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謖
(天津商業(yè)大學,天津 300134)
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喬治·愛略特是一位思想深邃的女作家,對宗教、倫理、政治及社會問題乃至科學技術等都十分關注,被譽為“既有女性的柔腸又有男性的智慧”[1]。其長篇小說《米德爾馬契》被譽為“維多利亞時代小說中最精彩的歷史再現(xiàn)”[2]8,不僅因為它細節(jié)的生動性和歷史的實感,也因為小說中涉及了當時社會的諸多重大事件和社會生活的諸多側面,而且注入了作家對政治、經(jīng)濟、宗教等多方面的思考,“政治是她小說中的核心”[3]。其中,“正義”和“義務”是作者考慮的問題之一,這兩個詞語不時在小說中出現(xiàn),成為該小說的母題詞(motif)。正如Surridge所指出的: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是依靠男性的權威和女性的最高道德義務(highest moral duty)及對丈夫的忠誠所構建的。[4]63在小說中,作者揭示了當時社會非正義的狀況,敘述了各色人物曲折的生活歷程,尤其著力描述了幾個主要人物在義務感驅使下追求理想而又最終幻滅的人生。小說以藝術的方式表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義務感,然而,在不完美的社會條件下,“義務”并不能必然導致人生理想的實現(xiàn),當然,更不能導致正義。
愛略特在小說末尾總結了多蘿西婭一生中那些決定性的行為,這些行為并不像理想的那么美好,其原因在于“這是年輕而正直的精神在不完美的社會條件下掙扎的結果”[5]980。她認為:“在這個社會中,崇高的感情往往會采取錯誤的外表,偉大的信念也往往帶有幻想的面貌”[5]980,而以往先哲們的行為“所據(jù)以存在的社會條件,已一去不復返了”[5]980。這種“不完美的社會條件”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它的非正義性。正如羅爾斯所說,“現(xiàn)存的各種社會形態(tài)當然很少是在這個意義上組織良好的”[6]3。Seaman這樣概括了此前學者們對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不同看法:有的學者關注政治問題,如憲章派的失敗;有的學者則更多地關注維多利亞時期可怕的工廠制度和糟糕的公共健康與衛(wèi)生狀況。[7]而在一些人看來,“維多利亞時代”就是剝削工人階級和帝國主義罪惡的同義詞;還有一些人則把它看作是宗教虛偽和虐待孩童的時期。當然,也有人以欣賞和懷舊的心態(tài)去看待那個時代,認為它比大英帝國衰落的20世紀更有活力、繁忙和成就。[7]1但不管怎樣,19世紀的英國并不是那種“組織良好”并實現(xiàn)了公平正義的社會。對于大量的工人階級來說,更是沒有達到“公平與正義”。John Host就此指出,這種情況導致了訴求“正義與平等”(justice and equity)的社會主義運動在19世紀晚期的蓬勃興起。[8]
在小說《米德爾馬契》中,作者對倫敦之外的英國社會有一個大段的描述:
古老的外省社會也不能避免這種微妙的運動,它不僅經(jīng)歷過滄海桑田的變化,看到過當年才華橫溢的年輕名士終于淪落,只得守著蓬頭垢面的老婆和六個孩子,度過寒摻的晚年,一般的浮沉興衰也比比皆是,它們常常會改變社會交際的界限,引起人們對相互依存關系的新認識。有的人敗落了,有的人上升了,老百姓發(fā)了財,不再把貴族放在眼里,吹毛求疵的新貴代表地方當了議員;有的卷進了政治風潮,有的參加了宗教運動,也許最后仍會發(fā)現(xiàn),他們只是殊途而同歸。(p.114)
居民也變得五方雜處,各地的人都來了,有的帶來了驚人的新技術,有的顯示了防不勝防的狡猾伎倆。確實,在古老的英國,這類運動和混合并不少見,比之我們在更早的希羅多德的著作中看到的毫無遜色。(p.115)
作者對當時社會的評價是“庸俗猥瑣的社會風氣”(p.51),主人翁們發(fā)覺自己周圍都是“思想庸俗的人”(p.41)。在小說主人翁之一、醫(yī)生利德蓋特的眼中,“這是一個黑暗的時期”(p.175)。利德蓋特看到了醫(yī)界的諸多黑暗,到處是不學無術和偽善的庸醫(yī),“制造假藥”,“出售有害的藥水,謀取暴利”,“從藥劑師那兒抽取回扣”(p.176)。倫敦也不是凈土,所以“他要遠離倫敦勾心斗角、爭風吃醋、吹捧奉承的污濁氣氛”(p.174)。
作品對經(jīng)濟上的非正義狀況也有涉及,主要體現(xiàn)在佃戶們的居住條件上。女主人公多蘿西婭看到了佃戶們的住房如同“豬欄”,氣憤地說:“我覺得,要是人們用細麻繩編的鞭子把我們攆出漂亮的公館,這也并不過分——凡是讓佃戶住那種豬欄的人,都應該受到鞭打。那是些什么房子,我們都看到了。我們希望這些人替我們做工,愛戴我們,我們卻讓他們住那種屋子,其實,只要它們真正像屋子,適合人們居住,他們就會過得比我們更幸福?!?p.35)因此,她致力于改善佃戶們的居住條件:“現(xiàn)在我能做的,只是建造一些較好的住房——這當然也是應該做的。啊,我多么希望洛伊克的人民能獲得良好的居住條件!只要有時間,我得繪制大批的住房設計圖?!?p.32)當然,她沒有能力讓佃戶們免費住上好房子,他們是需要付租金的。詹姆士爵士認為:“那是白花錢,因此人們才不肯這么干。農(nóng)戶付的租金絕對抵銷不了這筆費用?!?p.34)為此,她只能向富人們求助。暗戀她的詹姆士爵士反應還算積極:“如果你肯讓我試試,我愿意實行你的計劃”,因為“這是值得做的”(p.34)。但她的丈夫“卡蘇朋先生顯然并不關心建造村民住房的事,一接觸到這個問題,他便講古代埃及人的居住條件如何貧苦簡陋,仿佛表示,對此不應要求過高”(p.37)。布萊恩·巴里曾經(jīng)這樣界定社會正義:“最正義的社會是這樣一個社會,在這個社會里,最不利的群體,無論它的構成如何,都生活在最高的水平上?!保?]280顯然,維多利亞時期佃戶們并沒有生活在這樣的水平上。羅爾斯在談到正義原則時指出:“我要堅持認為,處在原初狀態(tài)中的人們將選擇兩個相當不同的原則:第一個原則要求平等地分配基本的權利和義務,第二個原則則認為社會和經(jīng)濟的不平等(例如財富和權力的不平等)只要其結果能給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最少受惠的社會成員帶來補償利益,它們就是正義的?!保?]12所以,至少就這些佃戶們而言,這個社會不是正義的。
正義與社會結構有關。布萊恩·巴里指出:“社會正義是由一個社會的基本結構決定的,這個基本結構是一系列制度,這些制度創(chuàng)造、轉換和增強著在教育資格、處世能力、了解正當?shù)娜艘约捌渌揭幻嫠鶕碛小欣c不利條件,這些條件將導致經(jīng)濟、社會方面的成功與不成功。”[9]280社會結構首要的是它的階級或階層的結構,即,人的結構性劃分。在維多利亞時代,社會的高低貴賤之分依然十分嚴格,小說中的卡德瓦拉德太太相信:
出身高和出身低大不一樣,正如野味跟害蟲大不一樣。她從不因為一個人窮,就跟他斷絕往來;德布雷西家的人如果敗落到只能用瓦盆吃飯,在她眼里,這是值得大聲疾呼,一灑傷心之淚的,連他們那些貴族的劣跡,她也可以不聞不問。但是對出身低微的暴發(fā)戶,她卻深惡痛絕,因為他們的錢可能都是靠提高零售價格盤剝來的。.在教區(qū)長的轄區(qū)內(nèi),凡是不能用實物換取的一切,卡德瓦拉德太太都嫌價錢太貴,她認為,上帝當初創(chuàng)造世界時,這些買賣人絕不在他的計劃之內(nèi),連他們講話的聲音,她也覺得刺耳。(p.70)
文西太太和她女兒羅莎蒙德、兒子弗萊德之間的一段對話清楚地揭示了社會等級觀念是何等根深蒂固。
(文西太太)“你覺得他怎么樣?我想,他應該很有紳士氣派。據(jù)說,他是上等人家出身,他的親戚都是郡里有地位的人?!?/p>
“一點不錯”,弗萊德說,“在圣約翰學院,也有一個人姓利德碧特,錢多得花不了。我發(fā)現(xiàn),這人與他還是遠房兄弟。不過遠房兄弟也可能有窮有富,大不一樣?!?/p>
“但是不論貧富,總是大人家出身?!绷_莎蒙德說,口氣斬釘截鐵的,這說明她對這問題已考慮成熱。(p.121)
女主角多蘿西婭在丈夫去世后嫁給了一個素有好感的年輕人,可這個年輕人既無財富又無地位,于是她再次成為人們攻擊的對象。詹姆士爵士說:“多蘿西婭這樣一個女子,居然不惜降低身份嫁給他,我們也是有責任的”;“一個給丈夫的遺囑點了名的人,按理說,她不該再跟他見面……他會使她失去原來的身份,陷入貧困,可是他居然接受這種犧牲……何況他已成為眾矢之的,出身卑賤……我還相信他是一個沒有原則,輕薄膚淺的家伙。這就是我的看法。”(p.956)所以,公平是建立在財富基礎上的。文西太太說:“費瑟斯通先生的第一個妻子跟我的姊姊不同,沒有帶給他什么錢。在遺產(chǎn)問題上,對這兩家的子女自然不能平等看待?!?p.123)可見,財富不平等就不可能實現(xiàn)真正的社會平等與正義。
非正義現(xiàn)象在兩性關系中也體現(xiàn)得十分突出而深刻,“性別本身就是以不平等關系出現(xiàn)的”[10]7。巴里說:“基本的正義是平等?!保?]299而兩性之間千百年來一直存在著不平等,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自不例外。巴里認為:“只要家庭制度存在,公平機會的原則便只能不完全地執(zhí)行。自然能力發(fā)展的程度以及所達到的結果受到全部的社會條件和等級地位的影響。即使是努力和嘗試的意愿、以至于通常意義上的應得,其本身都依賴于幸福的家庭和社會環(huán)境。在實際上,保證同樣天賦的人們擁有同等的成功與教養(yǎng)的機會是不可能的。”[9]286-287事實上,直到 1870 年,英國議會才通過了一個法案,允許妻子掌握她們自己掙得的收入和財產(chǎn)。[4]105
小說《米德爾馬契》中顯露的兩性不平等,可以分別從兩性各自的角度考察。一方面,“在父權制形成的長期過程中,女性被訓練成安安靜靜、聽從男人的家庭主婦”[11];另一方面,女性自身也接受了這種不平等地位。
小說中男性對女性的歧視在精神生活領域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布魯克先生是一個好人,可他總是要把女性排除在知識領域之外。他譏笑“小姐們不懂得政治經(jīng)濟學”(p.16),“我不想跟一個女人討論政治”,因為“你們女人不是思想家”。就政治觀點而言,他認為“你們婦女總是反對獨立態(tài)度,但一個男人,他關心的只是真理,以及諸如此類的事”(p.63)。而且還因果顛倒,他認為“兒子聰明,母親當然也聰明”(p.52),而不是“母親聰明兒子也聰明”??傊伺c知識無緣,“我愛好知識,想了解一切,簡直超過分寸,走得太遠了。不過在女性方面,這還缺乏先例”(p.52)。因此,他教訓侄女多蘿西婭:“這正是適合女孩子干的——畫幾筆畫,唱幾支歌,以及諸如此類的玩意兒??墒悄闫闶裁唇ㄖD樣,你不懂?!?p.94)
在米德爾馬契的男人們眼中,女性只不過是男人的陪伴:“每位小姐都應該精通騎術,這樣她才可以陪伴丈夫一起出游”(p.23);甚或只是他們欣賞、把玩的對象:“我喜歡一個女人多少隨俗一些,這樣才討人喜歡。一個女孩子應該穿得華麗一些,帶些脂粉氣。男人喜歡她們爭妍斗勝,賣弄風情。他越是無法招架,越覺得有趣”,這才“符合她們的目的,因為上帝就是這樣創(chuàng)造她們的”(p.106)。即使是多蘿西婭,她在卡蘇朋眼里也只是一個學生、被保護者和有待訓練的助手。他在寫給多蘿西婭的求婚信中明確說道:“如果蒙您接受我作您的丈夫,成為您的幸福的人間保護者,我將認為,這是上夭賜予我的最大的歡樂。作為交換,我至少可以把我至今從未動用過的感情,把我忠誠的一生奉獻給您?!?p.50)事實上,卡蘇朋并沒有把多蘿西婭放在平等的地位上,敘述人評價道:“他是他自己的天地的中心”,“他往往認為別人都是上天為他安排的”(p.101)。他要求多蘿西婭的只是她的自我犧牲。他明白無誤地向她表明:“女性的巨大魅力,在于她們具有強烈的自我犧牲的精神力量,正因為這樣,我們覺得她們可以做我們的伴侶,使生活變得更加完美。”(p.57)因此,他這樣要求自己的妻子:“我希望你成為一個盡可能完美的女子,在生活的一切方面無不如此。當然,如果你能抄寫希臘文,這對我是大有用處的,但要做到這點,最好先讀一些書?!?p.74-75)不過,政治、經(jīng)濟、哲學等等是不屬于女性學習的范圍的,多蘿西婭“想懂得拉丁文和希臘文,實在完全是為她未來的丈夫著想。那些男性的知識領域,在她看來是一個高臺,登上這個高臺,一切真理便可一目了然”(p.75)??梢?,真正的知識領域基本上是專屬于男性的。一個女子如果在政治、經(jīng)濟等方面想要有自己的主見,那可是危險的事,“這樣一個妻子,說不定哪一天早晨,她會突然把你叫醒,提出一個使用她的收入的新計劃,這個計劃不僅與政治經(jīng)濟學背道而馳,而且會剝奪你的駿馬雕鞍,那么一個男子在甘冒風險,與她結為終身伴侶之前,自然要三思了。婦女有些想入非非的見解是難免的,但為了保障社會和家庭生活的安全,這些主張自然不宜當真實行。”(p.7)所以,女性應該是這樣:“一位篤信基督教的大家閨秀,可以在鄉(xiāng)村的善舉中找到自己的生活理想,保護貧寒的教士,誦讀《圣經(jīng)賢女懿德錄》,探究舊約時代的撒拉,新約時代的多加的內(nèi)心體驗,在深閨中一面繡花,一面不忘靈魂的得救——她知道她得出嫁,但她希望她的夫君即使不象她一樣嚴格,忘乎一切,沉浸在宗教信仰中,至少也是迷途知返,可以立登善界的?!?p.31)
女性自身也接受了這種不平等地位。多蘿西婭盡管有自己的一些“主見”,也經(jīng)常特立獨行,但在兩性關系上卻是一個典型的男權傳統(tǒng)的順從者。她考慮的婚姻伴侶不是一個平等的伙伴而是一個導師,“對她加以教導和指正”(p.37):“她所向往的是那種婚姻,它能夠幫助她,讓她擺脫年幼無知的困境,自覺自愿地接受指導,走上莊嚴祟高的遣路”,“這樣,我就能學到一切”,“我的責任是學習”(p.31-32)。她認為:“真正幸福的婚姻,必須是你的丈夫帶有一些父親的性質,可以指導你的一切,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教你希伯來文?!?p.8)所以,19歲的她嫁給了比她“至少大了二十七歲”(p.46)的教士卡蘇朋,并且一度“把他當天神一樣崇拜”(p.108),渴望能夠參與卡蘇朋撰寫《世界神話索引大全》的偉大設想,“協(xié)助這項工作,哪怕做不成一盞給人照明的燈,做個燈座也是多好啊!”(p.18)“生活在她所崇敬的心靈旁邊,不斷靠它的光芒照亮自己”(p.50)。敘述人這樣評價說:“多蘿西婭顯得象孩子一般天真,但是根據(jù)某些人的看法,這便是愚蠢……就是她讓自己匍伏在卡蘇朋先生的腳下……仿佛他是一位新教的教皇。她一點也不指望卡蘇朋先生問問自己,他是不是配得上她,只是憂慮重重地問自己,她怎樣才能配得上卡蘇朋先生?!?p.58)
多蘿西婭向往那些“男性的知識領域”,“她瞧不起家庭音樂和女性的美術才能”。敘述人對此評說道:“這是無可厚非的,因為在那個蒙昧無知的時期,它們無非是一些不入耳的叮咚聲和不象樣的水彩畫罷了?!?p.76)可以說,這實際上也是愛略特自己的看法。作為一個知識型的作家,她自然向往那些“男性的知識領域”,只不過,她不知不覺間成了男權主義的“同謀”。
另一個人物文西太太也告誡自己的女兒:“一個女人應該學會容忍,不要計較那些小事,你總有一天也要出嫁的。”(p.118)文西太太可謂洞悉世情,她一語道破了支配婚姻的金錢關系:“一個男子娶的實際是妻子的親戚”(p.123),也就是配偶的家庭背景和經(jīng)濟狀況。詹姆士爵士在考慮向多蘿西婭求婚時,也沒有排除經(jīng)濟因素,他認為:“從財產(chǎn)上看,她也具備當此重任的資格?!?p.22)
羅爾斯認為:“正義觀的特定作用就是指定基本的權利和義務,決定恰當?shù)姆峙浞蓊~?!保?]4愛略特曾提到引導人們向上的三種力量:“上帝”、“靈魂不朽”和“義務”。她說:“第一項令人無法想象,第二項令人無法相信,第三項的召喚是絕對的、不可違抗的?!痹谄毡榈幕脺缗c挫敗的世界里,認識自己和“盡義務”使人可以擺脫“道德的愚昧”,給予人生以新的意義。[2]8小說《米德爾馬契》中,“義務”是一個重要的主題。朱虹在為《米德爾馬契》中文譯本所作的序言中指出:“思想敏捷的愛咯特在思想上超過了從正統(tǒng)宗教觀到福音派到無神論乃至不可知論的全過程,最終以‘義務’的召喚作為自己思想歷程的終點?!保?]20-21她“以人類代替上帝、以愛與同情代替信仰、取消超驗成分、推崇自然、以理智服從心靈、以思想服從感情——所有這一切都在她作品和書信中應有盡有”。而這一切的最高概括便是喬治·愛略特所倡導的“盡義務”。[2]22其實,愛略特在小說中涉及的并不僅僅是“以人類代替上帝、以愛與同情代替信仰”的那種世俗的義務。用卡蘇朋的話來說,就是“不同的地位有不同的義務”(p.93)。概括起來,小說主要涉及了三種“義務”,即以多蘿西婭為代表的宗教義務、以利德蓋特為代表的社會義務和以布爾斯特羅德太太為代表的家庭義務。
多蘿西婭的義務觀是宗教性的。她很有愛心,認為:“把錢花在研究耕作方法上,使大家賴以生存的土地得到充分利用,總比單純養(yǎng)狗養(yǎng)馬,在這些土地上奔走取樂好一些。為了眾人的利益進行實驗,哪怕會使自己窮一些,這終究不是壞事?!?p.16)在婚姻問題上,她認為:“結婚就是要承擔更高的義務。我從沒把它僅僅看作個人的安樂問題。”(p.47)但她的愛心或者“義務感”從何而來呢?休謨說過:“人性中如果原來不賦有一種具有推動作用的、能夠產(chǎn)生某種行為的情感或動機,那么沒有人可以把那種行為當作義務來要求我們。這個動機不能是義務感。義務感以先在的一種義務為前提;而且一種行為如果不是被任何自然的情感所要求的,它也不能被任何自然的義務所要求。”[12多蘿西婭的“先在的義務”是她的宗教信仰?!八X得,從基督教角度來看,人類的命運已千鈞一發(fā),在這個時候,女人還要為時裝操心,這無異是瘋子的行徑。精神生活是涉及永生的大問題,在她看來,對嵌心花邊和提花圖案服飾的濃厚興趣,是怎么也無法與它協(xié)調(diào)的。她的頭腦偏重推理,天然渴望對這個世界獲得某種崇高的觀念,而蒂普頓教區(qū)的狀況,以及她個人在那兒的行為準則,不言而喻,都應該符合這個觀念。她醉心于偏激和偉大,任何事物,凡是她認為具備這些特點的,都是她奮力追求的目標?!?p.4-5)不難看出,她的義務觀是宗教性的。她認為:“那種使自己與完美的神化為一體的宗教體驗,是最重要的,教會的儀式和信條只有次要的意義,這是她特別重視的一個問題?!?p.26)“她向往絕對的正義,要求它主宰她的心靈,指導她迷惘的意志?!?p.924)
利德蓋特追求的是社會義務。作為一個醫(yī)生,他很有抱負,不愿隨波逐流,“志向高尚,富有同情心”。敘述人這樣評價他:“在一個如此文雅,如此抱負不凡,對社會義務具有如此豁達大度、不同尋常的觀點的人身上,怎么還有平庸的藏身之處呢?”(p.180)利德蓋特選擇醫(yī)生這一職業(yè),是因為這個職業(yè)“可以滿足人的正義感,鞭策他去清除它的金錢色彩和其他騙局,掌握真正的、雖然不一定必要的學識?!睘榇?,他“反對把內(nèi)外科割裂的不合理措施,這不僅符合他科學研究的利益,也是為了社會的進步;他要遠離倫敦勾心斗角、爭風吃醋、吹捧奉承的污濁氣氛,像詹納那樣,完全靠自己的成就贏得名譽,不論它來得如何緩慢”(p.174)。
利德蓋特的抱負最終落空了,他遭到一些人的攻擊,說他接受賄賂,而且他也無法滿足妻子的生活追求。盡管多蘿西婭安慰他說人們“對你是不公正的”(p.896),并且鼓勵他,他會在每一顆公正的心靈中恢復清白名聲(p.899);總有一天他“仍然能贏得巨大的聲譽”。但是,迫于精神和經(jīng)濟的壓力,他只得做出退讓:“我只得像別人那么做,考慮怎樣迎合社會,增加收入,在人口眾多的倫敦尋找一條出路,讓自己生存下去?!?p.900)
至于布爾斯特羅德太太,朱虹認為“盡義務”的理想光輝在她身上得到了意外體現(xiàn)。[2]19她是一個典型的“家庭護理員”(carer),這是長期以來兒童教育、廣告、禮儀、宗教等等的熏陶浸染給女性派定的角色。[10]8她在丈夫出事以后,感到“羞慚難當,無地自容”(p.879);她覺得:“她的思想受到了傷害,她的生命遭到了摧殘”,她的哥哥也為她難過,甚至認為:“你還不如終生不出嫁的好 ?!?p.880)但是,“忠貞”已經(jīng)根植于她心中,“當他榮華富貴的時候,她跟他在一起,度過了將近半輩子的生活,他也一貫對她關心體貼,現(xiàn)在懲罰降臨到了他的身上,她覺得她沒有理由拋棄他”。于是,她勇敢地“開始新的生活,迎著羞辱前進。她摘下了她所有的首飾,穿上了樸素的黑外衣,她不再戴富麗豪華的帽子,頭發(fā)上也沒有大蝴蝶結,只是把頭發(fā)梳直,讓它露在一頂尋常的帽子下面,這一切使她突然變得象一個早期的循道派教徒”(p.881)。
從以上三個主要人物的性格和命運來看,雖然他們都是正面的人物,但他們都經(jīng)歷了理想的幻滅?!盎脺纭奔仁切≌f主題之一,也是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推動力。利德蓋特雖然“輪流在倫敦和大陸的溫泉療養(yǎng)地開業(yè)”,有了財富,給他太太“提供了一只鮮花盛開、金碧輝煌的籠子”——這正是他太太希望的,“但他始終認為他的一生是失敗的,他沒有實現(xiàn)他當初的抱負”(p.976),并且50歲時就過早地死于白喉病。小說第76章中多蘿西婭在和利德蓋特談到信仰時說,“我一直在考慮這點,我覺得,向往偉大的目標,企圖達到它,可是仍以失敗告終,這是最大的不幸”(p.986)。至于多蘿西婭,她的兩次婚姻都不能說是完美的,“這已成為米德爾馬契的共同觀念,人們向年輕一代談起她的時候,總說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嫁了一個體弱多病,可以做她父親的老教士,在他死后過了一年多一些,她又放棄財產(chǎn),嫁給了他的表侄,一個年輕得可以做他兒子的人,而且沒有產(chǎn)業(yè),出身也不好。那些從沒見過多蘿西婭的人,通??傉J為,她不可能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否則她不會嫁給前者,也不會嫁給后者”(p.980)。作者在小說“尾聲”部分明確揭示了“幻滅”的原因:“這是年輕而正直的精神在不完美的社會條件下掙扎的結果?!?p.980)這表明,以“盡義務”來改造社會是不現(xiàn)實的,甚至以此改善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也是不現(xiàn)實的,它最多能夠使自己獲得某種精神上的解脫,因為他們的“義務”其實都是某種忍受與退讓,或者,最終都以忍受與退讓而結束。
朱虹認為:“喬治·愛略特所倡導的‘義務’歸根結蒂是十九世紀下半葉英國社會普遍的信仰危機的一種反映。”[2]21事物總是矛盾的: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充斥著虛偽道德氣息,“被稱之為維多利亞主義那一套感傷的假仁假義”。另一方面,科學的發(fā)展與教會內(nèi)部的論戰(zhàn)又沖擊了國教的統(tǒng)治,打破了維多利亞主義的表面統(tǒng)一與繁榮?!保?]21筆者認為,朱虹對小說歷史—文化背景的把握是準確的,但是愛略特是否在小說中倡導義務,卻值得商榷。小說中,幾個試圖踐行義務的主要人物,其命運并不順利,倒是那些沒有刻意去考慮義務問題的人,那些看來平庸的人,反而過得比較順利、安穩(wěn),因為他們注重現(xiàn)實,有正確的判斷力。比如弗萊德·文西和瑪麗·高思,作者特地在“尾聲”中不惜筆墨交待了他們的結局:“這兩個人沒有遭到這種失敗,卻獲得了牢固的共同幸?!?p.973)。弗萊德成了知名人物,一個大家公認的有理論和實踐經(jīng)驗的農(nóng)業(yè)家,妻子瑪麗也為她的孩子們寫了本小書,他們生了三個孩子——唯一不盡人意的是沒有生育一個女孩——他們上學以后成績都是名列前茅??梢钥闯觯蕴夭]有刻意倡導某種義務觀,她只不過盡可能客觀地展示當時的生活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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