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婧嫻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530004）

一切顏色源自于光。顏色即是不同的光作用在物體上，經(jīng)物體的吸收、反射等之后，再經(jīng)過人的一系列生理和心理反應后在大腦中產(chǎn)生的復雜現(xiàn)象——它同具物理性與心理性。顏色刺激的是視覺感官，但本文所研究的須一瓜的《淡綠色的月亮》是一中篇小說，小說究竟不同于造型藝術的電影或繪畫，它的載體——文字卻是枯燥的、幾近無色彩可言，如此，文字將如何使其產(chǎn)生顏色感，即符號與顏色之間如何兌換？人腦是它們的轉(zhuǎn)換酶。古語云：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一語道明了畫與詩之間可以通感的關系。同理，以文字為載體的小說亦可與顏色通過人腦的想象力，完成不同藝術審美的通感作用——想象力使不同的承受感官產(chǎn)生共同的審美感覺成為一種可能。這也是本文研究的基礎。

須一瓜以客觀冷靜的筆法描寫平凡的生活，卻折射出人性的復雜。憑借著《淡綠色的月亮》、《蛇宮》等優(yōu)秀作品，須一瓜在2003年獲得了華語傳媒最具潛力的新人獎、人民文學年度獎。其中，《淡綠色的月亮》是她極具代表性的中篇小說。在這篇小說中，須一瓜運用了大量的色彩言語，運用色彩意象營造氛圍，建構人物形象，使得小說呈現(xiàn)出獨特的審美張力和表現(xiàn)內(nèi)涵。

1 繪色方式

《淡綠色的月亮》不僅在小說名字上以色彩引人，在小說的內(nèi)容上，須一瓜也采用了大量的色彩詞語，這使得整個小說如同一幅印象派油畫，上面布滿了斑斕的色塊——這些色塊以其獨特的組合方式，使人在二維的小說文字中產(chǎn)生了三維的色彩空間感。

1.1 光影的明暗渲染

光是一種在人眼可視范圍內(nèi)的能引起明度感覺的電磁波。透過三棱鏡的白光可分解為紅、橙、黃、綠、青、藍、紫——從這個角度而言，光本身是一種獨特的復合色彩。光照射到不透明物體上產(chǎn)生陰影。光與影的距離塑造出三維的空間感，所以它們成為藝術家們表現(xiàn)深度的常用手法?！兜G色的月亮》便利用了光影明暗間所產(chǎn)生的距離感，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立體的敘事空間，事物在這樣的描述下產(chǎn)生了梯度層次感。如“月亮非常的亮，西斜的月光灑過陽臺，透過白紗窗簾照在沙發(fā)上。小白兔和大灰狼的黑影就突兀在沙發(fā)前”＼［1＼］（P78），作者先把視點拉至明度相對高的月亮，沿著光的防線，再將視點移到陽臺、白紗窗簾、沙發(fā)，由遠至近，最后落至小白兔和大灰狼身上，在沙發(fā)前形成了黑影——光與影在一層層的阻隔當中形成了梯度的關系，文字在這樣表述中完成了對環(huán)境的構建。又如“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線中，謝高似乎古怪地笑了一下”［1］（P115）、“她看到了沿路的燈，一盞一盞都飄拉著青藍色或者橙色的絲般的長光，把夜空裝飾得像北極光世界，去了兩盞又迎來了兩盞，迤邐的光束不住橫飄天際”［1］（P119）等。這些光與影的描述一般用于對環(huán)境的塑造，以達到造境立體化之效，使得作品呈現(xiàn)出多層次感，也給讀者帶來如臨畫境般的審美感受。

1.2 點彩技法

除了采用光影的明暗對比之外，小說還采用了多彩點綴的方法——如同繪畫中的“點彩”技法，以色點的排列與交錯的方式對事物塑形——從人與物的描繪上，小說都大量地使用了色彩詞，這讓整個小說繽紛多彩而具有靈動之韻，猶如一幅印象派油畫。如人名直接包含了色彩詞匯：“大灰狼”、“小白兔”；又如對物的描寫上有“淡綠色的月亮”、“冰綠色的細吊帶絲質(zhì)睡裙”、“紅緞繩”、“翡色窗布”、“有刀傷的棕色大沙發(fā)”、“鮮紅欲滴的大瓣玫瑰”、“白的肉、黑花的皮，還有棕色的調(diào)味醬、芫荽、青瓜什么的擺了一桌”等等；甚至在描繪人物心理感受時，須一瓜也采用了帶有色彩的事物：“芥子絕望地閉上眼睛。她的腦海中一片黃沙，荒涼無際?！保?］（P118）這當中便使用了“黃沙”、“大沙漠”來形容芥子的絕望。豐富的色彩使人物活靈活現(xiàn)，也刺激著讀者的想象，同時還塑造了小說鮮明的風格。

1.3 以物代色

小說終究與繪畫不同。繪畫是一種造型的視覺藝術，它以顏色的直接涂抹為作品塑形。小說則是通過符號對人腦的刺激，間接在人腦中產(chǎn)生藝術畫面。所以，除了直接在文中采用包含色彩的詞匯之外，小說在繪色上也有著自己獨特的方式——間接以顏色鮮明的事物代替直接的顏色描繪——以物代色法。這種方式常常采用比喻的修辭手法。《淡綠色的月亮》中也采用了這樣的繪色方式。如“扶?；ㄔ谒叺牧鴧蚕?，火一樣，一團一團的”［1］（P88），這里用“火”來替代了扶?；伾c形狀；又如“橋南像一個兩頭尖的大檸檬，她理著 板寸頭，金色的頭發(fā) ……”［1］（P82），“大檸檬”喻指橋南的“金色的頭發(fā)”。此類以物代色的手法還有“它不是石頭下面的東西，是激情的火苗啊，是燃燒的欲望”［1］（P82）、“她的全身，變成了干涸絕望的大沙漠”［1］（P119）等等。這種以物帶色的方法是文學藝術所獨有的，但它與繪畫的直描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形色兼具，使得所描指物栩栩如生。

2 色之功用

色彩雖是一種無物理重量的存在，但它對于有著心理活動的人來說，卻是舉足輕重的。在它穿過人的色彩接納器——眼睛后，便對人的心靈產(chǎn)生了影響，“從而使以感受性為其主要認識方式的主體活動者——對色彩產(chǎn)生了某種切實的心理感受。當這種初步的（對于一種少見的色彩的偶然巧遇）心理感受在色彩的反復作用下反復得到了印證，特別是引起了主體的經(jīng)驗性的某種聯(lián)想”＼［2＼］（P15），即色彩帶上了主觀色彩，它對于人而言，是一種表現(xiàn)的手段。在《淡綠色的月亮》中，色彩的表現(xiàn)功能尤其突出。

2.1 以色造境

“意境”是中國自古以來獨特的審美范疇，也是藝術家們孜孜追求的目標。色彩以其豐富的表現(xiàn)性而成為藝術造境的有效手段。《淡綠色的月亮》采用大量的色彩詞匯，持續(xù)不斷地用“色”來刺激讀者的想象力，為讀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淡雅醇美的“境”。如在描寫案發(fā)前的寧靜，須一瓜開篇寫道：“不是誰都能看到淡綠色的月亮的，它只是有的人在有的時候能夠看到”［1］（P1），“玄關正對著大客廳外的大落地床，陽臺上的風把翡色的窗簾一陣陣鼓起，白紗里子就從翡色窗布的側(cè)面，高高飛揚起來”［1］（P1），綠色是大多數(shù)植物的顏色，在視覺傳達中它給人以寧靜、清爽之感，象征著和平、生機與希望。而作為明度最高的白色，更是給人素雅、潔凈、輕快之感，象征著光明、和平與神圣，小說的開篇便“淡綠色”、“白色”明度較高的色彩營造了一種寧靜祥和的氛圍，但是在這樣看似和平的夜里發(fā)生了入室搶劫案——這產(chǎn)生了境與事構成的和平－騷亂、光明－黑暗的對立，審美感受的逆向反差產(chǎn)生了更大藝術張力。又如在芥子與橋北再度和好的晚上，“橋北載著芥子開往回家途中……她（芥子）看到了沿路的路燈，一盞盞都飄拉著青藍色或者橙色的絲般的長光，把夜空裝飾得像北極光世界，去了兩盞，迤邐的光束不住橫飄天際……”［1］（P118），燈光昏暗的橙色給人一種凝滯、暗淡的無力感，這是對橋北與芥子以悲劇收場的暗示與渲染。對色彩的表現(xiàn)性的運用，《淡綠色的月亮》在營造意境上獲得了不凡的收效。

2.2 融情于色

“色彩具有相當重要的人的主體意義和價值，是人的無形式的心理行為在物質(zhì)空間中的現(xiàn)實表述?！保?］（P13）色彩與人的經(jīng)歷發(fā)生共鳴時，就會影響著人的情緒，使人產(chǎn)生興奮、愉快、憂郁等情緒體驗，這是情感與色彩間相得益彰的表現(xiàn)。《淡綠色的月亮》中也巧妙地利用了情感與色彩之間可以產(chǎn)生共振的特點，用“紅色”表現(xiàn)芥子與橋北之間的愛?！敖冢瑯虮痹谕嬉环N花生粗細的紅緞繩。芥子叫它中國結，橋北不厭其煩地糾正說，叫愛結。”在可視光波中，不同波長的光能引起人不同的感覺。其中，紅色的波段是最長的，它刺激視覺系統(tǒng)，給人以迫近感和擴張感，所以，人們常用紅色來象征熱烈的情感。在小說中，紅色的緞繩作為芥子與橋北的性愛工具，不僅是激情的象征，也是她們愛的色彩外化。

2.3 色中敘事

文本中的色彩符號化，顯然已經(jīng)退去了對視覺的直接刺激，但這并不影響它保存在故事中的敘事功能。色彩以自身的鮮明性，反復呈現(xiàn)，貫穿于故事中，不斷地刺激和提醒著讀者故事的進程，于此，色彩承載了敘事功能，色彩的反復出現(xiàn)便是事件往前推動的特征，特別是在時間的模糊或缺席的情況下，它的這種推動的作用尤其明顯。在《淡綠色的月亮》中，承擔著推動敘事進程功能的色彩是“淡綠色”與“紅色”，即淡綠色的月亮和紅緞繩。綠色與紅色本是補色對比色的關系，在24色相環(huán)上，它們分別處于0°與180°的位置上——它們是色對比的極限，極富視覺沖擊力，但是也產(chǎn)生一種不協(xié)調(diào)、不安定之感。小說中便是以這兩種顏色的相互之間形成的張力關系參與并推動著故事的向前發(fā)展。在開篇的時候，芥子看見了淡綠色的月亮，也用紅色的緞繩與橋北發(fā)生性愛。但隨之而來的入室搶劫案在芥子的心上留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終于她到烘干的衣服里找到了愛結，并把它一節(jié)一節(jié)的剪碎了。而她和橋北的關系變得越來越緊張。直到芥子生日，她以為她與橋北又可重歸于好的時候，她到手工店重新買一根紅緞繩，那天晚上，她又再次看到了淡綠色的月亮。紅色在小說中的軌跡是：有——無——有；而淡綠色則是有——有，即重復涂抹。紅色與綠色的兩次結合出現(xiàn)，前一次是蘊含著不穩(wěn)定的因素，作為小說的鋪墊；后一次出現(xiàn)，則是將不和諧之感明朗化，昭示了他們的愛最終走向分離，就如同紅色與綠色，處于色環(huán)的兩端。于此，色彩也完成了它在暗示中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敘事功能。

3 色之意蘊

大量的色彩出現(xiàn)在《淡綠色的月亮》文中，除了在視覺上刺激讀者的想象外，它們還深藏著作者對人與生活的理性思考，即色彩所隱含的意蘊。

3.1 顏色掩蓋下的人性探討

“是的，‘淡綠色的月亮’不是一般的月亮。有時候，我相信我們的高尚、責任感、純真、友愛，甚至善良，都是相對的。不同的外在條件下，在人的內(nèi)心就有不同的闡釋。也就是說在不同的坐標點上，都是真實的，甚至是難以否定的。我因此感到人性的悲哀。這種東西寫出來很殘酷，可是，不經(jīng)過這種嚴酷的考驗，你怎么能見到深層的東西呢”＼［3＼］，須一瓜被訪問時如是說。由此觀之，“淡綠色”在作者筆下只不過是人主觀的色彩——它是對人心的映射，即在探尋著心理的差異性，而這種差異性的根本指向是潛意識驅(qū)逐下人的不同。弗洛伊德認為，本我是人最隱秘的部分，它深藏于人的潛意識中，遵照本能行事。不同的人，對于同一件事，在本能的驅(qū)動下，會做出不同的反應——作者其實是在心理的層面探討人性的不同。顏色于此，不過人性的差異性的區(qū)別性表述罷了。這就是作者在開頭與結尾重復闡釋的觀點：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能看到的淡綠色月亮。如芥子認為在敵人并不強大的情況下，橋北不應該如此“窩囊”，而是與劫匪拼搏；然而橋北卻從安全的角度出發(fā)，放棄抵抗，認為錢財乃身外之物而聽命于劫匪；又如芥子在未告知橋北的情況下打胎，因為擔心曾經(jīng)的吃藥拍片會讓孩子畸形、長腫瘤。而橋北卻認為芥子謀殺了他的兒子——這其實是芥子與橋北本能間的對話，也是作者要通過色彩所要揭露的深層含義：人性如月，月色迥然。

3.2 對生活的“真”色的探尋

色的母體是光，但當人們沿著顏色的軌跡尋求光的本質(zhì)，得到不過是一段又一段的不具物量形式的電磁波合體。小說中，須一瓜猶如將一束光照進現(xiàn)實，紅、橙、黃、綠、青、藍……小說的外表斑斑駁駁，光怪陸離——這恰如現(xiàn)實生活給人們的視覺印象，她在小說中試圖透過多彩的表象，探尋生活的“真”色。她曾說：“從概念上說，我的職業(yè)要求表述最新鮮的真實，生活的真實，社會的真實，我們置身其間的世界萬花筒一般的真實。這樣的真，采訪多了，看多了，就會感到在它們的表皮下、真皮下、皮下組織、肌肉下、骨頭下，甚至骨髓后面，還有一種真?！艺J為它們是更有價值的東西?！保埽?＼］（P5）所以，文中芥子對現(xiàn)實的追問亦是須一瓜的追問。芥子力圖了解案發(fā)當晚所發(fā)生的一切，向“真”發(fā)出探問，她質(zhì)問橋北、詢問謝高，然而，她仍無法獲知在她熟睡之時劫匪與橋北之間發(fā)生的一切。她陷入了這樣窮途追問中，仿若追尋著顏色的原型一般，但無論是橋北還是謝高給出的答案都如光般缺乏質(zhì)感，她最終陷入了一片虛無的絕望中，這也是不知是她的悲劇還是現(xiàn)實真相的脆弱之原因。這是作者通過芥子向探求生活的“真”發(fā)出信號，然而，當她滿臉嚴色的探尋生活“真”色時，卻發(fā)現(xiàn)生活卻是這樣的經(jīng)不起追問，迷人眼的亂象掩蓋下“真”色如此尷尬……

4 結語

色彩超越了作為單純的刺激視覺感官的客體存在，以其本身承載著豐富的信息量，躋身為文學領域中不可或缺的表現(xiàn)手段之一?！兜G色的月亮》正是抓住了色彩的表現(xiàn)性，在文中大放“色”彩，利用明暗截然的光與影、鮮明的點彩技法以及文學藝術中獨特的以物帶色的方法，創(chuàng)造出淡雅而靈動的意境，形象地表現(xiàn)出了人物的心理情感——色彩讓這篇小說呈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張力，同時也將人們的審美視野推至色彩背后的內(nèi)涵，即對心理差異性背后的人性與生活之“真”的探討，使得作品更發(fā)引人深思。

［1］須一瓜.淡綠色的月亮［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

［2］黃浩.文學色彩學［M］.延吉.延邊大學出版社，1990.

［3］劉煒茗，須一瓜.我希望小說像把手術刀［N］.南方都市報，2006－04－24.

［4］須一瓜.我在建造我所認識的世界［J］.小說選刊，2004，（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