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近年來,追求不朽,成了某些同行的心病。一些還健在的,有點子成就的作家,一些剛逝世的,有點子名望的作家,便有人來不及地為其蓋廟建祠,樹碑立傳,香燭紙馬,供奉鼓吹,以示不朽。其實,文學(xué)史這把尺子,以數(shù)年、數(shù)十年計,而不是數(shù)百年來測量不朽,往往是不準的。新時期文學(xué)三十多年以來,從轟轟烈烈,到一蹶不振,從光芒四射,到了無聲息,一串一串的大師,一出一出的鬧劇,一批一批的不朽,一堆一堆的泡沫,都是我們大家恭逢其盛,親眼目睹過的。
·作 者·
唐貞元十八年五月(公元802年),時值初夏,風光明媚,初露頭角的韓愈,作華山游。那年,他三十五歲,正是意氣風發(fā)的好年紀,何況剛剛拿到太學(xué)里的四門博士委任狀,情致當然很好。雖然四門博士,約相當于今天的研究員,在冠蓋滿京華的長安,屬較低職位,不為人待見。正如時下有的人在名片上標出“一級作家”字樣,會有人因此將他,或她,當作一盤菜嗎?不過,京師官員的身份,對一個苦熬多年的文士來說,也算討到一個正果。做一名公務(wù)員,古今類同,在有保障這點上,總是值得欣慰的事。
他從唐貞元二年(公元786年)來到京師應(yīng)試。此乃全國通考,要比當下高考難上十倍,他用六年工夫,一連考了三次,都以名落孫山告終。直到唐貞元八年(公元792年)第四次應(yīng)試,老天保佑,得中進士。隨后,他又用了十年工夫謀官,中了進士,不等于就可以到衙門做事,還要參加遴選官員的考試。只有成為公務(wù)員,方可留京或外放。唐代的科舉,一方面要有學(xué)問,一方面要靠關(guān)系,且后者甚于前者。韓愈是個弱勢考生,一無門第背景,二無要人薦舉,不過他性格倔強,相信自己本事,三次參加吏部博學(xué)鴻詞科會試,三次撲空。不認輸?shù)捻n愈,接著上書宰相,陳述自己的能力和品格,足堪大用,求其擢拔,不知是宰相太忙,還是信未送達,寫了三次信,都石沉大海。看來命也運也,難以強求。
正好,宣武軍節(jié)度史董晉赴任,需要人手,他投奔而去,在其手下任觀察推官。后來,董晉病故,他又轉(zhuǎn)到武寧節(jié)度史張建封屬下任節(jié)度推官,不久,張建封也病故了,不走運的韓愈連一個小小的法官或者推事,也干不成,只好回到洛陽賦閑??偠灾瑥呢懺甑截懺四?,他有一首《將歸贈孟東野房蜀客》的詩,其中一句“倏忽十六年,終朝苦寒饑”,讀來十分辛酸。不過,文學(xué)講夸張,詩歌講比興,難免浮泛的成份,可信,也不能全信,韓愈的日子不算好過,確是事實。所以,韓愈一生,怕窮是出了名的,一篇《送窮文》,大談窮鬼之道。元人王若虛諷刺過他,“韓退之不善處窮,哀號之語,見于文字?!边€奇怪他:“退之不忍須臾之窮。”韓愈發(fā)達以后,很會摟錢,漸漸富有,一直富到流油的地步,唐人劉禹錫這樣形容:“一字之價,輦金如山。”稿酬之高,駭人聽聞,但有了錢的他,為人為文,仍哭窮不止。
現(xiàn)已查不到他怎么謀到四門博士這位置的,但可查到“國子監(jiān)四門助教歐陽詹欲率其徒伏闕下,請愈為博士”(見《年譜》)這樣一條花邊新聞。看來,他有群眾,還有輿論支持,說明他頗具能量,挺能折騰。竟然蠱惑國子監(jiān)的師生一眾,聚集紫禁城下,伏闕示威,要挾最高行政當局,必讓德高望重的韓先生來教誨我們,不然我們就罷課罷教。學(xué)運從來是領(lǐng)導(dǎo)人頭疼的事,也許因此,韓愈得以到太學(xué)里任四門博士一職。這說明十六年他漂在長安,混得不錯。窮歸窮,詩歸詩,苦歸苦,文歸文,聲望日高,人氣頗盛,否則,眾多太學(xué)生也不會成為他的鐵桿粉絲。
一個有才華的文人,不使勁折騰是出不了頭的,韓愈一生,證明這條真理。話說回來,你沒有什么才華,或者,有點子才華也不大,還是不宜大折騰,因為要折騰出笑話來的。同樣,你確有才華,確有本事,你要不折騰,對不起,你就窩囊一輩子吧!在整部文學(xué)史中,所謂的文壇或文學(xué)界,無論過去、現(xiàn)在、將來,總是一塊既得利益者和未得利益者充滿矛盾和進行斗爭的地盤。凡既得利益者,因為害怕失去,無不保守求穩(wěn),循規(guī)蹈矩;努力壓住后來者腦袋,不讓他們出頭;凡未得利益者,因為沒有什么好失去的,無不劍走偏鋒,創(chuàng)新出奇,想盡辦法,使出吃奶的勁,踢開擋道者,搬開絆腳石??磥眄n愈成功的“葵花寶典”,奧秘就在與他始終以先鋒、新潮、斗士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有關(guān)。
應(yīng)該說,要想在文壇立定腳跟并發(fā)揚光大,第一領(lǐng)先,走前一步,第二創(chuàng)新,與人不同,第三折騰,敢想敢干,這是生死攸關(guān)的說不上是秘訣的秘訣。哪怕用膝蓋思索,用腳后跟思索,也該明白,沿續(xù)前人的衣缽,前人的影子會永遠罩住你;跳出前人的老路,沒準能夠開辟自己的蹊徑。一個人,即使對親生父母,也不會甘心一輩子扮演乖寶寶的角色,何況有頭腦,有思想,有天賦的文人呢?所以,一個青年作家,若總唯唯諾諾于文學(xué)大師,點頭哈腰于資深前輩,鞠躬如儀于理論權(quán)威,燒香拜佛于文學(xué)官員,絕對不會有出息的。不敢說NO,不敢逆反,跟著一幫文學(xué)木乃伊走下去,結(jié)果成一具文學(xué)僵尸,那是必然死定了的事情。
在韓愈之前,有一個叫陳子昂,字伯玉的人,在中央政府任職,頗受武則天賞識,授麟臺正字(相當于國務(wù)秘書)。因他見解睿智,能力出色,敢出奇牌,行為獨特,那女皇帝用他又疑他,關(guān)過他又放了他,曾擢至右拾遺,官四品地高抬重用,也曾一抹到底解職歸鄉(xiāng),將他拋棄。最終,詩人竟遭到一個小小縣令構(gòu)陷,瘐斃獄中。死時只四十多歲,實在令人惋惜。當初,他從四川射洪來到長安為官,這個慷慨任俠,風流倜儻的文人,很快成為那些活躍的,時代的,風頭的,逆反的,非僵尸型同行的核心人物。長安很大,比現(xiàn)在的西安大十倍,沒有公交,而且夜禁,天一黑,就實行戒嚴,這一伙潮人,吃喝睡住,成天廝混在他身邊。陳子昂不甚有錢,但敢花錢,這與韓愈有錢還哭窮正好相反,經(jīng)常邀朋聚友,高談闊論,文學(xué)派對,座無虛席,或評彈文壇,或刻薄權(quán)威,或笑話同行,或索性罵娘。因為,初唐文人仍舊宗奉“梁陳宮掖之風”,駢文統(tǒng)治文壇,而為唐高宗文膽的上官儀,以宮廷詩人的身份,所寫的輕靡藻麗的詩篇,竟成為時人競相仿效的“上官體”,流行一時。讓陳子昂相當惱火,什么東西,老爺子這種“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的玩藝,怎么能夠大行其道呢?于是,他和他的文友,酒酣耳熱之余,拍案亂噴狂言,對主持文學(xué)領(lǐng)導(dǎo)層面的要員,表示不敬,也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次,到幽州出差,登薊北臺,朔風呼嘯,山海蒼茫,天高地闊,心胸豁朗,這是陳子昂在巴蜀盆地,河洛平原,絕對欣賞不到的大氣派,大場面。他想到當時那種很不提氣,很不給力的花里胡哨,空洞無物,精神萎靡,情志衰頹的文字;想到承繼著六朝以來,駢偶浮艷,華而不實,毫無生氣可言的文風;想到這一切與盛世王朝絕對相背的文學(xué)狀況,隨即得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的結(jié)論。在這樣的大時代里,讀不到震撼靈魂,振奮人心的大塊文章,真是好不爽,好不爽?。∮谑?,脫口而出,寫下這四句名詩:“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边@首詩幾乎無人不知,解釋者也其說不一,其實,陳的這首吊古傷今的《登幽州臺》,并無悲天憫人之意,而是充滿著詩人對于當時文學(xué)走入絕境的憂慮。有人說他呼喚時代,呼喚英雄,這就是絕對的扯蛋了。從李世民到武則天,皆是唐朝最強盛的時代,二人也是唐朝最杰出的英雄,用得著陳子昂在那兒迎風掉淚么?這四句詩,是領(lǐng)風氣之先的文學(xué)呼喚,具石破天驚的警醒意義,從此揭開唐代文學(xué)運動的序幕。
韓愈有一首《薦士》詩,其中一句“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也認為陳子昂是唐代最早提倡文學(xué)改革的先鋒。從陳子昂到韓愈,約一百年間,嘗試文學(xué)改革的人士,絡(luò)繹不絕。包括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他的《滕王閣序》,是多漂亮的一篇駢文啊,即使這樣一位大手筆,他也認為唐代文風,沒有什么起色,“骨氣都盡,剛健不聞”,讓他感到沮喪。同期還有蕭穎士,李華,顏真卿,元結(jié)諸人,用散文寫作,推動改革。但改駢為散的努力,一直未成氣候,有什么辦法呢?文學(xué)老爺?shù)膮柡?,就在于他要掐死你,易如反掌;你要推動他,比撼山還難。上官婉兒的祖父,除了武后能收拾他,一幫文學(xué)小青年徒奈他何?直到韓愈打出復(fù)古旗幟,加之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元稹,李翱,皇甫湜等志同道合,才終結(jié)了宋齊梁陳以來的軟文學(xué)。
軟文學(xué)并非絕對不好,但若統(tǒng)統(tǒng)都是軟文學(xué)的話,文學(xué)離完蛋也就不會太遠。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文學(xué)的發(fā)展,總是要與時代的發(fā)展同步,它倆是命運共同體,兩者有時吻合一點,有時疏離一點,但背道而馳是絕不可能的。時代變了,文學(xué)也得變,辛亥革命以后的五四運動,取白話文,去文言文,這一場僅僅是書面語言的改變,竟比民國后剪掉滿清辮子,更讓國人震動,這也是時代變了,上層建筑勢所必然的適應(yīng);同樣的道理,當下中國讀者為了期待與我們這個偉大時代相匹配的偉大作品,而恨鐵不成鋼地鞭策當代作家之不振作,不成器,痛斥那些文學(xué)癟三,制造出無數(shù)的文學(xué)垃圾,如陳子昂一樣地吼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地大放厥辭,話也許不甚中聽,但催促我們這個民族的壯麗史詩產(chǎn)生,期待我們這個國家的宏篇巨制出現(xiàn),熱忱之心,情急之意,是應(yīng)該得到理解的。
現(xiàn)在來說攀登華山的韓愈本人,他生于唐代宗大歷三年(公元768年),逝于唐穆宗長慶四年(公元824年),享年五十七歲。字退之,鄧州南陽人,后遷孟津(河南省焦作孟州市)。自謂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因謚文,又稱韓文公。他還有一個不見諸典籍的響亮頭銜,為唐宋八大家的首席。唐宋兩朝,乃中國文學(xué)的最最黃金時代,文人如滿天星斗,璀燦奪目,作品如大海涌濤,波瀾壯闊。就在這成百上千的杰出人士中,選了韓愈,柳宗元,三蘇,歐陽修,王安石,曾鞏這八位,為大家,這是何等崇高的褒譽?我們知道,諾獎每年一個,而近八百年的唐和宋,就選了這八位,平均下來,每一百年才有一位,這就意味著八大家的每一位,等于得了一百個諾貝爾文學(xué)獎。首席韓愈,成為“百代文宗”,也就順理成章地印刻在中國人的記憶里。
如果你問任何一個中國人,你讀過古文嗎?如果他點頭,這就意味著他知道韓愈,知道唐宋八大家,這是稍通文化的中國人,最起碼的文學(xué)常識。如果你問任何一個外國人,你知道諾獎嗎?如果他點頭,你要是讓他一口氣,不查資料,不點谷歌,能說出八位獲獎?wù)叩拿趾痛碜?,估計張口結(jié)舌者多。唐宋八大家的說法,始自明代,有一個叫茅坤的選家,編了一部《唐宋八大家文鈔》,將韓愈名列領(lǐng)銜位置,一直為世人所首肯,延續(xù)至今,無人異議,這大概是真正的不朽了。近年來,追求不朽,成了某些同行的心病,一些還健在的,有點子成就的作家,一些剛逝世的,有點子名望的作家,便有人來不及地為其蓋廟建祠,樹碑立傳,香燭紙馬,供奉鼓吹,以示不朽。其實,文學(xué)史這把尺子,以數(shù)年、數(shù)十年計,而不是數(shù)百年來測量不朽,往往是不準的。新時期文學(xué)三十多年以來,從轟轟烈烈,到一蹶不振,從光芒四射,到了無聲息,一串一串的大師,一出一出的鬧劇,一批一批的不朽,一堆一堆的泡沫,都是我們大家恭逢其盛,親眼目睹過的。
如今,已成為廣東潮州的一個景點的韓祠,又稱韓文公廟,卻有值得人們思考的地方。唐代文學(xué)大師的廟,到隔朝宋代才修,說明古人對不朽一詞的慎重。這座宋真宗成平二年(公元999年)興建的廟,離韓愈逝世的唐穆宗長慶四年(公元824年),已有一百七十五年的時間跨度。是真金白銀,是廢銅爛鐵,是騾子,是馬,經(jīng)過兩百年的過濾沉淀,朽或不朽,自有公論,板上釘釘,毋庸置疑。由此來看,肉眼凡胎的我們,對于同時代文人和作品的判斷,難免有藕斷絲連的感情因素,再加之炒作,起哄,鼓吹,抬轎,云山霧罩,撲朔迷離,薰蕕不分,泥沙俱下,弄得讀者無所適從,莫衷一是,遠不如時間老人那樣看得準,看得透的。所以,在跟班和跑腿的馬屁簇擁下,在虛榮心和麻木感的微醺懵懂中,那些建紀念館以求不朽的同行,自封不朽,貽人笑柄,人捧不朽,更是笑話。再說,不朽又不是小籠包子,需要趁熱吃,至于那么急著加冕嗎!該不朽,誰也擋不住你不朽,不該不朽,你即使如明末魏宗賢蓋三千生祠,最后不也土崩瓦解了嘛!
韓愈這個名字,所以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其來有自,因他是一個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人物。那些活著的和死去的蓋文學(xué)小廟者,可曾有創(chuàng)新、領(lǐng)先、走在時代前面、令文學(xué)面貌一變的努力?能在文學(xué)史上留下一筆嗎?如果回答為NO,這種一廂情愿,以為樹一個牌位,掛兩張舊照,放幾本著作,存數(shù)冊手稿,就會永遠被后人記住,那也忒自作多情了。
唐代的古文運動,說到底,是把丟掉的東西重新?lián)炱饋?,所以又稱之復(fù)古。不過,韓愈并非全盤照搬的復(fù)古,而是在繼承古文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散文文體。雖然他主張“破駢為散”,恢復(fù)兩漢以來司馬遷、揚雄的自然質(zhì)樸的文體,但他更主張“師其意而不師其辭”、“言貴獨到”、“能自樹立”、“辭必己出”、“文從字順”、“惟陳言之務(wù)去”。然而,去陳出新,談何容易。所以,他在《答李翊書》里說,創(chuàng)新是“戛戛乎其難哉”的事情,問題還在于新生事物,不但不會得到習(xí)慣勢力,保守思想的接納,而是被抵制、被非難,甚至受嘲笑、受打擊。但他堅信,只要能夠“處心有道,行己有方”,頂住壓力,沖鋒陷陣,古文運動的這場改革,在他看來,只要“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后世法”地堅守陣地,倒下再起,總是能夠蕩滌浮華,掃盡艷麗,而奠定唐代古文基石的。
韓祠建成以后,又數(shù)十年,對韓愈崇拜之至,褒美之至的宋人蘇東坡,撰寫了一篇激情洋溢的碑文,現(xiàn)在,在潮州韓文公祠里,還保存著這塊碑石。其中贊他“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guān)盛衰之運”。以及“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復(fù)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guān)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評價之高,可以說是登峰造極。宋人司馬光在其《答陳師仲司法書》中說到韓愈,“文章自魏晉衰微,流及齊、梁、陳、隋,羸備纖靡,窮無所之。文公杰然振而起之,如雷霆列星,驚照今古”,也是臻至極致的贊美。
錢鐘書在《談藝錄》里,對宋代高抬韓愈的現(xiàn)象,有過一番諷刺:“韓昌黎之在北宋,可謂千秋萬歲,名不寂寞矣……要或就學(xué)論,或就藝論,或就人品論,未嘗概奪而不與也。”
其實,北宋追捧韓愈,是一種必然,北宋立國,到真宗、仁宗之際,適與陳子昂《登幽州臺》問世時的唐代,從貞觀之治,到武后臨朝,同處于盛世光景的輝煌中。因此,對于前朝文學(xué)遺產(chǎn)的揚棄,對于當代新興文學(xué)的建立,遂成迫切的要務(wù)。而北宋所承接五代文學(xué),除了綿軟無骨的花間詞,便是空泛無物的西昆體,可謂烏煙瘴氣,不成氣候,與前朝的“梁陳宮掖之風”,浮艷駢偶之文,有得一拼。于是,以韓愈為樣板,歐陽修、尹師魯奮起撥亂反正,加之司馬光、王安石、三蘇、兩曾的創(chuàng)作實踐,使文學(xué)重歸正道。唐宋八大家(唐二宋六)證明宋代散文進步于唐。
北宋的詩文革新,也是在阻力多多,障礙重重的進程中前行。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歐陽修以翰林學(xué)士身份,主持進士考,選了蘇軾、曾鞏一批務(wù)實的,不作花哨文字的新秀,而將時望所歸的好浮艷,尚華麗,講形式,乏內(nèi)容的考生除外,因為他們的文章繡腿花拳,華而不實。歐陽修本意,希望通過提倡什么,反對什么,來促進一代文風的改變。結(jié)果,事與愿違,開封城里,竟引發(fā)了一場落榜考生鬧事的風潮。在官道上包圍住主考大人,興師問罪,幸虧當時不興扔臭雞蛋,摔西紅柿,否則,歐陽修真得吃不了兜著走?!凹霸嚢癯?,時之所推譽皆不在選。囂薄之士候修晨朝,群聚詆斥之,至街司邏吏不能止。”(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
由此可以想象,北宋文人也許因為惺惺相惜心理,深感唐代韓愈進行古文運動之艱難,出于同志式的知心,戰(zhàn)友式的敬意,筆下便情不自禁地拔高?!端问贰W陽修傳》也將韓、歐一體而論:“文章涉晉、魏而弊,至唐韓愈氏振起之。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宋歐陽修又振起之。挽百川之頹波,息千古之邪說,使斯文之正氣,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此兩人之力也?!辈贿^,即使在北宋,韓愈成為搶手的績優(yōu)股,溢美夸飾,不絕于口的同時,也有清醒者,既認可他,肯定他,也看到他的不足,他的欠缺。譬如司馬光在《顏樂亭頌》中說:“韓子以三書抵宰相求官,如市賈然,以求朝夕芻米仆賃之資,又好悅?cè)艘糟懼?,而受其金,觀其文,知其志,其汲汲于富貴,戚戚于貧賤如此?!逼┤鐨W陽修在《與尹師魯?shù)谝粫分姓f:“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感感怨嗟,有不堪之窮苦,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边@就是歷史的視覺差距了,歷史看一個人,總是聚焦于忠奸賢愚的主要方面,而模糊其小是小非的次要方面,如同電子學(xué)上的柵極作用,年代愈久,光輝的部份愈被燭照,愈被強調(diào);時間愈長,無關(guān)緊要的部份愈益淡化,愈益虛無。
于是,后人只記住“千秋萬歲,名不寂寞”的韓文公,而不在意“或就人品論”其實“無異庸人”的韓昌黎。
韓愈一生,最有影響,最為風光的一件事,為“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運動;最為英雄,最為知名的一件事,為“忠犯人主之怒”的諫迎佛骨事件。唐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佞佛的憲宗李純要將法門寺的佛骨,迎至長安,供人敬奉。出于捍衛(wèi)道統(tǒng),出于尊儒排異或出于自我感覺良好,此前一年,“公以裴丞相請,兼御史中丞,賜三品衣,為行軍司馬,以功遷刑部侍郎”(見《年譜》),韓愈上《諫迎佛骨表》:“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行,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惑。”李純閱后大怒,批示付以極刑。幸虧丞相裴度為之緩頰,保住了一條命,流放廣東潮州。
從此,人們記住了上書“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的錚錚鐵骨,記住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的悲壯詩篇,然而,并不在意他反佛辟佛的同時,卻與和尚們交往頻密。令人不可理解的,這位反佛人士的府邸里,老衲出入門庭,小僧趨前奔后,而且據(jù)宋人朱熹說,那都是些酒肉無賴之輩,就不知這位非佛主義者韓愈所為何來了。到了潮州以后,又與一位名叫大顛的法師,結(jié)為莫逆之交,書來信往,甚為投契。欽慕之,服膺之,連蘇軾也認為韓愈的拒佛,“其論至于理而不精,支離蕩佚,往往自叛其說而不知”,所以,東坡先生為了他心目中一個完整的,而不是人格分裂的,自相矛盾的韓愈,斷然聲言韓的《與大顛書》為偽作,“退之家奴仆,亦無此語”。
其實,人有長短,物有好壞,君子心里有小人的因素,偉人身上有痞子的影子,高尚的人未必不卑鄙,而王八蛋也許并非一無是處,這才是一個真實的復(fù)雜世界。雖然,儒學(xué)原教旨主義者將復(fù)古重儒的韓愈,在孔廟配享的排位,列于孟軻之后,等同于圣人。但圣人并非完人,他發(fā)配到潮州以后,巴結(jié),甚至馬屁大顛法師,是否期待這位大德高僧,影響那位佞佛的唐憲宗,而對他被貶的政治處境,有所改善呢?按他當年“三書抵宰相求官”的臉皮厚度,未必會不存此心。
韓愈終于登上華山,在其《答張徹》詩中,有“洛邑得休告,華山絕窮陘”句,用他最害怕的這個“窮”字,來形容他的華山之行,可見對這次旅游,想起來后怕膽顫的場面,猶耿耿于心。那天,到達華山最高峰后,定晴環(huán)視,千峰壁立,萬丈深淵,立刻頭暈?zāi)垦#觑w魄散,面如死灰,像散了架似的,顫抖不已。上山容易下山難,上山時,只看到腳前方寸之地,尚可勉為其難地行走,下山時,那腳下卻是命懸一線的生死之途,往下,深不可測,往遠看,云霧飄渺。稍一不慎,滑跌下去,連尸首都找不著。想到這里,腿肚抽筋,渾身涼透的四門博士,哪敢再走一步。精神崩潰的他,完全失控,賴在山頂,竟放聲大哭起來。據(jù)唐李肇的《唐國史補》:“韓愈好奇,與客登華山絕峰,度不可返,乃作遺書,發(fā)狂慟哭,華陰令百計取之,乃下?!?/p>
傳世的韓愈肖像,很是壯嚴肅穆。據(jù)五代陶谷說,弄錯了,那是南唐韓熙載的畫像,因兩人都姓韓,都官至吏部。真假姑置勿論,但如此一位準圣人,一臉眼淚鼻涕,該是一個什么德行?
世界復(fù)雜,人更復(fù)雜,從出生到死去,自始至終,處于矛盾當中。因此,這個矛盾的組合體,有其長,必有其短,有其優(yōu),必有其劣。文人,只是多一點掩飾裝扮的功夫而已。所以,看人,要懂一點兩分法,而看文人的話,尤其那些大師,則必須一分為二,千萬別被他們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