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非子
胡喬木復出后,為改善知識分子的工作和生活條件,的確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這在《胡喬木書信集》中已見一斑:
1980年9月,巴金向胡喬木當面提出俄國文學專家汝龍住房被占問題,希望他幫助解決;次年9月,巴金致信胡喬木,希望這一問題“能早日解決”。12月1日,胡喬木致信巴金:“汝龍同志的房子問題北京市最近已提出一個解決方案,并已征得他的同意……”
1981年7月,梁宗岱病重,胡喬木接其妻“甘少蘇的一封來信,要求有所幫助”,當即致信廣東省省委書記吳冷西、廣東省委常委兼秘書長楊應彬,“請你們兩位酌情處理”。據(jù)甘少蘇說,胡喬木還曾親自打電話給廣東省委,“請他們照顧這位老教授”。
1982年8月2日,胡喬木接新華社關于《著名老翻譯家張友松工作條件需要改善》的材料,次日即致信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韋君宜,希望幫助解決這位年近八旬老人的苦境。當時張友松的子女均在外地,身邊無人照顧,且蟄居十平米小屋,根本無法工作。
1983年5月,胡喬木致信中國社科院副院長梅益,希望解決文學所特約研究員夏承燾在京工作、生活、就醫(yī)等諸多不便。當時年已八十有三的夏老,全家三代六口人蟄居三十余平米的兩居室,且上下四層樓梯。
……
胡喬木樂于關心、幫助知識分子,更樂于同知識分子交流、交友,而這,應該也是胡喬木日理萬機的工作中最好的放松。楊絳在《我們仨》中說:
我覺得他到我家來,是放下了政治思想而休息一會兒。他是給自己放放假,所以非常愉快。
喬木同志常來找鐘書談談說說,很開心。他開始還帶個警衛(wèi),后來把警衛(wèi)留在樓下,一個人隨隨便便地來了。他談學術問題,談書,談掌故,什么都談。鐘書是個有趣的人,喬木同志也有他的趣,他時常帶了夫人谷羽同志同來。到我們家來的喬木同志,不是什么領導,不帶任何官職,他只是清華的老同學……
據(jù)說,當時胡喬木常住在釣魚臺,離錢先生的寓所很近,到錢先生家時還常穿著拖鞋。由此也可見胡喬木與錢鐘書私交之好。
對此,楊絳在《我們仨》中有一段精彩的如是說——
有一位喬木同志的相識對我們說:“胡喬木只把他最好的一面給你們看?!?/p>
我們讀書,總是從一本書的最高境界來欣賞和品評。我們使用繩子,總是從最薄弱的一段來斷定繩子的質量。坐冷板凳的書呆子,待人不妨像讀書般讀;政治家或企業(yè)家等也許得把人當作繩子使用。鐘書待喬木同志是把他當書讀。
這也就是說,如果說胡喬木向錢鐘書夫婦展示的是其“最好的一面”,那么錢鐘書夫婦則依照自己“從一本書的最高境界來欣賞和品評”的閱讀習慣,“待喬木同志是把他當書讀”。這種建立在彼此“知道自己的身份”基礎上的“契合”,實在是非常難得的;而且只要一方稍有不慎,這種“契合”就有可能發(fā)生意外。
李慎之在《胡喬木請錢鐘書改詩種種》一文中就記錄了這樣一次“意外”:
1982年6月,胡喬木將其七十歲生日前寫的四首七律《有所思》寄請錢鐘書指正,沒想到錢鐘書在上面做了很多涂改批注。胡喬木猶豫著一邊拿給李慎之看,一邊說:“我做舊詩總是沒有把握,因此要請鐘書給我看一看,改一改,不料他給我改得這么多。你看怎么辦好?”李慎之說:“這是錢先生書生氣發(fā)作了,還是我來給你辦一點外交吧。”6月12日,李慎之“來到錢先生家里,充當‘說客’”——
我說:喬木同志一生是個革命家,有他必須守定的信條,像“紅墻有幸親風雨,青史何遲辨愛憎”、“鋪路許輸頭作石,攀天甘獻骨為梯”……這樣的句子,都是喬木的精魂所系,一個字也動不得的,你不能像編《宋詩選注》那樣,嫌文天祥的《正氣歌》太道學氣就不收的,以錢先生的絕頂聰明,幾乎不等我把話說完,已經(jīng)完全明白。他大概立刻想到了孟老夫子所謂“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謂得之”,說“是我沒有做到以意逆志而以辭害志了”。后面說的就是他6月18日致喬木信中的話:“我恍然大悟,僭改的好多不合適,現(xiàn)在讀您來信,更明白了。我只能充個‘文士’,目光限于雕章琢句;您是‘志士仁人’而兼思想家。我上次的改動就是違反了蒲伯的箴言……”
可見,“地位不同,身份不同”的文化人之間要建立深厚的私交的確是很難的,正所謂“契合”難得,這從胡喬木與聶紺弩的交往過程中也可見出。
1982年7月4日的拜訪,胡喬木面對整年斜躺在床上的紺弩先生,不但竭力贊揚他的詩,而且夸獎他“思想改造可得一百分”,并又一次展現(xiàn)了他“最好的一面”:幫聶家解決照顧他們的一外地親戚的北京戶口問題,托人從香港購買治療哮喘的好藥送給聶紺弩。后來又主動提出要為《散宜生詩》作序。
胡聶之交,至此應該說還是蠻“順暢”的。遺憾的是,聶紺弩“知書”卻不“達理”:
胡喬木主動替人作序本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但聶紺弩卻因“胡序”耽擱了出書進程,全然忘了“地位不同,身份不同”,竟于7月21日致信催稿——
頃聞人民文學出版社人言,您要為拙詩寫一序,該集正候尊序排印,想系真事,不圖暮年打油,竟逢此殊遇,真放翁所謂“丈夫不死誰能料”也。惟年事既高,且復多病,朝不慮夕,深以能親見此序為快耳。
信的意思很明顯:“既然是您要寫序,那就請快些!再耽擱下去,我至死都見不到書了……”明知胡喬木是個位高權重的大忙人,卻作如是說,大概也只有聶紺弩了。
或許,惟一可以解釋的是,聶紺弩雖然欣賞胡喬木的才華,也認為胡喬木同志的序說我對生活有詼諧感……是內行話,不僅知詩,而且知人,但終究不愿與他走得太近。原因可能有二:其一,兩人的思路有“錯位”而無“契合”。曾替聶紺弩在香港刊行《三草》的羅孚說:“紺弩最怕人提起這序,怕人家以為是他找了什么門路求來的?!币簿褪钦f聶紺弩不愿“高攀”,而胡喬木大約也自以為他來作序是別人求之不得的事,沒想到偏偏就有紺弩這樣被迫張吞苦果的人,兩人就這么“錯位”了。其二則是“胡序”說對他(聶紺弩)的生平卻并不熟悉,令聶紺弩非常不滿。在10月25日致舒蕪的信中,聶紺弩寫道:
喬序說對我的生平不熟,其意極明:“此人如有歷史問題,我不負責!”否則何必提此?
文人深交本來就難,更何況身份、地位、秉性迥然不同的兩位大文人。不管怎么說,胡喬木與錢鐘書、聶紺弩的交往都是極為難得、真情實在的文壇佳話,都體現(xiàn)了胡喬木“最好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