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涉谷遙

·【STAGE】 01

從左邊的窗口往下看，便能看見錐形的火山口。平常只是耳聞過的景象，如今就呈現(xiàn)在星森的眼前。女孩“哇哦”一聲，張大了嘴，整張臉幾乎全貼在了玻璃窗上。

通往家方向的狹窄小路在視線里已經變成了一條縫，星森知道，她已經開始朝著更高的地方行進了。

車廂中，有一只虎斑貓，懶懶地趴在駕車的司機大叔身邊。整個車廂除了司機以外，其他人全是和星森一樣的小孩子。彩虹色的車身上寫著這輛車的名字——星塔。

幾分鐘前，星森還在被一股莫名的情緒所侵擾，那種情緒在她心底里匍匐了太久太久。于是站在窗口的她開始比哪一天都更強烈地期盼能夠被傳說中的星塔車帶走。據(jù)說，那輛車是為了將缺失幸福的孩子帶往能夠獲得幸福的天堂而存在。

即使聽聞這個傳說很久了，星森卻一次也沒有真正遇見過。直到剛才，在她無比虔誠地祈禱著的時候，從遠處沉下的夕陽中，一輛會飛的車慢慢朝她駛來。車子停在了屋頂?shù)纳峡?，從車門口降下了由樹枝構成的漂亮梯子，然后，一個大叔從樹梯上爬了下來。

“嘿，要來坐星塔車嗎？小星森。”戴著小禮帽的大叔微笑著走到了星森的窗口，問她。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星森的眼睛睜得圓圓的。

“嘿，在星塔車里沒有秘密，我們什么都知道哦?！贝笫逭f著，發(fā)出了像機械鏈條般咯咯的笑聲。

“要和我們一起走嗎？星塔車會帶你去天堂?！彼统龆Y服里的懷表看了看后，催促道。

“那個……”星森看了看對方，“可以帶祖母一起走嗎？”

“祖母？”大叔朝著緊挨星森房間的隔壁窗口張望了一下，“大人是無法搭乘星塔車的?！彼行殡y地皺了皺眉，“那么，要跟我們一起走嗎？”

星森猶豫了一下，最后點點頭，拉上大叔的手，和他一起爬上了樹梯。

剛爬進星塔車，星森就看見車廂里坐著幾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大的孩子。大叔坐到了駕駛席上，將降下的樹梯收回后，星塔車重新發(fā)動了起來，開始繼續(xù)朝著天空更高的地方駛去。

星森隨便找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如果傳說是真的，那么這輛車會先穿過云層，然后穿過星空，一直開往一個滿是糖果、玩具和各種漂亮植物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像彩虹一樣耀眼和美麗，也沒有討厭的濕漉漉的雨天。那里全是小孩子。那里就是天堂。

幸福的孩子可以繼續(xù)留在人間，而不幸的孩子則有可能遇上星塔車。

當先前的火山從星森眼皮底下消失的時候，她回過神來重新打量車內的一切。她試圖從其他孩子的臉上去揣測他們的故事。

星森明白，在這個車廂里的每個孩子，都是背負著不幸命運的人。

·【STAGE】 02

司機身邊的貓側了個身，繼續(xù)安逸地睡著。“嘿。”

這時，有個小男孩用手肘捅了捅星森，然后很自然地坐到她的身邊。

“你發(fā)生什么事了嗎？”小男孩看著星森問。

星森不知如何回答，回望著男孩撲閃的大眼睛。

“你知道這輛車通往哪里嗎？”

“天堂啊?！?/p>

“對，天堂?！蹦泻Ⅻc了點頭說，“那里有你在這個世界得不到的一切，而且永遠也不會有煩惱和不開心的事。哦，我是個孤兒。”

“孤兒？”

“嗯，爸爸不要媽媽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媽媽后來發(fā)生意外去世了，剩下我和妹妹，所以我是孤兒。我啊，從以前就聽過星塔車的傳說，那個時候我就一直期盼著它哪一天能夠出現(xiàn)。而且星塔車只能帶走小孩子，所以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內心就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安，想著如果超過年齡了，這輩子也許就看不見了呢?！蹦泻⒄f。

“你幾歲？”

“嗯……”男孩扳了扳手指，“已經十一歲了?！?/p>

“啊！我也十一歲?！毙巧f。

“超過十二歲就無法搭乘了，你看，那里寫著?！蹦泻⑸焓种噶酥杠噹麅鹊母媸九?。

所以在十二歲之前可以乘上星塔車實在是太幸運了吧。星森想?？刹恢獮楹危徸泻⒌哪槄s給他一種非常落寞的感覺。對方看起來并不像其他人一樣在等著到達天堂而開心。

“對了，你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男孩再一次問星森。

星森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家里的事。我想要離開那里?？傊ツ睦锒急壤^續(xù)待在家里要好。”她說著，眼皮難過地垂了下來。

星塔車突破了云層開始進入夜的星空。在兩人沉默的周遭，突然響起了孩子們驚訝的贊嘆聲。大家無不為窗外美麗璀璨的星空所吸引，全趴在窗口欣賞著眼前宛如神跡般耀眼的景色。

“我……”先前一直沉默的小男孩猶豫著，發(fā)出了細微的聲音，“我在想，就這樣去天堂，真的好嗎？”

“哎？”

對方的話讓星森有些無法理解。她看著男孩的眼睛，漆黑的瞳仁中除了黑暗一無所有。

“之前不是說，一直期望著自己能被星塔車帶走嗎？”

“沒錯?！毙∧泻Ⅻc了點頭，“可是，只有我，只有我看見了星塔車。妹妹好像看不到，所以她沒有辦法跟我一起來。妹妹她……”小男孩的眼睛里泛起淚花，“她……明天就要被人領養(yǎng)了。那對夫婦上周來過，他們很喜歡妹妹，所以，她和我不一樣，很快就會有一個新家庭了吧？其實……我很為妹妹以后能幸福而感到高興呢！”

男孩抬起頭，抹了抹眼睛，擠出有些勉強的笑容。

“那么你呢？”

“我？那對夫婦好像并沒有要把我也帶走的意思呢?！蹦泻⑿α诵?，“看到星塔車的時候，我真的好高興，可是上來以后，腦海里總是不斷浮現(xiàn)出妹妹的臉，可是妹妹她……明明過了今天，就會過上和我不一樣的幸福的生活了。”

只是男孩被遺留了下來。星森似乎聞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失落和寂寞的氣息。

“我在想，如果妹妹再也找不到我的話，會怎么樣？”

一旦搭上星塔車去往天堂的話，就再也回不去了?？墒?，如果在那個世界沒有任何人在意自己的話，那么回不回得去這種事，根本無所謂吧。

窗外的星海已到盡頭，閃亮的星辰開始變成一朵朵的花，越往前越美。星森側目，卻看見身旁的男孩不知何時睡著了。美景似乎有著催眠的魔力，她自己也漸漸合上了雙眼。

·【STAGE】 03

漆黑中，突然傳來一個聲音：“為什么還不死呢？”幾秒鐘后，有人開始哭了起來。哭聲讓星森一下子驚醒。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便看見先前坐在自己身旁的小男孩。對方捂著臉，在哭。

“怎么了？”星森皺著眉問。

“做了個噩夢……”男孩難過地說，“夢里下著很大的雨，妹妹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然后大哭了起來。不知道為什么，醒來后覺得好悲傷?！?/p>

男孩的情緒有些不對勁，突然，他沖到了星塔車的車門跟前：“我想回去?！彼闹囬T，對司機說。

“下車的話，就回不來了?！彼緳C大叔皺了皺眉提醒道。其他孩子都對小男孩的舉動感到詫異。

小男孩沉默了下來。

“我們去了天堂的話，那些人就會將我們忘記的，你的妹妹也一樣啊?！毙巧眯奶嵝训馈?/p>

“可這之前怎么辦？”小男孩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可在還沒徹底將我遺忘之前，妹妹她要怎么辦呢？因為找不到我而不安和不停哭泣的那些日子里，她一個人要怎么辦呢？”

星森答不上來。

“只有自己一個人先獲得幸福的話，我會覺得自己好自私。我明明那么希望妹妹能幸福的，可是一邊期望著一邊卻做了傷害她的事，這絕對不可以。只要她能幸福，我怎樣都無所謂啊?！?/p>

最后，小男孩還是決定返回。司機大叔有些為難地嘆了一口氣?？雌饋恚孟袷堑谝淮斡龅竭@種情況。況且返回的路程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但他還是把車門打開了。樹梯往下延伸，拖得長長的。

小男孩折過身，準備往下爬。臨走時，他突然看了一眼坐在車內的星森。

“我說，在下面的那個世界里，真的沒有你在意的人嗎？”男孩問道，“你獨自走了的話，那個人要怎么辦呢？”

星森聽著男孩的話默不作聲。

“我知道的，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你的眼神里，有和我一樣對某個人的牽掛。那種眼神，叫作不舍?！?/p>

說完，他就沿著樹梯爬了下去。

車門重新關上后，星森坐在車廂里，仿佛聞到了夏天的味道。

在過去的無數(shù)個夏天里，自己就和那個人一起坐在路邊簡陋的木椅上，看遠處被艷陽炙烤的小花。對方的手輕輕地搭在她的手背上，在那小小的空間里，無論春夏秋冬總是能夠感覺到溫暖的氣息。

星森從以前起就很喜歡那個人。那個人是星森的祖母。然而，喜歡祖母的人，卻只有星森一個。

“為什么還不死呢？”

在狹小的居所內，母親經常說這樣的話。

祖母獨自坐在隔壁默默聽著這一切，她總是一個人偷偷流著眼淚。

“死了的話，家中的經濟負擔就可以減輕很多吧。”

母親是這樣評價祖母的。在她眼中，祖母是拖累這個家庭的“包袱”。

“為什么，當初要把你生下來呢？”

在狹小的居所內，母親也時常對星森說這樣的話。

既然那么不喜歡自己，那么最初又為什么決定生下她？這個問題，她也很想問母親。

“在下面的那個世界里，沒有你在意的人嗎？”

“獨自走了的話，那個人要怎么辦呢？”

是啊。祖母要怎么辦呢？如果唯一會為她哭泣的我都不在了，她到底要怎么辦呢。

“我……怎么還不死……拖累了大家……我……什么都做不了……”

兩天前，祖母在星森面前，第一次那么悲傷地哭著，說了那種話。

·【STAGE】 04

“你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家里的事。我想要離開那里?？傊?，去哪里都比繼續(xù)待在家里要好?！?/p>

星塔車突破了花叢，就快接近天堂。那些明亮的、溫暖的、幸福的東西即將屬于整個車廂里的人……

一旦去了天堂就一定能夠得到幸福。可是此時此刻，星森卻似乎聽到了祖母的哭聲。沒有了祖母的天堂，自己真的會過得幸福嗎？

“我要下去！”

星森突兀的喊聲讓車廂里所有人都愣住了。而此時司機大叔已經將車停在了進入天堂的入口。

“我要回去。”星森跑過去拽著司機大叔的衣袖焦急地說道。

“喂喂！眼前就是天堂了??！”大叔提醒道。

“那不是！”星森拼命地搖著頭，“天堂在那里！”她伸手指了指遙遠的天空下方。

車廂內的所有人都笑了。沒有人能理解星森的話。

“天堂，也在這里?！辈活櫵说泥托?，星森皺著眉認真地說，“是這里啊。”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臟，“所謂的天堂，是在人的心里面啊。如果有一個地方能讓你感到快樂，那么心就會告訴你，那里是天堂。如果有一個人讓你感到和他在一起會很快樂，那么心就會告訴你，和那個人在一起，就是天堂。所以我的天堂，不在這兒。我要回去！”

司機無奈地嘆了口氣，打開車門放下了通往下面世界的樹梯。

“謝謝！”

星森朝著司機大大地鞠了一個躬。

就在星森折過身，準備爬下樹梯的時候——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彼緳C看著準備離開的星森說，“嗯……大概是四十年前？不，也可能是五十或者六十年前吧……”他扳著好像木頭一樣生硬的手指，“反正是很多很多年前乘坐過星塔車的一個小女孩。”

“哎？”星森睜大著眼睛，“那個人去天堂了嗎？”

“沒有，”司機搖了搖頭，“準備進入天堂的時候，就和現(xiàn)在的你一樣突然說要下去，她說啊，還是決定下去，真是個奇怪的人呢?！彼緳C小聲嘀咕了一句。

就在這時候，從樹梯的下面?zhèn)鱽砹寺曇?。有人似乎在呼喊星森的名字?/p>

“啊……是祖母在叫我！”

察覺到聲音的來源后，星森便一溜煙地快速往下爬。

沿著樹梯爬下去的途中，天空下起了雨。雨水斷斷續(xù)續(xù)地滴在了星森的臉上，可即便如此，越往下走，她便越感覺到了下面有股溫暖的力量一直在包圍著她。那種溫柔的感覺，就像是，曾經祖母的手。

“星森？”

“我……我回來了……”

眼前出現(xiàn)了黑暗。

等到再次睜開眼，一滴水滴落在了星森的臉頰。

她睜開眼睛，看見了祖母的臉。祖母哭泣著，手心就這樣溫柔地搭在她的額頭上。

“你發(fā)燒了，我擔心死了……”

祖母克制不住淚水，哭泣著說道。

母親拿著藥走進了房間。她面無表情。

會為自己擔心和哭泣的人也許只有祖母吧。星森這么想。

腦門還是熱熱的，可她感覺不到任何難過。再也沒有哪里，比有祖母在的這個地方更好的了。

“我做了個夢?！毙巧χf，“我坐在了星塔車上，那里一切都很美?！?/p>

“……星塔車？”“祖母也知道嗎？”

“啊……”祖母想了想，“小時候好像夢到過，據(jù)說是能把小孩子帶進天堂的車?！?/p>

“祖母也乘上了？”

“嗯。”

“那為什么沒有去天堂呢？”

“這個……”祖母笑了，“好像是當時突然覺得，我還是回到人間活到成年，再等著看看將來可愛的孫兒的出生吧。”

為什么當時還是小孩子的她會有這樣的想法，為什么不是期待著自己孩子的出生而是孫兒？其實老人自己也不明白，而且最終降臨的也并非是孫兒而是孫女兒。

“那里很美！”

“是啊，很美很美呢……”祖母溫柔的瞳仁中，似乎又浮現(xiàn)出了當時的畫面。

“但我覺得，還是祖母你的臉更美?！毙巧χf，“沒有祖母的地方，哪兒也不是天堂?！?/p>

因為自己從未出生時起就被祖母這樣期待著，所以她也無法割舍下祖母，獨自一個人離開。

·【STAGE】 05

后來的那個夏天，星森又時常和祖母一起坐在路邊簡陋的木椅上，看遠處被艷陽炙烤的小花。祖母的手總是輕輕地搭在星森的手背上。

祖母明明自己就是個需要被照顧的老人，可因為喜歡小孩子，而開始時常出入福利院。和祖母與福利院的小孩子在一起時，星森時常會想起當初和她一起搭乘星塔車的那個小男孩。

她相信那個人也一定明白，在沒有妹妹的地方，哪兒也不是天堂。

直到那一天——

“嘿，你果然回來了！”

福利院后的草叢里傳出一個聲音。有人撥開了綠草，草叢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小男孩的頭。

星森驀然回首。

時間，就仿佛定格在了那一瞬間。

夏天的溫柔，美好的記憶。從此以后的日子里，在星森和祖母的“天堂”里，還多了另一個人，就是當時星塔車內的小男孩。

記憶，和這個夏天一起，將會陪伴著他們一直快樂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