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林
(山西大學 商務學院,山西 太原 030031)
《列仙傳》是我國第一部神仙傳記,舊題西漢劉向撰。全書分上下二卷,記載了上古至秦漢共七十位仙人的有關事跡,著重描述了仙人的生活方式及其神奇的法術。雖然大都篇幅不長,但還是為我們勾勒出一個奇幻多彩的神仙畫廊,并在題材類型、敘事模式等方面對后世的仙話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列仙傳》中所記神仙,身份各異,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平民百姓,乃至乞丐?!读邢蓚鳌分泄倘挥械匚蛔鸪绲娜宋锏玫莱上?,如黃帝、呂尚、范蠡、王子喬等。但更多的是來自社會各階層的普通人物,如馬師皇是馬醫(yī),偓佺是采藥者,嘯父是補鞋匠,平常生是門卒,酒客是酒坊主,祝雞翁是養(yǎng)雞人,陰生是乞丐,赤將子輿是木工,等等?!读邢蓚鳌钒驯姸嗟纳裣杉性谝黄?,記述他們種種奇異的事跡,構成一幅奇幻多彩的神仙群像圖。
《列仙傳》中的神仙群體,從來源上看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上古神話傳說中的人物,如赤松子、寧封子、黃帝、彭祖、江妃二女等。此類人物中,黃帝稍顯特殊。作為上古神話傳說中的一位重要人物,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將其列為五帝之首,有“生而神靈,弱而能言”[1]1的記載,這已接近傳說性質。《史記·封禪書》中又記有黃帝在鼎湖乘龍升天的事情,已經(jīng)與神話無異了?!读邢蓚鳌吩诖嘶A上進一步對黃帝加以仙化,寫黃帝“能劾百神朝而使之。……有龍形,自擇亡日,與群臣辭。至于卒,還葬橋山。山崩,柩空無尸,唯劍舄在焉”[2]9。后面又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升天的記載,就完全把黃帝塑造成一個神仙中人物了。
第二類是有歷史記載的真實人物,這種人物為數(shù)不多,大約有十多人,如務光、呂尚、東方朔、鉤弋夫人等?!读邢蓚鳌酚涊d的這些歷史人物,其仙化的方法大致有兩種:一是作者利用史書中的材料有所加工,為歷史人物增添了長生、飛升等仙人的本領,人為地將歷史人物仙化。如呂尚,在《史記》中記載的事跡還較為真實,在此基礎上《列仙傳》又增加呂尚在魚腹中得到兵鈐以及文王夢得圣人的情節(jié),已經(jīng)帶有傳奇色彩。其后又有呂尚服食澤芝、地髓及葬之無尸的記載,就完全將呂尚塑造成一個神仙的形象了。二是完全摒棄史書中的材料,而只是借用歷史人物的名字,以自己的想象對歷史人物進行加工,從而將歷史轉化為傳說。如鉤弋夫人,在《史記·外戚世家》中有記載,但也沒有任何神化的成分。到了《漢書·外戚世家》中,已經(jīng)增加了一些奇幻色彩,如寫到望氣者言有奇女以及拳夫人名號的由來,但也沒有被神化為仙人?!读邢蓚鳌吩谟浭鲢^弋夫人的事跡時,對史書中的材料采用很少,而增加了一些奇幻內(nèi)容。比如死后尸體不冷,而尸香一月間的記載,以及棺內(nèi)無尸,但有絲履的情節(jié),從而將鉤弋夫人神化為仙。
第三類是來自社會各階層的普通人物。此類人物在《列仙傳》中所占比重最大,有一些還可能是真實人物,但史書中沒有記載,有的甚至不知名姓,如平常生、酒客、祝雞翁、毛女等?!读邢蓚鳌分杏涊d這些人物的事跡大都以傳聞為主,多是來自民間的街談巷語,有較為濃厚的傳奇色彩。
從形貌上來看,《列仙傳》中的仙人大多與常人相差無幾,只有少數(shù)形貌稍顯怪異。如黃帝“有龍形”[3]9;務光“耳長七寸”[4]33;桂父“色黑而時白,時黃,時赤”[5]73;毛女“形體生毛”[6]132。《列仙傳》所記群仙形貌異常的大約有十人左右。其他神仙的形貌未見描述,大約總是沒有太多異樣,故而不作描寫。
雖然《列仙傳》中的仙人形貌與常人差別不大,但列仙的生活方式與一般人相比,還是有不小差別的。他們一般不食人間五谷,而是服用各種其他物質,如水玉、云母、丹砂等。這些物質有助于他們導引服氣,甚至有返老還童乃至起死回生的功效。他們的住處也與常人有異。雖然也有一些是住在人間世界中的,但還有相當一部分是住在高山大澤之中,有的干脆就住在海上仙山之上。他們的出行方式也與常人有別,或是乘坐龍、鳳,或是騎行赤鯉、白鶴等,而這是標識他們神仙身份的重要手段之一。他們所具有的法術也較為神奇,比如能呼風喚雨、隱形變化,乃至飛舉升天。
《列仙傳》中的神仙形象,與上古神話傳說中的諸神有很大區(qū)別。這種區(qū)別主要表現(xiàn)在他們不再以神格為中心,而是已經(jīng)完全人格化。正如前文所指出的那樣,包括社會各個階層的人都有機會得道成仙,諸如補鞋匠、木工、門卒、養(yǎng)雞人乃至乞丐這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們都有機會成為世人羨慕的仙人,這說明《列仙傳》中的神與人之間的關系已經(jīng)變得非常親近。此外,《列仙傳》中所記群仙大都有著人的思想和性格,也有普通人的欲望和追求。雖然他們有著不同于一般人的生活方式,也有一些神奇的法術,但基本上還是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生活。作者為他們作傳的目的,不在于記載這些人的生平事跡,而是重在記述他們的神仙生活,宣揚他們奇特的生活方式以及各種神奇的幻術。而這些有關仙人仙境的神仙家幻想,成為后世神仙故事的幻想基礎。
《列仙傳》中所描述的升仙途徑多種多樣,其中最常見的是靠服食而成仙。散布于全書中的各類服食術似乎給人這樣一種感覺:得道成仙者必熟諳某類服食術。他們服食的東西種類紛雜,但以服用各種植物為最常見。如赤將子輿“不食五谷,而啖百花草”[7]7;偓佺“好食松實”[8]11;務光“服蒲韭根”[9]33;彭祖“常食桂芝”[10]38;等等。此外也有服用某類礦物或化合物的,如赤松子服食水玉,方回煉食云母,任光善餌丹,主柱餌砂,等等。
其次是通過導引行氣而得道成仙。如容成公“守生養(yǎng)氣”[11]14,彭祖“善導引行氣”[12]38,邛疏“能行氣煉形”[13]40。值得關注的是,這種導引行氣的修煉方式常常涉及到“房中術”。比如容成公雖是善守生養(yǎng)氣,但亦善補導之事;老子好養(yǎng)精氣。而《女丸》中更是直寫沽酒婦人女丸行養(yǎng)性交接之術,直言不諱地點出房中術的內(nèi)容乃至實行房中術的過程。
除服食和導引行氣之外,《列仙傳》中成仙的另一條途徑就是做好事得到善報而成仙。如《馬師皇》中寫馬師皇是黃帝時的馬醫(yī),因為治好了向其求治的龍,后來被龍駝著升天而去?!读觋栕用鳌分袑懥觋栕用鞣帕艘粭l釣得的白龍,后龍來迎去成仙。這是積善得到好報的故事,也是善惡報應觀念在《列仙傳》中的生動體現(xiàn)。
應該指出的是,雖然升仙途徑各有不同,但很多都是以服食作為基礎的。如赤松子能入火自燒,似乎是修煉火化登仙之法,但亦服水玉;關令伊是在服食基礎上與老子同游流沙而化胡成仙。又如上文提到的陵陽子明,雖是得到了神仙的指引,但得道的基礎卻是服食。此外如園客、朱璜等都是在服食和遇仙的雙重作用下而成仙。
早期的神仙信仰中,只有地位尊崇的人物或是杰出的英雄人物以及方術之士才有機會與神仙交往,或是得道成仙,如黃帝、漢武帝、呂尚、東方朔等。尤其是像秦皇漢武的求仙行為,非一般平民可為。這表明在西漢以及之前,仙道之流離一般平民距離尚遠?!读邢蓚鳌分兴浫合捎扇思跋傻耐緩街饕欠臣皩б袣鉃橹鞯男逕捴?,或者說主要是靠個人修煉而來。這似乎在傳達這樣一種觀念,即修道成仙是不論身份高低的。不論是何種身份,也不論其社會地位如何,只要是勤于修煉,或是得到某種機遇,都可以達到長生不老甚至是飛舉升天的境遇。他們用自身的經(jīng)歷向世人昭示:長生是可求的,神仙也是可學的,這對普通民眾有著極大的吸引力。而諸如仙人濟世等故事情節(jié),也使人仙之間不再隔閡。這說明這一時期的神仙思想帶有較為濃厚的平民色彩,與早期的具有貴族化傾向神仙思想相比,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變化,反映出漢人在仙道思想上的變化。但對仙人形象的描繪還有不少怪異的特征,與以后仙人形象有所不同,表現(xiàn)出早期的仙人觀念。
作為我國古代第一部專門以神仙故事為題材的志怪小說,在題材類型方面《列仙傳》為后代的仙話小說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開創(chuàng)了一些富有藝術潛力的文學母題。李劍國先生在《唐前志怪小說史》中將《列仙傳》開創(chuàng)的文學母題概括為四個方面,即人神愛情故事、游仙窟故事、亂世避難故事以及救助有神性的動物而得報成仙的故事[14]174-178。以上四種故事類型成為后世小說中比較常見的母題,影響較為廣泛,以下就最值得關注的兩類主題嘗試闡述之。
一是人神戀愛主題。如《江妃二女》記述鄭交甫與江妃二女交往情形。故事以鄭交甫與二女寒暄開始,到二女手解佩與交甫,最后交甫回顧二女忽然不見結束。全篇只有對話和行為描寫,缺少直接描寫雙方心理的文字。人神之間缺少情感交流,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情愛舉動。這一場情愛故事似乎尚未真正展開就已經(jīng)結束了,這與后來唐傳奇在描寫上的婉曲細膩相去甚遠。從嚴格意義上說并不算一場戀情,只能算是一場邂逅相遇。而且,通過鄭交甫得佩失佩的情節(jié),我們似乎可以感覺到江妃二女對于郊交甫的態(tài)度更多一點戲謔的味道,或者可以說是一場感情游戲,而不是一場浪漫的人神戀情。
與后世的同類小說相比,《列仙傳》作者的興趣似乎并不在于表現(xiàn)愛情,而是傳達一種仙凡相通以及超世度人的神仙觀念。但《江妃二女》中透過二女的狡黠之舉,使得故事的描述極富人情味,這個故事也因此成為后世文人經(jīng)常用的典故。此外如《赤松子》中寫炎帝少女追赤松子而去,其后亦得仙;《犢子》中寫陽都女心悅仙人犢子,后與犢子共牽黃犢而去,都是比較好的人神戀愛故事。
上古神話中只有神與神之間的戀愛,如舜與娥皇、女英。戰(zhàn)國時宋玉的《神女賦》中寫到楚懷王遇巫山神女,勉強算是人神戀愛,卻只是在夢里,總是有些虛無縹緲的感覺。漢代才開始出現(xiàn)人神戀愛的敘事模式,如《孝子傳》中董永與織女的故事以及《列仙傳》上述故事。但《列仙傳》中所記人神戀愛故事大都情節(jié)簡單,以神女降臨——飛升為主要線索。藝術表現(xiàn)手法也不成熟,所述愛情故事并無多少談情說愛過程描寫。這或許是因為這一時期,人們的愛情觀念還處于較低層次。漢魏乃至六朝時期志怪小說中所述及的人仙戀愛大都重貌,有時也重情,卻決不愛才。愛情標準是以貌取人,憑心而悅。《江妃二女》中寫鄭交甫見到二女時就是“見而悅之”[15]52。似乎在昭示神仙也不是高不可攀的,而是和藹可親,甚至是楚楚動人的。體現(xiàn)了人神關系的親密以及渴望建立平等愛情的愿望。
二是寫游仙主題,如《邗子》中寫邗子隨犬入一洞穴,開創(chuàng)了后世隨物入仙窟的主題,可以說是凡人誤入仙窟模式的濫觴。不僅如此,從敘事模式上來看,《邗子》也為后世的洞穴小說提供了樣板。
《邗子》的敘事模式可以概括為:因偶然意外誤入山穴,然后經(jīng)歷一段長長的通道才進入仙窟,在仙窟里遇仙得藥,之后返回塵世?!囤踝印分?,此類誤入仙窟的故事在魏晉六朝有不少記載,或簡潔,或詳實,但基本都是采用這種敘事模式。對這種敘事模式細加分析,可見看出其中包含著深刻的仙道文化內(nèi)涵。
就入洞人物來看,他們或是采藥人,如《幽明錄》中的劉晨、阮肇;或是隱士,如《搜神后記》中的何姓名士;或是獵人,如《搜神后記》中的袁相、根碩。這些人不是生活在山里,就是與山的關系較為密切,這就為他們能意外進入仙窟提供了可能性。而邗子自言蜀人,又好放犬子。蜀地多山,于是就為犬子意外走入山穴提供了可能性。通往仙窟的洞口就在山上,古人認為這里最有可能是神仙修煉的地方,是修養(yǎng)生息的最好去處,而且離天最近,也是登天的最佳階梯。
就入洞條件來看,他們進入洞穴可以說都有意外的誘因。劉晨、阮肇是上山采藥迷不得返而誤入洞穴,袁相、根碩是為了追逐山羊,邗子進入山穴是為了追逐犬子,都有一個意外的誘因引導誤入者進入洞口。這些意外具有極大的偶然性,這似乎在昭示這樣一種思想,即有時候成仙是需要機緣的。并非所有的人都要經(jīng)過勤修苦練才能成為神仙,倘若機緣到了,偶然之間就會遇仙得道,成為令世人艷羨的神仙。
雖然走入山穴有意外的誘因,但是要真正進入仙窟還需要經(jīng)歷一番考驗,也就是要經(jīng)歷一段長長的通道才能進入仙窟。《邗子》中寫邗子隨犬進入山穴后,“十余宿行,度數(shù)百里”[16]161,才上出山頭。數(shù)百里的入穴通道,可以說已經(jīng)長的有點離奇,而邗子竟然花了十多天的時間才走出通道。從仙道文化的角度來看,雖然得道成仙可以靠機緣,但是這機緣是要在經(jīng)受一番嚴峻的考驗之后才能得到。后來的此類小說,凡人進入仙窟,都要通過這種長長的通道,這樣的考驗幾乎是必須經(jīng)歷的。
就仙窟的環(huán)境來看,幾乎所有的仙窟都是環(huán)境優(yōu)美,宛若世外桃源一般。而進入仙窟的人也幾乎都會遇到仙人贈藥。這部分情節(jié)通常寫得浪漫、離奇,充滿神秘色彩。反映了世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實現(xiàn)不了的夢想,渴望能有一個偶然的機緣在非現(xiàn)實的世界中得以實現(xiàn)。
幾乎所有的洞穴小說最后都有返回塵世的情節(jié),如邗子得了符與藥之后便返回。更多的情形是進入洞穴者在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的洞穴生活之后,或是思念妻子,或是思念家人,不管是什么原因都無法割舍塵緣,于是又返回塵世。返回塵世之后,有的還有后續(xù)情節(jié)。大多是歸來者在塵世生活一段時間之后,又開始向往洞穴的仙境生活,于是又毅然放棄現(xiàn)世而復歸于洞府。這樣的情節(jié)可以說有著強烈的勸道色彩,在一進一出的對比中,讓世人看到了塵世與仙界的優(yōu)劣,最終放棄世俗生活而歸于仙道。
《列仙傳》中所述故事大抵情節(jié)簡單,篇幅最長的也不足二百字,短的僅有四五十字而已。晉代葛洪批評它“殊甚簡略,美事不舉”[17]96,是比較恰當?shù)摹3齻€別故事外,一般來說都不大生動,其中不乏枯燥乏味之作。但作為第一部仙道小說,它為后來的小說提供了一種類型,后世繼作歷代都有不少,形成一個豐富的仙傳小說系統(tǒng)。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3][4][5][6][7][8][9][10][11][12][13][15][16]劉向撰,王叔岷校箋.列仙傳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2007.
[14]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
[17]邱鶴亭注譯.列仙傳注譯.神仙傳注譯[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18]王根林等校點.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