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嘭——哐！”

兩扇朱紅大門一左一右穩(wěn)穩(wěn)靠上高墻內(nèi)壁，像突然換過一張臉，睜著豹眼似的一對古銅門環(huán)，滿懷期許地注視著兆少爺大步流星走出來。

初升的太陽照著“明兆土特產(chǎn)貿(mào)易商行”烏底金字的匾額，格外醒目。大紅綢緞迎風招展，彩幟飄揚。古穆深嚴的廖氏會館被賦予了新的使命。

這座大宅是廖氏三代族長奠定的基業(yè)，坐北朝南，背山臨水，占據(jù)小鎮(zhèn)唐家觀最顯眼的位置。青磚砌成的院墻，圍著呈“品”字狀分布的正屋偏房。最北邊的是正屋，東西兩廂是偏房。穿過寬敞的庭院，走出大門，橫在眼前的是一溜長約三里的青石板街道，往西延伸；過街左走四五步是廖家碼頭，長長的麻石臺階一級一級鋪下去，直鋪到江邊。往東則是一望田疇，彎彎曲曲的九峽溪繞田疇流進江灣。站在廖家碼頭臨水的月臺上，依稀可見溪對岸井灣里村口的兆少爺老家。循溪而進，半崩山、擂缽山等雪峰山支脈蜿蜒數(shù)百里。

青山隱隱，碧水迢迢。小鎮(zhèn)唐家觀就匍匐于這個資水中游的大江灣，像一條養(yǎng)精蓄銳的巨龍，隨時準備著騰空而起。廖氏會館恰巧座落在龍頭上，與之相呼應的井灣里村口兆少爺老家則是龍珠。四座麻石碼頭，間隔幾百米，則像是龍的巨爪。江的南岸，上首余皋溪，下首鵲坪村，隔江分別擎起龍尾龍頭。

今年開春，兆少爺將會館修葺一新，親自領人用四抬轎子將老貢士吉泰來抬來寫招牌。老先生一落轎，環(huán)顧四周，頻頻頷首，捻著飄灑的長髯，連稱：“不錯！不錯！”隨即念出兩句古詩：“真人白水生文叔，名士青山臥武候?！贝蠊P一揮，便為廖氏一族留下了門框上方那九個金光燦燦的大字。兆少爺更是得寸進尺，半是懇求半是霸蠻地將老先生留了下來，說什么“不敢屈先生做帳房，平生當以師禮事之”。

四地相隔不遠，但貧富懸殊卻如天壤。

唐家觀是一座數(shù)百年的古鎮(zhèn)，做的是開門納天下人的生意；三個村莊卻地少田貧，村民的大部生活來源，余皋溪和鵲坪村靠的是水上駕船跑長短途運輸；井灣里靠的是每年中秋收割完稻谷后進九峽溪源頭的擂缽山伐木解板，然后趁著第二年春上的桃花水順流出山，再壘成毛板船搭載山貨土產(chǎn)送往湖北漢口。三個村莊掙的都是賭命錢，所謂“水上飆灘，吊膽闖關”，所以四地九大家族圍繞著富庶的唐家觀展開了明爭暗斗。每年端午期間的龍舟賽，就是以壓倒對方氣焰為目的展開的。唐家觀鎮(zhèn)上的會館，是各族子弟端午節(jié)賽龍舟的聚會場所。但龍舟賽已經(jīng)有七年沒舉辦了?？箲?zhàn)以來，民生凋敝，各大家族根本沒有財力共襄盛舉。去年廖氏的佐庭族長死后，更是缺了一個領頭的人。各大家族的頭面人物在追悼會上紛紛表示痛惜之余，面對接管族中大小事物的毛頭小子兆少爺，暗自在心中松了一口氣。佐庭一死，廖氏一族就再也沒人能壓得住他們了。現(xiàn)在，兆少爺將廖氏會館改辦成了商行，大家感到意外之余，不禁紛紛豎起大拇指：“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響過，明兆土特產(chǎn)貿(mào)易商行就正式開業(yè)了。兆少爺一襲藏青色長衫，站在門口謙恭得體地招呼進出的客人。

“廖老板，恭喜發(fā)財！恭喜發(fā)財！”縣警察局長蔣炳炎趕來了，后面緊跟著當?shù)氐谋ｉL王長貴。

“借您吉言！”兆少爺彬彬有禮地迎上去，朝蔣局長和王保長抱抱拳，便側身退到一邊，右手往大門內(nèi)一伸，“里面請！里面請！”

管家慶牯子引著二人穿過庭院，進了會館的正廳。兆少爺并沒有跟著進去，他安之若素地站在門口，心里卻著實有幾分焦急。吉時到了，那位最重要的客人還沒有來。

正廳可容納兩三百人，東西長，南北窄。東邊是一個刨光松木搭建的戲臺，正上演著《單刀會》的曲段。十六張八仙大方桌從大廳正中的過道分開，左右各八張，啃著瓜子的戲迷們高聲叫好。慶牯子將蔣局長和王保長引到上首坐下，便大聲喊道:“請吉先生陪貴客說話!”

蔣局長和王保長不由得肅然起敬，他倆同時站了起來。大名鼎鼎的吉先生居然被兆少爺請出來了。縣里請他做勸學所長都不干，卻跟著二十來歲的兆少爺做了帳房先生，蔣炳炎一連幾個“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吉先生負手出來了，卻并不說話，也不坐下。他微駝著背，穿一件灰色長袍，長髯齊胸，鼻尖上架副老花眼鏡，目光卻從鏡框外看過來，使人懷疑那眼鏡不過是一種擺設。蔣炳炎準備了一番“高山仰止”的腹稿，竟活活爛在肚里。一幫人就這么干耗著，情形很尷尬，慶牯子只好借著喊伙計添茶打圓場。一向自視甚高的吉老先生怎么瞧得起這兩個魚肉鄉(xiāng)里的家伙，小立了片刻，轉身進了帳房。

兆少爺正張望間，就見李正在舞獅者的引導下大張旗鼓地上了碼頭，忙傳令打雜的剛狗子點鞭炮迎接。四個彪形大漢分兩組各頂著一件披紅掛彩的道具獅子，一路搖頭擺尾而來，時而打滾，時而豎起身子搶奪拋在空中的繡球，后面的鼓樂隊敲鑼打鼓，吹笙奏竽。江邊的船夫蜂擁而上，鎮(zhèn)上的居民破門而出，廖氏會館大門兩側黑壓壓的盡是人。李正躊躇滿志地向圍觀的群眾頻頻揮手，仿佛一位衣錦還鄉(xiāng)的將軍。

獅子足足在街心舞了半個時辰，便一齊拜倒在兆少爺跟前。觀眾的目光一齊聚集到他身上。兆少爺掏出兩個大大的紅包，分別投向兩張大開的獅口。門口觀看的人們讓出道來，兩只獅子就地一滾，立起身來，“嗖”地一聲，不約而同地竄進了寬一米八的大門。院子里已經(jīng)壘好三張大方桌，兩只獅子騰空而起，一齊落在最高的那張方桌上，舞獅頭的踩著舞獅尾的膝蓋，并排豎立起來，獅口一張，吐出兩張立軸，剛好湊成一副對聯(lián)：

臨危逢子貢，

雪恥慕陶朱。

觀眾大聲叫好。慶牯子聽到鑼鼓聲時就出了大廳，這時從獅口取過對聯(lián)，轉身送進去請吉先生法眼鑒賞。兆少爺心中一陣激動，走下臺階，緊緊握住李正的手：“楊大少太費心了！老遠趕來，也不通知我安排人去接?！?/p>

“愚兄來得匆忙，沒準備什么禮物。路上遇見這些舞獅的，就順便帶來了?！崩钫鎺эL塵，卻洋溢著興奮。兩人一同進了大廳，來到王局長座旁。

“怠慢了，怠慢了?！闭咨贍斠贿B致歉，便把李正介紹給蔣局長和王保長，“這位楊大少，省城著名的老字號隆盛飯莊楊老板的大公子，也是我將來的大買家，兄弟的貨今后全要仰仗他了?！?/p>

“失敬！失敬！”蔣局長和王保長再一次肅然起敬，今天可真是遇上真神了。吉老先生不給面子，他們很窩火，但也犯不著計較。這個會做幾篇八股文的腐儒就只配一輩子窮酸下去！能與楊大少同座暢飲，那才是無比的榮耀。隆盛飯莊號稱全國四大百年老店之首，分店遍布各省，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的。他們知道兆少爺沒有陪自己的原因了。與楊大少相比，他們原本就是微不足道的！這兆少爺真是不簡單，居然與隆盛飯莊合作上了。

蔣局長讓了讓座位，見李正孤身一人，便疑惑地問道：“楊大少怎么連個下人都不帶？”

“兄弟自由自在慣了，一路游山玩水而來，也就討個安靜。”李正啜了口茶，拖著長沙腔，頗有些倨傲地說，“兄弟這次奉家父之命，在你們安化考察好些日子了，就覺得你們這里的山貨土產(chǎn)好。什么黑茶啊，野味啊，山菌木耳之類的，只要是土貨，兄弟統(tǒng)統(tǒng)要了，回去也開一家你們這樣的店，當然啰，規(guī)模一定要——大！”

李正頓了頓，環(huán)顧四周，略帶不屑地說道：“一來呢，可以為飯莊提供些材料；二來呢，可以擴大你們山區(qū)的影響，就是不知你們的貨源足不足？還有——”

李正忽然扭頭對著蔣局長說：“現(xiàn)在抗戰(zhàn)時期，以家父在省城的影響，你們山區(qū)的一些緊缺物資，兄弟或許可以弄些進來，到時還要請蔣兄高抬貴手哦！”

蔣局長有些受寵若驚，慌忙站起來：“一定！一定！楊大少吩咐的，兄弟一定照辦！”三人海闊天空地扯談起來，都是些相互照應的場面話。王保長基本插不上嘴，干脆在慶牯子的陪同下參觀商行的倉庫去了。

晚上看完戲，兆少爺堅持要送蔣局長和王保長，說早就定好了房間。蔣局長連忙擺手：“廖老板你是大忙人，還有楊大少要好好招呼呢?！闭咨贍斨坏帽硎靖奶煲欢üд埵Y局長和王保長，并不失時機奉上兩個厚厚的紅包。兩人也不好推辭，接過來轉身拐進了怡春院。

二

李正一走進兆少爺?shù)目偨?jīng)理辦公室，便被墻上那幀橫幅吸引住了。字體楷隸相參，略帶行書筆意，墨色淡遠，有一種六朝風韻。錄的是《大學》的開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彼屑氉x下來，落款是“梅山退士”，鈐印不太清晰，朱紅的篆字有點漶漫。

李正小時候讀過《唐詩三百首》，選編者是蘅塘退士，正思忖著這梅山退士到底是何許人，慶牯子端上了兩甌琥珀色的黑茶，熱氣騰騰，氤氳一室，思緒一下子回到了云遮霧繞的擂缽山。

前年秋冬之際，他奉命赴湘中梅山地區(qū)組建黨的地下組織和抗日武裝。他孤身一人，以民族大義和形勢利害，說服了半崩山的匪首唐烈光。回溆浦復命時，卻遭到當?shù)孛駡F的圍捕，他在一艘破船下躲了三天三夜，幸虧唐烈光贈送的白馬循著江岸長嘶。他剛爬上馬背人就昏迷過去，白馬馱著他原路返回，經(jīng)過擂缽山時被兆少爺和黑皮兩個伐木的年輕人救醒。

短短的一年多，井灣里也是天翻天覆。李正走后，黑皮脫離木幫，帶著李正的信物偷偷上了半崩山。隨后，族里的元老們以“縱子投匪”的罪名處置閻寡婦，黑皮下山救母親時活活氣死了爺爺佐庭族長。隔著裊裊茶煙，兆少爺同樣想起了前塵往事。

“山中一別，牽掛得很哦！”兆少爺率先打破了岑寂。

“彼此，彼此！”李正回過神來，拱手道賀，“真了不起啊，這么快就成功地轉換了角色！”沒有了外人，李正完全放下了拿腔捏調(diào)的架子。

“這都是被逼的，也多虧了楊大少的啟發(fā)！”兆少爺笑了笑，“隆盛飯莊楊老板的大公子，不簡單??！”

爺爺死時，日寇已經(jīng)攻下益陽和寧鄉(xiāng)，為了合圍長沙，四處攔關設卡。他們的駕毛板船跑漢口的生意做不成了。兆少爺一個人坐在家門口，望著下游趕來的難民從纖道上經(jīng)過，心里正愁得發(fā)慌，忽然看見經(jīng)常來井灣里化緣的靜禪師太走了進來，交給他一封信，叮囑他看完后燒掉。信是“楊大少”——也就是李正寫的，從信中兆少爺?shù)弥哲娨呀?jīng)攻陷長沙，建立了偽政權，秩序也得到暫時的維護。楊大少告訴他，可以和隆盛飯莊合作，在安化這一帶做點生意，或許也能為國家和民族做點有益的事。他思來想去，就在唐家觀鎮(zhèn)上開了這家土貨店。

“我此行既是向你道賀，也是有重要事情請你幫忙?！崩钫_門見山，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再一次緊緊握住兆少爺?shù)氖?。他從頭到腳打量著兆少爺，又想起黑皮，心中充滿了信心。這兩個年輕人，一個沉穩(wěn)，一個果敢，都是堪當大任的人才??！

“你老兄還客氣個卵，有事吩咐就是！”慶牯子早就聽兆少爺說過李正的事，人一激動，粗話又脫口而出。三條漢子哈哈大笑起來。慶牯子知道自己又失體統(tǒng)了，摸了摸后腦勺，趕緊掩門而出。吉先生的房間透出昏黃的燈光。這個老夫子，每晚都要重溫故舊。“德者，本也；財者，末也”，慶牯子想象吉先生搖頭晃腦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聽的時間長了，他似乎也領悟了些什么。

慶牯子繞著大宅巡查了一周，就在麻石門檻上坐了下來，監(jiān)視著周圍的動靜。也不知兆少爺和李正談了多久，慶牯子擦著洋火點燃第三支煙時，就看見兩人敲開了吉先生的房門。他從紙糊的窗欞上看到李正揮舞著手臂，情緒似乎很激奮。吉先生有時反駁一兩句，有時沉默下來，有時又提高了聲調(diào)。最后是兆少爺?shù)穆曇簦骸斑@事就這么定了。”

“吱呀”一聲門響，吉先生將兆少爺和李正送了出來。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荒雞還沒唱響，遠處的深巷傳來幾聲犬吠。慶牯子有些乏了，打了個呵欠目送李正和兆少爺一前一后地下了廖家碼頭。

空蕩蕩的月臺，已經(jīng)沒有船只?？苛?。白天送貨送人的船只大多泊進了怡春院樓下的江灣。那些婆娘不在身邊的水上漢子們或許正摟著姑娘賭天罵咒說著海誓山盟呢。駕船飆灘，一不小心就進了鬼門關，該逍遙時且逍遙吧。舉目四顧，只見江天一色，纖塵不染，月已西移，涼風拂來，幾只水鳥倏地掠出江面，逸進了對岸的蘆葦叢里。兆少爺抬眼望去，斜對面的鵲坪村碼頭分明就泊著一艘船，煙水迷離，船頭立著一個綽約的身影。

“過河噢——過河噢！”兆少爺拉長嗓音猛喊。

“爹，對面叫過河呢?！蹦桥踊剡^頭來朝這邊望望，又扭頭對著船艙喊了一聲。脆脆的聲音響如環(huán)佩，在霧氣氤氳的江面飄散。

“這么夜了，什么人過河啰！”悶聲從船艙傳出，帶著股滄桑。兆少爺心里頓時涌起一陣酸楚。這些年來，爺爺為了歷練他，讓他跟著一幫伐木漢子進山伐木，也跟著駕毛板船飆灘下漢口，耳聞目睹了底層人的生活現(xiàn)狀，這種滄桑已經(jīng)深入骨髓。

“有急事，船老大快點劃過來吧，船費加倍的！”

對面的女子“撲哧”一聲笑了?！拔覀儾皇强痛?，不過，幫幫你們也不礙事！”話音未落，便抽出長長的竹篙，往岸邊輕輕一點，那船就緩緩地離了岸。船老大也披衣出了后艙，不緊不慢地搖起櫓來。

這是這段水域罕見的一艘大船，估計至少能載八噸以上。兆少爺送李正上了船頭，掏錢付船費時卻被那女子拒絕了：“又沒耽誤我們的工，算啦算啦。”那女子蹲在船頭系著鞋帶，抬頭望了望兆少爺和李正，不覺一怔：“是你們！”

今天中午，李正在舞獅隊伍引導下排場十足地前來道賀，兆少爺站在門口迎接，似乎就看見尾隨而來的觀眾中有一位特別顯眼的姑娘，翹著胸脯，一雙黑幽幽的眼睛盯著自己看。兆少爺終于記起來了，觀眾中還有幾位涂脂抹粉的姑娘，他估摸著是怡春院的，也沒多想，就忙著應酬客人去了。

“姍俏，還不快撐篙送客人過河？”四十多歲的船老大催促起來了。那叫姍俏的女子這時已經(jīng)系好鞋帶，站起身來操起竹篙，朝呆立的兆少爺又是“撲哧”一笑。船老大一轉舵把，船就掉過頭來，往對岸搖去。

這是一對讓人放得了心的父女。兆少爺暗自定下主意，以后商行的貨就由他們運送了。

船越行越遠，兆少爺佇立在碼頭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沒想到李正把這么重要的事托付給他。他是一族之長，不能不慎之又慎，是吉先生的一番話打消了他的顧慮。

“老朽年邁花甲，飽經(jīng)顛沛。然拳拳救國之心，未嘗作一日泯。清廷解體，項城旋敗，軍閥混戰(zhàn)，苦思良方。初聞孫先生三民主義，手舞之；復聞陳先生共產(chǎn)主義，足蹈之，以為二公所論，實與吾之大同世界契，天之降此不世之材，必能拯救黎民于水火矣。然民國十六年寓上海，適逢蔣司令屠戮共產(chǎn)黨；同年返湘，又逢苗沛霖舉義，掠地分糧，駭人聽聞。吾一同窗，縮衣節(jié)食十年，購得薄田三畝，雇人耕種，竟以剝削階級論處。吾思之，黨同伐異，同室操戈，非為國家計，非為民族計，實為一己之私利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倭奴趁虛而入，造成今日之局面，良可悲也?！?/p>

“依先生高見，今日之事當奈何？”兆少爺說。

“自古天命無常，有德則居；民心所戴，當仁莫讓。仆自號梅山退士，原是不想卷入無謂之糾紛。惟今外患未弭，生靈涂炭。同為炎黃子孫，豈不宜戮力神州，先國難而后黨爭乎？”

李正點頭稱是，兆少爺又問：“若日后國共分道揚鑣，我等山野小民，當何去何從？”

“惟仁是依，惟仁是依！”吉先生連連說道，長嘆一聲，“誠如門前這條資水，亦知湯湯東去是正途。智者順時而謀，愚者逆時而動?！?/p>

在國家和民族面前，他們?nèi)齻€是一致的。兆少爺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沉入丹田，轉身上了碼頭。長長的青石板街道，恍若歷史的隧道伸向遙遠。數(shù)百家商鋪門店，隔街對峙，檐下懸著木槽，一直通往碼頭出口處的江邊。

天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青灰色的屋瓦上噼啪作響，轉瞬聚成串串檐溜，匯集在木槽里，湯湯東去的資水便平添了一段溫馨的浪響。

“隔江人在雨聲中”，兆少爺突然念出宋人吳文英的這句詞，回頭望了望鵲坪村方向，已經(jīng)是漆黑一片。天，似乎就要亮了。

三

怡春院在廖氏會館的上首。走過兩三百米青石板街道往左拐，臨江的那排單獨的吊腳樓就是。

兆少爺小時候跟爺爺上唐家觀，經(jīng)過這片張燈結彩的吊腳樓時，便被大門口那些花枝招展的姐姐吸引住了。爺爺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頓：“藏污納垢之地，好人家的子弟從來不沾邊的！”跟著先生讀圣賢書后，再經(jīng)過這片花街柳巷時，他真的就硬著脖子目不斜視徑直而過。不過，凡事總有例外。比如現(xiàn)在，天剛黑下來不久，兆少爺就搖身一變，斜戴頂黑禮帽，遮住半截面孔，埋頭急走而來。

鴇母劉春芳一扭一扭地迎上來，腰上贅肉直晃蕩，臉上脂粉掉個不停，活像一只撲向燈光的蛾子。

“喲，這位客官怪面生的，不知要找哪位姑娘？”

“桂花！”兆少爺不敢多說話，隨手摸出一個銀元寶。他老早就知道慶牯子跟周桂花的事，念在一起出生入死過的份上，況且又要安排慶牯子另外的工作，就有心幫他覓一門親事，只是不知周桂花是否真如慶牯子說的那樣好，只好出此下策過來看看。畢竟是當族長的，凡事都比別人想得周到。

劉春芳見到銀元寶就像蒼蠅聞到了血，兩眼一下子就直了，興沖沖地領著兆少爺上了樓。

周桂花已經(jīng)快一個月沒見到慶牯子了。上次慶牯子匆匆忙忙地來，放下一包東西就走，說是兆少爺來這鎮(zhèn)上開土特產(chǎn)店了，就在不遠的廖氏會館，他跟著做管家，很忙，很忙。那天聽得鑼鼓響，隨幾個姐妹們出去看了一下，那個氣派喲。周桂花模仿著姐妹們一驚一乍的表情，不禁恨恨地罵道：“這個天殺的，才當上管家就不認人了。當初還說要替我贖身呢！”

想起自己的遭遇，周桂花不由得暗自落淚。

那年她在縣城一家飯館洗碗，沒想到就遇見了劉春芳。當時劉春芳一身珠光寶氣，妖妖艷艷地挽著蔣炳炎來飯館吃飯。她給他們收拾桌子，臨走時劉春芳拉著她的手說，小妹子人蠻不錯，細皮嫩肉的，干這種粗活太可惜了，不如跟大姐走，吃香喝辣，逍遙快活。她懵懵懂懂地跟劉春芳走了，不想來到這個鬼地方。后來遇上慶牯子這條伐木漢子，一直以為是個踏實人，誰知道一當上管家連門都不上了。多大的事噢！這些年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

兆少爺走了進來，也是一個她見過的男人。就算兆少爺再喬妝打扮，憑周桂花多年的閱人經(jīng)歷，她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就是那天站在明兆土特產(chǎn)貿(mào)易商行門口招呼客人的兆少爺，廖氏一族的族長，商行的老板！她猜測著兆少爺來此的原因，一言不發(fā)地坐在床沿，等著兆少爺以嚴厲的口氣阻止她同慶牯子來往。

兆少爺只看了她幾眼，簡單地問了幾句，說是慶牯子會替她贖身，臨走時又交待她別跟任何人提起他來過。她一一點頭，兆少爺后來下樓去了，她才回過神來。

劉春芳的房間亮著燈火。周桂花一覺醒來去洗手間時，從半掩的房門望進去，王保長正拔打著算盤，劉春芳右手托著一個銀元寶，靠在蔣炳炎肩頭，說著今晚接了一個大老板的事。

“又增加三千塊大洋的收入了！”王保長算盤打得噼啪響。

世間有一種最美妙的音樂，在井灣里伐木漢子看來，那是一棵樹倒地的聲音；在吉老先生看來，那是線裝書翻動的聲音；在蔣局長看來，那是刑訊逼供時烙鐵燙在胸膛上“嘶嘶嘶”的聲音，也就是這種“嘶嘶”聲，那年他成功地抓獲了共黨地下組織骨干，從刑訊科長一躍而成警察局長。而在王保長看來，最美妙的音樂，無疑就是這算盤的“吧嗒”聲了。他從這“吧嗒”的聲響里，看見銀子流水一樣朝自己涌來，看見環(huán)肥燕瘦的女子一個個圍著自己打轉，看見鄉(xiāng)下的泥腿子們低聲下氣跟自己告貸。每次收帳，泥腿子們湊不到錢，他公然爬上了人家媳婦的床……

蔣炳炎端著大蓋碗，“嘖嘖”有聲地啜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望著拔燈芯的劉春芳。是時候了，昨天縣長跟他說準備赴任地區(qū)行署專員，正在考慮推薦繼任人選，說是他蔣某人是最有希望的。

“得添些姑娘了，鎮(zhèn)上來了很多外地人，姑娘們都接待不過來。還有，對面的巷子里，有幾個外來的做起了暗門子，局座你也不管管！”劉春芳半嗔半嗲的說。

“明天就叫幾個兄弟收拾掉！”蔣炳炎對王保長發(fā)話。

四

商行開始收貨了。兆少爺將伙計們分成兩撥，一撥隨吉先生留守商行，負責接待那些主動送貨上門的農(nóng)戶；一撥隨自己下鄉(xiāng)，專門收購一些偏遠村莊的土貨。

資水兩岸的村莊，隔三差五就有一批批貨物送上各自的碼頭。兆少爺領人下鄉(xiāng)后，四處分散，走家挨戶地看貨。這些鄉(xiāng)下人家，平日不怎么相信布告上說的，等到兆少爺上門了，才一個個當起真來。

那晚送李正過河的父女就這樣駕船載著他們在江上一趟一趟地跑。兆少爺送走李正的第二天下午就專門上船拜訪過船老大，得知叫“李水生”，姍俏的名字是那晚就知道了的。他一口一個“李叔”，姍俏就躲在后艙吃吃地笑，“人家都叫李老大呢！”兆少爺和李水生簡單地交談了一陣，就將他們請到商行簽合約。商行開業(yè)時，他沒見到這艘大貨船，要不，肯定是會給李水生父女下請諫的。他特意交待廚房多添了幾個菜，留李水生父女吃晚飯。落座后，吉先生眼睛一亮，望望姍俏，又望望兆少爺，捻著長須打趣似的說：“掌柜的萬事俱備，就欠東風了。”趁著碰杯的機會，他鄭重地問李水生：“不知令千金芳齡幾何，可否許配人家？”

“上門提親的倒是不少，但她娘死得早，我們水上討活，也想找個安穩(wěn)點的人家?！迸畠菏抢钏囊粔K心病，雖說孝順能干，年齡也剛過十八歲，但跟著自己風里來浪里去，卻總不是長遠之計。

吉先生看著正出神的兆少爺，心中有了主意。宴散后，他悄悄地問李水生要過姍俏的生辰八字，與兆少爺?shù)囊缓?，居然大吉，就滿心歡喜地向兆少爺?shù)蕾R：“雖說門戶低了點，但能辦得起這么大一艘貨船，也算得上大戶人家。重要的是父女倆都精明能干，對掌柜的可是大有幫助啰?！奔壬幌蚴菨M口文言，說出這么一番大白話來，商行的伙計們都感到意外。大家起哄似地跟兆少爺討要喜糖，催促他趕緊下聘禮。

自此之后，兆少爺和姍俏見了面，倆人都會紅一陣臉。兆少爺叫“李叔”也更恭敬了，一雙平素沉穩(wěn)的眼睛卻時不時瞟向姍俏。姍俏心中歡喜，有時也生出些懊惱?！熬椭揽纯纯矗膊灰娚祥T提親！”不過，這話只憋在她心里。

船上原來的四個水手李水生暫時都給放假了。兆少爺說只是跑短途收貨，自己帶了幾個人，是可以幫忙拉纖劃槳的。收貨快結束時，船停在鵲坪村碼頭，姍俏上了岸，她要去看望住在老家的爺爺奶奶。兆少爺也跟著上去了，說是去看看是不是還有莊戶人家沒有送貨去商行。雖說鵲坪村離井灣里很近，但自古就有“隔河千里”之說，兆少爺還真沒來過幾次。船上的伙計們一個個擠眉弄眼地笑，四仰八叉地躺在棕片堆上曬太陽。

中午的時候，姍俏過來叫他們吃午飯了。她家離碼頭很近，伙計們一路上又高聲大叫著打趣：“跟著新女婿蹭飯啰！”太陽并不灼人，但走在前面的姍俏曬紅了臉。

姍俏的奶奶樂得合不攏嘴，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拉著兆少爺問長問短，吃飯時又是一個勁地往他碗里夾菜。

兆少爺似乎有點受寵若驚了。他今天不是專程上門提親，以這種方式提親也太不夠隆重。姍俏上了岸，他不知不覺也跟著上來了，發(fā)現(xiàn)伙計們偷著笑，就趕緊找了個借口。轉了個彎，看見姍俏在前面放慢了腳步，便緊走幾步跟了上去，看看兩手空空，就在村口的小店隨便買了兩瓶酒?？磥?，姻緣之事，冥冥中自有天注定?！案概畟z都精明能干，對掌柜的可是大有幫助啰”，兆少爺想著吉先生的話，心中作出了決定。

回來的路上，不知伙計們什么時候兩手沾滿鍋灰，你一下我一下將兆少爺涂了個滿臉黑。這是梅山地區(qū)獨特的“打喜”方式?；镉媯冎溃谶@樣的時候，兆少爺是無法板著臉孔當他的族長的，不是族長的兆少爺就是兄弟哦！

五

“明兆土特產(chǎn)貿(mào)易商行”第一次出貨是在商行的大買家楊大少離開安化的一個月后。蔣炳炎心里有點責怪兆少爺沒有及時通知他前來送行，沒想到這天接到了兆少爺親自送上縣城的請諫。

兆少爺解釋上次楊大少匆匆離去的原因說，一是因為要趕往長沙開辦“楊記土特產(chǎn)商行”，時間有點緊迫；二是自己也要到這“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旮旮旯旯走走，了解土貨的收購情況。

“楊大少這個人可真得罪不起，限我一個月將貨收齊！”兆少爺無可奈何地搖著頭，一臉苦笑。

蔣炳炎又是妒忌又是羨慕，天下的好事都砸到這小子頭上了！

“明兆兄有什么好處可別吃獨食??！”蔣炳炎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你看看，我這辦公室連像樣點的茶葉都買不起了?！?/p>

兆少爺當然知道堂堂警察局長雖不至于淪落到“買不起像樣點的茶葉”，但縣政府拖欠了他們?nèi)齻€月的薪水卻是不爭的事實。兵火連天，物價飛漲，民生凋敝，政府的一切工作都圍繞著戰(zhàn)爭開展。交戰(zhàn)的任何一方都到了快要崩潰的地步。

“不求打得過人家，但求撐得過人家！”蔣局長常常套用上面的話來安撫下面的兄弟。局里一些撐不過人家的，干些敲詐勒索的勾當，他蔣某人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也是一種撐法！自古以來，真正撐得過的，都是些上要下卡的人。單看這個“撐”字，左邊一只手伸到天上，右邊一只手刨到地下，一張大口橫在中間卻還遮遮掩掩，就說明了這個道理。

“楊大少今天就上唐家觀來了，說是第一次收貨，得親自來看看?！闭咨贍斍魄妻k公室沒有其他人，神神秘秘地說，“楊大少交待一定要請蔣局長去長沙做回客，他好盡盡地主之誼！”

蔣局長表示為難了，說是非常時期，作為政府公職人員，離崗去敵占區(qū)總有些不妥。

兆少爺就說，不如先去唐家觀看看，你們也算是朋友了，當面聊一聊，看是不是有什么買賣可以合作？

蔣局長表示剛好要去唐家觀檢查治安工作，順道拜訪拜訪也是應該的，說不定還能從楊大少口中得到一些敵占區(qū)的情報呢。

兩人一同來到了明兆土特產(chǎn)貿(mào)易商行，還沒進總經(jīng)理室的門，就見楊大少歪坐在主位上，叨著雪茄，把兩條腿擱在辦公桌面上。“真是個大少爺！”蔣局長心里鄙視著，轉念一想，“此人財大氣粗，如果肯關照我蔣某人，擱我頭上都樂意呢！”

“楊大少久違了！”蔣局長三步并作兩步地跨上前，“上次匆匆一別，兄弟我還沒來得及餞行！”

“我這不就來了？”楊大少欠了欠身子，似乎覺得有些不妥，終于還是站起來，慎重其事地對蔣局長說，“兄弟這次上安化來，驗貨是其次，主要還是想見見蔣兄，買賣大著呢？”

“什么買賣？”蔣局長喜出望外。他早就巴不得能和楊大少合作了。

“就是不知蔣兄敢不敢做？”楊大少向兆少爺點了點頭。兆少爺就將楊大少想走私食鹽的計劃和盤托了出來。當時國民政府的鹽務政策是“民制、官收、官運、商賣”，政府通過收購和運輸兩道途徑，把控了大部分利潤空間，鹽商要賺錢，只有哄抬價格，造成的后果正如民謠所說：制鹽的賺不了錢，吃鹽的買不起鹽，活命難于上青天！日軍占領沿海的產(chǎn)鹽區(qū)后，實行經(jīng)濟封鎖，內(nèi)地的鹽價更是高得離譜。這個蔣炳炎自然是最清楚不過的。楊大少表示他可以搞到食鹽，只是在安化軍政界暫時沒物色好可靠人選，如果蔣局長愿意幫這個忙，今后的好事多著哩。

“其實也不需蔣局長費太大的勁，只要——”兆少爺見蔣局長含笑不語，忽然湊過嘴來，附在蔣局長耳邊，神態(tài)有點鬼祟。

“只要蔣局長做到不在安化境內(nèi)出事好了，其余的地方我們都有人罩著。既然蔣局長覺得不方便，我看就算了?！睏畲笊倏谥械摹笆Y兄”一下子變成了“蔣局長”，語氣也生硬起來。

“哪里！哪里！我是在聽二位說著呢。”蔣炳炎見好不容易套近的關系一下子疏遠了，干笑著說道，“既然楊兄真把蔣某人當朋友，就算為朋友兩肋插刀也是應該的，何況還是互惠互利的事！”

“不用出本錢，利潤的兩成歸蔣兄！”楊大少斬釘截鐵地說。

蔣炳炎一陣竊喜，三人正密談著，就見剛狗子大叫著“不好了”，一路慌慌張張地跑來。

“不知有貴客在嗎？做事如此莽撞！”兆少爺臉色微怒，走到門口，訓斥剛狗子。剛狗子附耳唧咕了一陣。兆少爺就面帶愧色地朝蔣炳炎拱拱手：“蔣兄，借一步說話！”

“這下我可成外人了！”楊大少半真半假地說。

“豈敢！豈敢！”兆少爺朝楊大少抱抱拳，“本來是家丑不可外揚，楊兄肯解圍，小弟是求之不得！”三人既然已經(jīng)達成了第一樁大買賣的協(xié)議，彼此間就稱兄道弟了。

三人隨剛狗子來到了怡春院。這是小鎮(zhèn)唐家觀惟一的妓院。隨著外來人口增多，別的什么客棧、茶樓都有好幾家了，做獨門生意的就此一家。怡春院不光賣春，還賣大煙！

來唐家觀的時間長了，精明的兆少爺自然看出點門道來。他三令五申地告誡過手下人不準去怡春院。想不到身為管家的慶牯子帶頭犯規(guī)！兆少爺勃然大怒，當著楊大少和蔣局長的面，朝滿嘴酒氣大放厥詞的慶牯子“啪啪”就是兩記耳光。慶牯子瞪著牛一樣的兩只紅眼，大嚷著：“老子今天非要把桂花帶走不可！看你們誰敢攔？”

鴇母劉春芳在一旁哭哭啼啼地向蔣炳炎控訴著。慶牯子仗著以前在這家窯子花了不少錢，趁著酒興闖進了周桂花的房間。周桂花正陪客人飲酒，慶牯子一把拉過來就往外走。那客人站起來與慶牯子理論，兩人說著說著就推攘起來。

“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梅山蠻子！”客人拂袖而去。

劉春芳聞訊趕來數(shù)落慶牯子，不想被狂性大發(fā)的慶牯子打了兩巴掌。蔣炳炎一言不發(fā)，鐵青著臉。連蔣局長的人都敢打，那還了得！

“捆了送班房！不勞蔣局長動手。”兆少爺吩咐剛狗子，轉身朝蔣炳炎一個勁地陪禮。

“大家都賣我一個人情?！睏畲笊脔獾绞Y炳炎面前抱抱拳，“我看這慶牯子對桂花還是真心的。請蔣兄和明兆兄作主成全他們算了。”

“那可不行，桂花可是我們這里的頭牌呢?！眲⒋悍家桓辈蝗萆套h的神色。她還要利用周桂花套住那晚送銀元寶的大老板呢！

“算了，算了?！背匀思易燔?，拿人家手短，蔣炳炎瞪了劉春芳一眼，當真伸出半截手來擺了擺，算是將此事給和了。

“還不快滾！”兆少爺朝仍死死拽著周桂花的慶牯子大喝，“以后不準回商行了。”

剛狗子心領神會，趕緊跑去帳房支來了贖金，額外塞給劉春芳一個大大的紅包。兆少爺仍不解恨似地罵道：“不是看在楊大少的份上，今天決不輕饒！”

六

李水生家的貨船終于啟錨了。今晨一大早在鵲坪村碼頭接了點散貨，他們還沒來得及趕過來，就看見兆少爺領著眾人搬貨到廖家碼頭。半月形的月臺堆得滿滿的，一麻袋一麻袋的天尖黑茶，一捆一捆的棕經(jīng)，一桶一桶的桐油，一壇一壇的酸茭頭、醬蘿卜，還有些筍干、蕨菜、葛粉之類，都分門別類地擺放得整整齊齊。這兆少爺真是與眾不同！別人的貨都是亂七八糟的，惟獨他兆少爺?shù)囊唤z不茍。姍俏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第一次見兆少爺，是在商行開業(yè)那天，姍俏家的貨船停在廖家碼頭等生意。從老家鵲坪村方向劃過來的客船擠了進來，推攘開兩邊的貨船靠上了月臺，船上走下了舞獅的隊伍。正是愛熱鬧的年齡，姍俏也跟著上了麻石臺階。那是一次千萬人圍睹的盛況，于千萬人中，姍俏踮著腳尖，注視著千萬人矚目的兆少爺。姍俏動心了。風度翩翩的兆少爺扭過頭來望了一眼，隨即揮灑自如地應對進出的客人了。姍俏有些失落。她只是千萬人中的一個，那短短的一瞥還不知道是投向誰呢。在熱鬧的人海中，一種孤寂突然襲來。這種感覺，姍俏以前也曾有過，那是母親臨死時，靠在床頭上，兩眼一翻，拉著她手掌的手無力地掉下了。姍俏似乎是一個人走在茫茫荒野里，孤獨、無助、哀傷，卻找不到一棵可以靠一靠的樹。

晚上睡不著覺，她立在船頭發(fā)呆，聽得對面喚渡，他們就劃過來了。這是她和兆少爺同一天的第二次見面，她有些驚喜。兆少爺似乎在記憶中搜索什么，呆呆地立在碼頭上。兆少爺也有魂不守舍的時候，或許，越是風光的男人，越是內(nèi)心孤獨。哀感與生俱來，姍俏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種痛，也許是憐，她說不明白。

第三次見面是兆少爺來船上請她們?nèi)ド绦泻灪霞s。吃晚飯時她就坐在兆少爺對面，兆少爺直直的目光看得她簡直抬不起頭。吉先生問父親她是否許配與人，她感到兩臉像火燒一樣。吉先生后來跟父親要了她的生庚八字，她就一直在期待。

第四次見面……

第五次見面……

這短短的一個月中，她和父親駕船跟著兆少爺跑上跑下收貨，已經(jīng)見過無數(shù)次面了。每次見面，她的內(nèi)心都無比慌亂。那天貨船經(jīng)過鵲坪村碼頭，她感覺到兆少爺就立在身后怔怔地望著她，就借口回家看奶奶下了船，兆少爺果然跟著下來了。爺爺奶奶高興得要命，簡直將他當孫女婿看待。同去的伙計們也借機起哄，很顯然他們已經(jīng)將她倆拉在一塊了。幾天不見兆少爺，她似乎又期待著兆少爺那么怔怔地看著她。

“姍俏，還不撐篙？”父親在船尾催了，她才回過神來。四個水手一齊訕笑：“姍俏，動春心了？”他們將近一個月沒有上船了，自然不知道姍俏與兆少爺?shù)氖隆櫱尾⒉焕頃?，紅著臉掄起竹篙，擦著船頭往水中扎下去，用力一扳，貨船倒退著蕩出了兩三米，李水生擺動舵葉，掉轉船頭，四個水手一齊搖櫓，那船就像箭一樣朝廖家碼頭斜射過來。姍俏手持竹篙立在船頭，一頭秀發(fā)被江風吹亂，如同廖氏碼頭那樹柔柔的垂柳。

兆少爺領著眾人站在對岸，心就像這一江春水，被船頭犁開了兩道長長的波紋。上次從姍俏老家回來，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吉先生說了。吉先生說他愿當此大媒?；丶艺髑竽赣H的意見，母親說，你已經(jīng)是廖氏一族的族長了，何況還有吉老先生操心，我一個婦道人家，也沒什么可說的。兆少爺想著干脆趁這次送貨去長沙，順便采辦聘禮，抬眼往船頭望去，姍俏的目光正望著碼頭這邊，兩道長長的視線就在江心打了結。

須臾間，貨船靠上了碼頭。商行開業(yè)才一個月，許多事情本來需要兆少爺親自處理，如果不是因為姍俏，他或許也就是派得力的伙計隨船同行。

他不能把李正托付的事告訴李水生，心中有愧。他覺得自己是在利用他們。他自認是君子，但為了國家和民族，他無法“坦蕩蕩”。抗戰(zhàn)還沒勝利，國共兩黨卻已經(jīng)明爭暗斗了。他不想卷入國共紛爭，但真能置身事外嗎？國家和民族，在他心中原本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是李正讓它生動起來。一個資本家的大少爺，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在腥風血雨中闖蕩，為的是什么？李正無疑是置得尊敬的，雖然他的某些做法兆少爺不敢茍同。“謀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那是英雄的處世之道。他兆少爺是君子，不是英雄。他眼中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當初救李正是如此，開辦商行為族人謀活路也是如此。姍俏也是活生生的人！如果一旦有什么閃失，他兆少爺將百死難辭其疚。

一向堅定的兆少爺明顯有些動搖了，但李正的話一次又一次在耳邊想起：國家和民族就是一個大家庭，你能為井灣里的鄉(xiāng)親著想，就一定能為整個國家和民族著想！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的眼前閃過逃難來的外地人，那些慘死在日寇鐵蹄下的同胞們也都曾經(jīng)是活生生的人！對了，就為了這些活生生的人，此行一定要去，如果有什么閃失，我兆少爺一力承擔！

貨很快就裝好了，伙計解纜啟錨，行到江心，帆升起來了。湯湯資水中，船就是承載他使命的載體，帆就是他心中的旗幟，愛就是推動他前進的動力，切開碧水，刺破云天，一路向東！胸懷大愛的兆少爺忽然就記起了爛熟于心的兩句詩：“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兆少爺朝立在碼頭上的吉先生拱手：“先生請回吧，我會記住先生的教誨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七

王保長最近警覺起來。他仿佛嗅到空氣里有些異樣，但思來想去又找不到什么苗頭。他明顯感到鎮(zhèn)上和附近一些村子的人似乎特別關心起時局來。有時大家正說得興高采烈，他一走近就沒人說了，大家紛紛借故離開。

他經(jīng)常聽到從敵占區(qū)逃來的外地人，義憤填膺地說著日軍的種種暴行，又慷慨激昂地說著八路軍英勇抗戰(zhàn)的事跡，也有時哀婉低沉地念著一長串戰(zhàn)死沙場的國軍將領的名字。

日軍就要進攻芷江了，這已不是什么秘密。有人從鄰縣桃源和溆浦回來，看到了正在加固工事的國軍士兵，看到了長長的拖運炮彈的隊伍，看到了疏散出城的群眾。就連擂缽山的那支土匪武裝，也打起了湘中抗日游擊隊的正式旗號，現(xiàn)在也下山來四處活動了。聽井灣里那邊過來的人講，他們進擂缽山采蕨菜，經(jīng)過半崩山峽口時，聽到了從山上傳來一陣陣練兵的喊殺聲。

王保長將情況匯報給了蔣局長。蔣局長又問到了怡春院的生意。王保長說，姑娘們都招滿了，但還是接待不過來；外來人口越來越多，做暗門子的根本就取締不了，局長您看是不是派些兄弟去收取保護費。

兩人又說到兆少爺和楊大少的生意，蔣局長就指示，要盡量為他們提供方便。正說著，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蔣局長抓起電話，條件反射似地站起來立正：“是，是，是！”

電話是縣長打來。縣長指示：抗戰(zhàn)已至最后之決戰(zhàn)階段，共黨地下分子活動日益猖獗；鑒于兩黨合作，不宜落人口柄，但務必嚴加防患，以免禍生肘腋。

八

文夕大火之后的古城長沙，七年中經(jīng)歷了四次爭奪，最終落入敵手?？蓯旱娜毡竟碜?，為著大東亞共榮的面子，挖空心思粉飾太平。原本是一片廢墟的長沙，處處充斥著繁榮的假象。

隔著寬闊的水面，從船頭望過去，炮火燒焦的堤柳，正抽出長長的嫩條，倒蘸在茫茫煙水里，攪起一片國恨家仇。鶯歌燕舞，但那歌舞里，兆少爺分明看到一顆顆濺血的心。

船靠岸了。早已等候在碼頭的李正迎了上來，打個招呼便指揮伙計們卸貨。到了長沙，一切都不需要兆少爺操心了。他上了碼頭，姍俏也嚷著要跟去玩。

這兩天的航程她已經(jīng)跟兆少爺形影不離。她有時沒事故意站在船頭，兆少爺高聲和伙計們說笑，她回過頭來看，總能撞到兆少爺兩束火熱的目光。她在后艙做飯時，兆少爺老是過來幫忙。“瞧你，把菜擇成這樣！”她搶過菜籃，手不小心碰在兆少爺?shù)氖稚?，雙頰菲紅。她在船頭撐篙時，一副吃力的樣子。兆少爺趕過來，握著篙尾擁著她一起撐，粗重的喘息噴在她臉頰上，她好幾次真想倒在兆少爺懷里?！澳愕难酃獗鹊€毒呢！”她到船尾替父親掌舵時，父親愛憐地摸了一下她的額頭。駕船掌舵靠的就是一雙毒眼才能避重就輕飆灘越峽。同樣的話父親以前說過一次。大前年父親病了一個多月，他們接了一趟急貨要趕著送往益陽。父親不放心她一個人掌舵，就帶病坐在后艙為她壯膽。船駛出崩洪灘時父親這樣說。不過當時父親只是用贊許的目光望著她。她長大以后，父親從來不摸她的額頭了。

李正在隆盛飯莊為兆少爺一行舉行了盛大的宴會接風洗塵。飯莊的伙計們都叫他大少爺。兆少爺知道李正本來就是隆盛飯莊的大少爺，當?shù)鼐S持會長的大公子。一九二七年許克祥發(fā)動馬日事變，屠殺共產(chǎn)黨員和革命群眾，他死里逃生；去年收編半崩山土匪武裝回溆浦復命，遭到地方民團的圍捕，又一次死里逃生。多年的斗爭經(jīng)驗，讓李正善于隱蔽，善于金蟬脫殼，也善于布局。李正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要充分認識到它的危險性。但革命有時總是與請客吃飯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今晚。

晚宴邀請了憲兵隊長井田大佐。維持會長和李正都尊稱井田為“大佐閣下”，井田扯著生硬的中國話親切地叫李正“大少爺”。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李正逃亡到日本留學時他們就是同學。他們的親密讓兆少爺多少有些不痛快。更讓兆少爺不痛快的是，井田一雙賊溜溜的眼睛老是盯著姍俏的胸脯看，并說：“花姑娘的，喲西！”

兆少爺心里罵著娘，正盤算著如何對付這個“狗日的”，李正暗暗使了個眼色，把他和姍俏拉到一起，彬彬有禮地介紹說：“這位廖老板，我的朋友，也是皇軍的朋友。美麗的小姐，跟廖老板訂過婚的。傳播大東亞共榮，他們的，充當使者！”

“訂過婚的？”井田恍然大悟，“哦，喲西喲西，男才女貌的！”這話讓姍俏很受用，臉一紅，一股電流似乎同時傳到兆少爺身上，兩人對視了一眼。井田和李正都哈哈大笑起來。

第二天返程，運貨的卡車通過南門口的哨卡時，被守門的日軍攔了下來。兆少爺心都繃緊了，暗自將全身的力量都運到了手腳上。李正不慌不忙地掏出井田大佐開出的特別通行證，日軍哨兵還是打開了兩個箱子查看。是食鹽，兆少爺松了口氣，大家都放心了。

李正沒有一同回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辦理。他把眾人送到碼頭，緊緊地握著兆少爺?shù)氖郑裢懈督o兆少爺什么重大的使命：“以后的事就全靠兄弟了！”

姍俏和伙計們站在船頭看著，心中一陣疑惑，眼前這個楊大少怎么如此陌生呢？他不是昨天晚宴上彬彬有禮的楊大少了，也不是明兆商行開業(yè)那天豪奢倨傲的楊大少了，凝重的臉上似乎透著一股殺氣。

路上也沒遇到什么麻煩，四個壯實的水手在岸上當起了纖夫，喊著粗獷的號子往上游趕來。姍俏在船頭撐篙，李老大依舊在船尾掌舵。風助帆勢，發(fā)出嗚嗚的聲響。不出四天，船就到了安化境內(nèi)。每過一個小鎮(zhèn)，兆少爺就通知李水生停船卸下一批貨，碼頭上都有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也有一兩次卸貨時，當?shù)氐谋ｉL領著稽私隊員走上船頭?！笆躯}，放行！”蔣局長吩咐過的。

貨船最后停在井灣里村口。殘月將落，荒雞初啼。四個水手回家抱婆娘了，從江岸的水楊林里閃出了黑皮、慶牯子和周桂花一干人。黑皮已經(jīng)是湘中抗日游擊隊的政委了，這是商行開業(yè)那天晚上李正告訴兆少爺?shù)?。黑皮上半崩山后，由李正介紹加入了組織。不久，李正赴任湘中特委書記，黑皮接替了他的工作。唐司令自李正下山后，匪性不改，黑皮設計將他處決后，又陸續(xù)收編了幾股土匪勢力，部隊發(fā)展到幾百號人。真是時勢造英雄，這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居然成氣候了！

當下卸過糧食，卸過食鹽，卸過藥品，兆少爺領人從船尾的水中拖起五個用油紙層層包裹的木箱。

“東西全在這里了，下批貨十天后到。”

黑皮扶過母親：“我明天就要率領隊伍開赴藍田，娘就托付給你。彈藥的事以后就有勞慶牯子跟你接應了?！北娙藢⒊恋榈榈南渥玉W上馬背，黑皮一聲吆喝，仿佛虎嘯龍吟，井灣里雞聲四起。馬蹄起落，消逝在九峽溪的大山深處。姍俏和李水生驚得目瞪口呆。

九

“還在生我的氣哦！”兆少爺扳過姍俏的身子。

這次下長沙，在隆盛飯莊的宴會散后，他帶著姍俏采辦聘禮。姍俏說，人家還沒答應嫁你呢，況且，你也沒上門提過親！

“連楊大少和小鬼子都說我們定過婚了，你爺爺奶奶也都認可了我這個孫女婿，商行的伙計們也給我道了喜，你還想逃出本少爺?shù)氖终菩?？?/p>

姍俏可不想逃，他們手拉著手走在前面，回頭看見遠遠跟在后邊去挑聘禮的伙計扮著鬼臉笑：你廖老板叫她姍俏，我們沖她鼻子有點翹，胸口非常翹，屁股高高翹，叫她李三翹呢。

“你們欺負人，壞！”姍俏一雙小手捶在兆少爺胸口，卻是那樣地軟弱無力。兆少爺順勢將她抱在懷里。伙計們都停下了腳步……

“你們做這種事也不先打個招呼！”姍俏不是生氣，而是怪兆少爺對自己和父親不信任。

“我不是有意要瞞著你和李叔的。當時情勢很危急，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險?！眱扇俗诹渭掖a頭的垂柳下，光腳丫子放在二月的春水里，有些涼，但心中很溫暖。

“日軍馬上要進攻常德，半崩山的隊伍要去藍田阻擊他們，但缺乏槍支彈藥，國民政府又防備著他們，李正就想到了這個辦法?！眾櫱我恢辈豢月?，兆少爺自顧自地說。

“本來是安排慶牯子去的，但我的心突然就揪了一下，所以自己去了?！闭咨贍斃^姍俏的手緊緊握在膝蓋上，“我想，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就自己一個人扛著，你們只是跑貨運的，日本人不會拿你們怎么樣?！?/p>

“人家擔心你嘛！我怕你著了李正的道，落在日本人手里。”姍俏已經(jīng)知道楊大少就是那個曾經(jīng)被懸賞捉拿的李正了，心中有些不安，幽幽地說，“他讓人捉摸不透，我怕你變成他那樣的人！”

這個有著一雙“毒眼”的船家女，看得清三米深的水底，卻看不透一個人的心。人心真是深不可測，多少平地波瀾，都是由這方寸間的一念攪起！

這是農(nóng)歷二月下旬的后半夜，一彎眉月浮在西邊的天空。明河慘淡，云影徘徊。兆少爺剛剛接到靜禪師太送來的密報，說是日軍提前出動了，他們必須趕緊將下一批貨送到黑皮手上。他和李水生商量好運貨事宜，李水生就進艙睡覺去了。這幾天來姍俏對兆少爺不理不睬，聽了兆少爺?shù)慕忉專瑠櫱梧兄懊髡赘纭?，就倒在兆少爺懷里，所有的嫌隙冰消瓦解了?/p>

天亮時剛狗子領人將貨物直接從倉庫搬上了船。四個水手趕過來了。他們就住在江邊，一個“噢嗬”都聽到了。解纜啟錨，升帆搖櫓，貨船迎著初升的朝陽斬波劈浪一路東去。

十

凌晨四點多鐘，水月庵的鐘聲剛剛敲響，閻寡婦就起了床。兒子黑皮將她托付給兆少爺，她閑著無事，就幫忙做做飯。聞鐘起床，很快成了她的習慣。前幾天兒子上了前線，兆少爺也送貨去了長沙，她實在放心不下，想著想著就走上了去后山水月庵的路。

水月庵不大，卻很雅致。如果不是正堂供著觀音塑像，看起來跟一般民居沒有什么兩樣。三間木屋，青瓦黑墻，被蒼松翠竹掩映在山埡里。門前的走廊左側，懸著一口青銅鑄的鐘，山風吹過鐘口，發(fā)出甕甕的聲音。

小尼姑正掃著庵前空坪的落葉，聽說是找?guī)煾?，便停住掃帚朝大門指了指。靜禪師太正微閉著雙目盤腿坐在蒲團上，一手敲木魚一手捻佛珠念大悲咒。這是她每天的早課。閻寡婦并不打招呼，跪在觀音像下，口中念念有詞：“信婦閻二妮，懇請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消災降福，保佑我兒黑皮平安，也保佑兆少爺平安?！钡人环矶\做完，靜禪師太的經(jīng)咒也念完了。

記不清這是她們的第幾次見面。靜禪師太剛來水月庵時就去過井灣里。上次見面是在兆少爺?shù)霓k公室。靜禪師太前來化緣，閻寡婦端茶進去，看見他們正低聲交談著什么。兆少爺走后，兩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嘮叨起家常來。臨走時靜禪說：“施主是有緣人，愿常來佛門走走?！?/p>

靜禪師太留她吃了飯，閻寡婦又擔憂起黑皮來，說黑皮自從上了半崩山，整個人都變得兇殘了，這次下山不知道要造多少殺孽。靜禪師太安慰她，施主不必擔心，出家人雖講五蘊皆空，慈悲為懷，但并非不分善惡，一味地絕塵棄世，就如佛門有韋馱菩薩，手持金剛杵，降魔護法。日寇陷我國土，虐我人民，就是魔，黑皮或許就是金剛轉世呢。

黑皮后來回憶起那場惡戰(zhàn)，總是一臉凝重。他雖然率領半崩山的游擊隊打過幾次仗，可對手都是些毫無組織紀律性的土匪。他總是擒賊先擒王，一槍擊斃匪首，嘍啰們紛紛繳械投降。偶有逃脫的，跑到山下尋找食物，山民們都跟他通風報信。他們都稱他“廖政委”。廖政委跟“司令”唐烈光發(fā)生過一次劇烈地沖突，結果以他的完勝告終。

他接替李正的職位后，積極開展思想政治工作。不容置疑，土匪是以殺人越貨為職業(yè)的，但他們上山的原因卻各有不同。以半崩山而言，被唐司令裹挾上山的居多。唐司令領著匪徒趁月黑風高搶到他們那里，以家人老小相威脅，逼迫他們立下投名狀。他們本是些缺糧少地之人，唐司令能給他們一碗飯吃，也就跟著上山了。但現(xiàn)在不同了，既然已經(jīng)成了抗日的隊伍，就必須嚴守軍紀。

廖政委在游擊隊里發(fā)展黨員，唐司令認為是培植私人勢力；廖政委處決了一名為非作歹的唐司令的親信，唐司令認為是“打狗不看主人”。兩人都憋夠了氣。

唐司令有大煙癮，也有女人癮。李正在山上時，他有所收斂；李正下山了，他就不把“黑皮那小子”放在眼里。黑皮請示了李正，帶著隊伍下山收編土匪去了。唐司令可以放心過女人癮了！他大擺筵席，喝得爛醉如泥；滿以為是洞房花燭，等到一盆冷水將他澆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五花大綁在刑場上……

黑皮將隊伍主力拉到了藍田，慶牯子領著小部留守半崩山接送彈藥?！叭绻皇钦咨贍?shù)呢浖皶r送到，后果不堪設想?！焙谄乃妓髦谢剡^神來，緩緩地說。

農(nóng)歷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七日，日軍47師團重廣支隊四千人由黑田鎮(zhèn)進犯藍田，目的是策應進攻芙蓉山的116師團。黑皮率部配合國軍15師在三口關進行阻擊。狡猾的日軍發(fā)現(xiàn)左翼陣地火力較弱，掉轉槍口朝黑皮所部撲來。他們打光了子彈，準備躍出戰(zhàn)壕展開肉搏戰(zhàn)。就在這時，慶牯子領著半崩山送補給的兄弟趕到了。在國軍的夾擊下，雙方打成了膠著狀態(tài)。在這里，他見到了15師的梁祇六師長。他向梁師長建議，日軍的戰(zhàn)略是分兵合擊，我們阻擊他們的目的是阻止他們合在一起，所以不宜死守陣地，應依托有利地形，誘敵深入；一個陣地達到預期目的，就撤到下一個陣地，將敵人引向歧途；同時結合突襲戰(zhàn)，不斷消耗和殺傷他們的有生力量。等到戰(zhàn)機成熟，再展開全線反攻。梁師長頗為贊許地點頭，心中有一些惋惜，也有一絲隱憂。共黨一個二十歲還不到的鄉(xiāng)下伢子都有此等見識，國軍日后如何是對手？

戰(zhàn)局正是按照黑皮的建議演變的。73軍韓軍長讓日軍47師團主力輕松渡過資江，突然以重炮猛轟。天上飛機狂射，仍在渡河的日軍小筏一艘艘沉沒。47師團各部只相距幾千米遠，就是無法集結在一起。三月十九日，國軍77師對47師團展開正面強攻，15師負責側面奇襲。三月二十一日，在空軍的掩護下，黑皮率隊配合15師攻入日軍洋溪橋主陣地，47師團全線潰敗。至四月二十二日，其他幾個戰(zhàn)場的國軍都取得了巨大勝利。日寇傷亡二萬七千余人狼狽逃竄，長達二個月的雪峰山會戰(zhàn)到此結束。

十一

在那段兩軍激戰(zhàn)的日子里，小鎮(zhèn)唐家觀也沒安寧過。王保長的父親死的那天晚上，半條街燈火通明。日軍的飛機從頭頂經(jīng)過，一個俯沖投下兩枚炸彈。死了幾個人，倒了兩間房。觀看法事的人們哭爹喊娘四散而去，沒有人管躺在棺材里的王老太爺了。第二天顧人抬柩上山，王保長是花了大價錢的。日軍的炮彈都扔到這里了，生死懸于一線，誰還顧得了你王保長的面子？

兆少爺?shù)纳啼亝s一直經(jīng)營著。他沒有辦法，鄉(xiāng)親們都把山貨土產(chǎn)送上門來，不計價錢只求幫忙帶走。他們都做著逃難的準備，至于逃往哪里卻沒想好。兆少爺按以前的價格收下了他們的貨，只是手頭沒這么多現(xiàn)錢，就預付了一半的款項。鄉(xiāng)親們都歡天喜地而去，轉而紛紛回頭說余款算了。兆少爺說，都是些辛苦錢，等戰(zhàn)事平息了，該付的還是一定要付。吉先生豎起了大拇指：“臨財毋茍得，臨難毋茍免，圣人乎？圣人也！”

他們兩個對去留問題是有過商量的。投彈事情發(fā)生后，晚上誰也不敢掌燈了。兆少爺對坐在黑暗里的吉先生說：“現(xiàn)在戰(zhàn)局還不明朗，日寇會不會打到這里還說不準，萬一不幸到了那一步，我想將眾兄弟遣散，盤纏我已經(jīng)備好了?！?/p>

吉先生說：“圣人所謂三不朽者，德功言也。君子首重氣節(jié)，次求事功。日本人打到這里，吉某誓不茍全?！?/p>

兆少爺聽到“氣節(jié)”兩字，不禁嘆息起來。天下有一種人，以一己之自污而申民族之大義，不啻為真英雄矣。兆少爺說起楊大少父子跟日本人周旋的事，吉先生為之動容了。

“維持會長我是做不了，殉節(jié)而死太便宜了日本人，蔣炳炎那幫人我又看不慣，我看不如干脆上半崩山算了。”兆少爺感嘆著。

“說得好！”兩人正談論著，就見李正闖了進來。兆少爺點亮燈盞，從李正手里接過戰(zhàn)報一字一句地讀起來。

“日本人吃敗仗了！”兆少爺歡呼起來。

“日本人吃敗仗了！”商行歡呼起來。

“日本人吃敗仗了！”唐家觀歡呼起來。

停了七年之久的龍舟大賽緊鑼密鼓地開張了。小鎮(zhèn)街頭，粽香四溢；資江兩岸，人如潮涌。作為大賽的主要贊助者，兆少爺賦予其特別的意義。

這半個月兆少爺連發(fā)了兩批貨去長沙都賣了好價錢。日軍龜縮在城里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不過，對來往的客商搜查得更加嚴密。兆少爺手持井田大佐的特別通行證，又有銀子打點守城門的哨兵，出入都是暢通無阻?；貋砗笏图壬套h重啟龍舟賽事。吉先生說愛國詩人屈原是端午節(jié)這天死的，就以愛國為主題，慶祝雪峰山大捷，迎接抗戰(zhàn)的最后勝利。各大家族紛紛響應，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標語貼得滿街都是。

當抗日英雄黑皮領著佩戴大紅花的隊伍從長長的青石板街道走過，整個唐家觀都沸騰了。鑼鼓喧天，掌聲如雷，鞭炮的硝煙嗆得每個人都掉下了幸福的眼淚。

閻寡婦正帶領井灣里的堂客們操辦族人的伙食，大家將她拉到會館大院里，黑皮上前行了個端端正正的軍禮，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一干人擁著黑皮母子走向廖家碼頭，長長的麻石臺階圍得水泄不通。兆少爺領著幾個伙計在前面開道，眾人才得以進來。

臨水的月臺上，設著香案紙燭、三牲祭品。江邊九條龍舟一字排開，船頭朝下游整裝待發(fā)。吉先生等一幫老夫子早已在香案邊各就各位。兆少爺和黑皮攙著閻寡婦走上觀禮臺，朝鬧哄哄的人群揮揮手，頓時鴉雀無聲。兆少爺大聲喧布：鳴炮——奏樂！

一聲炮響，鑼鼓交加，嗩吶齊鳴。等鼓樂奏過，碼頭安靜下來，吉先生拖著抑揚頓挫的腔調(diào)致祭辭：

維中華民國三十四年，歲在乙酉，時當重午，資水中游，九大家族，謹備清酌庶饈，遙奠雪峰山會戰(zhàn)陣亡之我方將士靈下曰：

炎黃二祖，篳路籃縷；施德懷仁，奄有此土。垂統(tǒng)四千六百四十三載，雖屢遭戰(zhàn)亂，然歷代圣明，修文振武，故我華夏文明，未嘗一日而斬也。

曩者倭夷小丑，假東亞共榮之名，行劇盜掠奪之實。占我疆土，戮我國民；滿目河山，云愁霧慘；二儀風雨，鬼哭狼嚎。社稷播遷，乾坤板蕩，以至志士扼腕，仁者錐心。然狼子野心猶不知足，起驕兵十萬，犯險地三梅。天之欲罪，借諸吾華。以忠勇之將，領哀憤之師，集二黨之材，雪兆民之恥。劍光射斗，彈雨挾風，鐵翼掠空，炮聲震谷。進退有方，攻守有備，敵皆膽落，我則志堅。殲敵二萬七千有余，亦自損二萬六千之眾，遂解芷江之危，力挽陸沉之勢。

嗚呼，惟我將士，抗日救亡。英風凜凜，正氣堂堂。生是人杰，死作國殤。灑血化碧，埋骨流芳。為河為岳，為日為光。音容雖邈，簡冊昭彰?；昶洳汇┥叙?！

祭文讀畢，炮聲再起，又是鼓樂齊鳴。等這一切停頓下來，兆少爺宣布龍舟賽正式開始了。眾人四散而開，爭先恐后地追隨九條龍舟往東趕去。

資水橫流，湯湯東去?；蛟S時代的潮流也是這樣，任何暗礁峭壁，能掀起一道道激流險灘，卻永遠無法阻擋其滾滾向前的趨勢。

兆少爺走下觀禮臺，拉著姍俏的手來到黑皮母子身邊。姍俏一雙“毒眼”深情地望著兆少爺。她知道，這份勝利有黑皮的功勞，有兆少爺?shù)墓?，也有她姍俏的功勞。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有功勞。他們，都是抗日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