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飛
(河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與宗教學研究所,河南鄭州 450002)
《老子》一書是中華民族早期原創(chuàng)思想文化的綜合匯集成品,到目前為止,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典籍中后人對其注釋和研究僅次于儒家的《論語》,而在西方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對它的傳播和欣賞略遜于基督教的《圣經(jīng)》,堪稱為一部影響深遠又涵蓋眾多領域的智慧寶典。當代學術界對老子思想有很多解讀并各具特色,其中有兩種相對完整且作了系統(tǒng)論證的哲學解讀:一種是明確提出它的宇宙哲學、人生哲學和政治哲學的三位一體,如崔大華等人合著的《道家與中國文化精神》[1];另一種是邏輯推演其本體論哲學、認識論哲學和社會歷史觀的高度統(tǒng)一,如朱曉鵬的《老子哲學研究》[2]。他們理論闡釋的共同內(nèi)涵是:從根本的自然之道出發(fā),領悟到高明的生活辯證法,追求理想的無為而治社會。前者主要沿著縱向的中國文化歷史考察,處于其思想片段的融合分析,側重對老子生活辯證法的人生意旨的傳統(tǒng)內(nèi)涵挖掘;后者主要是采用橫向的西方哲學現(xiàn)實分析,集中關注老子思想領域的哲學批判和系統(tǒng)構建,著重說明其自然之道的形上意蘊。他們都把老子無為而治的政治理想原則,當做了世俗國家和社會生活中難以企及的管理智慧,這也是很多研究老子政治哲學或思想而講管理或社會管理的一個基本看法,即“自然無為”或“清靜無為”的領導藝術是無所不為的管理哲學的高度體現(xiàn)。如:楊伍栓編著的《管理哲學新論》認為,“《老子》的管理思想主要是‘我無為而民自化’,也就是清靜無為”[3]40;張廷偉從企業(yè)戰(zhàn)略管理角度說明老子的管理智慧是“道法自然、適可而止、圣人治國”,即符合企業(yè)之道、適時適當作為和增強員工凝聚力及認同感[4]40-42。其他學者對此或許有更深更細的研討,但其基本視角大體一致,主要是從文化判斷角度對老子思想進行管理方面的靜態(tài)闡釋,明顯攜帶了西方現(xiàn)代科學管理的文化內(nèi)涵,雖從某種程度上破解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管理存在的難題,但也直接破壞掉了傳統(tǒng)管理理念的完整性與崇高性。成復旺受西方后現(xiàn)代文化思潮啟發(fā),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基本認識作了文藝理論方面的梳理與闡發(fā),把宇宙看成一個生命的大家庭,“無論天文、人文,亦無論繪畫、書法、音樂、詩文,以及戲曲小說,諸般文與文藝,無不被視為生命的顯現(xiàn)”[5]50。對人類生命來說,生命和文化密不可分,而后者的創(chuàng)造進化以前者的存在發(fā)展為基礎,失去生命的文化將會變成抽象符號和虛無寄托,失去文化的生命將只是原初事物的形態(tài)變幻和本性擴張。但中國傳統(tǒng)社會注重歷史文化的財富積累,而抑制現(xiàn)實生命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并沉浸于儒家復古的經(jīng)典生活世界里;西方近代社會強調(diào)現(xiàn)實文化的價值創(chuàng)造,而篡改歷史生命的本質(zhì)存在,并滿足于自然科學的對象化認識世界,由此造成完整綿延的生命世界的存在關系僵化和發(fā)展形式分化,而不利于生命本身的自由呈現(xiàn)與無縫對接。柏格森《創(chuàng)造進化論》中提出生命之意識流綿延不休的觀點[6],以抗爭機械論和目的論所支撐的科學理性的靜態(tài)生命觀對自然生命世界的分割與扭曲,但其本能直覺的生命暗流同樣需要智力推理的文化知識的盡情觀賞和技術推進。所以,筆者認為,基于自然生命的無限涌動,任何一種人類社會管理制度的設計和建設,其在歷史與現(xiàn)實兩個文化向度之所以具有旺盛不衰的生命力,正在于其制度本身是一種整體綿延的文化生命,即從自然的生命文化流向人文的制度生命,以此貫通每一社會個體從而持久不衰地傳承下去。從這一理路探討老子“道法”思想的社會管理原則和制度建設要求,以闡明其制度生命觀的主要內(nèi)涵是自然原則和整全要求。
在老子思想中,“道法”的含義是什么?我們應該怎樣理解“道法”的制度功能與社會作用呢?它是不是人類社會管理中一個原則性概括呢?或者,它真是人們從普遍抽象的認識高度推擴到特殊具體的經(jīng)驗領域的應用法則嗎?它與“自然”的意義關系又是什么呢?它能不能在某種意義上共建一個適合人類社會生存和發(fā)展的理論認識模式呢?這一系列的問題可用老子“道法自然”命題給予適當應答。當然,近些年來對此命題研究說明的不少,而它們主要集中在“道”的基礎內(nèi)涵考察和“自然”的核心價值定位上,直接或間接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注釋者如河上公、王弼等的基本認識成果和現(xiàn)代詮釋者如陳鼓應、劉笑敢等學者的高度理論總結。筆者在2008年提交的碩士論文《先秦“道法自然”新見——政治哲學探析》中,曾對此作過一定程度的梳理與辨析,并從政治視野圍繞天、地、人三“道”對“自然”的人文創(chuàng)造性和客觀規(guī)律性進行了統(tǒng)合性理解,但未深入分析“自然”的內(nèi)在性和外在性、形上性和形下性、現(xiàn)實性和終極性等辯證關系,也同樣不可避免地迎合著現(xiàn)代社會各類學科如哲學、文學、歷史學、管理學、生態(tài)學等的理論需求和實際表現(xiàn)。不管怎樣,只要言之有據(jù)、成理、動情、載道,一般沒有人會特別反對和禁止,而寧愿提倡大家保持沉默的金言玉口。更何況如今人們的思想、言論和行為都在致力追求自由的時代風范中,讓每一位學人能夠從多角度、多領域、多層次思考與分析自身關注的社會問題,也是使文化繁榮的一種有效途徑和必然選擇。這里將對老子思想中“道法”作社會管理方面的意義探析,既希望彌補自己原來研究和思考的某些缺憾,又能應對現(xiàn)在亟待提升和增進的社會需求,也算成為個人一種善意的理論表達和努力的有益嘗試吧!
1.整體定位
過去,人們比較重視對《老子》第38章的意義分析,如韓非子《解老》的道德性法理求證和王弼《老子注》的道德性義理探討。但韓非子并沒有分章細說,而是側重于闡發(fā)自己實際的法理認識;王弼則是對老子通篇81章作了分門別類的注解發(fā)揮和崇本息末的主旨說明。而今,由于近現(xiàn)代西方哲學文化的學科體系影響,人們更注重對《老子》第1章的價值發(fā)掘,如:劉小龍《老子原解》分“道論”、“德論”和“政治論”而層層推進其系統(tǒng)論證,朱曉鵬《老子哲學研究》利用此章“道”的妙門打開其本體論系統(tǒng)建構的思路。前者主要通過逐章解析其意蘊,以突出總體性思路和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后者希望確立其哲學整體框架,從不同學科領域拓展文化思想和生命價值。面對當代生態(tài)環(huán)境日趨惡化和科學技術發(fā)展進入困境,人們開始注意到《老子》第25章“大道流行”和“道法自然”的深刻內(nèi)涵,如2010年洛陽老子文化國際論壇文集《老子思想與人類生存之道》中第一、二篇都圍繞“道”和“自然”進行討論,其中有高秀昌的《〈老子〉“道法自然”的真義》和許抗生的《老子的圣王論——無為而治的國家管理學說》,分別從解讀老子作品的問題存在和“內(nèi)圣外王”的“自然無為”進行了深度分析。在此會前,筆者也寫過《老子的生態(tài)文化意蘊》一文,對其生命、生存、生產(chǎn)、生活、生態(tài)、生化與生靈的原生內(nèi)涵作了初步的理論闡釋和系統(tǒng)構建,后收錄在《老子文化及其當代價值》一書中??梢娖渲匾灾鸩酵伙@,而大有如劉笑敢等人把“自然”作為中心價值統(tǒng)領《老子》全書的意味。原文如下: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這一章在現(xiàn)代《老子》出土文獻長沙馬王堆帛書和荊門郭店竹簡中,都有比較完整的文字記錄,應當早于第1章并優(yōu)先于第38章而具備奠基老子思想的功能。但通常對此分作三段解析,第一段從開頭到“反”字,談宇宙生成論;第二段由“故”到“一焉”,講王道政治論;第三段由“人”到最后,概括為人類法則說。分歧在于“道”的物質(zhì)性或精神性,哪一種屬性是其基本屬性并處于優(yōu)先主導地位,還有“周行而不殆”一句的有無,“王”和“人”的異同與融貫是否一致,以及標點斷句引起意義的微妙變化會不會妨礙整體把握。筆者認為,結合第24章“有道者不處”的原則立場和第26章“重為輕根……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的行為表現(xiàn),第25章應當是二者正本清源的理論分析,其第一段和第二段的分界應在第一個“大”字之后,它首先闡述作為本源之道而具有功能之大,然后推擴到政治社會的王道功能,最后總結出人類社會的自然法則。因此,筆者認為它指向了人類政治社會管理的核心問題,即管理者應按照什么原則作為才更合適,體現(xiàn)這一核心問題的基本命題是“道法自然”。
2.道法闡釋
從單純的詞語構成分析“道法自然”這個命題,通常有三種可能:一是“道、法、自、然”四個單詞,二是“道、法”兩個單詞和“自然”這個短語,三是“道法”和“自然”兩個短語(一般不會以“道法”這個短語搭配“自、然”兩個單詞,這讓人感到別扭)。第一種是文字學工夫,考察其字形、字義和用意等;第二種是哲學思考,重點分析其范疇、內(nèi)涵和拓展等;第三種是社會制度形態(tài),闡釋其原則、根據(jù)和功能等。前兩種已有人作了充分的說明,不贅,這兒主要探討第三種意義解釋的可能情形。稷下學者的著作《管子》和帛書《黃帝四經(jīng)》中有“道生法”和“君生法”的說法,先秦荀子在《致士》篇說:“無道法則人不至,無君子則道不舉……道之與法也者,國家之本作也;君子也者,道法之總要也,不可少頃曠也?!表n非子在《飾邪》篇說:“故先王以道為常,以法為本,本治者名尊,本亂者名絕。而道法萬全,智能多失?!边@些都表明了“道法”的制度形態(tài)和功能。其實,在先秦原著中,荀子以“治人”和“治法”對舉,并直接突出“師法”優(yōu)先“道法”,這完全符合他“以圣統(tǒng)王”的儒家禮法制度理念;韓非子用法術勢體系和道理相應原則高度闡明其“道法”優(yōu)于“君法”,更特別反映了他“以法治人”的法家法律制度理念。后世還歸納為人治與法治以對應“師法”或“君法”與“道法”。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原法》中也強調(diào)過“治法”優(yōu)先于“治人”的實質(zhì)意義??梢?,“道法”作為社會或國家管理的根本形態(tài)或形式是有歷史依據(jù)和現(xiàn)實基礎的。就老子文本此章原意看,也能進行一定程度的合理推測,如天地人的“三法”可以概括為“道法”,作為“王法”并成就王者偉業(yè),違背此法就會敗壞基業(yè),這也是前后章節(jié)理論脈絡所透顯的深刻內(nèi)涵。在《老子》第14章①有更直接的說明,“道法”即“道紀”,從不可名又無形無象且無始無終的“古道”的認識理解,到可名也有形有象且有始有終的“今有”的社會管理原則,體現(xiàn)了這個根本性的制度規(guī)范以應對和處理人事的變化、發(fā)展的可能性。由此,筆者認為,“道法”是人類社會管理的主要法度,其基本原則是“自然”。
3.自然原則
在對老子自然的一些研究中,可作適當?shù)目偨Y和一定的引申。劉笑敢就《老子古今》一書用五種版本校勘和評析,對老子思想進行了歷史學和哲學的深度探索,進而以“人文自然”作了定向詮釋,其特性主要包括自發(fā)性(自己如此)、原初性(本來如此)、延續(xù)性(通常如此)和可預見性(勢當如此)[7]。成復旺就《走向自然生命》一書參照西方后現(xiàn)代文化提出“生命模式”的認識標準,試圖融攝科學理性泛濫的“技術模式”而重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進而區(qū)分“內(nèi)在自然”和“外在自然”以指向自然生命,認為“自然”意味著“至真、至美、至法”。高秀昌就《〈老子〉“道法自然”的真義》一文,比較分析王蒙文學性講解老子自然思想的得失,認為這個自然不是指稱一客體或某東西,而是道與物的存在方式和狀態(tài),以此可推導出“形上自然”和“形下自然”。他們最終都不得不落腳在老子自然思想原有闡明的“自然而然、自己如此”的自因內(nèi)涵上,這是迄今為止大多數(shù)學者反復推敲老子自然含義后所表現(xiàn)的共同宿命。筆者雖然不能打破這種認識宿命,但可以更清楚地表達對它一點擴張性的理解。如果說人文自然是“人法”現(xiàn)代意義的推擴與提煉,那么,從“地法”、“天法”的比附推導中可得出“地文自然”、“天文自然”。這樣,我們可以將之理解成:人文自然是一種應然,表達了人類文化的價值追求;地文自然是一種實然,描述了萬物生命的本來存在;天文自然是一種超然,展望了宇宙整體的可能發(fā)展。這就是說,老子的自然包含了人類的應然、萬物的實然和宇宙的超然三重意蘊而圓融無礙。總體上講,現(xiàn)實社會的實然存在就是社會歷史的必然發(fā)展,文化生活的應然追求就是人類生命的適然要求,宇宙整體的超然存在就是生命事物的本然依據(jù),一切由不分內(nèi)外也無間隙和間斷的自然原則保持著這種天然聯(lián)系。哈耶克曾經(jīng)認真考察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商業(yè)市場經(jīng)濟的運作規(guī)律,從中總結出自由秩序原理。筆者認為,先秦時期東周史官老子完全可能憑借豐富的歷史知識和深沉的現(xiàn)實關懷,全面地分析了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的生存規(guī)則,并概括得出基本的自然秩序原理即自然原則,這是“道法自然”命題具有生命普適意義而推廣到人類社會管理方面的關鍵原因。這樣,老子不僅為人類社會確立這種自然原則,還應用到萬事萬物和人類的生活行為中,說明其應有的存在狀態(tài)和發(fā)展方式,這在《老子》第17、23、51、64章中有適當說明,下面詳述之。
現(xiàn)代管理學告訴我們,管理的直接主體和客體都是人,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有效中介除了制度、條令、程序、模式等原則性內(nèi)涵外,還需要具體方式、方法、手段、過程、工具、材料等示范性操作和可能性條件。如有人界定說:“管理學所探討的是與組織機構本身有關的管理問題,它包括組織內(nèi)的管理者、管理者與下屬、組織的行為、組織與組織之間以及組織與外部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等?!保?]1還有人更大膽指出管理學的三次革命即物本、人本、心本,斷言“物本管理在美國、人本管理在日本、心本管理在中國”,其心本六大方面即超經(jīng)濟的價值觀、管理者心靈自我修煉、自燃型員工、同心圓團隊、幸福經(jīng)濟學、哲商,有效運用在于如何管理好自己、他人、工作、事業(yè)、變化、危機[9]?;蛟S管理學的發(fā)展已經(jīng)細致到涉及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其管理的文化規(guī)范本質(zhì)并沒有實質(zhì)性改變,這也是人類生命實踐現(xiàn)有選擇的管理取向。事實上,老子思想中已具備這種社會管理活動的大體認識,它針對人類現(xiàn)實社會的最高管理者即王者明確提出,要遵循宇宙中這種原有生命根本的自然原則,才可在其政治生活中有效作為而不導致嚴重的社會弊病,才會全面展開自然秩序的社會管理功能。由此而言,相對上述“原則上的自然”,這可稱之為“實踐中的自然”,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四個方面。第一,配合萬物自然的社會管理,如:“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第64章)這即是說,作為社會管理中一個最優(yōu)秀的典范代表——圣人,不要過于放縱自己的生活欲望而看重難得的社會財貨這類物質(zhì)利益,要懂得吸取文化大眾這方面失足和失誤的經(jīng)驗教訓,尊重和輔助萬物合理發(fā)展的自然生命,不必過分作為和強求。這其實是告訴社會直接管理者即王者的行為示范模式,如老子在第63章中分析天下大事與小事、難事與易事的辯證轉化關系,和在第65章中比較用或不用“智”處理國家日常事務的治亂情狀,這些都表明管理者在具體對待萬事萬物上,不僅要遵守自然規(guī)律,也要采取自然作為,按照自然原則協(xié)助性管好和用好宇宙事物。這應是一種生態(tài)管理,它其實并不反對和違背當今的科學管理原則,相反,現(xiàn)代社會的科學管理應建立在這種生態(tài)管理基礎上,才更有利于保障事物的合理發(fā)展和人類的合適需求。第二,成就百姓自然的社會管理,如:“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第17章)有人把“我”解釋為“百姓”,表示他們適宜的生存狀態(tài)和內(nèi)心情緒,體現(xiàn)圣人“無為而治”的最高境界和實際可能。筆者認為,這個“我”是指社會管理者如圣人或王者,因為第16章說:“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币呀?jīng)表明王道貫穿天地人物而展現(xiàn)大公無私和恒久不衰的特質(zhì)。并且第18章從反面闡述的“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的不當作為,明顯是背離了自然要求的真實、真誠、真純而強加給社會的虛假、虛偽、虛妄。顯然,作為一個高明的社會管理者,他肯定不希望自己帶領大眾弄虛作假、欺上瞞下、陽奉陰違、胡作非為,而愿意幫助大家成就誠實守信、公正無欺、表里如一、理所當然的合適作為。第三,保持言語自然的社會管理,如:“希言自然……故從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同于道者,道亦樂得之?!?第23章)“希言”可以有兩種解釋,即“大言”和“少言”,也即大大稱贊自然本身的偉大存在和盡量少說無用的廢話而獲得自然,這是兩種看似矛盾卻又合情合理的認識。筆者認為,“?!卑凑盏?4章定義即“聽之不聞名曰?!保馕吨犝吆驼f者應遵從自然的道理,不混淆視聽和信口開河,以免說者無心插柳成蔭、聽者有意想入非非。這說明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具有相稱的言語互動尤為重要,否則以訛傳訛而喪失管理本意,搞得管理雙方都不舒服,也難以接受各自指令訊息,這既不利于管理指令的暢行無阻,也不便于下情上達的改進建議。第四,采取行為自然的社會管理,如“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第51章)其中“命”,多數(shù)都認為是“命令或指令”,這放在社會管理者角色上說筆者也認同,但絕不是說管理不用命令或指令就可以自行完成管理的全過程和所有細節(jié),而是說應盡量不采取命令式的管理,才更符合自然原則的生命內(nèi)在要求,更有利于大家能尊重管理之道的程序化實施和愛惜管理成果的有效性轉化??傊献诱f“道法”的“自然”不僅是社會管理制度的基本原則,還是社會管理行為的具體表現(xiàn),管理者應該真正能把這種最高原則貫徹落實到物、人、言、行之上或之中,才是命運發(fā)展的共生共有態(tài)勢和明智作為的互利互惠做法。
從上述分析可以推知,老子思想對社會管理的認識處在圣王高端地位,比較抽象而具有普遍性,比較籠統(tǒng)而具有模糊性,比較直接而具有單純性,比較深刻而具有基礎性。它沒有直接從人文自然的應然管理方面即管理者應進行的管理作為,提供給人類社會豐富的文化管理內(nèi)涵,推定社會管理的操作細則和總結管理過程的成敗得失,構成十分明晰的管理學系統(tǒng)和創(chuàng)建比較完善的管理制度。它是根據(jù)天文自然的超然管理模式即管理者不應進行的管理作為,提出了人類社會遵守的基本管理原則,這即是,它并不從人類社會群體的特殊利益需求和價值追求來反復地權衡管理者外在的生活愿望,而是由宇宙生命事物的整體存在與和諧發(fā)展來無限考量管理固有的根本目標。因此,老子思想倡導的社會管理實踐,首先考察實然即實際的管理作為表現(xiàn),然后直接提出超然的管理原則態(tài)度,最后大體建設應然的管理制度模式,這體現(xiàn)了“道法”作為一種生命制度的總體要求,進而推動其社會功能的全面實現(xiàn)。
如果說老子“道法”制度是通過文化圣人的智慧頭腦為人類社會設計了一個關于宇宙自然生命的管理原則,那么,它又借助現(xiàn)實政治王權的有效勢力,進而為人類社會建設一個關于人類文化生命的制度系統(tǒng),并致力于實現(xiàn)人們后來殷切希望的圣王一體合功的理想社會目標,這當是“道法”制度建設的必然要求。體現(xiàn)這一要求的文本依據(jù)是《老子》第28章,原文如下: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于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于樸。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關于這一章,出土文獻考證的古本和傳統(tǒng)文化流行的通行本存在著兩個重大區(qū)別:一是“守其黑”到“知其榮”這段文字的有、無;二是“大制”是“不割”還是“無割”。可參考張松如《老子校讀》的有關說明。除了中間和結尾的文字問題,前后部分基本一致,反映在社會管理活動中,可以這樣說,管理者既要當?shù)忠攱?即雌雄合體),像養(yǎng)育和愛惜自己的親生子女一樣(即嬰兒)善待被管理者,應在管理者和被管理者間建立一種純樸、博愛、完整的生命聯(lián)系(即“天下谿”、“天下谷”),其執(zhí)行具體管理應建立完整的管理制度才完美無缺。對于“大制”,王弼注:“大制者,以天下之心為心,故無割也?!睒怯盍医忉屵@是“以道制裁萬物,是順萬物自然之性?!保?0]74、76高亨《老子正詁》說:“大制因物之自然,故不割,各抱其樸而已?!保?1]67林語堂在《老子的智慧》中譯為:“善于治理國家的人,不需割裂事理,只是讓萬物都各遂其性罷了。”[12]164從這些注解和意譯來看,一方面是以政治管理為體而探求“天下之心”和國家事理,另一方面是以生態(tài)管理為體而保持“自然之性”或“生命之樸”,但林語堂將此二者合為一體。這可以說,“嬰兒”前部分講管理的自然生命根據(jù),即“復歸于嬰兒”,“樸”前部分講管理的社會基本原則即“復歸于樸”,“樸”后部分講管理的制度建設要求即“大制無割”,從自然根據(jù)、社會原則和制度建設三方面層層推進,表達了管理的生命整體不可分割的本質(zhì)特性,同時也告訴管理者不要對“道法”斷章取義、任意作為而破壞其制度完整性。這種“無割”的制度特征,正是“道法”制度對自然生命的實際體現(xiàn)和社會管理的整全要求。
筆者在碩士論文中堅持認為,《老子》第25章中“人法地……道法自然”的“人”指“圣人”,它前面所說“域中”四大之一的“王”成其大,原因在于“王法圣”。也就是說,在“道法”制度建設過程中,圣人是其理想的設計者而擁有絕對的解釋權,王者是其實際的執(zhí)行者而擁有最高的決定權,二者同心協(xié)力并渾然一體才成全“道法”制度。其王者的有效執(zhí)行可以求證于后來漢初“文景之治”的“清靜無為”,雖然“清靜”相對于整體的“自然”更注重內(nèi)在自然而要求外在應然,但已經(jīng)十分神似,僅僅形異而無損于其核心宗旨??墒ト巳绾纬删汀暗婪ā?,并區(qū)別于先秦儒家孔孟荀“君法”,這一直以來是爭論不休而各持己見并指向“道治”和“德治”,即使他們在圣王的統(tǒng)合上并無根本區(qū)別,但對“成圣”和“為王”的認識卻根本不同。這里無意對儒道兩家的社會制度管理原則作深度的比較分析,而是要重點說明一下老子“道法”制度建設的整合情況如何。老子說“圣人執(zhí)一以為天下式”而“天下莫能與之爭”并“誠全而歸之”(第22章),這個“一”正好是“道生一”(第42章),而“道”是自然之道,由此成就了遵守自然原則的“道法”制度模式。而且,“常知稽式,是謂玄德”以至于“大順”(第65章),可以避免“智”的社會文化管理方式的缺陷而體現(xiàn)“樸”的社會生命管理方式的完美。這種“圣人之治”,是“為無為,則無不治”(第3章),讓民無知無欲和智者不敢為,沒有爭、亂、盜,“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第80章),過著“知足”、“恒足”(第46章)的社會生活。這些似乎都只說明了“執(zhí)一”后“無爭”和“成全”的美好社會景象和個人愿望,對于如何才能“執(zhí)一”而一統(tǒng)天下和造福萬民,沒有清楚地交代,而只能意會其玄妙,無法感知其真諦。因而,大多數(shù)人都會不斷追問:“愛民治國,能無為乎?”(第10章)也就是說,對待民眾和國家,管理者真能夠始終如一地做到“自然無為”嗎?老子馬上告訴大家說,“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第10章),這樣就能做到自然無為,呼應了51章“莫之命而常自然”的行為自然的“玄德”,也照應了第65章“樸”的生命治理方式所大順天下的“玄德”。這就是老子整合“道法”制度建設的基本方式,通過制度設計者圣人參悟自然之道的玄機,進而確立基本的管理原則,指導制度執(zhí)行人王者用此無為方式以成就其大治大順,使宇宙生命事物和人類社會生命在生存上和同(即第14章的“混而為一”)、在生活上和諧(即第46章的“恒足”)、在生態(tài)上和美(即第19章和第28章的“樸”)、在生命中和融(即第16章的“常容”)。
由此可見,老子“道法”制度管理的自然原則是針對實際情況而提出的超然的管理理念或精神,反對或取消不應發(fā)生或存在的管理行為,而堅持本然的生命作為。但它面臨著三大管理難題:第一,“道法”制度設計者圣人是如何培養(yǎng)成圣的?第二,該制度執(zhí)行人王者不實行或?qū)嵭袝r發(fā)生偏差怎么辦?第三,該制度受益群體即大眾不遵守或違背了怎么辦?第一個難題是孔孟的“成仁”所力求破解的,第二個是墨子、稷下學宮黃老學者、莊子后學、荀子的“圣王一體”要奮力解決的,第三個是荀韓的“禮法”和“法術勢”采用的獎懲手段在全力破解的。他們都難免受到生命理想主義的社會管理方式影響,最后都不能有效地應對管理設計者、管理執(zhí)行人和管理受益群的互動制衡,直到后來漢代黃老學者的管理理念融合和儒法執(zhí)行者的管理制度整合,才建立了相對有效并且具有連續(xù)作用的制度管理體系。如果說老子“道法”制度管理是一種生態(tài)管理,以具體的生命形態(tài)確立社會管理的理念、原則、制度、方法、手段、目標等,堅持自然理性標準,那么,儒家“禮法”制度的管理是一種關系管理,以具體的社會關系確立社會管理的理念、原則、制度、方法、手段、目標等,堅持道德理性標準,而西方近現(xiàn)代法律制度的管理則是一種對象管理,以具體的認識對象確立社會管理的理念、原則、制度、方法、手段、目標等,堅持科學理性標準。老子這種生命自我管理是把人類的管理制度看成自然生命不可逆的本身作為,是一種減法式的管理,它致力于排除制度系統(tǒng)不必要的管理約束,而追求超越的管理境界,看起來很簡單,像放任自流的無所作為,但實際上很難做到。后兩種可稱為文化群體管理,是把人類管理制度看成社會文化應有的再生式功能作為,是一種加法式的管理,致力于加強制度系統(tǒng)的必要約束和判斷實效的管理過程,做起來很復雜并要求面面俱到,學習和復制卻特別容易以致常迷失其基本精神。不論用加法還是減法的社會管理,都不能一減或一加到無限程度,不需動用任何管理行為或進行一切管理作為便能實現(xiàn)其管理目的,而應保持在一定適度范圍,相互配合并且共同發(fā)揮管理作用,否則會出現(xiàn)管而不理的管理過多作為和理而不管的管理不足作為。筆者寧愿相信,老子自然管理原則和整全制度要求,無非是告訴高明的管理者,成功的管理不在于精心制造名目繁多和花樣百出而使自己完全主宰一切的管理技巧和手段,而在于始終堅持其真正服務大眾和造福大眾并讓大家一起共同參與的管理原則和生命精神。
總之,從生命整體的綿延視角而不是文化判斷的靜態(tài)抽象解讀老子的“道法自然”命題,可推引出《老子》文本的“道法”制度生命觀,它展現(xiàn)在人類社會管理的基本原則是自然,具有三個不可分割對待的主要意向,即超然、實然和應然。這個基本原則反映在人類社會制度建設中的總體要求是整全,并以此實現(xiàn)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間無縫的生命對接,由管理的實然狀態(tài)進入其超然境界即“玄德”。但無論管理者最終堅持生命超然式的減法管理,還是文化應然式的加法管理,都必須在實際管理行動中把握一個相對確定的適度原則即“知足”,這才可能進行有效的社會管理并產(chǎn)生必要的制度作為。
注釋:
①《老子》第14章:“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逼渲小坝碑敒椤爸巍?。參見(魏)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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