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慧

(吉林建筑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長春 130118)

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1888-1953)是美國戲劇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家，其創(chuàng)作標志著美國民族戲劇的成熟.他的大多數作品都是悲劇，因此他的悲劇理論在悲劇創(chuàng)作中有舉世矚目貢獻和成就.黑格爾的悲劇理論是繼亞里士多德的“恐懼和憐憫”悲劇學說之后，最突出的西方悲劇理論之一.黑格爾認為，悲劇是一切藝術中最適合于表現辯證法規(guī)律的藝術，并進一步提出了其著名的“沖突說”、“罪過說”和“和解說”.黑格爾的悲劇理論是他關于對立面統(tǒng)一的辯證法思想的一個特殊應用.在悲劇中，相互對立的雙方構成“沖突”，而對立上面的統(tǒng)一，即是通過“和解”的方式來結局［1］.以黑格爾的悲劇理論為基礎，重讀奧尼爾的悲劇《送冰的人來了》(The Iceman Cometh)，又能給我們一些全新的認識.

《送冰的人來了》發(fā)生在紐約的一家死氣沉沉的霍普酒店.這里住著一群無家可歸、被現實和希望所拋棄的生活的失敗者，其中有退休警察、記者、無政府主義者、哈佛法學院的畢業(yè)生、退役軍人等.主人公?；且粋€推銷員，酒店的人等待著他的到來，因為?；磕甓家陨諡橛烧埶麄兒染?，酒精幫助他們擺脫現實帶來的憂愁和煩惱.而這次他來時，鼓動這些醉生夢死的人從白日夢里走出來，面對現實，到現實世界中去尋找他們向往已久的真正理想.但是，他們的夢想在現實生活中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第二天，他們又都灰溜溜的跑回來，繼續(xù)蝸居在酒店里，沉湎于過去的美好幻想中［2］.而我們不能否認，這是一部現代悲劇，本文將從黑格爾的悲劇理論角度來分析這部作品.

1 沖突說

黑格爾的所謂沖突，是指人物性格在某種具體情境中所遭受到的兩種普遍力量(人生理想)的分裂和對立.沖突是對本來和諧的一種情況的改變，而這個改變本身也要被改變掉.

改變被否定，沖突就消除，然后復歸和諧.黑格爾把沖突分為三類:第一種是“物理的或自然的情況所產生的沖突”;第二種是“由自然條件產生的心靈沖突”;第三種沖突是由心靈的分裂而產生的沖突.其根源在于精神方面的一些生命力量在它們的差異中互相對立、相互斗爭.此類沖突也分為三種:起因于主觀意圖與客觀結果的深刻的二律背反之中;起因于自我意識到的且由于這種認識和意圖產生的破壞;行動并不引起沖突，只是行動產生的關系和情境是與之矛盾對立的，才成為引起沖突的行動.黑格爾把心靈的自我沖突視為最高的沖突，這種觀點對后世影響很大.理想的沖突必須起于“人所特有的行動”，起于兩種普遍力量的斗爭［3］.

《送冰的人來了》中，這群被現代工業(yè)社會拋棄的不幸之人蜷縮在一個缺少陽光、骯臟、雜亂的小酒店里.顯然，這種悲劇的沖突就是這些人物自己性格和命運之間的沖突.也就是黑格爾提到的第三種沖突中的第二類，即由心靈分裂所產生的沖突，起因于自我意識到的且由于這種認識和意圖產生的破壞.小酒店里的人物都曾經有自己的理想，也有的人曾經過上自己希望的生活.他們之中大多數人經歷了人生滄桑已到人生暮年;酗酒是他們共同嗜好，但這些人也各有各的理想，比如開過賭場的喬·莫特想當回老板;原來馬戲團的演員埃德·莫西想重回馬戲團;當過戰(zhàn)地記者的杰米·托莫羅想再次在新聞界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但陽光下的日子仿佛都離開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只有活在對過去的留戀和對理想的感嘆中.希基的到來好像是讓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生活中的矛盾，而這種矛盾就是這部戲的沖突.他們并不是故意要自甘墮落，在其心靈深處，還是有理想的存在;而這種理想又在殘酷的現實中被否定和磨滅了.他們的理想和在現實中對于挫折的無力感釀成了整個戲劇的主要沖突.而這種沖突的根源就在于他們無法克服自身的一些缺陷，無法適應外界的社會，遇到挫折就一味的沉湎于過去的幻想和對未來的白日夢，從而無法自拔，沒有出路.

2 罪過說

黑格爾的罪過說強調的是人物的過錯和罪過.戲劇沖突雙方都有過錯，這似乎更關照到了人們的情感.這種罪過，并非具體的道德的罪過或過失，而是只要落入到塵世，就必然是一種片面，因而也是罪過的.因此，黑格爾不論道德的善惡，在其理性主義的大旗下，認為只要是存在的，便是合理的，善有善的價值，惡也有惡的作用，這雖然在哲學上是有道理的，但作為存在著理想的人類而言是殘酷的，作為美的化身的藝術也不能照顧人們的情感.

《送冰的人來了》中，雖然小酒館的人物都有自己的理想，也都試圖實現過這些理想，但在與命運的斗爭中，他們都失敗了.然而，他們沒有改變處境的打算，“白日夢”成為他們活下去的唯一的精神支柱.盡管劇本的結尾描寫了他們在推銷員?；膭裾]下有過沖出小酒店的行動，但終因外面的世界不屬于他們而又很快返回酒店仍繼續(xù)過著酗酒、昏睡、做白日夢的生活.這種逃避現實、沉湎于過去和白日夢中，不愿意戰(zhàn)勝自己的狀態(tài)，就是人物本身性格的沖突，也就是人物的罪過.?；郧翱偸菚孟铝鞯男υ拋韲W眾取寵，又說送冰的人到他家與妻子茍且，自己才能脫身跟大家喝酒.而此次他的出現，卻說送冰的人不會來了，因為自己殺害了妻子，而原因就是在于妻子對于不斷墮落出軌的自己一直寬容.希基從妻子的犧牲中看到自己的不堪，妻子的原諒反襯出自己的污穢，以為殺死妻子就不會經受這種痛苦.他無法忍受妻子對自己改過自新的期望，但其實這也是他的理想和白日夢.?；髞斫K于意識到了自己的罪過，這是悲劇中的重點.自己必須面對現實，必須走出渾渾噩噩的生活，然而，現實生活不給他改過的機會，所以沖突矛盾雙方都有罪過，這種罪過最終導致了以?；鶠榇淼娜宋锏谋瘎?

3 和解說

黑格爾認為，沖突雙方要維護個別化于自身的實體性的倫理力量，這在他們看來是理所應當的，他們都有理由把各自堅持的倫理理想實現于行動，而同時把同樣有辯護理由的對方否定掉或破壞掉.這種兩難之境的解決，就是代表片面?zhèn)惱砹α康娜宋镌馐芡纯嗷驓?和解一般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矛盾雙方兩敗俱傷;第二種和解方式是調和性的，是通過沖突的某一方意識到自己的片面性，從而撤回自己的要求來實現的和解［4］.

顯然，《送冰的人來了》中沖突的結果，是一種調和性的和解.小酒店里的人本來都渾渾噩噩的活著，沉迷于自己的白日夢中.他們都害怕現實，逃避現實，只能用幻想來麻痹自己.?；牡絹恚且阉麄冎匦聨У浆F實中去，停止自欺欺人，停止不斷把一切都推到所謂的“明天”.他的話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寄生于小酒店的人開始感到不安，原賭場老板喬·莫特、“上尉”劉易斯、將軍韋·喬恩等人都紛紛推開店門，勇敢的走上街了.就連20年來從來沒有出過門的酒店老板哈里·霍普也走了出去.他們企圖克服自己的懦弱，勇敢的面對現實，追求理想.雖然他們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但這一改變是他們對于自己命運的一次抗爭，是他們對于自身沖突的和解.希基更是用面對現實的行動來擺脫自己的處境，最后選擇了承認殺妻去自首.他能夠意識到自己的弱點，自己抵御不了外界的誘惑;他也沒有企圖對自己的罪行加以掩飾，不但沒有繼續(xù)醉生夢死，還引導別人跟自己都重新走入現實中.雖然他也是生活的失敗者，但他通過這種“和解”，使整個悲劇實現完整性.

4 結語

奧尼爾曾說:“戲劇的唯一題材是人同自己的命運的斗爭.從前是和神斗，現在人和自己斗，在決定自己位置的追求中和自己的過去斗.”并以“最清晰、最經濟的戲劇手段，表現出心理學的探索不斷向我們揭示的人心中最隱藏的深刻矛盾”，“洞察人們心中的因果關系”.可見，奧尼爾戲劇重在從人物內心沖突的深刻剖析去揭示悲劇命運的根源，挖掘當代社會的病根，而不重在從人與社會的沖突去揭示人們悲劇命運的原因.也就是說，人類的生存困境主要是來自悲劇人物自身的、心靈的、性格的矛盾沖突.從奧尼爾的悲劇作品中我們不難發(fā)現，這種心理的、性格的沖突，突出體現在物欲與情欲的對立、夢幻與現實的對立，以及真實的人性與異化人性的對立三個方面［5］.《送冰的人來了》正是這樣體現黑格爾的悲劇理論，尤其是沖突說、罪過說及和解說.但此劇的價值絕不僅僅在于體現悲劇理論本身，而是一面鏡子，讓讀者看到一個現實中的自己，從而反思人生，重視理想和生活.人們把各自經歷同劇中人的悲劇相對照，才能真正了解這部戲劇的深意.

［1］程孟輝.西方悲劇學說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09:260.

［2］尤金·奧尼爾［美］.奧尼爾全集［M］.汪義群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987.

［3］程孟輝.西方悲劇學說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09:261-268.

［4］程孟輝.西方悲劇學說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09:269-272.

［5］楊 捷.試論尤金·奧尼爾劇作的悲劇性［J］.重慶師范大學學報，2006(1):6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