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偉
(東北師范大學中古所 吉林 長春 130024)
中世紀中后期的英格蘭王權與教權的斗爭頻現(xiàn)。諾曼征服完成后,英格蘭出現(xiàn)了一個強大王權;同時,克呂尼運動及格里高利改革后,教皇權試圖超越各國王權而獨尊的野心昭然若揭。教權的強大必然會與王權發(fā)生摩擦,最終出現(xiàn)了“政教之爭”的局面。筆者認為,英格蘭的“政教之爭”是一個貫穿于整個中世紀后期的長時段的歷史過程,它從克呂尼運動開始,直至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結束。筆者將這一歷史進程簡要分為了兩個大的階段。
在該階段中諾曼征服后英格蘭形成了一個較為強大的王權。英王掌控了英格蘭與法蘭西大部分的土地,使其擁有足夠的資本來對抗教皇權。此時教皇權也處于上升期,教皇格里高利七世提出了著名的“日月論”,即:教皇權力如日,君王權力似月,月之光芒來源于日。在這種背景下,教皇權逐漸壓制住了該時期的王權。這個時期主要以下三大事件為代表:
神學家安瑟倫是英格蘭自諾曼征服后第二位坎特伯雷大主教,也是羅馬格里高利改革中的領軍人物。安瑟倫入主坎特伯雷,預示著英格蘭中世紀政教之爭的開始。安瑟倫與國王威廉二世的矛盾首先發(fā)生在教產(chǎn)收入歸屬上。為了侵占坎特伯雷大主教教產(chǎn)收入,國王威廉二世一度拖延批準安瑟倫祝圣大主教的要求,使大主教教座空置了近五年,以期達到侵吞教會收入而資助他軍事冒險活動的目的,這是這位國王最為喜好的伎倆。[1](7)后因威廉二世重病難愈,認為是上帝降禍所致,故而妥協(xié),安瑟倫于1093年祝圣為坎特伯雷大主教。這是雙方激烈斗爭的序幕。安瑟倫作為虔誠的克呂尼主義者與國王貌合神離,雙方又開始了新的交鋒。這次的焦點是主教敘任權的問題。中世紀初,教士多由國王而所立,是國王的附庸。格里高利改革后教皇開始奪回主教敘任權,這就與王權產(chǎn)生了激烈的沖突。安瑟倫也曾試圖奪回主教續(xù)任權,卻受到了國王以及大量教士的反對,因為這些教士中大多數(shù)均為國王所立,一名叫作杜漢的主教更是主張廢除安瑟倫的大主教職務。按照傳統(tǒng),對于坎特伯雷大主教,每一位大主教都必須在任職后的三個月內(nèi)訪問羅馬。在向教宗提交“信仰表白”后,由教宗授予一個羊毛織成的圍巾,稱為pallium。大主教在執(zhí)行公務時需要佩帶pallium,象征著他的權力來自羅馬教宗,有資格代表教宗行使某些權力。[2](100)安瑟倫因此要求朝圣羅馬。他的目的還為了得到教皇的聲援,于1097年成行。威廉二世認為,安瑟倫前往羅馬會削弱自己對英格蘭教會的權威,故此,威廉二世曾三度拒絕了安瑟倫出發(fā)的請求,并在他離開后禁止他回到國內(nèi),[1](8)安瑟倫開始了事實上的流亡,直至1100年威廉二世薨,亨利一世即位。雖然安瑟倫得到了新王的邀請回到了英格蘭,但是仍舊拒絕與國王達成妥協(xié)而承認新王所立的主教們,[1](10)故不久開始了第二次流亡。但是英格蘭政局不穩(wěn),亨利一世的王位受到了其兄長羅伯特的挑戰(zhàn),故國王最終與安瑟倫達成《倫敦合約》,承認了教會獨立的主教敘任權。在這場斗爭中,王權受到教權的限制,國王逐漸失去了對教士進行人事任命的權力。
諾曼王朝后期政局混亂,因此國王斯蒂芬對教皇軟弱,喪失了王權獨立的司法權。斯蒂芬的繼任者,安茹王朝的亨利二世,試圖收回斯蒂芬時期所喪失的利益。首先,亨利二世實力雄厚,他不但是英格蘭國王,同時也使法蘭西最大的封臣,通過繼承與聯(lián)姻,安茹家族擁有了法蘭西近乎一半的土地,史稱“安茹帝國”。其次,亨利二世精于打理內(nèi)政。在財政上,通過征收貴族的“盾牌錢”,使國王不但能夠維持一支屬于自己的常備軍,同時也保證了生產(chǎn)不被兵役而打斷;在司法上,重修法律,擴建世俗法庭,推行法制建設,故而譽為“英格蘭的查士丁尼”。但是在司法改革上,雙方烽煙再起。長期以來,英格蘭實行著教會法庭與世俗法庭并行的制度。即,教士違法,由教會法庭審判。一旦教會法庭做出判決,世俗法庭無法對其再次審判。由于教會法庭對犯人的處罰較輕,因此,教士法庭不但姑息了違法教士,也成為許多俗人通過冒充教士躲避世俗法庭審判的方式。1162年,托馬斯·貝克特新任坎特伯雷大主教后便因對犯罪教士的司法審判問題與亨利二世產(chǎn)生了裂痕。亨利二世認為,僅由教會法庭對犯罪教士做出免職的處罰尚嫌不夠,在教會法庭確認了教士所犯罪行并將犯罪教士免職以后,應將罪犯移交給世俗法庭,接受世俗法庭的處罰。貝克特認為,如果犯罪教士接受教會法庭的免職處罰之后,再移交世俗法庭處置,屬于一次過失受雙重處罰,這樣做有損于教會享有的獨立的、不受世俗勢力干預的司法審判權。為此,亨利二世于1164年頒布了《克拉倫敦憲章》,試圖對教會法庭作出嚴格限制,規(guī)定國王法庭有權審理涉及教職人士的案件。[3](4)但是,貝克特消極地對待這部法律,以出走的形式來進行對抗,使這部法律沒有得到貝克特的簽署最終變成了一紙空文。雙方最后的沖突以貝克特殉道告終,亨利二世受到了天主教世界的譴責,不得不對教皇作出妥協(xié)。1176年亨利二世寫信給教皇,表示不再收回教會的司法權,這樣,國王試圖奪回司法權的努力失敗了。
約翰王在位時,“安茹帝國”處于短暫衰落時期。1205年,國王就新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人選問題與教會發(fā)生了爭執(zhí)。教皇在繞開國王的情況下為蘭頓舉行了升職授職禮,使任命他為坎特伯雷大主教一事成為既成事實。約翰為了報復教皇,將坎特伯雷主教座堂修士團驅逐出境。英諾森三世在1208年宣布,在英格蘭全境實行禁令,停止一切宗教活動。約翰繼續(xù)采取激化矛盾的措施,懲治執(zhí)行教皇禁教令的教士,沒收教產(chǎn),致使大批主教逃亡海外。1209年約翰被教皇英諾森三世開除教籍,并于1213年宣布廢黜約翰的王位,進而授權約翰的宿敵、法蘭西國王腓力二世作為教皇敕令的執(zhí)行人,率十字軍前往英格蘭剝奪約翰的王位;英格蘭國內(nèi)又發(fā)生了貴族反叛。為了避免內(nèi)外受敵,約翰被迫接受了教皇的人選,允諾以教皇封臣的身份每年向教皇繳納1000馬克歲貢。這場歷經(jīng)多年的沖突,不僅延伸了教皇權,而且將英格蘭國王貶為教皇的封臣。[2](106)此后,英國政教之爭第一階段就此結束。
我們可以看到在早期英王與教皇的斗爭中,王權的力量逐漸下降,教權不斷上升,雙方的斗爭最后以王權的臣服而終。這場大規(guī)模政教權利沖突的結果是教皇不僅行使了對英國教會的權力,而且進而將英格蘭國王變?yōu)榻袒实姆獬?。直至愛德華三世統(tǒng)治時期,英國議會才最終否定了約翰王對教皇的臣服。[3](6)不過,在約翰后期,英格蘭多數(shù)貴族開始無法忍受約翰的昏庸,終于1215年逼迫約翰簽署了帶有貴族委員會限制王權性質的《大憲章》,《大憲章》最重要的是第61條,即“安全法”,規(guī)定:由二十五名貴族組成的委員會有權隨時召開會議,具有否決國王命令的權力;并且可以使用武力,占據(jù)國王的城堡和財產(chǎn)。這種權力是出自中古時期的一種法律程序,但加之于國王卻是史無前例。這為后來議會的崛起奠定了法律的基礎,也為下個階段的“政教之爭”埋下伏筆。
約翰王去世后的半個多世紀后,政局出現(xiàn)新的變化。主要表現(xiàn)在亨利三世時期的王權的軟弱,貴族會議依據(jù)《大憲章》的精神而進一步強大,議會制度開始逐漸形成,以至于此后較為強勢的國王們可以通過操縱議會法案的形式來與羅馬教皇抗爭。在國際上,進入了十四世紀之后,教皇權盛極而衰,尤其在“阿維農(nóng)之囚”之后,教皇勢力衰微,只得遷居法國。百年戰(zhàn)爭中,英法的敵對使英格蘭敵視依附法國的阿維農(nóng)教皇。此后,在16世紀的英國宗教改革中,“國王在議會”這條原則,更是作為了亨利八世對抗羅馬教皇的最有力的武器。
從13世紀中葉至14世紀中葉,教皇進一步收緊了各國的主教敘任權。1265年的一項教皇敕令規(guī)定:如果某一教職人員在供職于羅馬教皇期間過世,這一教士的圣俸由教皇安排。在英國,該敕令直接侵害了本國傳統(tǒng)中主教職務空缺時,其教產(chǎn)收入由君主所得的慣例。同時,教皇大規(guī)模向英格蘭任命教士,越來越多的外籍教士進入了英格蘭教會,因此教皇可以通過圣俸和圣職授職費等名目來掠取英格蘭。對此,國王愛德華二世就曾在1324年采取行動,禁止持有教皇任命書的使節(jié)進入國門,以阻止教皇對溫徹斯特這個英格蘭最富有的主教區(qū)的任命。十二世紀末十三世紀初,法國王權崛起,逐漸擺脫了教皇的控制。卜尼法斯八世后,法王腓力四世于1305年將教皇掠至法國小城阿維農(nóng)。此后七十余年中數(shù)任教皇均為法國人,受法王擺布,史稱“阿維農(nóng)之囚”,教皇權開始走向了沒落。該時期法國與英國的矛盾日趨尖銳,從1337年開始,為了佛蘭德爾的經(jīng)濟利益和法國王位的繼承權,雙方進行了長達116年的“百年戰(zhàn)爭”。在戰(zhàn)爭中,阿維農(nóng)教皇作為法國的附庸,受到了英國的敵視。在這種情況下,英國再次掀起了反對教皇權力的高潮。此次高潮與以往國王與教皇直接對抗的方式不同,它是由國王授意,由議會出面立法的形式來完成的。
英國議會起源較早,最早可以追溯到蠻族時期的軍事民主制。后幾經(jīng)演變,至中世紀后期,逐漸成為了國王用于向社會征稅的機構。在1265年孟福爾所組織的第一次議會和1295年的“模范國會”之后,英國的議會召開開始經(jīng)?;⒅贫然?。在這種情況下,議會開始成為了與教皇斗爭的主角之一。
首先,議會在1351年制定了《圣職授職法》,在1353年制定了《王權侵害罪法》。這兩項議會法律一向被視為著名的“反教皇”立法?!妒ヂ毷诼毞ā返闹饕康氖前褠鄣氯A三世及其政府排斥教皇授職權的措施法律化,這些措施包括:國王政府有權將教皇任命的教職監(jiān)禁,直至對方付出賠償金;國王有權將教皇任命的高級教職驅逐出境并改而由國王任命這一教職空缺。《王權侵害罪法》的內(nèi)容依然與圣職授職權有關,其基本精神是不得將涉及圣職推薦權的糾紛向外國教皇投訴。[3](8)這標志著,議會開始試圖通過法案的手段來奪回此前國王所喪失的主權。在這兩部法律頒布之后,仍然未能完全阻止教皇對英國教職的任命以及對有關升職任命糾紛的審理。一個原因便是國王常以私利而頒布特許狀來破壞議會的法律執(zhí)行。對此,議會對這兩部法律做出了增補,由此產(chǎn)生了1365年的《王權侵害罪法》第二法案、1390年的《圣職授職法》第二法案以及1393年的《王權侵害罪法》第三法案。這幾項法令強化了以前的規(guī)定,尤其是禁止以國王特許狀規(guī)避法令的執(zhí)行,最終從法律上結束了教皇對英國圣職授職糾紛的仲裁權。[3](9)可見,在該時期的議會法案的特點,不僅對外限制教皇的特權,維護英格蘭的主權完整;對內(nèi)問題上,也在一定程度上開始對王權做出部分限制,保證了議會立法的獨立性。
近代早期,都鐸王權的加強不是以犧牲議會為代價,而是通過有意識地利用議會、借助議會的支持與合作實現(xiàn)的。[4](158)都鐸王朝建立初期,亨利七世仍需要依賴議會的支持來鞏固王權,但是,羽翼豐滿后,議會就被束之高閣。在其統(tǒng)治的前半期,亨利七世召開了他所召開七次議會中的六次,而后半期唯一的一次也僅是因為財政壓力而不得已召開的。從1504年開始,更是完全拋開了議會。如果亨利八世也像亨利七世一樣奉行對內(nèi)節(jié)儉,對外中立的政策,那么議會很可能由于失去它的作用而消失。[5](129)亨利八世本為極其虔誠的天主教信徒,也曾為最為激進的反宗教改革者。但是,由于其王后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的凱瑟琳無法為其帶來一位男性子嗣,故而向教皇提出離婚要求。教皇迫于哈布斯堡家族的壓力,不敢批準這門離婚案。最終,亨利八世為跳開教皇而發(fā)動了英格蘭的宗教改革,使英王取代教皇成為了英格蘭教會的首腦。在這場改革中,逐漸形成了“國王在議會中”的原則。即:英王對教會采取的宗教改革措施,多是通過議會立法的方式來完成并實施,最終達到“王權至尊”的效果。“王權至尊”的依據(jù)何在?1534年的《王權至尊法令》說:“經(jīng)由議會法令規(guī)定”,國王是英格蘭教會在塵世的“唯一最高首腦”。[6](142)這并不意味著在當時條件下已經(jīng)形成了后來君主立憲政體中的議會權力中心制度,而是“經(jīng)由議會法令規(guī)定”意味著“王權至尊”得到了王國內(nèi)貴族與平民兩個等級的支持。[6](142)雖然宗教改革在愛德華六世與瑪麗一世女王時期分別經(jīng)歷了激進與倒退的考驗,但是,伊麗莎白女王即位后,改革最終又返回到了亨利八世最初推行的路線中。在這一過程中,無論是激進政策,還是保守措施,國王們的意志無一不是通過要求議會通過立法的形式而推行頒布的。至此,議會的地位進一步提高了,國王的意志需要經(jīng)過議會形式上的通過才可執(zhí)行。這種慣例也為日后議會反抗國王、最終建立君主立憲制政體而打下基礎。
縱觀英國的“政教之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一條軌跡:在與教皇的對抗中,行政權力往往難以與教權直接對抗。但是,立法機構代表著社會中大多數(shù)人的意志,能夠通過頒布法律等形式使反對教皇的意志上升到國家意志,再由行政權力依法行政,做到有法可依,可有效解決“政教之爭”問題。這些措施是我國相關部門解決宗教糾紛時值得借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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