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興國

（寧夏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銀川 750021）

與其他作回族作家的作品反映回族生活風(fēng)俗、宗教信仰相比，張承志是一個更注重從精神層面上探尋、關(guān)懷回族人民的生活、信仰與心理的作家，其作品也是如此?！稓堅隆肥菑埑兄?985年2月創(chuàng)作的具有濃郁的宗教氛圍的短篇小說，也是1984年到1985年張承志走入大西北，回歸伊斯蘭（哲合忍耶派）的代表性作品。小說以楊三老漢一路去清真寺晚禱為線展開敘述，從天黑楊三老漢推開門上路去寺里參加晚禱開始，寫到楊三老漢經(jīng)過一路的現(xiàn)實中的跋涉與心理的跋涉終于見到了清真寺結(jié)束。從整體上看小說所寫內(nèi)容可分為三個部分，一部分是對楊三老漢這一路景物及村里最近一些事情的敘寫，一部分是對楊三老漢這一路心理活動的描寫，一部分是對楊三老漢這一路回憶主要以馬五爺為主的回族歷史命運(yùn)的敘寫。而在這三部分文字依次表達(dá)的是西海固回族在信仰人生中的艱苦生活，他們宗教信仰的不易與虔誠，回族悲痛的歷史命運(yùn)。

小說以“殘月”為題，而月是伊斯蘭教的象征，它象征著一種信仰、一種力量、一種美滿而光明的追求。而“殘月”雖然也是月，但加上了一個“殘”字，顯然，這是包含著作者獨(dú)特的心靈體驗與文學(xué)訴求的。“殘”可以是不完整、不完滿，也可以是一種心靈的傷痛、一種無法抹去的滄桑烙痕。但無論是怎樣的不完整、不完滿，怎樣的傷痛的烙痕，它依然是“月”?！霸隆笔遣蛔兊男叛龅南笳?，是支撐他們無論有怎樣的艱苦生活，無論遭遇怎樣的悲痛的歷史命運(yùn)，無論怎樣的不容易都要堅韌地生活，堅持自己的信仰。這就是信仰的力量。“信仰是度世的希望，是救苦救難的良方，信仰是人生存價值的依托?！?這也正是“殘月”的力量所在。而“殘月”之“殘”正是指上面所說的小說中的三部分文字背后所表達(dá)的，即大西北回族在信仰人生中的生活的清苦，信仰的不易，回族悲痛的歷史命運(yùn)。也正是這些“殘”印證了回族對信仰的無比堅定，賦予了他們在追尋信仰路上內(nèi)心無比強(qiáng)大的力量。

哲合忍耶本就是對苦難有著堅韌的承受力，對壓迫有著強(qiáng)硬的反抗力的。因為它從創(chuàng)立之初到它發(fā)展的過程就是充滿了困難與反抗的過程?！皬埑兄具x擇哲合忍耶教派作為自己皈依的對象與心靈的寓所，并不是一種偶然的行為，這是在他多年地苦苦追尋與甄別中做出的合乎他個人理性的必然的，他需要哲合忍耶?！?所以在小說中張承志寫楊三老漢的追尋信仰之路的艱辛，而實質(zhì)這也是張承志自己的皈依之路，也是他自己的一種對信仰的精神旅程與歸宿。雖然大西北哲合忍耶的信徒們生活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但他們并沒有因為苦難而怨恨、而動搖對真主的信仰或是對真主信仰的虔誠，真主依然是他們心中無比虔誠向往的信仰，是支撐他們在苦難中活下去的無形力量。雖然他們也曾經(jīng)歷殘酷的歷史時期，但他們依然沒有屈服，他們以生命、鮮血的代價來捍衛(wèi)自己、捍衛(wèi)自己心中堅定的信仰，他們沒有為此而感到惋惜和悔恨，他們的生活是清苦的，心理是沉重的，但他們情感是圣潔，生命充滿血性的強(qiáng)悍。小說中的“殘月”之“殘”正映正、體現(xiàn)了哲合忍耶的這種精神，也是哲合忍耶教徒現(xiàn)實與心理的一種真實處境。

在小說中黑透的夜、靜息的光禿禿的砂石山、彎曲的小河溝、疙瘩石頭、臟厚的冰勾勒出了楊三老漢生活的大環(huán)境。在走近一些是夯著院墻的莊戶、拾掇麥子的小場院、糊著報紙的窗格子、悠黃的燈火和結(jié)實的麥子酸面?！柏汃さ纳接奥[進(jìn)夜幕。走遍西海固都是這樣荒涼的山溝，冬天的夜冷清寂靜。” “這一帶的窮山里，人活得不像人樣。日子是亡人舍下的一半，心是碎了的心，連寺上的彎月也殘著一塊?！?這就是楊三老漢生活的環(huán)境。再看楊三老漢自己呢？從天黑時腰腿就疼，以前吃一個烤焦的洋芋就有力氣了，現(xiàn)在吃了一碗結(jié)實的麥子酸面也緩不過來，等到腰酸眼花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輩子的罪快收完了。他走在去晚禱的路上，心理合計著退耕養(yǎng)草的事兒，不小心在冰上摔了一跤，回想起馬五爺，他腦子里忽然閃現(xiàn):這輩子的事兒快要完了。等他走到清真大寺前，看到輝煌的大寺，他又感到自己的余生的日子不會長久了。這就是楊三老漢的現(xiàn)實處境與心理處境?，F(xiàn)實處境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清苦，而心理處境也是一種說不出的人到末年如這現(xiàn)實生活環(huán)境般一樣的荒涼、甚至是悲苦?！昂孟耠S著人的苦處，這茫茫的大山也荒了?！?但楊三老漢的心卻又是不時的溫暖的、光明的，這種溫暖與光明來自他心中的對信仰的苦苦追尋，而這也正是他活著的真諦所在。

在他去往寺中參加晚禱的道路也就是他人生追尋信仰的道路。這在小說中通過他一路的內(nèi)心活動所體現(xiàn)出來，而其內(nèi)心起伏變化又以外在的大清真寺頂上的銅月牙為體現(xiàn)。楊三老漢剛出門不久就感覺怕是等他趕到寺里，晚禱已經(jīng)開念了，黑夜混混沌沌，夜空浮著黑云，楊三老漢睜大了眼睛眺望著，也看不見尖頂渾圓的清真寺。若是在白天或月亮很好的夜里，隔著楊樹林就能看見新修成的大寺頂上的銅月牙。“那青銅的半片月牙熠熠地亮著，使人心里充滿歡欣和安慰。” 當(dāng)他走到離清真寺不遠(yuǎn)時，他突然聽到一個聲音“主啊——”他顫抖了，這兩年他常聽到這個聲音。一會兒他又想今晚自己實在是遲了，等自己到時，怕是人都散了吧。莊稼的事忙，他總不能每天五次禮拜，有時連晚上禮一次都顧不上，想到這他心里羞愧得慌，就盡力走得快些。他又責(zé)備起自己不該吃那碗酸湯面，現(xiàn)在晚禱一準(zhǔn)開始了，自己真是太遲了，他心里一片懊悔，青楊林?jǐn)r著路，使他看不見那熠熠閃光的青銅月牙。穿過林子后，楊三老漢心里一陣蒼涼，因為他想今天的禮拜是給耽誤了。黑黒的山影后面就是大清真寺了，楊三老漢感動得站住了，出神地望著那安詳?shù)拇笏??！八踔梁镁貌艔乃{(lán)黑色的天空里找到那支肅穆的彎月?！?之后，突然在暗夜中的大寺敞開一扇門，燦爛耀眼的燈光在黑夜里打開一個輝煌的入口，楊三老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眼前這景色，這時敞開一扇門，燈光涌出，整座大寺露出棱角，“渾圓的塔尖高高地舉著鐮月?！?楊三老漢顫動著，意識到自己余生的日子不會太久了，而此生竟能見到如此輝煌的景象。最后楊三老漢坐在那里久久地望著那神秘的大寺。

可以看出這通往信仰之路一直伴隨著楊三老漢對自己不能及時趕到參加晚禱的自責(zé)和懊喪，這種自責(zé)和懊喪即來自他本身的沒能做到對信仰儀式的盡善盡美，也更來自他本身生活的艱苦。要為生活而每日不停勞作而心理有惦念這晚禱。但這并不是他不夠虔誠，在這種艱苦、繁重的生活中堅定自己的信仰，這更體現(xiàn)了他信仰的虔誠，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了他們信仰的不易。這一路楊三老漢從一開始看不見寺頂?shù)脑卵?，到最后在一片輝煌的燈光中看到寺頂?shù)你~月牙，這正是他追求信仰的最終結(jié)果，是他追尋信仰的歸宿。因為那象征著信仰的月牙是使他們的內(nèi)心充滿歡欣和安慰的。見到了月牙這一路的艱難困苦也就釋然了。而在他走向大清真寺的一路上楊三老漢又三次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不會長久了。在生命的最后階段終看見那樣輝煌的大清真寺和寺頂那月牙。這就是生命在信仰路途上的盡頭，因為有了信仰，因為畢生追尋，所以這一路雖充滿艱辛，但這一路上的生命是溫暖的，充滿了溫情的?！靶睦镞€有主的念想，再苦也能尋個安慰?！?信仰的這種溫情安慰了信徒們在艱苦環(huán)境下生活與信仰的不易中苦澀的心，撫平了曾經(jīng)的歷史給他們心理留下的深深的傷痕，賦予了他們超越困難與生死的勇氣與力量。

在小說中作者張承志也以楊三老漢回憶馬五爺為主，寫出了哲合忍耶的信徒們在歷史中的抗?fàn)幣c曲折命運(yùn)。楊三老漢十七歲時回民起義，父親和一個親戚歿在涇原河北，母親和一個瘸腿兄弟都被國民黨殺害，兩個哥哥小時就病毀了，楊家滿門抄斬，只剩下他一個。血凝住了河灘里的石頭，到處是上墳的年輕寡婦。他三十三歲又趕上饑荒，饑民們又背上謀反的名，拿鋼槍的人要捆綁正在扒榆樹皮的馬五爺，馬五爺抄起斧子砍斷了那拿鋼槍人的手臂，在他跑過河溝時摔倒了，子彈從背后打進(jìn)馬五爺?shù)纳眢w，鮮血從馬五爺?shù)呐f褂子里冒出來，馬五爺去了。楊三老漢也被判了個管制分子。鬧饑荒，最后連野杏樹的葉子都吃光了。他咬牙舍了女人和孩子，自己跑到了青海，在破寒窯里蹲了幾年，辛苦攢了三十個元回來了，一年年也就到了現(xiàn)在。是什么給了他們在這苦難的人生中一直支撐到現(xiàn)在的力量？“這字里行間所蘊(yùn)含的是一種悲壯，回族的生存艱難也指陳著信仰的不易，他們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與血腥的政治環(huán)境下頑強(qiáng)生存著，惟有信仰給以他們抗衡環(huán)境的力量?！?這其中包含著一種崇高的悲情感。無論是屠殺還是饑荒都沒有使哲合忍耶的信徒們倒下去，反而使他們以更為強(qiáng)硬的生命力活下去，并更加堅信自己的信仰。正如作者在小說中所寫，一洋女子問他，他們對信仰為什么有這樣的誠心，他說人得有個念想，那么念想是什么呢？也許經(jīng)歷得多了，再有些磨難，心上缺去一塊或許才能明白：人活著得有個珍珍貴貴的念想。而“殘月”之“殘”不也正是只有“殘”了一塊才能明白這“月”的珍貴與崇高嗎？作者在小說的最后問道：從他十二歲那年心中有了第一次有了那個念想，第一次跪在山上尖利的石頭上以來，他一直盼望著的是什么呢？這個念想是什么呢？就是他們心中崇高的信仰！這個盼望的是什么呢？就是追尋信仰而得的歸宿。

在《殘月》中的楊三老漢只是一個追尋信仰的象征體，他即是無數(shù)在信仰路上跋涉的虔誠者的影子，更是一種追尋信仰的精神。由外在生活的清苦到內(nèi)在由信仰而生的內(nèi)心的溫暖與希望，由歷史的滄桑到現(xiàn)世平凡與沉默，由感覺自己生命將到盡頭到由信仰而生的對凡世種種的超越。他是一個現(xiàn)實和心靈最真實而崇高的存在?！稓堅隆凡⒉弧皻埲薄?，它永恒的魅力正在此。

注釋：

①何清:《張承志回族題材小說選》[M].濟(jì)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118.

②何清:《張承志回族題材小說選》[M].濟(jì)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144.

③馬進(jìn)祥編:《張承志回族題材小說選》[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34.

④馬進(jìn)祥編:《張承志回族題材小說選》[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40.

⑤馬進(jìn)祥編:《張承志回族題材小說選》[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35.

⑥馬進(jìn)祥編:《張承志回族題材小說選》[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36.

⑦馬進(jìn)祥編:《張承志回族題材小說選》[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41.

⑧馬進(jìn)祥編:《張承志回族題材小說選》[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38.

⑨陳思和:《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教程》[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99:370.

[1]馬進(jìn)祥.張承志回族題材小說選[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

[2]何清.張承志回族題材小說選[M].濟(jì)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

[3]陳思和.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教程[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