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田春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400715)

佛道之爭由來已久，作為外來宗教的佛教在傳入中土之初就與土生土長的道教產(chǎn)生了矛盾。東漢明帝時枷攝摩騰與諸道士論爭開兩教爭鋒之先河，此后兩教爭斗不斷，至唐代達到了高潮。唐時，道教與皇家的關(guān)系密切而特殊，政治因素左右著佛道兩教勢力的消長，因而佛道之爭顯得更為激烈與復(fù)雜。唐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內(nèi)容廣泛駁雜，反映了當時道佛故事廣泛流傳、僧道斗法之社會現(xiàn)狀，折射出了唐代社會佛道爭鋒的歷史現(xiàn)象。本文將立足于此書所反映的佛道斗爭現(xiàn)象進行深入研究。

一

段成式，字柯古，臨淄鄒平人，一般認為生于中唐貞元十九年，卒于晚唐咸通四年。當時的佛教已頗為昌明，其父亦精通佛教?！赌铣侣劇贩Q“唐段成式詞學博聞，精通三教”［1］(P4369)，《舊唐書》稱其“尤深于佛書”［2］(P1486)。其書《酉陽雜俎》亦多處載段成式信佛之事，如《草篇》云“成式嘗置香爐于枿臺，每念經(jīng)，門生以為善徵”［3］(P187)，《金剛經(jīng)鳩異》篇有“開成元年，于上都懷楚法師處，聽《青龍疏》一篇”等。

《酉陽雜俎》書名之由來取自梁元帝之賦有“訪酉陽之逸典”語，段成式以家藏秘籍與酉陽逸典相比，又因書內(nèi)容龐雜，故有此名。其《寺塔記》一卷專記長安兩街佛寺，并述及寺中壁畫;《金剛經(jīng)鳩異》一卷，專述讀《金剛經(jīng)》靈驗之事;《貝編》專載釋門諸事。除記佛門諸事外，作者還辟專卷記道教諸事，如《玉格》、《壺史》，這不但說明作者精佛通道，更表明道佛兩教在當時社會上的影響力是勢均力敵、不相上下的。

《酉陽雜俎》這部筆記小說，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這是學界所公認的。唐代小說雖漸趨成熟，始自成一家，然其“史性”未改，唐人仍以小說尤其是筆記小說為“史余”，與正史參行?！端膸烊珪偰俊贩Q《酉陽雜俎》:“遺聞秘籍，亦往往錯出其中”［4］(P1214)，周登為《酉陽雜俎》所作之后序稱“其載唐事，修史者或取之”［5］(P291)。作為一部具有“史性”、又多記釋道諸事的小說，《酉陽雜俎》當仁不讓地反映了唐代佛道爭鋒的社會現(xiàn)象。

二

李唐起于關(guān)隴士族，門第終不及山東老牌士族，為了抬高自己的門第，李唐統(tǒng)治者抬高祖先的地位，追認被道教尊為教主的老子李耳為先祖。唐初二主打擊佛教勢力就不可避免地與其“尊道崇祖”相關(guān)，太史令傅奕最先對佛教發(fā)難，幾度上書辟佛。此后不久，道教徒的直接參戰(zhàn)使佛道之爭隨之白熱化，貞觀年間有釋智實被杖責、釋法琳被流放。而到了貞觀后期，崇道抑佛的局面又有所改觀，其時太宗禮待玄奘，支持玄奘取經(jīng)、譯經(jīng)?！队详栯s俎·寺塔記》有載“三藏取經(jīng)回來，太宗設(shè)樂接待、迎佛像、賜衲”之事，可見太宗晚年對玄奘的禮遇之盛。高宗專程拜謁了老君廟，給老子上尊號，又令王公以下皆習《老子》，但高宗對于佛教的態(tài)度較為寬容，未曾頒發(fā)黜佛詔令。

道教的政治優(yōu)勢地位在武周時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則天皇帝偽造《大云經(jīng)》為其正命，以“尊佛興周”來與“尊道興唐”對抗?！端滤洝酚幸粭l云:“招國坊崇濟寺，寺內(nèi)有天后織成蛟龍披襖子及繡衣六事。”天后竟親自織成有蛟龍圖案的披襖子與繡衣給寺廟;又《貝編》有“睿宗初生含涼殿，則天乃于殿內(nèi)造佛氏”;天后稱帝后更是大興佛寺，其時道門冷落，甚至出現(xiàn)了不少“改換門庭、削發(fā)為僧”［6］者。

712 年，玄宗即位后推行“抑佛崇道”政策，可到了后期，政局穩(wěn)定、社會經(jīng)濟進入昌明時代后，“抑佛”又有所松弛。其實，玄宗只是從道、佛中取己所需，以施于政而已?！队详栯s俎》中所載有關(guān)僧道在玄宗面前斗法以期取信于玄宗之事，皆是源于玄宗后來對佛教的寬容態(tài)度，道教徒想借皇權(quán)鞏固自己的優(yōu)勢地位，佛教徒則試圖取得統(tǒng)治者更多的支持。

安史之亂后的中晚唐社會對佛教的依賴性增強，這與當時動亂衰敗的社會背景有很大關(guān)系，除武宗外，大多數(shù)皇帝都扶持佛教。肅宗就是一個忠實的佛教徒，《寺塔記》“光宅坊光宅寺”條所載即為肅宗召慧中和尚入京事。中晚唐統(tǒng)治者雖“重佛”卻不“廢道”，他們求道服藥，以求長生不死，主持“迎佛骨”大典的憲宗皇帝最后竟死于誤食仙丹。武宗更是極尊道教，他發(fā)起的“會昌滅佛”運動給佛教徒帶來了一場浩劫?！端滤洝贰拔渥诠锖ト晗摹睏l記會昌三年，作者與同僚好友同游長安兩街佛寺恰好碰上官兵在查封寺廟，親眼見到了僧人們驚慌失措的樣子，頗為感慨，“僧眾草草”足見當時僧侶們的慌亂。又《支諾皋》載有一個關(guān)于還俗僧人死前要求穿僧衣入葬的故事，武宗大規(guī)模滅佛，僧本義被迫還俗，將死之時仍對佛門念念不忘，遺言死后要穿僧衣入葬。會昌之后，統(tǒng)治者滅佛運動又漸歸平靜，佛道勢力又復(fù)歸平衡了，《酉陽雜俎》所記之事大致迄于此時?？傊?，終唐一代，統(tǒng)治者并未一味地“尊佛”或“崇道”，他們時而“尊佛”時而“崇道”的態(tài)度帶來的是佛道兩教無休止的爭鋒，下面將論及其爭鋒的具體表現(xiàn)。

三

唐代佛道爭鋒主要表現(xiàn)在兩大方面:一是互相仇恨，遞相貶斥;二是僧道斗法，法法靈驗?！队详栯s俎》對此有著較為全面的反映:

(一) 互相仇恨，遞相貶斥 僧道常爭二教之優(yōu)劣，門戶之見難以消除，二教門徒相互仇視、互貶互斥。首先是自抬門第，打壓對方。信徒們總是把自己所信奉的宗教的地位置于對方所信仰的宗教之上，以貶低對方?！袄暇髟搅魃?，歷八十一國。烏弋、身毒為浮屠，化被三千國，有九萬品戒經(jīng)，漢所獲大月支《復(fù)位經(jīng)》是也”(《酉陽雜俎·玉格》)?！稄?fù)位經(jīng)》即《浮屠經(jīng)》，此處說道教教主西出函谷關(guān)，經(jīng)西域至天竺，教化當?shù)厝Ф鄠€國家的民眾。如按此說佛陀就是老子的弟子了，這顯然是道教徒的附會。又“老君母曰玄妙玉女。天降玄黃，氣如彈丸，入口而孕……又曰老君有胎八十一年，剖左掖而生，生而白首”(《酉陽雜俎·玉格》)，此段文字敘述了道教教主老子神奇而輝煌的誕生，借以與佛陀從母親右脅出生的神話相頡頏。其時，佛教徒亦常不忘打壓貶低道教?！豆中g(shù)》載僧一行“又嘗詣道士尹崇，借揚雄《太玄經(jīng)》。數(shù)日，復(fù)詣崇還其書。崇曰:‘此書意旨深遠，吾尋之數(shù)年，尚不能曉。吾子試更研求，何遽還也?！恍性?‘究其義矣?！虺鏊短苄D》及《義訣》一卷以示崇，崇大嗟服，曰:‘此后生顏子也?！币粋€佛門弟子向道士借道經(jīng)，還專借道門弟子都看不懂的《太玄經(jīng)》，這個佛門弟子卻輕描淡寫地“窮其義”，還撰寫了令道士大為嘆服的讀經(jīng)札記，這不得不說是對道教的藐視和諷刺?！吨еZ皋中》有一條故事提到陜州一信奉佛教的村民田氏鑿井時得到了一根皮似茯苓的根狀物并帶回家去，然這個類似茯苓的根狀物卻是一個怪物，化為美少年與田氏女私通，后因僧入佛堂，怪物嚇得化鴿而逃。作者遂在后面大發(fā)議論說，歷來道家以茯苓、人參這類外形奇異的東西為寶物，而那個類似茯苓的東西卻是怪物。前文有提到作者亦是一個佛教信徒，他的一番感慨足見其對道門的貶斥與不屑。

其次，兩教信徒又互相仇視。專記釋門之事的《貝編》提到一僧“好活燒鯉魚，不待熟而食”，佛門弟子本是戒吃葷腥的，為什么這個僧人好吃魚，而且還偏偏是“鯉魚”，甚至不等鯉魚燒熟就迫不及待地要吃下去呢?唐代統(tǒng)治者是禁止國人吃鯉魚的，這在史書中有明確的記載，“禁斷天下采捕鯉魚”。［2］(P175)又《酉陽雜俎·鱗介》“國朝律，取得鯉魚即宜放，仍不得吃，號赤鯇公，賣者杖六十，言鯉為李也。”因為“鯉”諧音“李”，唐朝皇室姓“李”，被李唐皇室奉為祖先的道家代表李耳亦姓“李”。又《支動》中記“道書以鯉魚多為龍，故不欲食，非緣反藥?！钡兰艺J為鯉魚即為龍，是萬不能吃的。前文提到的那個僧人違抗法令、非要吃鯉魚，與其說對統(tǒng)治者的政令不滿，不如說是排斥、仇視道家。僧人仇視道家，道士對僧人的態(tài)度也是頗為傲慢?！吨еZ皋》之“衡岳西原近朱陵洞”條載:一僧人迷了路，忽見一道士，便上前拜訪，道士卻一動不動，當僧人責怪他沒賓主之禮又告之以饑困時，道士“欻起”，即噌地一下起來，“指石地”說那里有米、“令僧探之”，最后飯還是沒煮熟的，可見這個道士對僧人態(tài)度之傲慢。

(二) 僧道斗法，法法靈驗 僧道斗法，主要是為了上爭統(tǒng)治者的支持、下爭社會信徒，這在《酉陽雜俎》里有明顯反映:

首先，就爭取統(tǒng)治者的信任與支持來說，以《貝編》記載的玄宗召密宗禪師不空與道士羅公遠“祈雨校功”事最為典型。故事中先提到不空能駕馭百神，得到玄宗皇帝的敬重，令其祈雨，不空請求過幾天再祈雨，而后不空祈雨成功。就在暴雨成災(zāi)時，不空又成功止雨。后又有“玄宗又嘗召術(shù)士羅公遠與不空同祈雨，互校功力”事，信奉道教的玄宗召道士羅公遠與不空一同祈雨，讓佛道兩家“互校功力”，羅公遠善長的是隱形術(shù)，祈雨術(shù)自然是敵不過不空了。可不空還不肯罷休，其后又載:不空趁與羅公遠同在便殿時，抄起羅公遠搔背用的如意就擺開了架勢，逼著羅公遠與他斗法，借此戲弄羅公遠。不空與羅公遠二人的兩次斗法，不是在羅公遠不善長的領(lǐng)域，就是在他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展開的，占盡上風的當然是不空和尚了。而不空和尚之所以要在玄宗面前使出渾身解數(shù)斗敗道士羅公遠，其目的無非是要奪回“崇道”的玄宗對佛教的支持。

《酉陽雜俎》中除提到的玄宗與不空和尚事外，還頗費筆墨地著錄釋門著名天文歷法學家僧一行得寵于玄宗之事?！短戾搿酚幸还适绿岬?，有一天北斗星突然不見了，玄宗向一行請教原因，一行恐嚇大家說“天將大警于陛下也”，并立刻趁機宣揚自己的佛門教義，“釋門以瞋心壞一切善，慈心降一切魔。如臣曲見，莫若大赦天下”，最終使得玄宗同意了他的建議。

其次，為了爭奪各自在下層民眾心目中的地位，奪取更多的社會信徒，僧道之間既有正面交鋒，又不乏以不同手段欺蒙百姓者，如宣揚佛法或道法靈驗以愚黔首?！短戾搿菲涊d了這樣一個故事:百姓王布的女兒鼻子里長了兩塊息肉，醫(yī)不得治，一位化緣的僧人卻治好了此病，且不愿收受酬金，王布便認為這個僧人乃賢圣之人，梵僧成功地取得了王布的尊敬。而梵僧剛一走，道教弟子就跟來了，聽到胡僧的事后很不高興，他自稱為“天人”，并說那兩塊普通醫(yī)生醫(yī)不好的息肉是天上的兩位神仙所化。讓胡僧給搶先取走了神仙所化的息肉又贏了民心，這個道士即使身為“天人”，也免不了要受到懲罰，可見當時兩教斗爭之激烈。另《玉格》還載有著名醫(yī)師道士孫思邈與胡僧斗法解救昆明池中老龍之事，使胡僧“羞恚而死”。

僧人還好以各種方式宣揚佛法靈驗及《金剛經(jīng)》顯靈之事?！端滤洝贰鞍惨胤恍ㄋ隆睏l記載了一個以念《法華經(jīng)》為業(yè)的僧人含冤被殺后，因《法華經(jīng)》而得以沉冤昭雪的故事，展示了《法華經(jīng)》的靈驗?！督饎偨?jīng)鳩異》卷幾乎全是宣揚念經(jīng)靈驗之事。釋門如此，道家亦不甘落人后，《壺史》“翟天師名乾佑”條載得道高士翟天師有預(yù)知未來的本領(lǐng);《怪術(shù)》“云安井”條則敘翟天師顧念商旅百姓之勞苦，而化多險惡灘石的險潭為平潭之事。可見翟天師因其“神通”在民眾中贏得了很高的威望。

終唐一代，統(tǒng)治者的宗教態(tài)度多變化不定，佛道爭勝之風此起彼伏，時而勢態(tài)洶洶，時而稍稍緩和，可從未有風平浪靜之時。從《酉陽雜俎》的簡短記載中，我們可以以一斑窺全豹，大致了解唐代佛道爭鋒的情勢。

［1］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1.

［2］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3］唐·段成式撰，方南生點校.酉陽雜俎［M］. 北京:中華書局，1981.以下凡引自此書者，不再加注。

［4］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5］唐·段成式撰，方南生點校.酉陽雜俎［M］. 北京:中華書局.

［6］趙克堯. 唐前期的佛道勢力與政治斗爭［J］. 浙江學刊，19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