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輝

(西華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四川 南充 637009)

古代的散文很早就有了文體分類，但是又因為它數(shù)量多，描寫內(nèi)容繁雜，使得文體分類比較困難。序是古代文體之一，相比于其他文體它出現(xiàn)的時間晚，文體形式成熟被明確地歸入文體分類的時間也晚。但這絲毫不能影響“序”在文學(xué)史上的價值。

關(guān)于序的緣起，眾說不一。近來研究傾向于“序的正式出現(xiàn)大約始于漢代”的說法，被納入了應(yīng)用文的范疇。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稱其作用有二，“一曰議論，二曰敘事”，即按次第敘說事或理，故《文心雕龍·論說》云:“序者，次事?！弊畛醯男蛭?，就是對書、文等著述進行說明的文字，即所謂序跋之文。如《毛詩序》，司馬遷的《太史公自序》，班固《漢書》中的《敘傳》等。

魏晉南北朝是序文創(chuàng)作的重要時期。在這一時期，序文由著述的附庸?jié)u成獨立的文章。文人們開始有意識地進行詩賦序創(chuàng)作，并開始表達自己的文學(xué)觀念、審美追求，一些優(yōu)秀序文，漸由某部著作或某一詩文短小的說明性文字發(fā)展為具備了相當藝術(shù)性的文學(xué)作品。雖然這一時期序文寫作數(shù)量并不繁盛，但是序的寫作形式明顯趨向成熟:序內(nèi)容的豐富，他序、自序、詩集序。表現(xiàn)手法也多樣化，功能與意義逐漸變得擴大化等等。還出現(xiàn)了不少長篇的詩文序，形式優(yōu)美，堪稱散文中的精品，如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等。

陶淵明是魏晉時期詩人中獨樹一幟的奇葩。陶詩文序也是少見的精品。其序長則二三百字，漫漫洋洋卻深情流露，如《游斜川》序:“辛酉正月五日，天氣澄和風(fēng)物閑美。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臨長流，望曾城，魴鯉躍鱗于將夕，水鷗乘和以翻飛。彼南阜者，名實舊矣，不復(fù)乃為嗟嘆。若夫曾城，傍無依接，獨秀中臯，遙想靈山，有愛嘉名。欣對不足，率共賦詩。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紀鄉(xiāng)里，以紀其時日?！倍虅t數(shù)十字，短小精悍、自然直白，如《讀史述九章并序》:“余讀史記有所感而述之。”《贈羊長史并序》:“左軍羊長史，銜使秦川，作此與之?！逼湓娢男虻乃枷肱c內(nèi)容，或許能從另一個角度打開陶淵明研究的新思路。

據(jù)統(tǒng)計，其詩文序有《讀史述九章并序》《停云并序》《時運并序》《榮木并序》《與殷晉安別并序》《贈長沙公并序》《形影神并序》《贈羊長史并序》《飲酒二十首并序》《九日閑居并序》《游斜川并序》《答龐參軍并序》(兩篇)《有會而作并序》。逯欽立先生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收陶淵明詩序12篇，除了上述統(tǒng)計的重復(fù)篇章，還有《桃花源詩記》《歸去來兮辭并序》被先生歸入詩類。還有學(xué)者將《扇上畫贊》題下標明“荷蓧丈人”等古代隱士的姓名，也歸入陶詩序(筆者認為，這樣的形式也具備了序?qū)ёx、說明的作用，故歸為詩序)，加上兩篇《閑情賦》《感士不遇賦》賦文序，共計19篇，是魏晉時期詩文序?qū)懽鬏^多的作家。

他的詩文序可以分為這樣幾類:一、酬唱贈答。有《贈長沙公并序》《答龐參軍并序》(兩篇)《與殷晉安別并序》《贈羊長史并序》。這種序文依附于贈詩，往往以贈人為標題，序文承擔著交代創(chuàng)作背景、創(chuàng)作動機、奠定詩歌情感基調(diào)的任務(wù)。這種序文延至唐代形成贈序之體，篇幅出現(xiàn)了能夠脫離詩作的長篇大論。陶淵明的贈詩序，不僅提供了陶淵明的生活背景、社交情況，我們還看到了他與朋友深厚的情誼，這些對陶淵明研究起著輔助作用。這一類詩序集中于兩方面:一是以對方遷官、徙職、征調(diào)上任之因而贈詩作序，如《答龐參軍(一)》序文:“龐為衛(wèi)軍參軍，從江陵使上都，過潯陽見贈?！薄杜c殷晉安別并序》:“殷先作晉安南府長史掾，因居潯陽，后作太尉參軍，移家東下，作此以贈?！薄顿浹蜷L史并序》:“左軍羊長史，銜使秦川，作此與之。”二是于贈別之際，多訴安慰、奉勸之懷，以表相思懷念之款，暗示雙方情誼之深，亦作為對詩歌主旨的補足。如《贈長沙公》序:“余與長沙公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昭穆既遠，以為路人。經(jīng)過潯陽，臨別贈此?！薄洞瘕媴④?二)》序:“三復(fù)來貺，欲罷不能。自爾鄰曲，冬春再交，款然良對，忽成舊游。俗諺云:數(shù)面成親舊。況情過此者乎?人事好乖，便當語離。楊公所嘆，豈惟常悲。吾抱疾多年，不復(fù)為文，本既不豐，復(fù)老病繼之。輒依周禮往復(fù)之義，且為別后相思之資?！庇袑W(xué)者這樣評價陶淵明的贈詩序:“送行贈詩，吐款之入懷入微;殷殷屬望，仍依依不舍，一片忠厚篤實相思之情溢于言表。陶淵明交情之和善，心懷之坦誠，人格之高尚，令人起敬矣?！雹贉厝昴茉凇短赵妳R評》中深情地稱道:“序中起數(shù)語，何等纏綿，令人神往。至其與人款接，往往于贈答之什，自有一種深摯不可忘處，此古人所以不可企及也?！雹?/p>

第二類，抒情詠懷。這一類序文是陶詩序的主要類型，如《停云》《九日閑居》《形影神》《有會而作》《飲酒》等序文，其中《飲酒二十篇并序》是惟一的組詩序。無論是單篇還是組詩序，呈現(xiàn)詩序合一的趨勢。它們已然成為陶淵明詩歌的最重要組成部分。形式上，表現(xiàn)自由、短小清雋。如《九日閑居并序》:“余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辗湃A，寄懷于言?！眱?nèi)容上，與詩文內(nèi)容緊密相連，是解讀詩歌的“詩眼”，多是魏晉時期的內(nèi)心的憂患之情抒發(fā)。再如《飲酒二十首并序》:“顧影獨盡，忽焉復(fù)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比~嘉瑩先生認為:“這個序文對以后詩歌的了解有很重要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窺見陶淵明寫這組詩的思想背景與真正動機?！蔽娜伺c酒、酒與言志寄懷歷來又有密切關(guān)系。蕭統(tǒng)曾說《飲酒》組詩屬“寄酒為跡”，從序文來看，不僅吐露出了賦詩時寂寞寥落的心境，而且也說明為什么這二十首詩統(tǒng)稱命題為《飲酒》。到了陶淵明，他把酒和詩打成一片，融為一體，酒詩情化了，所以命題的寓意是深刻的。從序文中，我們可以知道《飲酒》組詩是同一時期之作，但非一時一地完成，所以去考證組詩的寫作時間為詩作排列順序是沒有意義的。

魏晉詩多悲歌，詩歌常常充斥著哀嘆之音，是一個生命色彩強烈的時代。其序文一開始就奠定了感傷的基調(diào)。如陸機《嘆逝賦序》云:“昔每聞長老追計乎生同時親故，或凋落已盡，或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面懿親戚屬，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涂，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盡。以是思哀，哀可知矣!乃作?！碧赵娦蛭囊灿性S多生命憂患之感，即使是哀嘆，也是“哀而不傷”。如《答龐參軍》序云:“三復(fù)來貺，欲罷不能。自爾鄰曲，冬春再交，款然良對，忽成舊游。俗諺云:數(shù)面成親舊。況情過此者乎?人事好乖，便當語離。楊公所嘆，豈惟常悲。吾抱疾多年，不復(fù)為文，本既不豐，復(fù)老病繼之。輒依周禮往復(fù)之義，且為別后相思之資?！薄陡惺坎挥鲑x》序曰:“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盡。”這些序文有著憂愁與不平之氣，但是因為陶淵明平和的內(nèi)心世界，使得這些詩文呈現(xiàn)一種自然寧靜，“哀而不傷”的感情基調(diào)。

魏晉人非常敏感，他們在詩賦序中不時流露出對時光荏苒、生命消逝的永恒感傷。其三首模仿《詩經(jīng)》之作:《停云》《時運》《榮木》，用四言體，以詩首句前兩字為題(也有學(xué)者認為“序”才是詩的題目)。其序文也是很有特色的，雅致短小，數(shù)語點明全篇的宗旨，《停云》序曰:“停云，思親友也。樽湛新醪，圍列初榮，怨言不從，嘆息彌襟?！薄稌r運》序曰:“時運，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影獨游，欣慨交心。”《榮木》序曰:“榮木，念將老也。日月推遷，已復(fù)九夏，總角聞道，白首無成?！?/p>

第三類，有所感而發(fā)。一是山水自然，會心有感。山水已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屢借山水，以化其郁結(jié)”成為晉代詩人遠離塵囂、寄情高遠的內(nèi)心世界的棲居之所?！队涡贝ú⑿颉贰芭R長流，望曾城，魴鯉躍鱗于將夕，水鷗乘和以翻飛。彼南阜者，名實舊矣，不復(fù)乃為嗟嘆。若夫曾城，傍無依接，獨秀中臯，遙想靈山，有愛嘉名。欣對不足，率共賦詩。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紀鄉(xiāng)里，以紀其時日”，寓目山水，會心詩情，在自然中獲得生命的感悟——自然與人就這樣被聯(lián)系起來，而且成為文學(xué)永恒的主題。《桃花源記》更是虛構(gòu)了一個存在于大自然中的“烏托邦”，寄托著詩人的理想世界。這些序文，形式自由文筆優(yōu)美溫婉，它們既是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是這一時期散文創(chuàng)作的趨勢，山水文學(xué)的興起為南北朝山水小品文的發(fā)展打開了有益的局面。這對于探討陶淵明詩文及其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多樣性又展示了一個新的審美視角。

二是人事之感?！堕e情賦》序曰:“初張衡作《定情賦》……檢逸辭而宗淡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鄨@閭多暇，復(fù)染翰為之?！薄陡惺坎挥鲑x》序曰:“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賦》，司馬子長又為之……夫?qū)н_意氣，其惟文乎!撫卷躊躇，遂感而賦之?！备杏谑露l(fā)，一方面幫助我們了解詩人表露心懷的真實之情，可以幫我們了解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觀念、文學(xué)主張以及當時的文學(xué)思潮。如《閑情賦》序傳達了詩人“檢逸辭而宗淡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的文學(xué)主張。再如《形影神并序》:“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辯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笨甲C其寫作緣由，是針對當時僧人慧遠提出的“形盡神不滅”論而發(fā)，分形贈影、影答神、神逝三篇，表達了詩人唯物的生命觀。

另一方面有助于解讀正文，佐證及?？痹娢牡膬r值。如《歸去來兮辭》:“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痹S多研究者認為陶淵明辭任彭澤縣令是因為“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但是序文中說的很清楚:“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睆闹锌芍?，陶淵明為官是比較順利的，并沒有和上級發(fā)生矛盾沖突，陶淵明的形象貴在不矯飾，他的詩作《乞食》，毫不掩飾地講述自己生活困頓的窘境。蘇東坡曾這樣評價:“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比绻麨榱颂嵘諟Y明的人格魅力，而把他強制地依附于道德故事，顯然違背了詩人的形象。

陶淵明的詩賦序呈現(xiàn)的是他已經(jīng)定型了的文學(xué)風(fēng)格，沖淡自然，很少對文學(xué)形式的美感追求，也迥異于當時“尚麗”的文學(xué)思潮。魯迅先生在關(guān)于陶淵明的研究中這樣說道:“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所以，陶淵明的序文研究不能忽視。

注:

①陳春平.陶淵明詩文“序”綜論.康定民族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學(xué)報，2008，第五期。

②溫汝能.陶詩匯評(卷二).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P106.

[1]逯欽立.陶淵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葉嘉瑩.葉嘉瑩說陶淵明飲酒及擬古詩[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