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冬天,呆在屋子里無所事事,聽著窗外的風聲,一張舊報紙就能讓我消磨一天。為了整理一摞舊信札,我翻箱倒柜,忙碌了整整一周;給遠方的朋友復信,哪怕是短短的幾句話,也要寫在紙上,然后到鎮(zhèn)上的小郵局去發(fā)信。
我拒絕乘車,口袋里裝著一摞書信,它們在我的手里有紙質的親切溫度。我步行十幾里路,來到那個被粉刷了綠油漆的小門,遠遠望去,里面黑洞洞的。郵局里坐著幾個胖胖的姑娘,正守著電腦用QQ與網(wǎng)友聊天,似乎很忙碌。她們見我掏出一疊信封,不情愿地抬起頭問:“是發(fā)掛號嗎?”我說:“不,發(fā)平信?!彼齻兊谋砬樗查g起了變化,嘴唇像屋檐的一角噘了起來,仍是不情愿地嘟嚷了一句:“現(xiàn)在很少有人發(fā)平信了,如果不怕收不到,您就發(fā)吧?!蔽衣犃宋⑽⒁汇?,這才意識到時代已經(jīng)變化很大:是啊,現(xiàn)在誰還有閑心在紙上寫信呢?
而我一時無法做出解釋,說自己沒帶電腦?說自己不喜歡發(fā)電子郵件只喜歡書寫?都顯得多余而矯情。事實上,像季節(jié)的候鳥,我短期居住在偏僻的膠南,這里有山野,大海和樹林,缺少的是喧囂和熱鬧。當然,自然界也有自己的熱鬧——冬天,芒草和荻花鋪滿了海灘,各種動物都在里面奔跑和睡眠,而海灘外的大片叢林,茫茫積雪下隱藏著金色的葉片。
我害怕書信丟失,只好選擇掛號。在每一封信上補貼郵票,花去了一個鐘頭。
從郵局回來的路上,想起多年前生活過的小城,我居住在河邊一幢低矮的房子里。那時我剛剛開始一場朦朧的戀愛,每天都要給女友寫一封信——我不敢妄稱它們?yōu)榍闀驗樾胖袥]有牽涉一個肉麻的字眼。我們每天一封書信地談人生和理想,一談就是三年時光。呵,你明明在談戀愛卻扯地球以外的事,天底下還有這么虛偽的傻瓜嗎?為了方便收信,我特意讓小城里的木匠做了個郵箱,涂綠,上鎖,牢牢固定在藍色的木門旁邊。那時候,母親還算年輕,穿著一件長長的花格子布裙,雙手沾滿了面粉,忙忙碌碌。春天過后,母親蹲在院子里種花草,有木槿、金盞花,也有草莓,還種植了一些紫藤和爬山虎,它們長得可真快!一兩個月后就爬滿了墻壁,攀上了屋頂。母親找人在院子里搭了一個木架,讓這些植物可勁地生長,直到垂下一片夏日濃蔭。
而我,坐在紫藤花架下讀書,發(fā)呆,寫信。寫到中途,凝神停筆,聽到蟲子在月光下的瓦礫中叫,叫得人心里泛起一陣莫名的惆悵,像某部電影中的一列小火車,蜿蜒穿越隧道。
那時,與臉皮較厚的網(wǎng)絡時代不同,寫信構成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飛鳥似的信箋,兩點一線地穿梭在兩個小城的道路與天空之上,在一個少年和一個紡織女工之間實現(xiàn)著熱力的傳遞交換。而且,除了一些偉大的字眼可以直奔主題,一切醞釀于內(nèi)心的風暴與雷霆都將化為灰燼,有多少情感的表達因難以啟齒無疾而終。在第二年春天,女孩突然來信說她要嫁人了,男方是個卡車司機,是她父親老戰(zhàn)友的兒子。收到信后,我破例地沒有立即回信,在恍惚中度過了一段時日,直到再收到她的又一封信,才倉促地寫了幾句搪塞的話:告訴她自己病倒了,發(fā)了十來天熱,今天剛剛退燒……她接著回信,還寄來一罐喜糖,字里行間,散發(fā)著幸福的信息:她還沉浸在新婚的興奮中,講述婚禮的隆重場面和蜜月旅行的種種異鄉(xiāng)見聞。我一氣,決定中斷這種不公平的書信往來,當晚就把她全部的書信略加搜羅,粗暴地塞進一個廢紙盒里,拎到河岸上銷毀燒掉。面對冉冉上升的火焰,我的內(nèi)心想到了什么?委屈、懊喪、嫉妒、怨恨、自尊、虛榮、失敗……各種情緒得到了釋放。然后,我把紙盒子丟到水里,看它像一只烏篷船那樣漂遠。
這是一段青春舊事,關乎一個時代的荷爾蒙,也關乎一個人的美學原則與心理承受尺度——這讓我覺得,人無論活到哪個份上,總有一些東西無法完成超越,比如對情感的占有欲,再比如趣味選擇和思維習慣。人啊人啊……在骨血的深處,有著對舊物的天然迷戀。
后來,母親來電話,說突然接到一紙通知,小城的老房子面臨拆遷,讓我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母親透露,舊居之上,將被大片的高層建筑取而代之,改革開放的曙光終于如期抵達。此時我已在外漂泊多年,幾乎不假思索地對著電話吼道:“拆吧,拆吧,到處都是……”
從居住分配空間,可以判別一個人的家庭地位。我住過的房間位于陰面,面積最小,至多有十平米,窗外即是人頭攢動的馬路,散發(fā)著腥味的肉鋪,以及散發(fā)著霉味的雜貨店和陰氣很重的壽衣店。如果不是近處有條河,其它的一切可謂乏善可陳。有一年冬夜,睡眠中的我被一位瘋子隔窗騷擾,受到驚嚇,索性拿一把鐵錘,將窗子牢牢釘死,只留下一道縫隙用來維持呼吸,其質地結構與監(jiān)牢何異?因此,當母親給我電話時,突然浮現(xiàn)的回憶讓我的生理產(chǎn)生了難以掩飾的惡感。
但說歸說,還是伺機回去了一趟。哪知時隔一兩個月,老屋已化為一片廢墟。此時的母親,已經(jīng)搬到大姐家臨時過度,她神情凄惶,流露對未知日子的擔憂和不安,這讓我悄然泛起一陣心酸。
當天夜里,母親帶我來到舊居原址,時間已是立秋節(jié)氣,周圍光線幽暗,在廢墟之上,需要借助手電筒辨別事物,好在我嗅覺靈敏,憑借鼻子就順利地找到了目標。秋天的肅殺氣息從瓦礫中煙霧裊裊地冒出來,生長多年的藤蘿已經(jīng)變成枯枝敗葉,到處都透著一股李易安詩詞中的寒涼韻意。突然,我被什么很很地絆了一腳,很疼!在大拇腳趾與后跟鍵之間,引發(fā)了一系列小小的沖突反饋。
我站起身又彎下腰,經(jīng)仔細辨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木質舊郵箱。我知道,作為許多舊日子的象征,它已經(jīng)被時間壓扁,蛋殼般破碎成謎,沒有分泌一滴汁液。
那時候,屋子里的東西不多,墻上掛著幾把鐮刀,門后立著幾把鋤頭,灶前堆著一堆柴草。
一大早做飯,母親把手伸進黑色的米缸,抓一把金黃的小米,偶爾從中摸出兩只雞蛋??吹贸?,此時的母親是開心的,嘴角上挑著一絲笑意。而我們賴在被子里不肯起床,聽院子里的雞窩里傳來陣陣雞叫,昨晚的一場大雪把門封住了,寒風從窗戶的縫隙里吹進屋來,我們趕緊縮了縮脖子,用被子捂住多半個臉,只剩下兩只眼睛。其實,即便是閉著眼睛,也知道母親正在忙活些啥:風箱呱噠呱噠地響著,她在朝鐵鍋的邊緣貼大餅子,餅子蒸熟后,撿到飯筐里,用籠布蓋好。然后再用大鐵鍋煮米粥,往粥里切上幾塊生地瓜,抓上一把白豆。不一會兒,飯香的氣味彌漫了屋子,我們的肚子咕咕地叫一陣,便紛紛從炕上爬起來,撲向那些食物。
母親也有不開心的時候,那是她把手伸進米缸,瞬間觸摸到一股生硬的涼意,差點把手指頭頂壞,母親的情緒頓時跌到了谷底,手中的撥火棍摔摔打打,這時候,躲在被子里的人個個老實,屏神靜氣,不敢多言語。如果此時不長眼色,提出非分要求,或者嘻嘻哈哈,屁股上是要挨上一棍子的。挨了白挨,誰讓你不長眼色呢。
米吃光的時候,母親就朝胡同的鄰居借,披上厚厚的大棉襖,拿一只葫蘆瓢出門,回來時凍得絲絲呵呵,葫蘆瓢里盛滿了借來的米,有時成色還不錯,于是,愉悅的氣氛會接續(xù)起來。早晨愉快了,一天都會愉快,早晨不愉快,這一天算是糟蹋了,干嘛也不順心。但有時候,母親跑了好幾家也沒有借到米,回來便生悶氣,嘴里嘟嘟嚷嚷,坐在灶火的灰燼前犯難,愁眉苦臉。最后,母親坐起身來,再次走向黑黑的米缸,企圖有所收獲,用炊帚清理了半天,直到缸里不剩下一粒米為止,結果呢,就是我們要喝一頓和白開水近似的稀粥,碗里的米粒都數(shù)得過來:一粒、兩粒、三?!?/p>
當時,我已經(jīng)聽母親無數(shù)次講過《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聽得想入非非。我想啊,想讓自己家的米缸變成一個聚寶盆——米吃完了,里面還有饅頭;饅頭吃完了,是滿滿一缸炸丸子,炸丸子吃完了,是滿滿一缸紅燒肉。
我聽說共產(chǎn)主義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那么想著,一股口水就河水一樣地涌出來,一不小心弄濕了枕頭。那時候,有許多口水,是來不及咽回肚子里去的。
“掉在地上的東西不要吃?!蹦赣H說。
即便如此貧窮饑餓,母親也堅持履行這一古老的家訓,一見我們眼巴巴望著從嘴中滑脫到地上的食物,便制止不要撿拾,讓伸向地面的手迅速停在了半空,害臊地縮回袖子里。非但如此,母親還在小學堂教課時,這樣教育鎮(zhèn)子里的孩子們:“掉在地上的食物不要撿拾,吃了會生病的。”
這一點讓我百思不解,心想都窮成那鳥樣了,還瞎講究個啥呢?
夜晚,月光從窗欞里照進來,照著圓圓的鍋蓋,灶膛前明滅的灰燼,和被煙熏黑的土墻。
我躺在母親用柴禾燒熱的火炕上,聽到耗子在廚柜里“喳”地叫了一聲,很是響亮。
在沙河鎮(zhèn),有個流傳很廣的說法——一旦看到水缸里有一根草站立起來,說明有稀客要來了。
那個年代,家家戶戶把甕一樣的水缸放在院子里,如若木蓋子沒及時把水缸蓋上,風一吹,落點干草棒或麥秸桿進去是很平常的事兒,還時常落些樹葉子,取水時用葫蘆瓢朝兩邊撇一撇,把上面的一層漂浮物撇清,將清水取走做飯。那些漂浮在水上的草屑、麥殼、細小的樹棍之類,其實一點也不臟,倒給水里增添了別樣的營養(yǎng)。那時候的水,散發(fā)一股親切的泥土與樹脂味,像極了雨后泥塘里的氣息,有點淡淡的腥,又有點野生植物的味道。
有一天,姐姐故作神秘地告訴我:“如果你看到水缸里有干草棒站立在水中,三天內(nèi)咱家準來稀客,不信你試試——很靈驗的?!边€舉例說明,哪天大舅來,哪天小姨來,事先她每次去水缸里舀水,都看到一根草在水中直直地立起來,就差一探頭朝她說話了。
我聽了覺得十分驚訝,怎樣也琢磨不透其中的道理。我不明白一口小小的水缸,居然隱藏著神奇的預卜能力,一根站立的干草,究竟和那位遠足跋涉而來的人有何關聯(lián)?換句話說,它是如何得知千里之外的信息的呢?
自那以后,我便留心觀察水缸里的微妙變化——在白天,它波瀾不驚,里面映襯著我年幼的面影,亂糟糟的頭發(fā)和憂郁的眼神;而當夜晚來臨,水缸是月亮和星星的居所,幽深得像個黑洞。
隱隱的期盼駐扎在我的心里,但卻每每一無所獲。
世界上的事物往往如此:越是刻意期盼某種東西出現(xiàn),內(nèi)心為之煩躁焦慮,那東西卻偏偏不來,而一旦你放棄它,干脆不關心它,索性忘卻它,它卻會不期而至,咚咚地叩門。
時隔不久,夏天的中午,我從田野里割草回來,因為出汗多口太渴了,一進院子便把草籃子往羊圈旁邊一丟,徑直奔向水缸,操起水瓢舀了半瓢水就咕咚咕咚地喝,但在放下水瓢的剎那間我發(fā)現(xiàn)了奇跡:一根草棒站立在水中央!我驚訝地差點叫出聲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把手伸到水里,企圖打撈這根散發(fā)神跡的干草,好像這根草是有生命似的,打撈幾次均告失敗,——它像一條小魚那樣游來游去,從我手中成功滑脫,溜掉了。
吃午飯時,我忍不住把這個消息悄悄地傳達給姐姐,她似乎不信,拉著我躡手躡腳地來到水缸前觀看,當看清的確有一根干草棒挺立在水中時,眼睛眨來眨去,瞳仁閃爍疑惑的亮光,自言自語地嘟噥:“會是誰要來咱家呢?沒有呀……”
姐姐還特意吩咐,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說出去就不靈了。這無意間強化了某種神秘色彩,使這樁在我童年經(jīng)歷中的小事物至今記憶猶新。
在整個沙河鎮(zhèn),周氏家族不算大,社會關系相對單純,親戚也不太多,平時與我們家來往最密切的,自然是母親的娘家人,外公外婆,大舅二舅,因為他們在鎮(zhèn)子三華里外的李堂村,來往很方便,差不多十天半月地來一趟。我當時想,如果水缸里的草果然顯靈,來的客人是他們中的一個,那么,我會很失望。
話說在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過后的第二天,水缸里的預言得到應驗——時間是1970年代夏季的某一天黃昏,有個衣著時髦的中年女人撐著一把雨傘走進了沙河鎮(zhèn)的領地,只見她從一輛租來的三輪車上走下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扎著兩個羊角辮,這兩個特征明顯的外地人搭眼一看就是從遠方的城里來的,頓時吸引了鎮(zhèn)上人好奇的目光。中年女人上前問路,打聽我們家住在哪里。
事后得知,中年女人是傳說中的姨表姑,小女孩自然就是小表姐了,她們來自遙遠的城市長春,聽說那里有奔跑的小火車和茂密的森林。當天晚上,我們家一下子熱鬧起來。真是稀客呀,從東北到山東,要經(jīng)歷多少旅程?光火車要坐七八天!
二話沒說,祖父很悲壯地走向豬圈和雞窩,宰殺了一頭豬,兩只雞。
在此之前,這門親戚因為相距遙遠,就只能停留在父親于某個節(jié)日夜晚的冗長講述,那是一摞永遠也說不完的往事——父親的童年,在長春,與祖父一起。那時候整個家族,在寒冷的東北艱難謀生,那是一段如冬天般被凍得伸不出手掌的瑟縮的歷史。
至今記得那個夏夜,因為表姑和表姐的到來,給家中帶來的歡樂景象:祖父把一盞汽燈懸掛在院子里,整個院子彌漫著一股煮骨頭的香氣,小桌上擺滿了切開的西瓜、煮熟的花生,一家人圍坐在一桌前,說說笑笑,聽表姑講述一路的歷險和奇遇,以及美麗的長春,那些遙遠新奇的城里故事?!缃瘢砉靡呀?jīng)在五年前因病去世,她的形象依然停留在童年的那一次相見,在我的印象里,她容貌瘦削,著一件碎花布裙,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一頭在風中飄逸著的革命式的黑色短發(fā)。
她的門牙,因常年磕瓜子而留下鋸齒的形狀;一口濃重的東北口音,話語像松花江水滔滔不絕,笑起來則像男人一樣爽朗,毫無顧忌。而皮膚雪白的小表姐,伏在媽媽的腿上睡著了。
表姑帶來許多好吃的食物,如今多半都忘記了,只記得其中有大列巴面包。
那是我頭一次吃到大列巴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