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淑君
(集美大學 文學院, 福建 廈門 361000)
20世紀20年代,英國哲學家羅素到中國講學,從此與中國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他通過自己的親身體驗、人文關懷以及深刻的思考,描繪出了他眼中的中國形象,其中既有由衷的贊賞和褒揚,又有誠懇的批評和建議。羅素眼中的中國形象,既沒有“烏托邦化”的狂熱,也沒有“意識形態(tài)化”的仇恨,而是帶著一種有褒有貶、平和而親善的態(tài)度。這和現(xiàn)代西方對中國形象表述的兩個極端化趨向是完全不同的。本文旨在分析羅素是在怎樣的思維模式下來看待中國的,是什么觀念使得他眼中的中國形象和西方主流話語體系下的中國形象表述存在如此之差異。
現(xiàn)代性西方的中國形象在其“進步大敘事”、“自由大敘事”、“文明大敘事”中被表述為“停滯的”、“專制的”、“野蠻的”。[1]9這三種表述從歷史概念、政治概念以及人類學概念的角度對中國形象進行了全面的否定。黑格爾把中國作為東方的典型納入他的哲學體系中并作為人類歷史發(fā)展的起點,把東方作為起點只是他建立理論的需要,事實上,他是把東方排除在歷史之外的,因為他認為東方社會數(shù)千年來是停滯的狀態(tài),是從一種毀滅走向另一種毀滅的簡單循環(huán),不能夠納入到人類歷史即西方歷史的發(fā)展中來。“專制的中國”,主要是就其專制的政治制度及在此制度下國民性的愚昧、軟弱而言的;而“野蠻的中國”則又就其制度、文化、國民性各個角度再一次進行了全面否定。西方的中國形象,是由一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表述出來的,是西方現(xiàn)代性建構(gòu)的需要。這就是啟蒙運動后期以來,西方現(xiàn)代性建構(gòu)下的西方主流的中國形象。
然而,隨著西方現(xiàn)代性最終完成,并在工業(yè)文明以及兩次世界大戰(zhàn)背景下逐漸出現(xiàn)危機的情況下,很多西方學者開始反思自身的文明。在過去的一千多年的時間里,西方人將“東方世界”和“東方人”作為“他者”,曾在“烏托邦化他者”中顛覆了自身,也曾在“意識形態(tài)化他者”中維護了自身。保爾·利科在“想象理論”中就曾論述:烏托邦本質(zhì)上是質(zhì)疑現(xiàn)實的,而意識形態(tài)恰要維護和保存現(xiàn)實。[2]33在這兩種極端的文明觀激戰(zhàn)過后,有不少學者開始走“中間道路”,他們逐漸意識到,每個文明都有其自身的獨立性和優(yōu)越性,盡管各種文明之間在短期內(nèi)無法互相理解,但是應該認識到一點:各個文明沒有優(yōu)劣之分。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曾經(jīng)提出“文化有機體”的概念,認為每一種文明都將經(jīng)歷產(chǎn)生、發(fā)展、衰落、消亡的過程,由此,他寫下《西方的衰落》一書。斯賓格勒說西方的衰落其實是對西方文明發(fā)展高度的一種優(yōu)越感,但是根據(jù)他的“有機體”理論,他也預言了西方正在走向衰落,這是一種不可阻擋的趨勢,是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他認為在看待各種文明的時候應該有一種“超然的意志”,即在看待歷史的整個圖像時,不因個人的欲望或恐懼而認為某個時段優(yōu)于另外一個時段、某一文明優(yōu)于另一文明,這種“超然的意志”能使“人們從一個極其遙遠的距離去認識到人的全部事實,去看待個別的文化,包括自身的文化在內(nèi),如同一個人沿著遙遠的地平線掃視延綿的山峰一樣。”[3]91盡管這些學者開始理性、中立地去看待世界的各個文明,但仍然避免不了由于自身文明的興盛和衰落而產(chǎn)生的欲望和恐懼,將“他者”文明作為自身文明的一種“文化鏡像”。
羅素作為思想敏銳而具有前瞻性的西方哲學家,對中國形象的表述也是在西方文明危機四伏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羅素認為中國人有忍耐性,這種忍耐既是對苦難、貧困和疾病的忍耐,也是對社會不良現(xiàn)象例如腐敗的忍耐;中國人具有“把握外國人感情的能力”,表現(xiàn)出中國人情感細膩、注重禮節(jié)又缺乏坦誠相見的一面;中國人有一種“冷靜而內(nèi)向的尊嚴”,因此人際交往中人人互相尊重而不傷害他人自尊,而這種強烈的自尊也是常常被外國人認為“死要面子”的性格緣由;“中國人具有堅忍不拔的民族精神,不屈不撓的剛強偉力,以及無與倫比的民族凝聚力”。羅素認為中國人所具有的超強忍耐性常常讓他們遲遲不行動,但是一旦行動起來,他們具有團結(jié)一致的凝聚力,這也是一直讓很多西方人不解的中國人性格特點:他們以為中國人很懦弱,但是有的時候中國人卻表現(xiàn)出令他們吃驚的勇敢。最讓羅素推崇的是中國人平和的心境,這同時是中國人不好戰(zhàn)不侵略的民族性格體現(xiàn)。另外,羅素也指出了中國人三個主要的性格缺點,就是貪心、懦弱和缺乏同情心,但是卻又在不同程度上為中國人這個性格缺點進行了辯護。他把西方的人道主義沖動與中國人缺乏同情心進行對比,說明西方的人道主義行為只是對他人造成不幸的彌補,是用偽善來掩蓋自己殘忍的行為;而中國人既不給他人造成不幸,也不會去仁慈行善。說到中國人因貪心而變得腐敗,他不認為西方就沒有腐敗,甚至有更嚴重的腐敗。他也不認為中國人真的懦弱,只是他們的忍耐性使得他們遲遲不行動給人造成誤解。[4]46-66
羅素對于中國的評價包含著贊賞和善意的批評。他在中國遭到西方列強侵略、受到西方文明的沖擊時,提醒中國要避免走“完全西化”和“保守主義”的路線,而是應該吸收西方文明中的優(yōu)秀部分、結(jié)合自身文明的優(yōu)秀部分而創(chuàng)造出“新的更加燦爛的文明”。[4]60羅素眼中的中國形象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為什么它的表述和西方主流的中國形象的表述有如此不同呢?
羅素是擺脫了狹隘的民族主義、站在視野更廣闊的哲學高度、從全人類自由的角度來看待中國和西方的關系的。這是與現(xiàn)代西方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完全不同的一種哲學思維。羅素在其《心的分析》中表示,他所堅持的哲學是“中立一元論”(neutral monism)。他還強調(diào),這里的“一元”不是絕對的,而是“反對二元論及心物并存的主張”。[5]118另外,他在《哲學的問題》中論述“哲學的價值”一章時指出“哲學的冥想”是擺脫個人利害、本能欲望圈子的一條出路,而“哲學的冥想在其最廣闊的視野上并不把宇宙分成兩個相互對立的陣營——朋友和仇敵,支援的和敵對的,好的和壞的”。[6]86歷史上西方表述中國形象的話語體系總是在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下將西方自我和中國他者放在對立的位置上,從而虛構(gòu)了烏托邦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的兩種中國形象,走向了對中國狂熱和憎恨的兩個極端。而羅素在其“中立一元論”哲學思想的指導下,對中國文明的評價總是帶著一種“中立”的態(tài)度。他指出西方之所以會認為自身優(yōu)越而中國低劣,是因為他們總運用他們的價值標準去評價中國文明。他還毫不避諱地批評西方一直引以為豪的“進步”觀念,“十有八九所謂崇尚‘進步’的西方人,所謂愛好‘進步’實際上是嗜好權(quán)力,喜歡根據(jù)自己主觀意愿,使事物發(fā)生變化和差異”[4]53。他認為西方文明和中國文明沒有優(yōu)劣之分,兩者都有互相學習和應該摒棄的方面。中國應該向西方學習科學知識,而西方應該向中國學習忍耐和平和的心態(tài)。中國在鴉片戰(zhàn)爭之前,由于閉關鎖國以及制度上的缺陷,在科學方面的確落后于西方國家,但是羅素認為在中國沒有任何阻礙和敵視科學的態(tài)度;而西方窮兵黷武的民族個性卻是根深蒂固、難以改變的。所以,盡管羅素對中西文明都表示很大程度上的贊揚,但是在其字里行間常常對中國文明流露出更多的喜愛之情,寄予更多的希望,認為中國文明具有寬容和大度,能夠吸收西方的優(yōu)秀文明,最終實現(xiàn)一種“新的更加燦爛的文明”。而西方文明不具備這種寬容和大度,所以難以看到中國優(yōu)秀的文明并與之融合,那是自我肯定、自我膨脹的優(yōu)越感造成的。唯有“新的更加燦爛的文明”真正出現(xiàn)時,西方文明才能清醒地認識到文明融合的重要性。羅素深深知道西方文明在優(yōu)越中自滿、在卑微中奮起的民族特性,所以希望通過一種間接的方式,即鼓勵中國文明主動融合西方優(yōu)秀成分、摒棄西方糟粕成分的方式,激勵西方文明的又一次奮發(fā)向上。羅素看到優(yōu)秀的中國文明的同時,對西方文明有一種擔憂。雖然他沒有走上“烏托邦化”中國形象的極端,但是他對中國文明的肯定之處正是他否定、批判西方文明的地方。
羅素認為,通過中國這面鏡子,能讓西方人更清楚地認識自己,因為西方國家的工業(yè)文明和商業(yè)文明讓西方人迷失了自我。這是西方人現(xiàn)代性迷失的時代。當西方的價值觀念受到中國價值觀念的挑戰(zhàn)時,西方人本能地產(chǎn)生一種敵對反抗的情緒,然而羅素作為一個哲學家,擁有站在宇宙之外看待宇宙運行的思維意識,清醒地認識到挑戰(zhàn)也是一種機遇,中國價值觀念的挑戰(zhàn)同樣有助于西方人更清楚地認識自己的價值觀念。他認為西方應該將中國作為一面鏡子來認識自己,其實表現(xiàn)出對自我文化的一種憂慮和對他者文化的一種羨慕,只是在他的“中立一元論”而不是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下,這種憂慮和羨慕不加掩飾和遮蔽地坦誠流露出來。從心理狀態(tài)上來說,羅素表述中國形象的心理和西方現(xiàn)代性話語體系中表述中國形象的心理是如出一轍的,只是這種憂慮和羨慕在二元對立的模式下被壓制了。在羅素的哲學體系中,潛藏著這樣一種野心,他希望能建立一個“世界性國家或超級國家”,這個“世界性國家”中不可能沒有中國,在他看來,沒有了中國,這個“世界性國家”就成了西方的世界。[4]145他不希望中國文明被西方文明的巨大力量消滅掉,這樣他的哲學理想也就此破滅,所以他給予中國忠告,不惜給強大的西方文明一棒也要給中國一些撫慰。他看到戰(zhàn)爭對文明不可逆轉(zhuǎn)的摧毀,西方每一次擴張的最終愿望無非是將非我的世界逐漸變成自我的世界,在羅素看來,這不是真正的擴張?!叭绻覀儼炎晕铱闯删褪乾F(xiàn)在的樣子,而想指出世界和這個自我是如此之相似,以至于不承認那些似乎與之相異的一切,還是可以得到關于世界的知識,這樣是根本無法達到這種自我擴張的。”他認為:“通過非我之偉大,自我的界限便擴大了?!保?]86從他的這些思想來看,我們也不難覺察到,羅素對中國文明的贊揚不僅僅出于一種人文關懷了,他也希望通過中國文明來達到西方文明的擴張,目的是一致的,只是他實現(xiàn)這種擴張的手段不是貶低他者才能確立自我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而是承認“非我之偉大”來實現(xiàn)自我擴張。這體現(xiàn)出羅素注視中國形象時的一種對西方文明衰落、對中國文明進步的憂慮以及西方文明應該承認中國文明之優(yōu)秀來實現(xiàn)自我擴張的欲望。
至此,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羅素和現(xiàn)代性西方主流在中國要達到的目的是一致的——自我的擴張,只是兩者要實現(xiàn)這種目的的手段和思維模式是不一樣的,前者是中立一元的思維模式,而后者是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因此羅素眼中的中國形象表述和現(xiàn)代西方主流話語體系下的中國形象表述才會如此之不同。羅素的這種中立一元的思維是平和、不激烈的,所以在西方主流并沒有激起浪潮。西方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是受到古希臘邏各斯中心論以及基督教善惡觀影響下形成的,并且在此思維模式引導下總能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歷史浪潮。羅素不是基督教徒,他還著文說明自己為什么不信仰基督教,其中公開對基督教教義表示不滿和斥責。而正是在擺脫了宗教極端的中立一元思維指導下,羅素希望建立一個“世界性國家或超級國家”,這是一種美好的理想,也是一種野心。雖然羅素眼中的中國形象并沒有成為西方的主流,但是,對羅素看待中國的思維模式進行研究,對中國面對西方文明挑戰(zhàn)時應該如何應對,以及在全球化的時代西方應該用怎樣的眼光來看待中國等“他者”,都有深遠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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