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常見報紙上報道,某地城管致死人命,死的多半是當街賣菜的一些人,尸檢報告關于死因,有相當一部分是說“因外力誘發(fā)××病發(fā)作而死亡”;這些尸檢工作者深諳“內(nèi)因是根據(jù),外因是條件”的理論,判斷死者是由于本身早就有病,后來加上點兒“外力”,拳打腳踢或推搡掐壓什么的,于是死了。那“外力”施加者,責任是有的,但不過等于“順水推舟”,加了點力,助推而已,主要責任還是你平常有病沒治好罷了。
于是我們有了一個印象,這些擺攤的、賣菜的,不但在社會政治生活中屬于弱勢群體,他們的身體也是弱勢,看看照片,果然,身受“外力”的有老年,有婦女,他們的確抵擋不住膀大腰圓的城管人員。是不是今后讓他們都在衣服上標注“有病”,或許可讓那些“外力”持有者手下留情?但城管們即使碰上比較健康的青壯年,恐怕也因有恃無恐,而不惜大動拳腳,結果會怎樣?——他們當然照樣會得手,但個別的應該也有另外的可能吧。
就城管致人死亡的刑責追究,終于聽到不同的聲音了?!稒z察日報》發(fā)表一篇文章,說“被告人在毆打被害人時,被害人突發(fā)疾病而死亡,其行為完全具備故意傷害(致死)罪的犯罪構成”,也就是說,被害人有“病”,不能一定意味著行兇者減輕責任或免責。
這當然還只是一篇文章(雖然是國家最高檢機關報上的文章),這一說法還未經(jīng)確認具有法律實施的效力。一旦在法律實踐中,類此的命題生效,則如上述的追究刑責的案例,有的就不僅可以以故意傷害罪起訴,而且可以以故意殺人罪起訴。
而這不僅將惠及那些時時有遭城管動武風險的小商小販,就是對我輩不免都有些老年病、慢性病的中老年為主的弱勢個人,也是一個好消息。因為在戾氣充斥的當下社會中,誰也不能保證不遇到新型的“打砸搶分子”,如果所謂“外力誘發(fā)”論占統(tǒng)治地位,且無往不利,那真是打死白打,甚至可以把蓄意殺人輕描淡寫為“推搡”誤傷——誰叫你弱不禁風,經(jīng)不住他的“外力”一碰,“誘發(fā)”了你的心臟病或是別的什么病?!阌胁?,為什么自己不帶急救藥?
以上云云,是從平頭百姓關心個人生命安全的角度,所發(fā)的一點街談巷議。
回頭再看看引起這個話題的“城管致人死亡”事件。最近惹得輿論嘩然的,是一小販致城管死亡,獲判死刑的案件。套用韓愈的句式,“城管致人死亡事常有,別人致城管死亡則不常有”,此其一;其二,據(jù)報道,自2000年以來媒體廣泛報道的十六起公民在城管執(zhí)法中死亡的案例,五起追究刑責,五起未予追究刑責,個別刑罰情況不明;而在五起追究刑責的案件中,四起以故意傷害罪起訴。而以故意殺人罪起訴的,則未之有也。正常人都可以從這里做出判斷,這樣寬松的刑罰尺度,是縱容城管放心地動用肢體于別人的肢體的。
人們把城管致人死亡(姑且認為頂多是“故意傷害”吧),稱之為“‘因公犯罪”,不能說毫無根據(jù),他們本來跟他們的施暴對象沒有私人的關系,無冤無仇。他們純是為了“執(zhí)行公務”才走街串巷大打出手的。這樣,落在被害人身上的拳腳,似乎就不屬于城管個人,而是公權力的延伸了。這就是為什么說那些打人傷人甚至致死人命的城管會那樣有恃無恐:他們是奉上級之命行事的,有什么后果自有上級擔著。他們在當前一切只向上級負責的體制下,“官大一級壓死人”的潛規(guī)則和顯規(guī)則下,自居為公權力的代表,自然比他們心目中“……管理”的對象,有了官民之別,官居民上……
因此,所謂“‘因公犯罪”,不能不使人想到“授權做惡”,至少是在“授權”時沒有“預防(做惡以致)犯罪”。因為授權執(zhí)法時,本來不言而喻是要求依法執(zhí)法,但如果說在城管初建時沒有預見到執(zhí)法過程中必將產(chǎn)生一系列的矛盾,如何對待和處理這些矛盾,應該依照什么樣的程序,采取什么樣的手段,是須要細化、程序化、規(guī)則化以至法律化的。不此之圖,而這么多年了,任城管隊員自發(fā)而為,雖然致人死亡的案例,如上所述十幾年來只有十六件(不排除有未納入統(tǒng)計的),但每日每時在全國各地大小城市鄉(xiāng)鎮(zhèn),磕磕碰碰,造成傷害的不知凡幾。對于所謂城管,包括它的職責范圍,它的立法,它的執(zhí)法方式,它的從業(yè)人員的培訓要求,難道還不該從根本上加以探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