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蘋蘋 毛?,摚蹖幉ù髮W人文與傳媒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作 者:尹蘋蘋,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文學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毛?,?,寧波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文藝民俗學。
中國古人向來講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一體,韓愈以文入詩,蘇東坡則以文入詞。文人們始終在做著一種努力:詩、畫、文合而為一。這是一種理想的境界,也符合傳統(tǒng)“和而不同”的思想。用當下眼光看,這更彰顯了一種和諧。凌叔華作為從封建大家族成長起來的新舊兼容的女性,她承載了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也吸收了西方文化的養(yǎng)料。這樣一種調和,可以讓她的視野更開闊,筆下之文也更飽含傳統(tǒng)余韻,同時又不失新鮮。讀其小說便有一種品畫之感。《酒后》是一幅旁逸斜出圖,《繡枕》是一幅秀女刺繡圖,《春天》是一幅春意闌珊圖,《綺霞》是一幅秋夜撫琴圖,《中秋晚》是一幅中秋月泣圖……凌叔華習慣并擅長用一種很柔和的方式來表現(xiàn)女性意識,喬以鋼將這種女性意識分為兩個層次:“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確定自身本質、生命意義以及在社會中的地位和價值;二是從女性立場出發(fā)審視外部世界,并對它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②若以此論其小說,則二者皆有,比如借彩苕的退縮表現(xiàn)女性對自我解放既向往又畏懼的復雜心理(《酒后》),借綺霞愛情、事業(yè)不能兼得表現(xiàn)對女人價值無法徹底實現(xiàn)的社會的悲哀(《綺霞》),借大小姐精心繡制的靠枕被無情踐踏控訴女性不被重視的遭遇(《繡枕》)等。在表現(xiàn)這種女性意識的過程中,凌叔華似乎是在作文之前已胸中有丘壑并繪之紙上,然后給畫以題詞、作詩。
與小說相比,凌叔華的散文所散發(fā)的畫意更濃,詩情更深。《登富士山》發(fā)表于1928年,正是凌叔華在日留學期間所作。首次攜夫遠渡重洋的凌叔華懷著好奇與懷疑的心理進行了一次富士山之旅:“我向來沒想過富士山是怎樣巍大,怎樣宏麗,值得我們崇拜的”,“有時因為藐視它的原故,看見了漆畫上涂的富士山頭堆著皚白的雪,擁著重重的云彩,心里便笑日本人連一國最崇拜的山都要制造出來”。懷著這重心理登富士山當然不會有好的登山體驗,在石室避風之后,凌叔華沒有繼續(xù)上山而是打道回府。山上的沙石、山路的崎嶇、車站的擁堵更增加了此行的艱苦。但富士山的秀麗風景卻給心情的黯淡消減不少?!败嚾匀磺靶?,忽見含煙點翠連綿不斷的萬山中間,突然露出一座削平的山峰矯然立于云端,峰頭積雪尚未全消,映著蔚藍的天光,格外顯得清幽拔俗,山的周圍并不接連別的小山嶺,同時也許因為富士的山形整齊的原故,周圍蜿蜒不斷的美山,顯然見得委瑣局促的樣子,恰似雞群中立著一只羽衣翩翩然出塵的仙鶴”③。凌叔華寫景不從局部作零零碎碎的描繪,而是從整體入手,用粗線條勾勒,力爭展現(xiàn)給讀者的是一座完整富士山的全貌,淡淡著色,意蘊全出,畫意濃厚。重游日本,凌叔華又有了不一樣的情致,日本皇宮前姿態(tài)不一、虬矯不凡的松樹讓其聯(lián)想到“老天生人命不齊”的哀嘆;瑞泉寺的梅花與佛殿讓其心生“禪房花木深”的幽靜,又憶及徐志摩給陸小曼的口號詩“綠梅瘦紅梅肥,綠梅寄與素,紅梅寄與眉”所散發(fā)的溫暖;疏水堤小櫻變老櫻、靜靜的淺碧疏水讓其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巧致的金閣寺令其有“閉門即是深山”之感;嵐山的渡月橋讓司空圖的《詩品》中“若有真境,如不可知,水流花開,清露未,去路愈遠,幽行為遲”縈繞心頭,“這些描畫下來,就是一幅宋元山水畫,也都可代表美的唐詩”④……總之,凌叔華每到一處,好似都滿懷詩情,生“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之畫意,而將這畫意與詩情統(tǒng)攝起來的則是高雅、淡然與寧靜的作文之心。
大自然中“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陳雜,景色的布置一般都是依照萬物生長的自然屬性,布置天然。當然,這種天然中也有不可回避的駁雜。凌叔華在散文中處理這些布景時,很善于剔除雜色,傾向于把大自然中明亮、鮮艷的色彩和諧地配搭在一起,構成清秀、明朗的畫面,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同時又不忘注入感情,文意淳厚,行之高遠。記憶中的西山“山腰纏著層層的乳白色的云霧”,“太陽下山了,有些山頭的巖石似乎鍍了金一般,配著由青變紫,由綠變藍的群山”,這種色彩的變幻在其筆下顯得悠遠、深長,明快爽朗,一幅西山夕陽西下圖躍然紙上。在繪制這類景物的過程中,詩情也在不經意間升起。在四婆的帶領下偶得一道朱砂符咒的二十年后,原本對面有著綠油油山頭、朵朵白云的青山如今“非但一朵云彩也沒有,連那山,也變成一座平平無奇的矮山了”,這種前后對照的景色使衰敗的失落感溢滿心頭,“是不是因為我額頭上的符咒已經無靈了呢?那個老廟祝想來早已經作古了吧?”我不禁又悠然想起SaintFustache在兩只麋鹿角之間,忽然看到幻境,那種喜悅,想來同我那時差不多吧?”凌叔華愛山,尤愛青峰,“借用山峰,能說明一種微妙的意境”⑤,而伴隨這種畫意與詩情的,正是一顆寂靜的心,一種淡然的心境。至于記人,凌叔華也能借助神來之筆,漫漫潑墨,寥寥幾筆便得人物神情。著名畫師郝漱玉在感嘆所見山水全畫盡、無從著筆時,一句“那里會畫得完”讓她頓生“林泉高致”之感,進而意會姜白石“江上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的瀟灑縹緲之境,而郝漱玉嚴師、智慧的形象也清晰展現(xiàn)。
由詩起興,進而繪景著文也是凌叔華散文表現(xiàn)的一個特色。由石濤的“不識年來夢,如何只近山”而憶舊時之青山隱隱,這本是一幅絕好的寫意之作,但凌叔華不滿于此,定要讓其滲透夠人生的智慧。哪怕在戰(zhàn)亂之時,她也能寫詩自娛:“浩劫余生草木親,看山終日不憂貧”,一為親近所愛,二為表現(xiàn)心智的平靜與通達,連蘇雪林都極為贊賞她這種坦然的心境,不為浩劫所動。徐志摩說凌叔華的文章有種“最恬靜最耐尋味的幽雅”⑥,而這種優(yōu)雅,正是其文心的體現(xiàn)。不驚、不躁、平靜、柔和,繪之于紙則秀美清雅,發(fā)而為詩則恬淡飄逸。
凌叔華的畫作向來被認為是“文人畫”,一是因為其本是作家,作畫定然會在筆墨揮灑間摻入文學的感性氣息,二是因為凌叔華濃郁的傳統(tǒng)文化情懷符合文人墨客作畫心理,兩者滲透,畫作不凡。凌的散文除了上文提及的寫景與記人,也還有一些談她對文學藝術問題看法的,如《我們怎樣看中國畫》《新詩的未來》等。對這類文化意味濃厚的主題,凌叔華也能將其表現(xiàn)得充滿畫面感和詩味。如《我們怎樣看中國畫》是一篇介紹中國畫特點的文章,作者對中國話的形神布局、種類、筆墨等多方面進行了詳盡的講解。同時,文章用大量的繪畫作品作為實例,把知識講得既生動形象,又通俗易懂。這其中更是詩詞典故不斷,不似一篇高深的說明文,更似一篇文化小品文。
由色彩引起視覺的愉悅,進而胸生詩情,以一顆恬淡高雅之心著而為文;或者唱吟詩情,由詩而入畫,文心也呼之欲出。這是一種散文境界,能夠打破不同文化之間的籬笆,筑起一座萬紫千紅的大花園,于作者,于讀者都是一種莫大的感官和心靈的盛宴。
凌叔華的散文正如她的文人畫一樣,色彩上悅目,心靈上怡情,格調上雅致。毋庸置疑,這種情感的匯聚與凌叔華個人的修養(yǎng)氣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大家族小姐的出身,名師指點的學習生涯,順利的創(chuàng)作道路以及高雅脫俗的文人圈子都給她的文章畫彩填色,并且她周游世界各國的閱歷也讓其博采眾長,融會貫通,作起文來有一股超脫之氣。與凌叔華同時代的冰心也寫散文,茅盾熱情地肯定過冰心的散文不反映社會,卻反映了她自己。女作家的散文更多的仍舊逃不開日常生活圈子,寫她們熟悉的生活樣式,比如張愛玲的散文都傾向于記敘一些人之常情,服飾、電影、婚姻、愛情等等。文學評論家馮牧曾對女性散文做出一些批評,認為她們不關心現(xiàn)實,只關心個人內心的杯水波瀾。這種批評未必中肯,散文未必都要與實事掛鉤才顯得有價值,相反,個人內心的杯水波瀾正是真情實感的流露,正能彰顯散文的抒情性。但是這種批評也反映了女作家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軟肋,即視野的局限與狹隘。凌叔華在取材上就繞開了這種生活小圈子,她將目光投向傳統(tǒng)高雅文化與哲人大師,有詩有畫有文章,景有中國北京的西山,湖北的珞珈山,四川的樂山,蘇格蘭的理夢湖,倫敦的漢士德山林,新加坡的檳城,日本的富士山;人有辜鴻銘、張大千、郝漱玉、濟遠等學者、大師。一個人的游歷在拓寬視野的同時也會開闊胸襟,有一種雍容的氣度,而周圍的人文圈子則會引導其向雅的一面靠攏。凌叔華深得這種雅文化的熏陶,故為文從容、寡淡,但又詩情甚濃,畫意綿綿。
陳小瀅在為《古韻》作序時說:“作為她的女兒,老實說,我對她并不了解。她是一位文學和藝術修養(yǎng)頗深的人,卻不是一個普通的相夫教子的女人。我覺得她更該是一位提倡婦女解放的人;同時又是一個比較內向的人,她自己的事和思維很少和別人說,尤其我是她的孩子,當然許多事她更不會和我說了。她始終是一個高雅的人,興趣和行動都是高雅的,和她的文章以及‘文人畫’一樣?!雹呱鼉仍诘倪@種高雅起始于一個人的童年,凌叔華的童年便是在父親那個高雅的朋友圈子里度過的,中國傳統(tǒng)文學、洋文、繪畫均底蘊深厚,這也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她作文的取材,習慣于篩掉其他女作家所青睞的家長里短,而趨向于一種高雅文化。當然,這種高雅于眾人是高雅,于她自己,則也是常情。
讓畫有詩意,詩有畫情,王維用他的詩歌詮釋得淋漓盡致;蘇軾、韓愈也讓文章充滿了詩、詞的韻味,而凌叔華的散文則融合眾家之長,有詩情,有畫意,而在其中經久不散、愈久彌醇的則是恬淡、高雅的心境。
陳西瀅曾說:“真正的藝術家創(chuàng)造時的最初動機也許是心有所感,不得不寫下來,也許是好名,也許是想換夜來米,也許是博愛人的粲,一到創(chuàng)作的時候,真正的藝術家又忘卻了一切,他只創(chuàng)造他心靈中最美最真實的東西,斷不肯放低自己的標準,去迎合普通讀者的心理?!雹噙@句話用來形容凌叔華的作文之心再合適不過。她曾經的陣地《現(xiàn)代評論》《晨報》副刊等,曾經主編的武漢日報,所交往的“京派”、新月社的同仁,也都主張與主旋律保持距離,創(chuàng)造屬于自身心靈所感的文學作品。這不是迎合某種心理或聲勢,而是創(chuàng)造她“心靈中最美最真實的東西”。
② 喬以鋼:《靈魂蘇醒的歌唱——論五四時期的中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天津社會科學1992年第2期,第92—96頁。
③ 凌叔華:《登富士山》,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百家——凌叔華》,華夏出版社1997年版,第295—296頁。
④ 凌叔華:《重游日本記》,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百家——凌叔華》,華夏出版社1997年版,第339頁。
⑤ 凌叔華:《愛山廬夢影》,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百家——凌叔華》,華夏出版社1997年版,第305—308頁。
⑦ 秦燕春:《修為人間才女夫——〈讓廬日記〉中“珞珈三杰”》,《書屋》2009年第4期,第56—62頁。
⑧ 陳西瀅:《西瀅閑話》,新月書店1931年版,第49頁。
[1]陳學勇.凌叔華文存[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8.
[2]諸孝正.凌叔華和她的散文[J].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3).
[3]胡冰冰.美的生活范式的追尋——論凌叔華的散文創(chuàng)作[J].浙江社會科學,2006(3).
[4]王志明,麻武成.凌叔華散文研究綜述[J].廣西社會科學,2008(3).
[5]李奇志.散文畫:現(xiàn)代女性小說的藝術特征[J].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