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永瑜

（晉江市南灣中學，福建 泉州362241）

《暢所欲言》［1］是清代泉州文人楊介人用泉州話創(chuàng)作的一部文學作品。這部作品不僅具有一定的文學價值，而且對我們了解晚清時期泉州方言的代表口音鯉城音的面貌有一定的參考意義。關于《暢所欲言》的音系研究，筆者寡陋，至今尚所未見，本文擬就這一問題做一些探索。

一、《暢所欲言》的版本及作者生平

《暢所欲言》的版本目前所知有四種：民國六年（1917）泉州綺文居本、民國十一年（1922）夏初泉州郁文堂石印本、民國十七年（1928）泉州郁文書局石印本和刊印年代不詳的泉州道口街益文齋石印本。筆者曾以民國六年（1917）泉州綺文居本為底本，參考其他版本，對《暢所欲言》一書進行了校注，本文的工作即在此次校注的基礎上進行。

《暢所欲言》的作者楊介人，生活的年代應是晚清時期，限于見聞，目前我們從泉州地方史料中找不到對楊介人的有關記載。但本書共有四篇序言，前三篇的作者分別是黃鶴、蘇大山、黃有年，均是作者的好友，最后一篇是作者自序。通過這些序言，我們可以了解、推測楊介人生平的一些情況。

黃、蘇二人均是泉籍有名的歷史人物，生年相近。黃鶴，生于清同治丁卯年（1867），卒于民國乙丑年（1925），字師竹，號儷琴，晚又號僧駢，居泉州城內涂門街。壬寅年（1902）他參加補行庚子年（1900）、辛丑年（1901）并科鄉(xiāng)試，中式第四十二名舉人。其文刊諸“闈墨”，曾被一時傳頌。蘇大山（1869～1957），近現代藏書家。字蓀蒲，又字君藻。福建泉州人。前清貢生，曾加入中國同盟會，建國后任泉州市人民代表、政協(xié)委員。善詩，通曉泉州文史。

黃鶴、蘇大山均對楊介人的生活情況十分熟悉。黃鶴的序言稱與楊介人為“總角故交，盟心舊友”。蘇大山的序言則說：“憶昔君正妙齡，……人呼楊寶，本是馨兒，我視子瞻，獨為畏友?！睋?，我們將楊介人的生年上限定為清同治丁卯年（1867）前后。

楊介人在《暢所欲言》一書的《刊刻大意》中稱泉州為“吾泉”，在《暢所欲言》的《新編泉俗語對》中，自稱 “通淮楊介人”，“通淮”指今泉州通淮街附近（今屬鯉城區(qū)），楊介人就是地道的泉州人，《暢所欲言》所使用的方言應體現晚清時期（同治至光緒年間）泉州話鯉城音的語音特點。

二、《暢所欲言》的韻母系統(tǒng)

《暢所欲言》最早的一篇《前嫖賦》寫于清光緒丁酉年(1897)，以楊的生年上限清同治丁卯年（1867）計，其時楊介人30歲，最晚者寫于清光緒戊申年，即1908年，前后經11年。

《暢所欲言》全書共 21 篇，包括《前嫖賦》、《后嫖賦》、《棕嬸賦》和《慶吊賦》四篇賦文，《蠹化龜》、《蔗渣兒》、《和事老》、《彈鋏客》、《馬牛役》、《脫褲兒》、《牛飲客》、《吾道窮》、《托缽吟》、《沐猴兒》、《云泥嘆》、《狗中癡》、《卻病方》、《鴉鵲噪》和《長柄匏》十五篇散文，以方言為韻的五言古體詩《大嫖客》一篇，以及《新附泉州俗語對》一篇。

作者在《暢所欲言》的《刊刻大意》中說，“周晜、吳恀，方言各處不同，而吾泉土音尤多無字。故是編所用之字概以柏山黃氏所輯《匯音妙悟》［2］葉韻而求之，閱者但取諧聲不取會意也。”因為泉州話白讀音來源復雜，存在許多“有音無字”難以用確切的漢字來記錄的詞語，而《匯音妙悟》是泉州方言的代表韻書，因此他借用《匯音妙悟》中的字來記錄這些詞語，并建議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只取匯音中所記錄的音，而不取這個字的意思。借同音字記錄方言詞匯，這實際上就是“假借”。參照《匯音妙悟》，將這些同音字進行歸類，就可以了解當時泉州音的一些情況。

參照楊氏的話，筆者對賦文和五言古體詩的韻腳、散文中的韻文用韻，及散文中借以記錄方言詞匯的同音字，結合現代泉州話鯉城音，進行整理，并參照《匯音妙悟》的“五十字母”次序排列，得到如下結果。

（一）賦文用韻情況

1、《匯音妙悟》“五十音”字母單用表

《匯音》韻目 《暢所欲言》篇名 例字 現代泉州音春韻 后嫖賦 郡運睡遁論/悴骨出拂捽不 un/ut朝韻 慶吊賦 妙肖帳料笑吊 iau飛韻 慶吊賦 嘴位擂對醉類 ui花韻 粽嬸賦 瓜撾舵沙拖 ua高韻 后嫖賦 烏租鋪肚埔粗 c卿韻 慶吊賦 幸領整稱姓慶 iɡ開韻 粽嬸賦 滓解采屎 ai開韻 慶吊賦 態(tài)大愛拜代敗 ai嘉韻 后嫖賦 炒絞巧嗎早鈔 a賓韻 前嫖賦 巾身銀新神真 in三文韻 慶吊賦 三嵌暗懺濫 am江韻 前嫖賦 蟲筒工同空 a江韻 后嫖賦 東通空人房工 aɡ江韻 粽嬸賦 紅行濛人陸礐縛目 aɡ川韻 慶吊賦 傳酸穿川完宣冠 uan

匯音韻目 《暢所欲言》篇名 例字 現代泉州音基韻 前嫖賦 起比市里此是李紀理齒水死 i基韻 慶吊賦 伊卑支皮衣 i科韻 前嫖賦 磨個坐貨過作 e科韻 后嫖賦 坐塊賽髻尾短 e科韻 粽嬸賦 坐塊髻妹皮尾 e青韻 后嫖賦 甜生青員墘錢 ~i青韻 粽嬸賦 硯豉病瞑見 ~i燒韻 后嫖賦 表叫扣票笑小 io

從表中可以看出《匯音妙悟》、《暢所欲言》、現代泉州音三者一致，沒有出現韻字在韻部歸屬上的差別?！逗箧钨x》的“郡運睡遁論/悴骨出拂捽不”在《匯音妙悟》中均屬春韻，而現代泉州音亦同屬春韻。各家構擬春韻的音值為un，現代泉州音也是un，這樣，在《暢所欲言》所反映的晚清泉州音中其音值也應該是un。其他各韻的情況基本相同。

2、《匯音妙悟》“五十音”字母通押表：

《匯音》韻目 《暢所欲言》篇名 例字 現代泉州音春川［3］ 前嫖賦 突骨核窟（春）發(fā)月襪（川） ut/uat香東 前嫖賦 長將暢（香）當葬狀（東） i/ɡ香東 慶吊賦 張（香）喪當公通（東） i/ɡ川丹 前嫖賦 亂算斷（川）汗看漢（丹） uan/an

（二）《和事老》和《彈鋏客》《大嫖客》三篇打油詩及古體詩的用韻情況，見下表［4］：

《暢所欲言》篇名 例字 現代泉州音和事老 某苦路醋暮鯆芋褲路步顧埔大嫖客 子 m彈鋏客 空松香（芳） ɡ《匯音》韻目高韻居韻江韻用韻情況單用單用單用和事老 嘻枝伊 i基韻 單用基韻 單用 彈鋏客 氣鼻味醫(yī)意 i基韻 單用 大嫖客莉治市池寺理椅絲二理起死嘻脾伊鼻味氣戴四鼻味意備蠘字比四喜指伺離起只氣異四鼻意病鼻起理米i青韻 單用 大嫖客 見院邊面餌 ~i卿/生入聲韻 通押 彈鋏客 色激（卿）忒（卿生兩見）［5］ iak

（三）筆者結合現代泉州話實際語音對《暢所欲言》21篇文和《俗語對》用到同音假借字的地方進行了窮盡式搜索和歸納，并與《匯音妙悟》的“五十音”字母進行了比較，得到如下三十七個韻母：

春、朝、飛、花、香、高、卿、杯、東、郊、開、居、珠、嘉、賓、嗟、西、軒、三文、秋、江、丹、金、鉤、川、兼、生、基、刀、科、京、雞、青、燒、箱、三白、熊

從洪惟仁教授的擬音［6］可以看出，《匯音妙悟》的音系和現代泉州音主要的區(qū)別在于關韻及恩、生、雞、箴、鉤六韻上。其余韻母和現代泉州音沒有區(qū)別。而《暢所欲言》所體現的泉州音的時代，介于《匯音妙悟》與現代泉州音之間，除這七韻外，也應與《匯音妙悟》及現代泉州音沒有區(qū)別。

就上述三十七韻，各家擬音有分歧者在于鉤、生兩韻，下文將另外論述。為說明情況，茲就同音假借字列舉數例如下：

1、聊

直聊聊，鯉城音tit24liau24liau24，意為“直挺挺”。

2、威

狐蠅，鯉城音 h24s24，指“蒼蠅”。 這個詞在《暢所欲言》中還寫做“河蠅”、“胡蠅”，狐、河、胡均高韻字。

4、鉛

鉛骰，鯉城音ian24tau24，意為“英俊”，在書中多次出現。

5、爻

爻，鯉城音 gau24，意為“善于”，在書中還寫做“肴”。

6、巴

7、甲

甲目，鯉城音 ka5bak24，指“合意，中意”。

8、疾

無疾仔久，鯉城音bo24tsit24a0ku55，意為“不一會兒”。

沒有在《暢所欲言》的韻文和同音借代中體現出來的《匯音妙悟》“五十音”字母的十一個韻是：

歡、商、莪、恩、箴、關、乖、貓、梅、風、箱。

這十一個韻中，商韻在《匯音妙悟》中注明是“正音”，跟官話有關。恩韻和箴韻是南音中俗稱“鷓鴣音”［7］的韻，因為在現代泉州鯉城音中已經消失，我們未能確定其在同治至光緒年間是否存在或僅有語音遺留。關韻的音值，各家有分歧。其余七個韻，不僅各家在構擬音值時基本一致，所構擬出來的音值也和現代泉州音一致。我們不能認為，這八個音，《匯音妙悟》和現代泉州音都有，而同治至光緒年間的泉州音卻不存在。因此，加上這八個音，同治至光緒間的泉州音應有至少四十五個音。和現代音基本一致。

（四）“鷓鴣音”在同治至光緒年間在泉州話鯉城音中的存留情況

“鷓鴣音”指《匯音妙悟》中的“恩、雞、生、鉤、箴”五韻，這五韻在南音中俗稱為“鷓鴣音”，洪惟仁教授認為南音“鷓鴣音”可能比《匯音妙悟》更古。以下即沿用南音的稱呼來稱呼“恩、雞、生、鉤、箴”五韻。《匯音妙悟》和現代泉州話鯉城腔的主要區(qū)別在于 “鷓鴣音”上。也就是說“鷓鴣音”在《匯音妙悟》中有完整體現，而在現代口語中則早已消失。事物從產生到消失都有其規(guī)律和過程，語言也不例外。那么，“鷓鴣音”是什么時候消失的呢？下面擬根據《暢所欲言》中所見的材料對這個問題進行一些探究。

下面四則是《暢所欲言》中所見的“鷓鴣音”的語料。

1、春/恩韻

斤：鳶桃路甚渴斤 （《大嫖賦》）

斤字，《匯音妙悟》中并見于春、恩二韻。 “渴斤”，鯉城音 k‘at5kun33，意為“舍得花銷”。

2、鉤韻

“鐵竇”指鐵鍋?，F代泉州音是t‘i5tio41?！秴R音妙悟》中歸燒韻，寫作“鐵銚”，竇字《匯音妙悟》中屬鉤韻，燒、鉤分立。而現在楊氏用鉤韻的字記錄燒韻的字音，只能說明這時候鉤韻已經并入燒韻。

3、卿/生韻入聲字

1）卿生韻入聲并見：

“忒”字并見于《匯音妙悟》卿、生入聲韻字?！罢孢币鉃椤罢婧谩薄，F代泉州音是tsin33t‘iak5。為白讀音。 《閩南方言大詞典》［8］寫作女畜。女畜，集韻屋韻，勅六切。 另外，在《彈鋏客》的打油詩中出現了色（卿）激（卿）忒（卿、生兩讀）三字通押的現象?！斑痹凇秴R音妙悟》有卿韻和生韻二讀，說明當時泉州方言內部即有生和卿兩種不同的讀法。楊介人將“忒”字和“色激”通押，恰好說明在楊氏的口語中“忒”讀卿韻。也就是說生韻入聲字歸入卿韻入聲字。

“則”，在《匯音妙悟》中為生韻入聲字，指“聚集圍繞不去”，現代泉州音是tsak5。也是白讀音?！堕}南方言大詞典》寫作“齪”。齪，廣韻測角切，入覺初。又初六切。生韻入聲字在現代泉州音二讀，一為iak,如德tiak5，歸入卿韻；二為ak,保持生、卿韻分立。楊氏用“忒”記錄t iak5，“則”記錄“tsak5”,剛好與現代泉州音的情況一致。

4、雞韻

圭：圭角刺 《俗語對》

現代泉州音kue33kak5tshi41，雞冠花上的刺。其根部稱kue33kak5ts‘i41t‘au24,可做藥，治瘡、癩痢。kue33kak5即雞角，意為公雞，因其植物頂部狀似雞冠而得名。準確的寫，應寫作雞角刺。這個詞在匯音時代應是k e33kak5ts‘i41：k e33kak5ts‘i41（匯音）〉 kue33kak5ts‘i41（現代泉州音）

這個詞，楊介人寫作“圭角刺”?！肮纭保瑥V韻古攜切，平齊見，蟹攝合口四等齊韻字，《匯音妙悟》有三讀：飛韻：kui33(文讀)、ke33（白讀）、k e33（白讀）。只有 k e33（白讀）和現代泉州音之間有對應關系。

《匯音妙悟》雞韻主要來自中古音的假開二麻（咤）、山開四先（截）、深開三侵（笠）、咸開二咸（夾）、蟹開一咍（改）、蟹開二佳（矮）、蟹開三祭（藝）、蟹開四齊（溪）、遇合三魚（黍）、止開三脂（地）。

下表中是雞韻中來自中古蟹開四齊韻的字：

十五音 廣韻聲系 攝等呼柳來蟹開四邊見蟹開四氣溪蟹開四地端蟹開四地定蟹開四他透蟹開四爭從蟹開四廣韻齊齊齊齊齊齊齊例字犁雞圭溪契底題蹄替 齊時心蟹開四 齊 洗細語疑蟹開四 齊 倪

可見，“圭”讀為雞韻不合中古音與《匯音妙悟》的語音一般對應規(guī)律，應該屬于例外。

《匯音妙悟》雞韻上平有“雞圭”二字，“圭”下注：水圭?！八纭眘ui55k e33,泉州話意為“青蛙”，明顯借用“圭”記錄同音的k e33，圭只有在和k e33（青蛙）的情況下，才會借用來記錄。

楊介人用“圭角刺”記錄方言詞，而不用“雞角刺”，因為其時“雞”字已經歸入杯韻，而“圭”字尚保留舊有的雞韻的讀法，“圭角刺”也恰好保留了比較舊的讀音，因此楊氏不用通常的“雞”字來記錄，卻選用了“圭”字。這種用“白字”來記錄特別讀音的做法，在南音唱詞中經常遇到。

語音發(fā)展過程中，保留一些舊的讀法是很常見的事。筆者的口音中，《匯音妙悟》軒韻時音蟬禪嬋，古禪母開口三等仙韻字，今通常說siam24?？墒侵兴帯跋s蛻腳”（蟬蛻）的“蟬”字卻一定說成“sian24”，保留了早期的說法。

中古去聲字在《匯音妙悟》之前的泉州話中是按照清濁的不同分為陰去、陽去的，后來陰去和陽去單字調發(fā)生合并，在連讀變調仍按照其中古聲母來源分為不同的變調式，可是也有受陰去、陽去合并影響而混淆的情形。院，~i41，古次濁聲母云母去聲字，連讀變調本應是去聲41〉陽上22，可是今天“院”字各地在連讀變調中卻采用了去聲41〉陰上55的變調式，不過，筆者在調查中了解到，石獅地名“院內”~i41lai33中，仍然采用了去聲41〉陽上22這一更早期的變調形式。

通過2、3、4三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鷓鴣音”的鉤、雞兩個韻已經基本歸入燒、卿、杯三韻，生韻入聲字部分歸入卿韻入聲，部分保留生韻入聲，只在某些特殊的名稱詞中還保留著匯音時期的舊音。

總的來說，《暢所欲言》所反映出來的晚清時期的泉州話鯉城音韻母系統(tǒng)已經和現代鯉城音基本一致。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暢所欲言》所體現的晚清泉州話鯉城音的韻母系統(tǒng)［9］是：

春(恩？ )、朝、飛、花、香、歡、高、卿（生？）、杯（雞）、東、郊、開、居、珠、嘉、賓、莪、嗟、西、軒、三文、秋、江、關、丹、金（箴？ ）、川、乖、兼、基、貓、刀、科、梅、京、毛、青、風、燒（鉤？ ）、箱、三白、熋

三、晚清泉州音的入字頭

從《匯音妙悟》到現代泉州音，聲母系統(tǒng)的差異主要是“十五音”的入字頭完全歸入柳字頭?！叭霘w柳”現象在匯音時代就已經發(fā)生（見下表）。

中古聲母 攝 呼日 臻 合日 臻 開日 山 開日 止 合日 止 合日 山 合日 咸 開日 咸 開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韻諄真仙脂支仙鹽鹽匯音聲母柳柳柳柳柳柳柳柳匯音韻母春春軒飛飛毛青青文白讀白白文文文白白白例字閏 忍女然忄然蕤蕊軟染囁

從上表可以看出，《匯音妙悟》的“入歸柳”現象主要發(fā)生在春軒飛毛青讀白讀音及個別的文讀音，總共只有上述10字。正處于“入歸柳”演化的萌芽階段。

《暢所欲言》中，也可以見到入字頭歸入柳字頭的例子。

蓼：紅面易落蓼 （《俗語對》）

蓼，《匯音妙悟》朝韻來音陰上字。廣韻盧鳥切，上篠來。此處當讀為陽平。這是楊氏的讀音與《匯音妙悟》不一致之處。此句出《俗語對》，其上聯是：白骨水袂退。從對聯對仗的角度看，“退”是仄聲，“蓼”是平聲。

落蓼，鯉城音lo24liau24，指“產生皺紋”。“紅面易落蓼”，猶言“紅顏易老”。

《匯音妙悟》朝韻下平未收liau24。但在入字頭上入處收有“縐，縐紗”。紗布經水會發(fā)縐，泉州話稱之為“起縐 k‘i55liau24”。“布發(fā)縐”說“l(fā)iau24pue5p‘ue5”。從泉州話的情況來看，《匯音妙悟》此處的“縐”可能即表示“l(fā)iau24”，只是歸并錯了地方，應該加以糾正?！翱U”，《雅俗通十五音》亦收，在嬌韻入字頭下平，注：物縐。與今漳州音dziu13合，與泉州話音韻關系對應整齊。也可以證明《匯音妙悟》的錯誤。因此我們把《匯音妙悟》的“縐”字改入朝韻入字頭下平處。

現將《匯音妙悟》、現代泉州音、《雅俗通十五音》［10］及現代漳州音dziau24（起皺）的異同列表如下：

例字 聲母 韻縐 入/l/dz 朝/嬌/iau聲調陽平《匯音妙悟》入朝《雅俗通十五音》入嬌現代泉州音liau5現代漳州音dziau5

從表中可以看出，《匯音妙悟》的“縐”是入字頭字，《雅俗通十五音》和現代漳州音均是在現代泉州話中已經變?yōu)榱诸^字。楊氏用柳字頭的“蓼”記錄《匯音妙悟》入字頭的”縐”，顯示出其時柳字頭字歸入入字頭，發(fā)生了“入”歸“柳”的現象，這是在《匯音妙悟》時代就已出現“入歸柳”的基礎上繼續(xù)進行的聲母歸并現象。這樣看來，晚清時期的泉州音十五音中的“入”字頭已經進一步向“柳”字頭靠攏了，到現代泉州音則完全歸入柳字頭。

四、“鷓鴣音”消失的時間

那么，為什么從《匯音妙悟》時期到同治年間，不過67年，語音即有這么大的變化呢？我們認為，《匯音妙悟》所記錄的泉州音是一個比較保守的音系，而且這個音系代表的并不是泉州鯉城音。黃典誠先生（1980，5）認為，《匯音妙悟》的作者黃謙是南安官橋文斗鄉(xiāng)人（今歸入南安水頭鎮(zhèn)）,他所記錄的其實是當時官橋、水頭一帶的泉州音［11］。這種口音比泉州鯉城音更保守，保留著更多早期泉州音的特色。據洪惟仁老師在《匯音妙悟與古代泉州音》［12］中的研究，屬于泉山區(qū)［13］的永春話，尚保留著“鷓鴣音”，而這種口音在泉中區(qū)的鯉城音中已經消失。從語言地理學的角度來看，泉山區(qū)屬于語言邊緣地帶，200年前泉山腔的分布很廣，大概大部分的南安、安溪全部都屬之。而泉中區(qū)是語言中心地帶，中心地帶語音發(fā)展比邊緣地帶更快。官橋、水頭一帶恰好就處于泉山區(qū)與泉中區(qū)的交界線上，因此它保有更早的語音特色，也是不足為奇的。

那么，《匯音妙悟》音系中的“鷓鴣音”等五韻是什么時候在鯉城音中消失的呢？從《暢所欲言》的記錄來看，應該是在同治以前就已經消失了。楊氏的語言習得直接來自其父母，如果說其父母仍保留完整的“鷓鴣音”的話，楊氏不可能不有所保留。所以我們大膽推測楊氏的父母已經基本不說“鷓鴣音”，應是比較合理的。同治丁卯年上推30年，是1837年，據《匯音妙悟》初次刊行的1800年，相去37年。聯系到《匯音妙悟》創(chuàng)作于水頭，而能在鯉城區(qū)被接受并流行，可能其時“鷓鴣音”尚存，而漸趨于消失之時。到同治丁卯前后，“鷓鴣音”在口語中，已大體歸入“非鷓鴣音”中，而只剩下某些遺留的痕跡，到現代泉州音則已完全消失。《暢所欲言》剛好為這一逐漸消失的過程提供了一些證據，而具有語音研究上的參考價值。同時，同治至光緒時期的泉州音處于從《匯音妙悟》時期到現代泉州音的過渡時期，這一時期的語音面貌如何，《暢所欲言》也剛好能提供給我們一些寶貴的信息。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洪惟仁、張嘉星兩位老師悉心指導，謹致謝忱。）

注釋：

［1］楊介人：《暢所欲言》，泉州：泉州綺文居，民國六年（1917）。

［2］黃謙：《匯音妙悟》，泉州：泉州郁文堂，清道光十一年（1831）。

［3］春川通押屬于近音通押，香東通押、川丹通押則是因為其主要元音相同。

［4］《大嫖客》居基青三韻通押。這種押韻方式在明代戲曲刊本里頭就已經出現。所以這里不能說基韻和居韻已經混同，而歸于晉江東勢腔，它仍然是屬于泉州鯉城腔的。

［5］“忒”字《匯音妙悟》中卿、生二韻均有，從生韻的角度來看，屬于和卿韻通押。

［6］各家對“五十音”字母均有擬音，各家的區(qū)別在關韻及恩、生、雞、箴、鉤六韻上，本文主要參照洪惟仁教授的擬音。

［7］韓士奇：《從梨園戲曲、白中的“鷓鴣音”窺覓〈匯音妙悟〉讀音》，《泉州方言》，1988年，第五期。

［8］周長楫主編：《閩南方言大詞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

［9］問號表示五個“鷓鴣音”可能已經歸并。生韻入聲已經分化。雞韻歸入杯韻，只留下少數事物名稱保留舊讀。

［10］謝秀嵐：《雅俗通十五音》，漳州：文林堂刻本，嘉慶二十三年（1818）。

［11］黃典誠：《泉州〈匯音妙悟〉述評》，《泉州文史》，1980 年，第 7～8 期。

［12］洪惟仁：《匯音妙悟與古代泉州音》，臺北：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

［13］關于泉州話的內部區(qū)分，采用洪惟仁教授的劃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