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旭東

一

在我數(shù)十年的古典音樂愛樂經(jīng)歷中，馬勒可以說是最獨特的一個存在。他是我給自己劃定的一個愛樂時間邊界，是我打算完整了解的最后一位古典音樂作曲家。但在我擁有的數(shù)千張CD中，馬勒的唱片一直處于被“雪藏”的狀態(tài)。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好聽馬勒的準備。

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聽馬勒不能像聽其他作曲家的作品那樣隨性隨意地進入。對我來說，聽馬勒，是一件需要認真對待的事情。我曾經(jīng)多次打算開始自己的馬勒之旅，但都是剛一開頭，就迅即停了下來。我知道這是一種心理癥候，是一種有意屏蔽。我在時時渴望中常常又有一絲本能的害怕：擔心自己陷于其中，沉溺而不能自拔——那是很可能發(fā)生卻為我所不愿的——我不知道自己沉溺于馬勒后，會沉溺到什么程度。我讀過馬勒的傳記，也讀過許許多多關于馬勒的文章（他的紛繁的豐滿、復雜性，使人們很難簡明扼要地概括他）。我敢說自己是熟悉馬勒的，但同時我又可以說是完全不熟悉他的，我還沒有開始自己真正的馬勒之旅。我很了解馬勒的價值與意義，但我不知道馬勒會對我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越是這樣，我越不敢輕易開始。我知道，馬勒無疑將對我個人的精神世界構成巨大的沖擊與影響，因為他探尋的生命和藝術的命題，也是我一直在探尋和思考的。但我不知道他會將我引向哪里去。所以對我來說，聽馬勒似乎需要一種完全不同的聆聽態(tài)度，不是像大多數(shù)聆聽那樣，以放松的自由的欣賞態(tài)度聆聽馬勒（純粹從音響效果的角度聆聽音樂是另一回事，但那不是我的。我更注重聆聽的，是音樂本身）。當然，我也知道馬勒必然有多種聆聽方式與方法，這取決于聆聽者的聆聽態(tài)度。即使完全從音響效果的角度欣賞，也是合理的，甚至有時可能是很有趣味的。這里涉及到一個普遍而重要的美學問題，但這不屬于本文的范圍。對于我來說，聽馬勒，首先是一種必須認真對待的思想勞動——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了解、理解馬勒創(chuàng)作的本意：他是將自己的音樂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認真的思想勞動的。

我知道，我對馬勒的這種執(zhí)念，是一種強烈的“我執(zhí)”，也許在很多人眼里是很可笑的，但我絕不“悔改”。在我身上出現(xiàn)這種強烈“我執(zhí)”的狀況是比較罕見的。我想這也從一個角度說明了馬勒的獨特性及其魅力。

終于開始聽馬勒了。在實際開始聆聽時，我決定拋開一切書本文章，不受外在的影響，完全依從自己本初、本真的聆聽感受來做出自己的判斷。富特文格勒曾說，他愿意用他所有的一切來換取第一次聆聽貝多芬“英雄”交響曲時的本初感受。那是一種難得的、甚至是不可重復和再生的幸福??！現(xiàn)在，我要開始這樣的幸福之旅了。

需要交代一下的是，我選擇第一次進入的，是相對來說更樸實無華的海丁克版，隨后是情感充沛的朱里尼版和頗為精湛的阿布拉內瓦爾版，然后是動態(tài)對比更加爆棚的索爾蒂版。

二

馬勒第一交響曲原有5個樂章，后來馬勒刪去了5個樂章中的第二個樂章。

1、第一樂章：“正”（之一）：大自然。希望之歌。

奏鳴曲式的第一樂章開始于晨曦中春天原野的景象。陽光漸漸明亮起來，普照大地，遠處傳來獵人號角的回響；杜鵑聲起，寧靜之中萬物從漫長的冬眠中蘇醒；杜鵑持續(xù)婉鳴，大提琴引入生機勃勃而充滿暖意的第一主題，弦樂之后木管等加入發(fā)展?，F(xiàn)在，原野上一切生命都鮮活起來，歡快，優(yōu)美；獵號聲再次鳴起，一切都在涌動著，一切都在歡騰著，生命的活潑力量不斷聚集，發(fā)展轉化為生機勃發(fā)的小高潮。隨后，杜鵑的婉轉啼鳴和鳥兒的對語，給人以鳥鳴林更幽的感受，更加襯托出原野的祥和與森林的寧靜。發(fā)展部中，逐漸生成、生發(fā)出新的、帶有進行曲特征的旋律，原野上的一切在聚合，在和鳴。獵號聲忽起，旋律在微微帶有一絲不安的躁動中醞釀著、積蓄著，終于迸出強有力的爆發(fā)，如雷電般轟鳴。那是大自然的無窮威力，也是人對大自然力量的心醉神迷的禮贊。轟鳴聲隨即化為和煦的撫慰。美景清音中，原野上的一切都更加充滿生機和希望。音樂在一片歡欣之中結束。

——這是大自然。寬廣，寧靜，歡快。但這就是一切么？不。它還是神秘的，甚至是險惡的，寧靜中也隱含著一種不安和緊張，而寧靜又消融著這不安、緊張，二者互相依存、襯托、對峙、推助、消長，于是，緊張爆發(fā)，大自然之力砰然噴薄，但隨即，大自然的寬闊包容、大自然的優(yōu)美、歡快與生機勃勃（大自然的震怒也是這生機的一部分）又消融了它，一切重歸初始的寬廣、寧靜和歡快。這是滿懷希望的大自然的贊歌。

2、第二樂章：“正”（之二）：人世間。希望之歌。

第二樂章，布魯克納式的諧謔曲。一開始，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有力地推出一支富于生活氣息的、歡快有力的民間舞曲主題。舞曲在發(fā)展中逐漸變化，以加速度的姿態(tài)鋪展開來，盡顯節(jié)奏的魅力。忽然，有片刻的寧靜，推現(xiàn)出一段優(yōu)雅、柔和、溫馨的圓舞曲，其中稍有一絲沉郁、遲緩的氣色，但旋即被歡快優(yōu)美的旋轉舞步消融、化蝕了。靜寂中，樂曲回復到開始的民間舞曲主題，更加單純有力、堅定向前。

——社會（這其實也是大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民間風俗生活圖景。熱烈的聚會，喧鬧的慶典，一切都充滿活力。熱鬧的一旁或熱鬧過后，田園生活的寧靜與淡淡的憂傷涌上心頭（田園令人想到更廣闊的大自然，那是一切的歸宿，更是人類的終極歸宿。人其實是渺小無助的，只能把握住眼前的歡愉）。歡樂的舞蹈再次淹沒這寧靜和淡淡憂傷的思緒。這是滿懷希望的人的活力（人類的力量）的贊歌。

如果說第一樂章表現(xiàn)了大自然的生動景象（馬勒在總譜上標注為“像大自然的聲音”），那么，第二樂章描繪的就是與大自然相對應的人間生活風俗圖畫（馬勒標注為“強有力的運動”）。前者歌頌的是自然之力，后者贊美的是人之力。這兩個樂章將大自然與人世間進行了很出色的比列性的描繪與贊美，也顯示了希望之所在。

3、第三樂章：“反”：獵人的葬禮。絕望之歌。

第三樂章是馬勒第一交響曲中最卓異、奇妙的一個樂章。它表現(xiàn)的是大自然與人世間的獨特交集與融合。第一、二樂章表現(xiàn)的，是原野、田園詩和鄉(xiāng)村舞蹈的歡愉意境，是大自然與人世間的生機勃勃；第三樂章要表現(xiàn)的，則是死亡。更特別的是，它表現(xiàn)的是森林（大自然）中小動物們?yōu)楂C人（人世間）送葬的怪異、反諷性場景，是地獄與天堂之間的一種特殊連接與過渡。

低沉的定音鼓敲擊著，那是從遙遠之處隱隱傳來的送葬隊伍的腳步聲。第三樂章在這樣一種陰郁壓抑的氛圍中開始，低音提琴奏出一支古老歌曲“馬丁兄弟，你睡著了嗎”的旋律。木管模仿的號角聲匯入進來，民歌意味的葬禮之曲沛然而來，夾雜著木管吹奏的帶有怪異的跳躍節(jié)奏的茨岡旋律，構成了一幅怪異的小動物們?yōu)楂C人送葬的場景。漸漸地，旋律中生發(fā)出一種述說式的意味，帶有些許亮色與暖意。小提琴和木管的述說中有傷感的懷想之意，但怪異的跳躍節(jié)奏旋律又不時地嘲諷、擾亂這亮色與暖意，二者彼此穿插、攪和。隨后豎琴引出的旋律，似乎是一種平和安寧、和諧美好的景象，那似乎是森林中最美妙的往日回憶，也是大自然與人世間和諧的最美好時光的記念（通行的說法是，這是一個故意要表現(xiàn)得陳腐的曲調，我不大認同這一說法）。但很快，在圓號的回響中，一切漸漸歸于沉寂：那美妙與美好，畢竟只是回憶與夢想，而現(xiàn)實則是——葬禮。于是，思緒再次被拉回到送葬隊伍和葬禮進行曲中來。號角交鳴，似有哀悼之意升起，但怪異地跳躍著的茨岡節(jié)奏旋律再次響起，在嘲諷之中歡欣地極盡惡搞之能事，完全消解了前面的美夢與幻想。這歡欣的惡搞，是絕望之心的最真實的坦露與宣泄。怪異的送葬隊伍漸漸遠去，一切歸于沉寂。

——大自然和人的交集。第一、二樂章對大自然和人的禮贊，在這里被逆轉、被懷疑和消蝕殆盡。大自然深處的神秘甚至險惡終于在這里展示出某種怪誕的面目（第一樂章曾經(jīng)隱隱地顯露過大自然深處的神秘甚至險惡，如獵號及其引出的某種緊張和躁動；第一樂章中的獵號與這一章里的獵人相對應）。小動物們?yōu)楂C人送葬，顯示了人的力量（第二樂章）的虛妄；動物們的哀切情緒中又分明含有天地間的大情誼和天道；但怪異地跳躍的茨岡節(jié)奏旋律又嘲諷、消解著一切價值。它展示了美好大自然深處（原野上的森林）的另一面——這悲戚、怪異的送葬，展示的是大自然的悲劇和人的悲劇。生和死似乎都是大自然的惡作劇。在生與死的顛倒中，自然界的強與弱、真與假、美與丑等等，都也跟著顛倒了。這一樂章完全顛覆了前面兩個樂章中對大自然和人的禮贊。前面表現(xiàn)的大自然和人，總體的關系是和諧平衡的。而在這里，自然（包括自然中的動物們）與人的關系是扭曲、怪誕、不諧和的，但又互為依存、互相消解。獵人依獵殺動物而生存，動物依逃避獵人的獵殺而進化，二者既是仇家，又是彼此最相互了解者和依存者，是森林和大自然中的奇異共生體。動物給獵人送葬的場景中，包含著豐富復雜的意蘊和情愫，更充滿了反諷、戲謔和消解性因素。這種反諷和消解性因素，最強烈地體現(xiàn)和透露了本質上的懷疑和絕望。

4、第四樂章：“合”：天人之戰(zhàn)。超越與升華之歌。

從第一交響曲開始，馬勒確立了他交響曲創(chuàng)作的一個常見原則：將全曲的重心從第一樂章移至最后一個樂章，使前面的各個樂章在整體上構成篇幅和結構浩大、寬廣的末樂章的鋪墊。馬勒交一前面三個樂章中，第一、二樂章的祥和、歡愉（希望），與第三樂章的嘲弄、反諷（絕望）悲劇，構成了鮮明、強烈的對比（富有意味的是，馬勒在最初的說明中，這個樂章是與末樂章一起歸為“人間喜劇”部分的），它們雖然都折射了馬勒內心的諸種心理與情感元素及特征，但這一切都是為第四樂章作準備——“正”、“反”之后，是“合”。

第四樂章一開始就迸發(fā)的激烈起勢，表明的是什么？是人與自然的激烈沖突？大自然對人的劇烈肆虐？或是人與死亡的殊死搏斗？人對悲劇命運的不屈抗爭？……這些多少都有些限制了曲中意旨的深度與廣度。馬勒自己后來的解釋是：“從這種氣氛（第三樂章）突然一躍而出，仿佛是烏云背后出來一道閃電。這只是受嚴重創(chuàng)傷的心靈，在經(jīng)歷了送葬行列的陰風慘慘和愁云密布的壓抑情緒之后，發(fā)出的一聲呼喊。”而最終我認為合適的描述之辭是：天人交戰(zhàn)。這是一種壯麗的景觀：內心終于開始擺脫陰郁心理的糾纏，直面死亡與厄運，勇敢地正視、沖鋒、搏擊升華。天人之交戰(zhàn)，體現(xiàn)的是從地獄到天堂激烈掙扎、嬗變、升騰的天路歷程，是人對命運、對人生悲劇境遇、對死亡的抗爭與超越，甚或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理學家所謂的天人交戰(zhàn)（“靈魂深處鬧革命”）內在慘烈景象之外化，亦即是生與死、希望與絕望、真與假善與惡等等的慘烈搏斗……天人交戰(zhàn)之后，唯余一片蒼茫。從這蒼茫之中，升騰出一個略帶暖意與悲憫意味的旋律，如同遠望之中出現(xiàn)的人世間的炊煙般亦或是天國中溫暖的微光彌漫開來般，令人感到溫暖而慰藉。這旋律越來越肯定，更越來越柔軟，使人聯(lián)想到家園之溫馨、原野之祥和、天國之美好。然而安詳寧靜之中，又有一種不安定在滋生、醞釀，俄頃號角再起，天人再戰(zhàn)，但再戰(zhàn)中有一種堅定的力量在支撐、生長，有一種“向死而生”的決然氣概。交戰(zhàn)依然激烈，最終，勝利凱旋的號角迸發(fā)，升騰而起。號角漸漸積聚，不斷生長，大自然的主題再現(xiàn)，杜鵑聲聲中，仿佛來到真正可以安然棲居的精神家園，那是大自然的溫暖懷抱，在如歌的詠唱與贊美中，靈魂得到凈化與升華。忽然，又有一波不安的躁動侵入進來那是死的威脅又一次來犯么？明朗的回應堅定地迅即而起，迎頭阻擊。在最終的搏斗中，決定性的勝利終于降臨。新生的贊美性的主題高潮升騰起來了，激越，昂揚；號角交鳴；贊美——希望戰(zhàn)勝絕望，青春戰(zhàn)勝死亡，大自然彌合心靈傷痕、使靈魂獲得詩意的棲居；還有，愛……

全曲在堅定的信心與決心中結束。

——那么，自然與人（自然社會與人類社會）到底是什么樣的關系呢？人應該如何面對自然、面對生與死、希望與絕望？在古典文化理念中，大自然從來就是人類的精神棲所、終極慰藉與安寧歸宿（故具寧靜之美），同時也是人類的宿命對頭與終結者（故生死問題每每令人思之而不安、惶然、絕望）。本樂章的天人之戰(zhàn)，體現(xiàn)的正是思維中這兩極間的糾纏與沖突，也就是“正”與“反”的矛盾沖突；而“正”與“反”的矛盾沖突中誕生出“合”的寧磬兒（這正是德國古典哲學標準的理想境界與思維邏輯），秩序漸漸生成不協(xié)和漸漸歸向協(xié)和，在這協(xié)和中，有大愛、大希望大信心、大歡樂、大詩意！

這是是靈魂的復蘇，是精神的再生。當然，這寧磬兒帶來的大歡樂只是暫時的。混沌初開，心海的遙遠征程才剛剛開始……

三

在我看來，馬勒的第一交響曲在思維邏輯與結構方式上，是十分明顯地繼承了貝多芬以來的交響曲傳統(tǒng)的。如果說，馬勒是德國古典音樂、特別是浪漫派音樂的最后一位大師，那么，馬勒第一交響曲就是對這一傳統(tǒng)的最后的敬禮。這種敬禮，很像現(xiàn)今新一代電影導演們重拍老一代電影大師的經(jīng)典之作，或在自己的新片中重現(xiàn)經(jīng)典之作中的某些經(jīng)典場景以示敬意。例如，馬勒交一的第一樂章，從杜鵑之聲到原野景觀的變化過程，都很讓我想起貝多芬“田園”交響曲的結構發(fā)展進程，但馬勒的杜鵑音型與貝多芬的杜鵑音型有所不同，體現(xiàn)了一種別出心裁的致敬方式。馬勒交一第二樂章則讓我想起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第三樂章的表達方式，當然，馬勒在這里也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如結構方式及中間優(yōu)雅、柔和、溫馨的圓舞曲段落，而第二樂章與第一樂章的比列性呼應和對照，更是馬勒的獨出機杼。貝多芬交響曲是馬勒交響曲的重要起點，馬勒更在這個堅實的起點基礎上發(fā)展了它，終結了它，構筑起二十世紀音樂的新起點。

從總體上說，馬勒第一交響曲的交響思維還是較為單純的，也十分感性（他為各交響曲寫的提示多較為感性），他似乎還沒有像后期交響曲那樣去“以所知的一切技法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界”，也沒有像后來那樣對一切都抱有深刻的懷疑和復雜而反復的糾結，因而不斷陷入到更深的本體性的哲學思考與心靈糾纏之中。在這首交響曲中，總體的基調是明朗清和的，最終的結論也是十分肯定和堅定的，大自然的寬廣明麗、人的青春與活力、希望戰(zhàn)勝絕望的大歡喜等等，都占據(jù)了主體和主導的地位，并不存在很多復雜的糾纏和猶疑的空間。因此，我一點也不覺得馬勒交一有晦澀感，相反，我覺得它還是較為“傳統(tǒng)”的。

理解馬勒交一的關鍵，我覺得是第三樂章。

馬勒父母關系極度緊張和不和諧，兄弟和妹妹們接連去世使家庭籠罩著的死亡氣息，童年生活記憶中悲愴愁情與奇異戲謔感受并置交雜，最重要的是，美妙的幻夢（其重要來源之一是德國民間文學中充滿玄思妙想的超現(xiàn)實故事和歌謠，如《少年魔角之歌》）和美好的大自然，是少年馬勒心靈的依托和慰藉，是他一生難忘的精神家園。只要了解馬勒的家庭情況及其成長歷程，馬勒交一的第一、二樂章就變得十分明確、明朗，大自然和民間生活風俗圖畫的并置，美妙夢幻世界的撫慰，雖然不時會有不安、緊張和躁動，但總體上的色彩基調是明亮清和的。這種童年體驗是烙在馬勒心底的永遠的記憶，將在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中不斷回閃、涌現(xiàn)。而第三樂章中怪誕與反諷因素的出現(xiàn)，是值得大書一筆的。馬勒在這里展現(xiàn)的，是一種時代先驅式的“氣氛”（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在這個樂章里，“表現(xiàn)的內容是無足輕重的，重要的是應該表現(xiàn)的那種氣氛”）。這種“氣氛”，即是怪誕、反諷，以及消解性的懷疑和絕望。這正是后來現(xiàn)代主義藝術的本質特質。第三樂章的怪誕與不協(xié)和，開辟了20世紀新音樂的先河。雖然馬勒在隨后的第四樂章里又在更高、更理念化和理想化的層面上消解了這種“氣氛”，體現(xiàn)出古典哲學理想的“正、反、合”境界，但他自己卻在隨后的交響曲創(chuàng)作中進一步懷疑、消解了這里的古典哲學理想（“合”）境界，不斷陷入到絕望、掙扎著擺脫絕望的糾纏之中。這種境況，正是二十世紀人類（特別是知識分子）的典型精神癥候。馬勒作為大藝術家的可貴在于，他真正忠實于自己的內心而在創(chuàng)作中與時俱進。在他的音樂中，越過那些優(yōu)美動人、安詳寧靜和歡喜贊美等不時涌現(xiàn)的美妙旋律，人類（特別是知識分子）的憂患、壓抑、挫折、神經(jīng)質、恐懼、傷感、絕望、悲涼、孤寂、怪誕、無所歸依、靈魂的動蕩不安、幻滅感、荒謬感，和不斷向上掙扎奮進、悲天憫人，特立獨行地夢幻、追尋、探索、創(chuàng)新、超越、自我凈化等等，反反復復地交織著，馬勒因此成為舊世紀的終結者、挽歌者和新世紀的預言者、先行者。尤其了不起的是，他將個人的悲劇經(jīng)歷和體驗，轉化、凈化、升華為超個人、非個人的精神境界，使之反映了整整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圖景，因而，在精神的層面上，他高于他崇拜的瓦格納，而更接近于尼采?；蛘哒f，他就是音樂的尼采。

四

我的馬勒之旅終于開始了。還有許多想說的話，但還是打住的好。因為我知道，我也一定會像馬勒那樣，在新的馬勒之旅中不斷消解自己以往曾經(jīng)肯定和堅信的。

況且，接下來，我將去聆聽瓦爾特、克倫佩勒、伯恩斯坦、卡拉揚、庫貝里克、阿巴多、巴比羅利、滕斯泰勒、舍爾欣……

我有意將他們留在了后面去聽。

好戲才剛剛開始。好戲還在后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