越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而她又讓你從中真切地觸摸到與這座城市那割不斷的歷史……

悲苦中的幸運

彭小蓮是原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的女兒，然而高官光環(huán)沒能帶給她榮耀，相反帶來的卻是悲苦和折磨。

父親彭柏山，早年寫詩寫小說，經(jīng)胡風介紹與魯迅通信，有師生之誼。1934年在“左聯(lián)”時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8年投筆從戎，成為新四軍24軍副政委、皮定鈞司令的親密戰(zhàn)友。1953年接替夏衍，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1955年5月19日凌晨兩點，以“胡風反革命集團”在黨內(nèi)職務(wù)最高者在自己家里被捕。彭柏山的后半生在審查、監(jiān)禁、批斗中度過。1968年4月，他被迫害致死。3個月后，接到通知去收尸的女兒在福爾馬林藥水里，看到了已徹底變形的父親。30年后，當彭小蓮為父母寫《他們的故事》而不得不復述這個場景時，她不斷寫著、改著，最終是用一片紙、不到200個字夾在書稿里交給出版社的：“我從來沒有在文章里、在朋友面前描述過這個場面。現(xiàn)在，我還是寫不了這些。我想等夏天過去以后，等我再強大一些，我再試著，把它寫出來?！?/p>

彭小蓮的母親朱微明，1939年參加新四軍，曾任《前鋒報》總編輯，同年參加共產(chǎn)黨。解放后在上譯廠參與翻譯過幾十部蘇聯(lián)電影。1955年她是“反革命家屬”，1966年她是“大叛徒”。她獨自拉扯5個孩子，彭小蓮是最小的女兒。

“那正是困難時期，為了發(fā)配青海的父親能活下來，也為了孩子能接受正常教育，一生要強的母親不得不在給好友張茜的信上帶了一句，提到家里的經(jīng)濟情況，希望能找到一線生路。張茜心領(lǐng)神會，為媽媽爭取到兩本俄文版的名著《漂來的磨坊》和《達佛麗亞》的翻譯工作，并親自寫信跟出版社打好招呼。于是，下班后，帶著一天的疲憊，媽媽又集中精力趴在小燈前，不停地翻著。書出版了，稿費也收到了，有四千多元，那個時候的四千元??！媽媽快樂得哭了?！迸硇∩徎貞浿?/p>

1969年，朱微明還關(guān)在隔離室，子女們陸續(xù)被發(fā)往江蘇南京、甘肅天水、上海奉賢、云南和江西。一家人就這樣散了。

彭小蓮不屬于被“到農(nóng)村廣闊天地去”感召的那一群，而是被一刀切政策趕出上海的。那個小村子讓上海知青開了眼：“都曉得鄉(xiāng)下窮，沒想到會這么個窮法！”因為潮濕，睡的木板床床腳常能長出小蘑菇，她得了關(guān)節(jié)炎。

插隊的最后兩年，她被公社小分隊留了下來，樣板戲讓她不必再下田干活，《林海雪原》是常演的一出。這時候，她腿不瘸了，關(guān)節(jié)炎也好了一大半。

再后來，她獲得了報考大學的機會。因為她是和媽媽一起在電影廠長大的，電影早就溶入她的生命，她毫不猶豫選擇了北京電影學院，并跨進了導演系。這一班出了一批出類拔萃的人物，并形成了令世界影壇矚目的中國第五代導演群。彭小蓮躋身其中。從這點說，她又是幸運的，畢業(yè)后就被分配到了上海電影制片廠。

彭小蓮工作照

獨立導演到訪問學者

彭小蓮沒有想到，自己學的電影竟是燒錢的藝術(shù)，而她偏偏不擅長去搞錢，自然就無法選擇自己鐘愛的題材去創(chuàng)作。就這樣，她只得用另一種方式搞藝術(shù)。她不放過每個拍片機會，往往將別人不敢接手或不屑一顧的題材接過來，利用極有限的資金，極盡全力發(fā)揮自己和劇組成員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同時將此做到極致。所以，她對每部得來不易的影片，傾注了她的追求，每部都有她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造，因而都能出奇制勝。

《美麗上?！分信硇∩彛ㄖ校檠輪T說戲

1986年彭小蓮導演《我和我的同學們》。影片生動真實地反映了當代中學生的生活，塑造了蓬勃向上、個性鮮明的中學生群像，總體構(gòu)思完整，鏡頭運用、畫面構(gòu)圖和節(jié)奏的掌握都自然流暢，展示出她的專業(yè)技巧和藝術(shù)才華。影片獲得第二屆“童牛獎”優(yōu)秀兒童少年故事片獎和導演獎，接著又榮獲第七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兒童故事片獎。

第二年，彭小蓮執(zhí)導《女人的故事》。此片講述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下，三個從未出過門的農(nóng)村婦女毅然離鄉(xiāng)掙錢的故事。影片融入了彭小蓮對社會和女性的深深思考，細膩入微地傳達出女性內(nèi)心情感的變化，觸及到相關(guān)的社會根源性問題。影片一上映，就受到專家和觀眾的肯定。不久，受到國外電影界的關(guān)注，先后在8個國際電影節(jié)上放映，并獲12屆法國國際婦女電影節(jié)評審團大獎，夏威夷國際電影節(jié)觀眾評選最佳影片獎。日本紀錄片大師小川紳介生前看了這部影片后，認為彭小蓮的電影語言極其漂亮，懂得如何把握細節(jié)和營造氛圍，給予了很高評價。1992年，小川因病去世，留下尚未完成的紀錄大片《滿山紅柿》，其遺孀據(jù)此找到彭小蓮，希望她接手完成小川的遺作。經(jīng)彭小蓮后期制作，《滿山紅柿》后來成為日本十佳紀錄片之一。

當她事業(yè)處于上升期時，1989年彭小蓮收到了去紐約大學電影研究院當訪問學者的通知，同時洛克菲勒基金會給予兩萬美元的獎學金。然而，面對這極好機會，她卻糾結(jié)起來：一是暫時要告別中國影壇；二是媽媽病得很重。她難以啟齒啊。還是媽媽最知女兒心，那天，媽媽看著彭小蓮，對她說：“你有機會出去讀書，見世面，這是我和你父親渴望了一輩子的事情。你父親在九泉之下都會笑出聲音來的?！?/p>

“那你？”

“你別牽掛，媽媽什么都經(jīng)歷過了，這算什么。你去吧，到了那里，就把這里的一切都忘記……好好學習！”媽媽囑咐女兒。

“這怎么可能呢？我離中國越遠，那份思念就越深，所有的記憶像放電影一樣越來越清晰。”彭小蓮回憶說，“所以，我一拿到學位，馬上就回國了?！?/p>

回國后，彭小蓮除繼續(xù)從事導演工作外，開始擔任獨立電影制片人。1996年她參與改編的影片《我也有爸爸》獲得極大成功。同時，她獨立執(zhí)導了《犬殺》，該片通過一起狗咬主人致死的離奇事件，引發(fā)出一樁撲朔迷離的謀殺案，情節(jié)曲折，引人入勝。1998年，為紀念上海解放50周年，她又執(zhí)導影片《上海紀事》。該片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反映了“上海解放”這一重要歷史轉(zhuǎn)折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在接管特大都市時采取的一系列有力措施。彭小蓮以熟練的電影表現(xiàn)手法使影片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這段難忘的歷史。該片獲得了1998年度中國電影華表獎最佳故事片獎。

“上海味道”濃郁的三部曲

如果說，從大學畢業(yè)到獨立執(zhí)導影片，這15年對電影這門藝術(shù)還屬從初識到認知階段，那進入新世紀后，她對電影語言的運用已日趨成熟，小川紳介大師生前稱彭小蓮一定會成為優(yōu)秀導演的預言開始兌現(xiàn)。

上海三部曲海報

2000年彭小蓮無意間看到《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打頭的一篇就是一等獎獲得者徐敏霞的《站在十幾歲的尾巴上》。彭小蓮說，“我似乎看見了一扇窗口，一個壓抑的家庭，一個女孩子的難以表達清楚的困惑。順著她的情感的變化，我漸漸看見了跟我們這代人不同的東西。選擇拍它的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這篇作文給我提供了一個重要的電影元素，就是它的行為線。在她們不斷地搬家、尋找房子的過程中，我看見了一對感情上沒有歸宿、沒有安全感的母女。”

于是，她很快找到原作者據(jù)此改編成電影《假裝沒感覺》。影片通過石庫門里一個普通市民家庭里發(fā)生的故事，從生活、婚姻、愛情等方面展現(xiàn)了三代女性處理問題的不同方式，折射出時代的變遷。彭小蓮大學時代的朋友呂麗萍，不僅自己加盟《假裝沒感覺》，還把孫海英也帶進了該片，兩人的精彩表演為影片大大增色添彩。這是彭小蓮籌劃的“上海三部曲”第一部，她悄然揭開“大上?！狈比A的面紗，把普通人的生活展現(xiàn)給觀眾。看來溫馨而親切，卻給人以無盡的遐思：女人，究竟該怎樣生活？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假裝沒感覺》還感動了已經(jīng)7年沒拍電影的著名制作人徐楓女士。徐楓的湯臣電影公司拍攝過《五個女人和一根繩子》《滾滾紅塵》等名片，更憑借電影《霸王別姬》獲得過第46屆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大獎。在徐楓看來，彭小蓮的才華，尤其是對上海精神氣質(zhì)的準確把握不可小視，于是她決定為彭小蓮的下一部電影《美麗上?！吠度刖拶Y。

徐楓還為之請來了王祖賢和顧美華，當她們與憑借電影《城南舊事》贏得無數(shù)贊譽的鄭振瑤、中國國家話劇院院長趙有亮和北京人藝的馮遠征等一起，演繹花園洋房中分散在世界各地的4個子女回家看望母親的故事時，舊日恩怨矛盾暗起，但人與人之間的寬容和理解卻又綻放出它的美麗，濃郁的上海風情在老洋房中展現(xiàn)。

《美麗上?！汾A得了上海人，且把專家們征服了。2004年9月，在第24屆中國電影金雞獎評選中，一舉囊括了最佳故事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四大獎項。香港導演吳思遠在宣讀評委會的評語時說：導演彭小蓮在《美麗上?！分姓w把握得當，敘事流暢，細節(jié)處理真實、細膩，人物個性刻畫生動，對歷史有較為準確的認識和把握。

彭小蓮對上海一往情深，她原計劃拍攝的“上海三部曲”，并以房子為特征?！都傺b沒感覺》，講的是石庫門中的故事；《美麗上海》，講的是花園洋房中的故事；第三部是發(fā)生在高級公寓里的故事，里面的知識分子、干部，當年去延安尋找理想，現(xiàn)在他們的兒女要去西方尋找理想……然而，“高級公寓”沒來，《上海倫巴》卻“捷足先登”了。

于是一個凄美的老上海愛情故事正逢電影誕生百年登場了。因為是以老上海電影圈為背景，因為劇中出現(xiàn)的《烏鴉與麻雀》，于是，趙丹和黃宗英的愛情故事成了《上海倫巴》的原型之一，抑或就是依據(jù)那段風花雪月卻故意隱去主角的名字。不管怎樣，含蓄內(nèi)斂的情感表達永遠都是老上海愛情的既定模式，所以就連原型生活和電影劇本之間的界限也被處理得模糊不清。這是一段在鎂光燈前后之間流淌的愛情，一個游走于高光與陰影邊界之上的傳奇，戲中有戲的敘事結(jié)構(gòu)讓整部電影充滿了蒙太奇式的神秘。

彭小蓮說，很多人都喜歡寫上海的黑幫、風花雪月……但對我來說，一直想表現(xiàn)的是老上海的左翼，帶理想主義的很美好的藝術(shù)家的東西，當年很多很好的藝術(shù)家都是從那里走出來的。

影片完成后，彭小蓮帶著《上海倫巴》去華東醫(yī)院看望黃宗英，她稱她阿姨。宗英阿姨連晚飯也顧不上吃，直至看完。彭小蓮問，“拍得像你們當初拍《烏鴉與麻雀》狀態(tài)嗎？”

“像！”黃宗英輕輕地卻毫不猶豫地回答，“片場挺感動，讓我想起很多事情……”

彭小蓮說，她說得那么輕，可是那么深情，我?guī)缀跸肟?。我知道，這里不光是因為她會想到阿丹叔叔，他那么坎坷的一生；還有他們那么熱愛的鄭君里導演，無端地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她的好朋友上官云珠，也是在“文革”里，在造反派殘酷逼問之后，凌晨跳樓自殺；吳茵在1957年的時候，被打成了右派……

彭小蓮最后告訴我：

“帶著人文情感，找到不一樣的視角，捉住那些蘊含人與生活本質(zhì)聯(lián)系的細節(jié)，把故事片拍出紀錄片的毛邊感，把空氣也拍到電影里去。”——這是她從小川紳介大師那里悟到的電影哲學。因為小川身體力行地告訴她：好作品跟思想的誕生一樣，需要閑暇、空間和沉淀。

她還說，如?？思{所言：“我寫一本書，就要把我這個豆腐干大小的地方寫盡。”我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我對上海特別特別地熟悉，那一幢幢房子里的人及它背后的故事，體現(xiàn)著她的文化和歷史，值得大寫大拍。可惜現(xiàn)在沒有投資。如有，我一定將它拍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