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灼

一

據(jù)說二憨在隊伍上就入了黨，退伍回鄉(xiāng)快兩個月了， 也沒見他參加過黨員生活。 村支書找到二憨說：“ 二憨，快把你的組織關(guān)系轉(zhuǎn)回來，我們也好給你派點兒事，年紀輕輕的，在隊伍上摸爬滾打過，還怕在村里挑擔子呀？”二憨卻支支吾吾地說：“ 咋搞的呢，不是說關(guān)系隨人走的么，這些日子了，怎么就還沒有走回來呀，八成是路上弄丟了，我打封信去追一追。 ”不知怎么搞的，二憨的組織關(guān)系終究是沒有轉(zhuǎn)回來。

年底， 組里改選組長， 一干年輕人對二憨戲謔：“ 二憨，我們選你，你在部隊見過大世面，年輕有為，辦事有板有眼，又是黨員，組織關(guān)系沒轉(zhuǎn)回來不打緊，只要我們認你黨員二憨就得了。”從此，黨員二憨就這樣被年輕人喊開了，上了年紀的人也都跟著喊“ 黨員二憨”“ 黨員二憨”的。 黨員二憨果真被選為了組長。 那日，黨員二憨在會上紅著臉尷尬地囁嚅：“ 我，我二憨其實不在黨，沒……沒……入?！贝蠡飪盒Φ们案┖笱龅模校骸?沒入我們也選你，就當你已經(jīng)入了！ ”

黨員二憨一上任就帶著大伙兒認真丈量田塊，不留丁點兒黑田，按實有人口戶頭分田，好壞均勻，遠近搭配，取消了“ 機動田”，“ 干部田”。為這事黨員二憨得罪了幾個吃村餉的干部。

田，分好了，立馬就要落種。黨員二憨不知從哪兒弄回了雜交玉米種子，一粒一粒黃燦燦，一看就精神飽滿的。黨員二憨笑瞇瞇地對大伙兒說：“ 這是噸糧種子，一根桿子上能孵出兩個金蛋蛋。 玉米是上好的飼料，能把豬養(yǎng)得膘肥體壯，不愁我們的日子不紅火。大家抓緊時間落種，季節(jié)一把火，千萬不要耽誤了！ ”

沒幾天，鄉(xiāng)里開村組干部會議，要調(diào)整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要求每個村拿出上好的田大量種植蠶桑養(yǎng)蠶，村里統(tǒng)一規(guī)劃，形成連片種植，統(tǒng)一管理，便于鄉(xiāng)里乃至更上面的領(lǐng)導(dǎo)好視察。 黨員二憨聽了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講話，心里就嘀咕開了，這不是瞎折騰嗎？ 上好的田我都安排種了玉米，這可怎么辦？

回到組里，他把大伙兒喊來商議：“ 是毀了剛冒芽的秧子栽桑樹還是種玉米？ ”大伙兒氣鼓鼓地說：“ 我不毀，我不毀！就種玉米，就種玉米！”大家的意見很統(tǒng)一，沒有一個雜音。 黨員二憨左瞄瞄，右瞅瞅，說：“ 種糧食不愁銷路，賣不完的喂豬。種桑養(yǎng)蠶，蠶繭銷不出去怎么辦，這玩意兒不能當飯吃吧？ 再說養(yǎng)蠶大家也沒有技術(shù)，鄉(xiāng)里又不與農(nóng)戶訂包銷合同，我看懸著呢？可一點蠶桑也不栽恐怕也不好過關(guān)，大家再拿個主意吧？ ”大家商量來商量去，最后一致決定：在村東那片雞啄地栽桑樹苗子。

一周后，村里檢查蠶桑種植情況，來到二憨所在的組，支書和檢查的一干人看了黨員二憨組里種植的桑樹苗子，一個個都烏著眼黑著臉。 支書氣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用中指戳著黨員二憨的臉吼道：“ 二憨，你個狗日的，好大的膽子，竟在這塊地里種了玉米，你，你給我耕了……”在支書的督促下，黨員二憨乖乖地牽著牛拉來了犁，走到自己的田里，把犁頭按在土里，揚起牛鞭，高喊一聲：“ 喂，起——呔——”

黨員二憨的婆娘瘋來了， 見黨員二憨要犁田，整個兒身子臥在了犁前：“ 二憨，砍腦殼的，你要犁田就先犁了我！ ”這當兒，組里的勞力幾乎都來了，大家七嘴八舌：“ 誰要犁田，老子們跟他沒完！”“ 哼！你們這是崽賣爺田！ ”支書急得直跺腳：“ 好啊，你奶奶的二憨，串通大家和鄉(xiāng)里對著干， 王九日的你用軟刀子割老子。 你，你不聽黨的話，還想入黨，我讓你入個球！ ”黨員二憨攤開雙手說：“ 支書，沒辦法，不是我不聽，是大伙兒不干，要不，我不當這個組長了，你看行不行？ ”

干了一個月組長的黨員二憨“ 下野”了。

那年種下的玉米卻獲得了大豐收。

二

黨員二憨在家里悶了幾天，忽一日開回一輛二手農(nóng)用拖拉機，早出晚歸在外面跑起了運輸。不到一年，黨員二憨就換了輛新車，成天兒在油田的建筑工地幫人拖預(yù)制板。不久，他把車子改裝成了土吊車，既吊東西，又載貨物，這下黨員二憨就更忙了，連打屁的功夫都抽不出來。他干脆吃住在建筑工地。一來二去的，幾個長舌婦對二憨的婆娘說悄悄話：“ 我說二憨屋里的，你家二憨的腰包鼓脹了， 你不怕他在外面嫖風(fēng)撒野？外面的世界花花綠綠哩！ ”說得二憨婆娘心里毛毛糙糙的，喉嚨里也像卡了根魚刺。 她就連忙趁黑夜租一輛麻木趕到黨員二憨的建筑工地。

工地上燈火通明，大伙兒都在加夜班。 二憨婆娘看見自己的男人開著拖拉機突突突突地奔來馳去的，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了。 她盯著眼看黨員二憨：黑瘦黑瘦的，穿一身油膩膩的工作服，坐在拖拉機上一顛一聳的。 二憨婆娘的心頭一熱，她就忍不住熱熱地喊了一聲：“ 二憨——”見婆娘來了，黨員二憨停車跳下，“ 你——，你怎么來了？ ”婆娘扯扯黨員二憨的衣服：“ 二憨，我來看看你，別累死累活地干，身子骨要緊，我和娃們指望你哩！ ”

二憨望著婆娘憨憨地笑了，說：“ 不要緊，來來，上車，還有車預(yù)制板，拖了，我和你一塊兒回家。 ”

婆娘上了車，坐在黨員二憨的身旁。 他們驅(qū)車二十余里到油田的一家建筑工地。 工地上停了工，很清冷。一盞孤燈泛著昏黃的光，照著巴掌大的地方。黨員二憨把車停在一堆預(yù)制板旁。從預(yù)制板里冷不丁跳出一個人，細聲軟語地對黨員二憨說：“ 二憨，說好了，這堆預(yù)制板用三個晚上拖完，每車給你加運費十元?！倍┧斓攸c點頭，“ 好嘞，你放心！”說著就開始操縱拖拉機， 用吊桿的鉤子抓住了預(yù)制板的兩頭， 那人喊：“ 行了， 開始啟動吧！ ” 二憨看了看預(yù)制板， 說：“ 莫慌——，我看看！ ”黨員二憨下車檢查鉤子，他把打火機打燃認真查看。兀地，黨員二憨的臉刷地變了，他指著預(yù)制板的洞里噴噴然，“ 你們把鋼管藏在里面，這是盜竊國家財產(chǎn)！”二憨用手摳著鋼管，“ 老子不拖了，不干這黑心肝的事！”那人用商量的口氣說，“ 要不，再給你加點!”“ 你就是用錢捂住老子的身子也不干。 ”他對婆娘喊，“ 孩子媽，上車，咱們回！ ”從黑暗中又躥出幾個人，“ 二憨，你個狗日的吼什么？有話好說，我看你不想活了，你不拖就沒有好果子你吃。 這事要是張揚出去，老子們就廢了你！”幾個人把二憨和他的婆娘扯下車，二憨還在蹦跶，他們按住了二憨，說：“ 你拖不拖？”二憨扭著頭瞪著那幾個人吼：“ 你們就是把我卸成八塊，我也不干犯法的事！ 老子在部隊干過，不是糊涂人！”幾個人就像擰麻花一樣把二憨搓來捏去，嚇得二憨的婆娘不住地尖叫。

不久，黨員二憨在一次夜晚開車途中突然遭到襲擊，被幾個蒙面人打得半死，左腿也被打折了，像一具死狗丟在路旁的干溝里。幸好一個認識他的司機救了他。 他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 從此，黨員二憨殘了，落下了一條跛腿。

三

黨員二憨拖一條跛腿在村里村外跛來踮去的。腿跛了，但黨員二憨干活仍然是棒勞力。 冬季水利工地上，黨員二憨照樣挑著大擔子不歇不喘爬坡，端起鐵鍬把那黑黢黢的淤泥像甩麥把子，小伙子們喜歡逗二憨：“ 黨員二憨，你頭腦活，人聰明，怎么遇到事情就劈硬柴？ 要是你見風(fēng)轉(zhuǎn)舵腿就不會跛，說不準連村長都是你的呢？”二憨端起鍬甩一坨泥巴，麻著臉吼：“ 小狗日的，你們知道個啥，做人要有自己的原則。 ”

實際上黨員二憨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劈硬柴，有時候辦事像精靈的兔子。前段日子，村里刮起了一陣風(fēng)，說村后的襄河里少了河神菩薩，因此連年鬧水災(zāi)。 總是到莊稼胖墩墩、齊刷刷逗人喜的時候，無情地灌來一河水，漫了沙灘，吞了農(nóng)田，毀了莊稼，折磨得人心疼肝疼。有人就說，修廟宇，請菩薩，靈得很。聽說大海都叫龍王給制服了，這小小的襄河，請菩薩來治理，易如反掌！

黨員二憨的堂叔在村里很有威信，他帶著村里的一些老者去找村支書。支書看著這些虔誠的人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們。同意吧，上面有沒有這方面的先例，弄不好自己挨批評；不同意吧，村里的一些人要怪自己。 支書兩頭為難。 最后，支書說：“ 這事我拿不準，你們只當我不知道，自己看著辦吧！ ”

村里人就開始自發(fā)籌措修建廟宇的資金，大伙熱情高，都樂意出資。 黨員二憨的堂叔負責(zé)登記管理錢物。 二憨的婆娘去捐錢時，二憨的堂叔說：“ 二憨屋里的，這事就不要你操心了，等二憨回來了我找他！ ”黨員二憨的堂叔自有他的小九九： 二憨是村里的首富，他豈能像大伙一樣只捐一點點。他還想叫二憨的拖拉機拖磚，這樣又可以省下一筆運費。

黨員二憨的拖拉機突突突地開回來了，二憨的堂叔瞅準時機來到了二憨的家里，把大伙的意思告訴了他，最后說：“ 二憨吶，你可得給我爭口氣呀，我可是把大話都吹出去了哇！ ”黨員二憨沉著臉看著堂叔：“ 叔哇，您說的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呀，我出了錢還要我無償拖磚，這……”見二憨不表態(tài)，二憨堂叔急了，“ 二憨，我的大侄子，你就讓村里人扇你老叔的臉？”二憨堂叔悲戚戚地，拿手扇著自己的臉，把那褶皺巴巴的臉扇得一抖一抖！黨員二憨見堂叔這個難堪的樣子就笑著對堂叔說：“ 叔，我給您長臉，您老的安排我答應(yīng)，為大伙辦事我豁出去了。 我馬上就去拖磚，錢么，我出五千，比您的安排還多一千！”二憨堂叔黑黝黝的臉裂成了一朵老花。

四

黨員二憨把堂叔給他的錢在窯廠全都開了磚票。然后， 他領(lǐng)著窯廠的車隊將磚拖到村中央的學(xué)校旁，眾人丈二和尚摸不著腦瓜子。卻見學(xué)校的校長和老師不住地給拉磚的司機們敬煙篩茶，校長和老師們的臉上漾著幸福的笑靨。校長和黨員二憨在磚堆旁指指點點，親親熱熱，話語不斷。

再說，黨員二憨的堂叔和村里的一些老者在選好的廟址旁怎么也等不來黨員二憨。 陽婆掛在樹杈上了，還不見黨員二憨和他的拖拉機的影子。這時，一個老者氣喘吁吁地跑來指著黨員二憨的堂叔大吼：“ 你，你的侄子把我們大伙兒給耍了， 他把磚拖到了學(xué)?！?黨員二憨的堂叔聽了老者的話差點暈過去，他心急火燎地跑到學(xué)校，看到滿地堆的紅磚，氣得跺著腳橫著眼，他拖一根長棍子尋找黨員二憨，破口大罵：“ 二憨，你個王九日的，耍老子，你個不認前晚，有人養(yǎng)無人教的東西，老子今天要好好教訓(xùn)你！”二憨堂叔見二憨正與校長講得眉飛色舞， 氣咻咻地舉著棍子就劈。校長見勢不妙把二憨推一把，二憨便爬上磚堆。堂叔也往磚堆上猛爬，黨員二憨和堂叔在磚堆里躲來藏去，把個堂叔累得口里流涎水，肚子拉風(fēng)箱，實在沒有力氣追趕了，二憨堂叔便趴在操場的水泥兵乓球桌子上，眼窩里泡著一汪老淚。

村民們都來圍住了黨員二憨， 紛紛要他退錢，他們壓根兒沒想建造學(xué)校；再說，你黨員二憨站著躺著都不是個東西，竟然這樣霸氣，私下里和校長商量好了，連大伙兒都不告訴，不把大家當人看待，誰知道他的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 黨員二憨給大伙兒解釋，還賠笑臉，但大家不買賬。黨員二憨急了，把濕漉漉的背心脫了摜在地上，爬到磚頭堆尖上居高臨下，尖聲吼道：“ 老子退給你們，但我要給你們說幾句。 你們一個個披星戴月，勤扒苦做為的是哪個？ ”

人群堆里有人譏諷黨員二憨：“ 黨員二憨，你就別猴子充人了，為哪個？ 為孩子，為自己一家老小!”黨員二憨接過那人的話茬子：“ 為孩子？！說得好，你們真為自己的孩子想過嗎？我們做大人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好，學(xué)習(xí)好，過得快樂。可你們沒有一個人真正關(guān)心過自己的孩子。 村里建學(xué)校動員了幾年，你們一個鋼镚兒都不肯出；一聽說建廟宇卵子都醒了，熱情高得很。 你們拍拍自己的良心想想，這是為的啥？ 愚昧呀，沒有文化呀！現(xiàn)在我們的孩子們在什么地方上課，你們今天去看看……”人們跟著校長和黨員二憨一間間的教室看。 校長和黨員二憨趁機動員：“ 鄉(xiāng)親們，這教室大窟小眼，流膿滴水，墻皮龜裂，已經(jīng)定為一級危房。同學(xué)們在教室上課，你們放心嗎？我這個做校長的成天兒提心吊膽，一有風(fēng)吹草動，我就讓孩子們在操場上上課。下雨，就得有幾個班停課……”校長幾乎說不下去了。

起先人們默不吱聲，后來就竊竊私語。下課了，孩子們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圍住了來參觀的人， 齊聲喊：我們要上學(xué)，我們要上學(xué)！

這時，村支書來了，趁大伙心熱的時候動員：“ 鄉(xiāng)親們吶，你們要建廟宇我不敢表態(tài)，這學(xué)校不修，我們愧對子孫!黨員二憨是為我們大家著想啊！ 現(xiàn)在國家撥了點錢，剩余的部分大家要想法子啊！ ”

黨員二憨說：“ 你們罵我，我不怪你們；你要退款，我二憨用自己的錢墊給你們，我這兒有大伙兒的賬?！闭f完，二憨掏出賬本舉過頭頂。人群里很靜，沒有誰要退款， 黨員二憨接著說，“ 襄河發(fā)水與河神毫無關(guān)系，與建廟宇也扯不上一丁點瓜葛， 大家就不要迷信了。河里漲水，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我們襄河里的水，水質(zhì)特好，國家已經(jīng)開始南水北調(diào)了，據(jù)說上游的丹江水庫還要加壩蓄水，到那時襄河的水精貴著呢，哪里還有水漲。 ”

“ 就你清楚，黨員二憨上北京開過會哩！ ”眾人放聲大笑，連空氣都活躍了，再沒有人纏黨員二憨退款了。

五

村里派黨員二憨協(xié)助校長負責(zé)學(xué)校的基建。

黨員二憨每天一大早就開著拖拉機來學(xué)校。 這下， 就有人說：“ 黨員二憨有兩把刷子， 當上村干部了。 ”黨員二憨說：“ 放你的狗屁，咱是當過兵的人，老子不要一分工資， 大伙兒瞧得起， 我就要把事情辦好！ ”

黨員二憨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在學(xué)校摸爬滾打了大半年，教學(xué)樓在村人齊心合力支持下竣工了。這天，學(xué)校舉行新樓剪彩儀式。 教育站把市里電視臺，報社的記者都請來了。記者問：“ 你是黨員啊，要不，大伙怎么都叫你黨員二憨呢？ ”

黨員二憨的臉刷地紅了?！?那，那是大伙兒和我開的玩笑哩！ ”我想入黨……眾人看黨員二憨那副尷尬敦厚的模樣兒腰都笑彎了。

不幾天， 市報在頭版頭條刊登了長篇通訊——《 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追求》，文章詳細介紹了黨員二憨的事跡。 當年納新，村里黨員全票通過——二憨名副其實，終于成了真正的黨員。

翌年改選，黨員二憨選上了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