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愛華
(新疆師范大學,新疆 烏魯木齊 830054)
歷來人們對《西游記》主旨的理解眾說紛紜,有勸學、談禪及講道等說法。正如清人譚獻在《復堂詞錄序》中所言:“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泵總€作者在寫作時,心中必然有一個潛在的敘述接受者。由于不同時代、不同民族讀者的語境差異,讀者與作者理想中的接受者必然存在距離,導致對文本理解產(chǎn)生不可避免的偏差。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作者的作品往往被打上所處時代的烙印?!段饔斡洝烦蓵趶U丞相而實行內(nèi)閣制的明朝,正是君權高度膨脹的時代。筆者從皇權主義思想入手,探討其對《西游記》思想內(nèi)容的影響。
佛教起源于古印度,大約于公元一世紀兩漢交替之時由西域逐漸傳入我國內(nèi)地。[1]在西方歷史文明中,王權和教權都曾處過主位,與西方宗教情況不同的是,在中國古代佛教的傳播卻與皇權統(tǒng)治緊密相關,曾有過“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輝煌,也曾有過“三武滅佛”的黯淡。不管是佛教的繁榮期還是衰落期,其地位都不能與皇權相提并論。
在中國,皇權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特別是經(jīng)過董仲舒對儒學的一番改造之后,其天人感應說,把天道和人事結合起來,天即為神,而君主則是“受命于天”,“承天意以從事”。(《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樣便使君主神圣化,君主便成了“天”在人間的最高代表。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皇權思想越來越根深蒂固。以《西游記》為例,故事講述唐僧西天取經(jīng)之事,理應為佛家事,佛家子弟在常人看來應該是最脫俗的,可文本中的玄奘法師西天取經(jīng)之行卻帶有濃重的皇權意識。試舉一例:
(太宗)當時在寺中問曰:“誰肯領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jīng)?”旁邊閃過法師,帝前施禮道:“貧僧不才,原效犬馬之勞,與陛下求取真經(jīng),祈保我王江山永固?!碧仆醮笙玻锨皩⒂址銎鸬溃骸胺◣煿鼙M此忠賢,不怕程途遙遠,跋涉山川,朕情愿與你拜為兄弟。”玄奘頓首謝恩。唐王果真十分賢德就去那寺里佛前,與玄奘拜了四拜,口稱“御弟圣僧”。玄奘感激不盡道:“陛下,貧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顧如此?我這一去,定要捐軀努力,直到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jīng),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彪S在佛前拈香,以此為誓。[2]
由此可見唐太宗求經(jīng)的目的不是宣傳佛義,而是想通過引入佛教使自己的江山永固。在中國,佛教是依附于皇權的。正如東晉時佛教領袖道安所說:“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保ā读焊呱畟鳌さ腊矀鳌罚┰诠糯袊鸾痰氖⑺ザ寂c政權統(tǒng)治者密切相關,這便在佛教傳播中讓眾多傳道者認識到“必賴圣君賢相相護持,方能流通天下”[3]。歷朝歷代的傳道士也都以此為準則,即便是小說中的教徒也不例外,如《封神演義》。唐僧取經(jīng)之故事雖為虛構,但反映了中國皇權的絕對權威。在中國封建社會里,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皇帝掌握了生殺大權,隨著唐太宗觀看《起居注》,皇帝的權力越來越大,即便有諫臣,但聽不聽最終還是取決于帝王。加之,封建統(tǒng)治下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生活方式,在一定條件下,也限制了世人的政治眼光。千百年來,無數(shù)次的農(nóng)民起義,往往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梢?,皇權思想已經(jīng)在中國的封建社會里根深蒂固。在中國,向來是思想依存于政治,為了能夠宣傳教義,不得不改變宗教的思想迎合當權者?!段饔斡洝分?,三藏法師作為一個僧人不能免俗也在情理之中,這也是為什么當我們讀到“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jīng),使我們法輪回轉(zhuǎn),愿圣主皇圖永固”[2]不覺奇怪的原因。時至今日,我們?nèi)曰蚨嗷蛏偈苓@種思想的影響。
中國古代社會,自秦以來,就屬于中央集權制的官本位社會組織模式。所謂官本位,即官、吏、僧、道、士、農(nóng)、工、商各個階層,以官為尊。[4]皇權地位的穩(wěn)固,就是靠著一層層的人際關系,推至最后,我們便可知道這背后最大的靠山竟是皇帝本人。我們讀《西游記》,最精彩、最令人回味的就是這一路西行中師徒四人是如何戰(zhàn)勝各路妖魔的。這其中,我們最熟悉的場景便是大多數(shù)有背景的妖精都被其天上的主人接走。如金角大王、銀角大王本為太上老君的燒火童子,最后被太上老君帶走;獅猁怪本為文殊菩薩養(yǎng)的獅子,最后被文殊帶走;九靈元圣本為太乙真人的坐騎九頭獅子,最后被太乙真人收走;玉兔精本為嫦娥之寵物,最后被其帶回月宮,等等,這些妖精最終都沒有性命之憂。而另一類沒有神仙做靠山的妖精卻不那么走運,如,白骨精、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七蜘蛛精等,由于沒有神仙做靠山,最終都是一命歸西。這些雖都是虛構之情節(jié),但也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折射,現(xiàn)實生活中正是有這種不平等現(xiàn)象,才會被作者反映到文本中,畢竟藝術虛構源于生活真實,而生活真實也往往能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原型啟示。這就反映出,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強大的人際關系足以成為一道免死金牌。妖精的死在作者看來并沒有一種揚善懲惡的快感,而是影射現(xiàn)實生活中的裙帶關系,并對這種不平等現(xiàn)象表示不滿。其實,不僅是作者所生活的時代,在中國古代任何一個時期,依靠人際關系而擺脫罪責的事例都不勝枚舉。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強烈的人身依附關系涵蓋面廣,包含社會的各個階層,貴族、士人、農(nóng)民、商人,甚至是和尚、道士。這樣的依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是皇權崇拜的社會價值觀念的體現(xiàn)。
“嘉靖、萬歷年間人周弘祖的《古今書刻》曾著錄‘魯府’和‘登州府’刊刻的《西游記》,明末盛于斯《休庵影語·西游記誤》稱幼時曾閱‘出自周邸’的抄本及刻本?!保?]由此,我們可知《西游記》大概成書于明朝的中后期。明朝自朱元璋開國起,在政治上極力強化君主獨裁,思想上大力倡導程朱理學,實行八股取士制度。然自南宋陸九淵首創(chuàng)心學,明朝中葉王學興盛之后,世人的思想得到了進一步的解放,社會上也出現(xiàn)了大量的世情小說。但思想的解放,并不能讓世人尋得新的出路,他們依舊受到皇權思想的鉗制,縱使有反抗,他們思想的高度也不足以讓他們掙脫皇權思想的樊籬。試分析歷來農(nóng)民起義,我們?nèi)钥梢钥闯鏊^的天命論和改朝換代思想,其實是受皇權主義等封建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如《西游記》中孫悟空最初之反抗,其實難以擺脫皇權思想的影響,他要的無非是“改朝換代”,質(zhì)疑玉皇大帝的地位合法性,而不是反抗皇權本身。觀其成書年代,在明朝中后期,思想解放,而社會制度卻不能與之相適應,這就會使一些世人在沒有出路的情況下內(nèi)心極度苦悶,他們深知這社會大環(huán)境的沉悶禁錮,卻找不到問題的癥結所在。這些表現(xiàn)到小說中,就讓小說染上了一種無奈,一種言不盡的悲劇色彩。屈從于社會不甘,反抗于體制無果。這種思想上的悖論,實為皇權主義影響下作者看不到出路的矛盾。
綜上所述,《西游記》實為一部悲劇性質(zhì)的小說。反抗體制的結果是融入體制成為體質(zhì)的既得利益者,取經(jīng)路上遇到的妖怪的生死遭遇無時無刻不提醒取經(jīng)四人,只有依附在裙帶關系之下,只有站對了隊伍才能存活下去。其結局,取經(jīng)大業(yè)順利完成,師徒四人皆名利雙收,看似圓滿,其實卻在人不察覺的情況下偷換了主題,由前七回突出的“反抗主題”轉(zhuǎn)入了“取經(jīng)神話的主題”。對于文本中的悟空來說,想改變現(xiàn)狀,卻無力回天,其實是面對現(xiàn)實強權的一種妥協(xié)。改變了其初衷,本是自己要奪皇位,卻最終成了皇權下的得力助手,結局愈是圓滿,愈顯其悲。作者寫作《西游記》的意圖是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批判,幻中帶實,反映了當時人們的無可奈何,尋求出路,卻無路可尋的惘然。而幻中有趣,其實為哭中帶笑,嘲諷而已。
[1]曾絢琦.論中國古代皇權統(tǒng)治下外來宗教的傳播[J].漳州師范學院學報,2007(3).
[2]吳承恩.西游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P158-P161.
[3]印光.印光集·凈土決疑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4]史仲文.文學經(jīng)典中的眾生之相[M].鄭州:大象出版,2008.P6.
[5]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P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