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幸運,華東師范大學傳播學院學生
電影《關(guān)于我母親的一切》劇照
阿莫多瓦是西班牙著名導演,其電影色彩感強,情節(jié)緊湊,雅俗共賞,且往往跌宕起伏的故事之下埋藏著對人性的深刻思索?!蛾P(guān)于我母親的一切》則可以說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之一,除了商業(yè)上收獲頗豐外,更是囊括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戛納最佳導演獎等各大國際獎項。
一切榮耀或許都會隨時間流逝漸漸隱去光環(huán),然而撇開所有的鮮花掌聲,影片中濃郁的生命思索、深沉的人文關(guān)懷卻是值得人們一再挖掘的。
《關(guān)于我母親的一切》作為一部得到藝術(shù)上廣泛好評的電影,其主旨自然不會是單一維度的,一篇論文篇幅所限,無法面面俱到。因此,筆者僅討論在影片中所反映出的阿莫多瓦對生命的理解。筆者以為,影片中,阿莫多瓦將生命分為三個層次:求生、求愛、求恕。
叔本華認為生存是人最基本的欲求,而且“欲求和掙扎是人的全部本質(zhì)?!?《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叔本華著,石沖白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427頁)在《關(guān)于我母親的一切》中,我們看到,阿莫多瓦也將求生看作生命最重要的欲求之一。
就如人在一呼一吸之間已是在求取活著,阿莫多瓦也會不動聲色地將生命求生的本質(zhì)鐫刻在影像中,甚至可以不與片中角色的主要戲劇活動產(chǎn)生太大的聯(lián)系。如影片第一個鏡頭就是輸液袋大特寫的搖拍,然后一直以特寫的景別展現(xiàn)了醫(yī)院中的器械。醫(yī)院是病患求生的地方,在這里,生存倒真有可能是人的全部本質(zhì)。何況,特寫具有夸張強調(diào)的功能,導演連續(xù)使用特寫把求生的欲望凸顯了出來。
阿莫多瓦將主角曼紐拉的職業(yè)定位為護士,還是器官移植局的聯(lián)絡人。其實如果換一個職業(yè),對她的主要情節(jié)活動不會有大的影響,想來這一設計也有暗示人求生欲的作用。
把視角轉(zhuǎn)向劇中人物的情節(jié)活動,影片中表現(xiàn)出的生存欲求就更加明顯了。且不論幾個主人公,只看一位做心臟移植手術(shù)的病人。他是一個小角色,曼紐拉的兒子艾斯德班出車禍身亡后,其心臟被移植給了這個病人。影片表現(xiàn)了從這位病患者接到醫(yī)院電話通知,到心臟空運至病患者所在城市,直至出院的一系列過程。
首先,這一情節(jié)拍攝鏡頭極簡,漫長而廣闊的時空被濃縮在8個鏡頭、不足兩分鐘內(nèi)。這固然有不脫離主情節(jié)線,節(jié)省鏡頭以關(guān)注曼紐拉的用意,但也體現(xiàn)了求生欲的急切,以銀幕時間的迅速表達求生的強烈,一刻也不可耽擱。其次,人物表演與音樂烘托極好地契合了迫切緊張的心態(tài)。
然而,個人的求生雖然普遍,沒有人能擺脫得了,但若發(fā)展到極致也會產(chǎn)生病態(tài),傷人傷己。譬如電影《霸王別姬》中段小樓為求取自己活命,背叛了半生的搭檔程蝶衣。阿莫多瓦在肯定求生欲的同時,也為這一生命本質(zhì)提供了一個更高層次的闡釋。
所謂推己及人,既然求生是自己生命的欲求,也應尊重他人相同的欲求,而不是毀滅他人來滿足自身。所以,曼紐拉在兒子身亡后忍住悲痛,簽署了器官移植家屬同意書,使生命在另一個軀體上延續(xù)。
人與其它動物不同,無法止步于生存,僅僅滿足活著并不能正常維持一個人的生命。所以《關(guān)于我母親的一切》認為,人的生命在求生之后,便會求愛。
從生存的角度來講,曼紐拉暫時是得到滿足的,然而影片開始不久,我們就看見她依舊有著鮮明的欲望。曼紐拉帶著孩子去看話劇《欲望號街車》,這部話劇貫穿影片始終,顯然是有一定象征意義的。
《欲望號街車》女主角布蘭奇在南部被解除職務之后,乘坐“欲望號”街車來北方投靠妹妹和妹夫。她南方的親人曾“一個接一個死去,最后連莊園也失去了,她是一個被遺忘的人,一個完全孤立無援的人?!?宋秀葵:《欲望號街車——一部現(xiàn)代精神悲劇》,載《電影評介》2006年第10期)因此她渴求在北方重獲關(guān)愛,擺脫孤獨。這無疑是布蘭奇的欲望,卻也與曼紐拉的欲望相類似。
曼紐拉帶兒子看話劇時,等在《欲望號街車》的大幅海報之下。畫面在兒子艾斯德班的主觀鏡頭之后,切到了母親的中景。曼紐拉作為前景,后景是話劇的巨幅海報,繪制鮮艷的紅唇就在曼紐拉身旁,與她火紅的衣服相得益彰。紅色,尤其是紅唇,象征著情欲,或者說是對愛的欲望。曼紐拉自懷孕以來,一直離開丈夫獨自生活。雖說阿莫多瓦所表現(xiàn)的女性與傳統(tǒng)觀念上的家庭婦女迥然相異,但一個只與兒子相依為命的獨身婦女,孤立無援下對愛的渴望是古今相同的。只不過曼紐拉渴望的情愛并不一定是男女之間的愛戀。
母子倆進入劇院,鏡頭卻切換到了海報上布蘭奇扮演者嫣迷的雙眼特寫,并且以緩慢的速度疊化至劇院內(nèi)的情景,雙眼虛虛實實地停留了良久。眼睛是內(nèi)心的寫照,它凝視觀眾,訴說布蘭奇乘坐欲望號街車的往事,也隱射曼紐拉的故事……
《欲望號街車》在影片中既是象征,也是人物命運的暗示。布蘭奇獨自走向北方,尋找親人的所在、愛的歸宿;當艾斯德班死去后,曼紐拉也踏上了旅程。如果說有艾斯德班陪伴之時,曼紐拉追求關(guān)愛的欲望尚不強烈的話,兒子的身亡則徹底將孤獨作為她的徒刑,她再也沒有理由停留在凄涼的故土,只能離開失愛的地方,尋找可能的希望。
除了曼紐拉,片中其余人物同樣展現(xiàn)出了對愛的求索。最明顯的莫過于嫣迷,她是布蘭奇的扮演者,海報上那充滿欲望的鮮紅嘴唇可以說是布蘭奇,也可以說就是嫣迷。她愛的欲求,指向合作者妮娜。嫣迷對妮娜有著難以自拔的迷戀,沒有她,嫣迷表示自己幾乎演不了戲。
曼紐拉的丈夫羅拉同樣也有對愛的欲望。雖然他是異裝癖,明明更喜愛成為一個女人,卻在妻子離開后,又與另一個女性生下兒子。與女性生兒育女,本該是一個男子的做法,他想做女人,卻又愿意也樂意成為丈夫。其中看似悖論,卻反映了他渴求擁有妻子的愛,原配曼紐拉走了,他便去尋找其他女性。
當然,可惜的是,羅拉未能將心比心,予人以同等的關(guān)愛,這暫且不論。
生命存在,會求生、求愛。如果說生存只是基礎,在大多數(shù)的社會形態(tài)中,個體追求生存是不會威脅到他人的,但求愛就不同了。愛,是精神上的追求,并不容易滿足。正因不易,在求索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就會傷害到他人。由此,阿莫多瓦告訴我們,求生求愛之外,若想獲得健全的生命,我們還會為這些傷害之舉求取他人的寬恕。
如前文所述,羅拉雖然與曼紐拉有婚姻關(guān)系,卻并沒有給她作為丈夫的愛。故而曼紐拉離開羅拉,自己撫養(yǎng)孩子。羅拉于她而言是愛的反面,所以她抗拒,甚至拒絕告訴兒子關(guān)于父親的信息。然而對艾斯德班來說,他并不在乎父親是什么樣的人,他只想知道自己完整的身世。曼紐拉如此簡單的愛的追求,竟無意中致使兒子直到死去都不知父親是誰。
曼紐拉是想求得兒子寬恕的,她離開故土固然是因為沒有了孩子之愛,但她選擇巴塞羅那作為目的地卻有另一層含義。巴塞羅那是她與丈夫共同居住的地方,影片中她明確獨白“要再去找他”,尋回兒子那一半失落的身世。
當曼紐拉與羅拉重逢時,她求恕的心態(tài)展現(xiàn)得最為明顯。接近片尾,曼紐拉告知羅拉自己曾有他的兒子,卻不幸撞死時,老淚縱橫地說著對不起,請求原諒。羅拉未能給妻子丈夫的愛,曼紐拉也知道他不會給孩子父愛,所以她離去并不能算是錯。然而,間接的,曼紐拉這一行為確實傷害孩子,也剝奪了丈夫有兒孫之愛的權(quán)利。她求恕,也就不難理解了。
求恕,雖也是一種欲求,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不乏傷害他人卻無動于衷的人,求恕是經(jīng)過反省的欲求,也可說是更為高尚的欲求。故而在影像中,導演阿莫多瓦表達了他對求恕的頌揚。
本片多數(shù)鏡頭是內(nèi)景,即便是外景也顯得空間狹小,多多少少有些許壓抑沉重。而這一場戲,環(huán)境非常開闊,微風徐來,使得雖然曼紐拉在傷心訴說兒子身亡的往事,給觀眾的心理感受卻并非壓抑的。而且切到曼紐拉特寫時,光線尤為美麗。主光源來自曼紐拉左側(cè),后側(cè)也稍有些輪廓光,塑造出來的人物視覺形象立體豐滿,幾乎是整部片子中曼紐拉最優(yōu)美的時刻。導演正是在用開闊的環(huán)境表達對曼紐拉求恕之舉的欣慰,用美麗的光贊揚這相對偉大的欲求。
叔本華所言或許是有一定合理之處的,人一生難免在欲求中沉浮,少不了痛苦與掙扎。阿莫多瓦用《關(guān)于我母親的一切》表達了他的看法,生命既存,便會求生;生卻不是生命的全部,要活得更好,便會求愛。但阿莫多瓦卻不似叔本華那樣將生命看得如此痛苦,他展現(xiàn)了理想生命狀態(tài)的另一層欲求,便是求恕。求恕,令生命更值得人敬佩,欲求也不再全是掙扎,而只是永不停息的求索。
當然,值得一提的是,求生、求愛、求恕,雖是三層不同的欲求,但導演阿莫多瓦并未將它們表現(xiàn)為生命不同的階段。同一時期,它們可以同時存在,譬如艾斯德班死去后,曼紐拉離開遠行,這是在求愛,也在求恕。只不過,如果生命沒有足夠的閱歷,或許很難去接觸到求恕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