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英
在囚室里熬得實在難受,我就把下巴搭到鐵窗上,眼巴巴地望著天空的北邊出神。北邊是我老家的方向。我經(jīng)常望著天琢磨,假如我二姐不回翠屏山,所有的傷痛會發(fā)生么,我會蹲監(jiān)獄么?問了多少遍沒人回答,我只能把過去的事情再捋一遍。
半年前的一天上午,我家的石階上響起高跟鞋的聲音:嗒——嗒。深山里的我家從沒聽過這樣的鞋跟響,我那窩在馬扎上打盹的爸就給驚醒了。
“你?”我爸撩開眼皮望門口,好半天才認出門外站著的是我二姐。我爸哼鼻子,“你還知道回家呀?”沒等二姐開口叫爸,我爸繃著臉抓起拐杖,一瘸一拐出了屋。他站在院里核桃樹下又偷偷嘀咕:“老二好歹比老大強,起碼知道回來?!?/p>
爸說得對。大姐走了七年始終沒見她人影。二姐出去四年,畢竟回來了。
“老二?。俊蔽覌審臇|屋跑出來一把抱住二姐,“你呀!”鼻涕眼淚就下來了。
當時我正在西屋收拾核桃,準備轉(zhuǎn)天下山到集市上賣。我撩開門簾一看,天吶,她是我二姐?那個樣子實在很嚇人:上身給黃T恤裹得緊緊的,胸脯鼓出兩個肉疙瘩,牛仔褲繃著兩瓣圓屁股;臉白得沒血色,兩片嘴唇暗紅;關鍵是鞋跟,少說有兩寸高。我除了納悶這高跟鞋怎么走上山,更想不到她出去幾年,柴禾妞兒竟然變成了洋氣的城里人。
“嗨,小三?”二姐朝我招手。我慢慢出了屋,看見她藍色的手指甲。她從手袋掏出一個紙包給我?!扒煽肆?,”她說話面無表情,關鍵是還拍我后腦勺,“出去跟爸一塊吃?!?/p>
二姐這是往外轟我呢。轟就轟唄,別拍我后腦勺哇,我長得都比你高了。她這毛病改不了。早先我倆到集上賣山貨,她胳膊挎籃子,嘴里哼山歌調(diào)兒,小屁股一扭一扭往前趕,眼睛不離山澗左邊的岔路。我用九歲的膝蓋都能猜出來,她這是在等鄰村的放羊娃三寶。見到壯實的三寶可把她美壞了,立馬把籃子甩到我胳膊上,然后拍我后腦勺,說:“往前走,別回頭?!彼凉M臉笑容和一肚子話統(tǒng)統(tǒng)掏給三寶,那親熱勁兒簡直讓我嫉妒死了。賣完山貨回家,她還拍我后腦勺,重復那句話:“往前走,別回頭。”我特別想知道她和三寶到底在干啥,走到半截冷不丁一回頭,媽呀,兩個人腦袋頂腦袋,四片嘴唇粘到一塊兒。二姐羞得雙手捧臉,指縫透出嗔怪聲。三寶掏出一塊糖糊弄我,三弟,沙子迷了你姐眼睛,哥用舌頭給她舔沙子。瞎掰,我知道三寶在騙人,哪有一絲風啊。我說我給舔,她是我姐。二姐再拍我后腦勺:“再回頭,石片削你?!弊吡艘唤匚胰滩蛔∵€回頭,兩人照樣腦袋頂腦袋。嗨,我朝他倆刮臉皮,沒羞!氣得二姐跟三寶跺腳,三寶撿一塊石子扔過來,嚇得我撒腿跑了。我聽見二姐嘎嘎笑,三寶也嘎嘎笑,一直笑到山澗岔路口才分手。進家之前二姐給我一本小人書,集上新買的,囑咐我別告訴爸媽。有小人書看,我當然不當叛徒。我爸從耙子街建筑工地摔斷了腿,回家拄上拐了。不能惹他生氣。
但是風言風語還是傳進爸媽的耳朵。爸跟媽瞪眼,你管管老二,別學老大那丟人的樣兒。我聽過村里人議論,我大姐在鄉(xiāng)里集市上跟一個三十多歲吹糖人的勾搭上,沒用一個月就拍屁股跟那家伙走人了。大姐走的時候我四歲,走了就沒回來,我對她基本沒有印象了。所以,媽囑咐二姐,離三寶遠遠的,像個姑娘樣兒。這時候大姐來了封信,二姐轉(zhuǎn)天揣上信就走人了,再也沒回來。村里就對我家指指戳戳,唐家倆丫頭太瘋,老三以后咋娶媳婦。弄得爸媽很沒面子。媽四處托人打聽,爸拄著拐找遍了縣城耙子街,根本沒有她倆人影子。三寶丟了魂,賣山貨的時候,柿子核桃給偷走都不顧,就抓著我肩膀問,你二姐哪兒去啦?他說他想去找她,也離開這個窮地方。我兩眼望天說,誰知道哇,我還想二姐呢。
就像變戲法一樣,眨眼工夫二姐鮮鮮亮亮回家了。問題是她回來是回來了,可卻變得不會笑了。
出了屋,我溜到窗下偷聽。我想知道二姐在哪兒、干什么、還走不走。二姐跟媽念叨,她在天津干酒店,每月工資頂上翠屏山種一年地。媽一個勁兒哎呦,那可比山里強多啦!兩畝薄地打糧食越來越少,零花錢全靠小三賣山貨。媽又埋怨爸脾氣倔,死活不讓我進城打工;爸更恨老大老二不顧家,白養(yǎng)了兩個丫頭片子。
“爸就惦記小三!”二姐嗓門不小,“我跟大姐沒有褲子穿,他根本不管?!?/p>
沒錯,爸疼我。他進城爬腳手架就為多賺錢,想湊夠超生我的罰款。結果摔斷了腿,四十九歲就殘廢了,只能在柿子樹核桃樹下轉(zhuǎn)悠。下地、放羊都不行。
我來到樹下,爸正仰著臉數(shù)核桃。他每天都數(shù),盤算能賣幾個錢。他整天想的就是攢錢,土坯房旁邊盡早蓋上三間磚房,等我夠了歲數(shù)立馬娶媳婦。他總跟我說,翠屏山再窮也是根,唐家要在山里續(xù)香火。我遞過巧克力,告訴爸是二姐給的。爸悶聲問我,她來想干啥?我說沒聽見,二姐和媽后來說起了悄悄話。
“爸?!倍愕搅藰湎?,想扶著爸進屋?!拔?guī)砭坪歪u貨,回屋喝幾口。”
爸揚起拐杖擋開她胳膊,一瘸一拐回了屋。二姐給爸倒了半碗酒,遞過來一個雞腿。爸接過雞腿給我,他拿起一個雞翅膀,咬了一口之后問二姐:“老大呢?”
“在北京?!倍愕椭^嘀咕。又想了下,“當孩子媽了?!?/p>
“啊?”雞翅膀從爸手里掉進酒碗,“誰的?”
二姐不言聲了。我也撂下雞腿。沒聽說大姐結婚哪,這算哪檔子事。媽臉上掛不住,胳膊肘捅二姐??磥韹屩懒恕?/p>
“管誰的呢,反正大姐生的?!倍憧跉夂茌p松。接著說,“這趟回來想帶走媽和小三。爸一塊兒走更好,離開這窮地方。”
爸問二姐:“你在哪兒?”
“天津?!倍闫沉税忠谎郏耙灿幸粋€孩子?!?/p>
嘩啦。爸揮手推倒酒碗,抄起拐杖回東屋睡覺。攔不住。爸根本沒睡著,夜里我聽見他翻來覆去吧唧嘴,嘟噥丟人,真他媽丟人。西屋那邊也沒消停,媽唉聲嘆氣我全聽見了。第二天我早早起來,二姐靠著門框問我,你去哪兒。我趕忙低下頭,不敢看她那張嚇人的白臉和紅嘴唇。挎上籃子走之前,我覺得應該問她一句:“一塊兒趕集?”二姐搖頭,沒心思去。我說,“不想見三寶?他總問你?!?/p>
二姐臉沉了下,說:“懶得見窮鬼!”
下山路上我替三寶委屈,三寶哇,哪怕你光棍一輩子,也別指望我二姐跟你嘎嘎笑了。
到了集上,三寶問我:“你二姐回來啦?她為啥沒來?”
“她懶得見窮鬼?!蔽蚁肓税胩觳耪f。其實是拱三寶的火,想讓他教訓二姐。
“為啥,”三寶蹲下來抓頭皮,“為啥呀?”周圍的人都聽見他出了鼻音。
山貨沒賣完我就回家了。我替三寶窩囊,賣不下去。這幾年三寶多次跟我念叨,他媽給他撂下狠話,再不娶媳婦,她在門框拴根繩子上吊。三寶求饒,哪怕爸跟著上吊也不行,他就想娶唐家老二。我想,看眼下癡情一片的他這沒氣沒囊的熊樣兒,教訓二姐指不上他。那就只好我跟二姐掰扯,憑啥呀,三寶等你這些年,好賴要給人家一個交代是不是。
回家推開籬笆門,我忽然聽見二姐嚷:“缺人手!媽得去天津!”我進屋發(fā)現(xiàn)媽慌里慌張地站在爸身后,二姐雙手叉腰,聲音在爸的頭頂高上去,“必須走,全家去天津!”
馬扎上的爸不抬腦袋也不說話。二姐扭臉跟媽瞪眼。媽為難地拿起拐杖捅馬扎,說:“進城有事做,有錢掙?!卑謯Z過拐杖,撐起身子去了東屋。媽沖著門簾說:“反正我去。老二的孩子要人帶?!?/p>
“小三,”二姐劈頭問我,“跟姐進城行不?”
我也坐進馬扎抱腦袋,不說行,也不說不行。二姐說:“不就娶媳婦么?天津啥樣女人都有,隨你挑?!?/p>
這話聽著別扭。我抬頭問:“姐在天津干啥?”
“掙錢?!倍阃形蚁掳?,“你想一輩子在山里當窮鬼?”
她說窮鬼,我立馬想起可憐的三寶。我提條件:“姐答應一件事?!?/p>
“說。”
“你得見三寶?!?/p>
盡管不愿意,二姐畢竟點了頭。轉(zhuǎn)天我把喜訊帶到集上,樂得三寶立馬蹦起來,趕緊到理發(fā)鋪子剃頭刮臉,又在服裝攤前狠了狠心,花六十元買一件冒牌的阿迪達斯半袖衫,自行車馱上我就往山里奔。上車前他塞給我四十塊錢,說我的山貨他全買下了。一路上他問這問那,嘎嘎地笑個不停。我心酸,美啥呀你,見了二姐你就知道了。還是應該教訓她才對。
我知道三寶要碰釘子的。二姐把他擋在籬笆門外,手指山坡下的榆樹林:有話去那兒說。我一看三寶那灰黑的臉,猜出他心里涼了半截。我悄悄跟上,藏到一塊巖石后面偷聽。
“哎,”三寶說,“你真俊。”
“湊合吧?!倍阏f。
“不想我?”
“沒工夫?!?/p>
“在天津干啥?”
“活著?!?/p>
“我一直沒娶?!?/p>
“傻?!?/p>
“多說幾個字行嗎?”
“找個好姑娘結婚?!?/p>
“回家吧,我娶你。”
“回不來啦。”
“我蓋了三間瓦房,承包了二十畝山林。咱倆認頭付苦,不愁過好日子?!?/p>
“更該找個好姑娘。”
“呵呵,你就是。哎,唱段山歌咋樣?我起頭:哎嗨呦——”
“我有兒子啦!”
“啊,說啥哪?你家沒辦嫁閨女酒席,騙人!”
“不信?給你看——過來看呀,奶頭都讓孩子嘬癟啦?!?/p>
“別,你別撩衣裳。我不看,害怕。”
“三寶,我給你一回,咱倆就算兩清。走,去后山。嗨,聾啊你,走哇!”
“媽呀!咋能這樣??!”
“滾!窩囊廢!”
二姐這話罵得難聽,我覺得她簡直像瘋子。沒等三寶抹著眼淚騎車走,我趕緊晃里晃蕩往家里溜。我進屋剛躺下,瘋子進了堂屋,跺著腳吼:窩囊廢!窮山溝!然后她鬧了半宿,逼我們表態(tài)。媽答應跟她走,畢竟孩子要有人管。爸死活不吱聲,逼急了他就一句:打死也不走。
娘兒倆再到炕頭逼我。媽說:“去看看,掙不著錢再回家?!?/p>
我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我承認難以克服見識天津的好奇心,彎下腰就能撿錢,女人隨我挑,不錯呀,比山溝強多了。一輩子在山里種地、放羊、賣山貨,就為了攢錢蓋房、娶媳婦、生兒子;兒子接著種地、放羊、賣山貨,攢錢蓋房、娶媳婦、生兒子,苦日子啥時候熬出頭。問題是二姐在天津干啥,我去了能掙到錢么?再說,把爸撂在山溝也不放心。我想了想,說:“明天賣完山貨再定?!?/p>
其實我就是想到集上問三寶,天津我去還是不去。三寶的眼睛腫得像兩個鈴鐺,他說:“去!打聽你二姐干啥,住哪兒,然后我找她去?!?/p>
“為啥?”
“哥要當你姐夫。”
“嗯,好??墒?,爸咋辦?”
“有姐夫,餓不死爸?!?/p>
就定下來了。翠屏山離天津四百里路,整走了一天。先坐三寶找的驢車下山到鄉(xiāng)里,再坐公共汽車到耙子街,下午坐上去天津的火車。天亮離家時,爸的腦袋還縮在被窩,媽和二姐跟他告別,他就不探出腦袋。我湊到他枕邊,說:“三寶照顧你?!?/p>
爸的胳膊伸出被窩拍我后腦勺,咕噥一句:“不行就回家。”
這話我記心上,掙不到錢,娶不上女人,拍屁股回家。
驢車經(jīng)過集上,我一直看理發(fā)鋪子那邊,墻邊的三寶朝驢車招手。我明白他意思,有了二姐的準信務必告訴他,他后腳就追過來。
天津站下車天黑了。廣場上男男女女人腦袋挨人腦袋,賣麻花和炸糕的店鋪一家接一家。海河邊上豎著摩天輪,有座高樓踩著其他高樓肩膀伸到天上去,也不怕被風刮倒。所有大樓的燈光都來回變色,晃得我直眨眼,嗓子也癢癢,冷不丁仰天吼了一聲:天津真大呀!二姐左手捂我嘴,右手攔出租車。坐在車上,我嘴唇貼著玻璃還咕噥:天津大,錢好賺;女人也多,娶媳婦不難。好,來對啦。
出租車從燈火輝煌一直開到漆黑一團。二姐說,到家了。下車我發(fā)現(xiàn)眼前一排舊樓房,腳底下坑坑洼洼。媽納悶,這是天津?二姐說郊區(qū),快點進屋,外甥想姥姥啦。我們摸黑爬到五樓,推門看見床上一個男人哄孩子。你可回來了,男人跟二姐抱怨,哄孩子哪是老爺們兒的事兒。然后男人指旁邊的沙發(fā),對我們嘿嘿笑。二姐給相互介紹,男人叫老崔,這是我媽,那是小三。媽不知道該叫老崔什么,我也沒開口,看他比我爸小不了幾歲,叫姐夫不合適。這時候孩子哭,媽上床哄孩子。二姐囑咐老崔,明天帶小三熟悉下。老崔走后,我和媽都看二姐,她說誰也別問,有空都告訴你們。她讓媽和外甥睡床,我睡沙發(fā),然后她對著床邊桌子上一個小鏡子往臉上撲粉,邊撲粉邊嘀咕:“幾天沒上班,耽誤不少錢?!?/p>
“老崔,”媽忍不住問,“是孩子爸?”
“不是?!倍憷_抽屜,拿出幾個小塑料袋裝進手袋。急急忙忙走了。
第二天老崔叫我跟他走,我說二姐上班沒回來,想等等她。老崔嘴角的亂胡子胡亂動,說:“不用等,你姐下班沒準點?!?/p>
老崔帶我在早點鋪吃了老豆腐和煎餅馃子,坐公交倒地鐵,到了海河邊。他手指廣場和四周的小洋樓,告訴我天津多么好,有吃有喝有玩的;跟他干,彎腰就能撿到錢。他偶爾接手機,嗯,啊,沒事就好。上午轉(zhuǎn)悠游樂場,食品街吃麻花和炸糕,路過大胡同批發(fā)市場,老崔給我買了牛仔褲和T恤衫,他說要打扮得像城里人;下午進影城看電影,出來又吃狗不理包子。天黑送我回家,老崔問我感覺咋樣。我沒言聲,一天下來我腦子讓大天津灌得滿滿當當,胃口快要撐爆了,話擠在嗓子眼里出不來。老崔捏我肩膀,說:“剛進城都腦子發(fā)懵。睡個好覺,明天正式上班?!?/p>
媽和外甥在沙發(fā)上玩,一老一小滿臉喜氣。床上的二姐睡得正香,嘴里打起小呼嚕。媽對我咬耳朵,知道嘛,房子別看舊,二姐花三十萬買的,打算給你娶媳婦用;她說干幾年還能買房子,接你爸出山溝。我腦子還是發(fā)懵,爸出來不出來兩說呢?!翱墒?,”我嗓子眼憋了一天的問號先出來了,“二姐到底干啥活呀?”
媽讓我小聲說話,二姐下午才回家,看樣子累壞了。發(fā)現(xiàn)外甥小手抓起一張百元鈔票,媽奪過來在我眼前晃,笑嘻嘻地說:“瞅你姐多能掙,一晚上六百塊?!?/p>
二姐醒了,爬起來揉揉眼,下樓買來盒飯。吃完飯她又到鏡子前化妝,看我在她身后抽嘴角,她說:“啥話也別問。掙錢,掙錢知道么?”我只好把話咽回去。她又囑咐我,暫時聽老崔安排,讓干啥就干啥,別亂看亂動。
我點頭,沒話說。二姐挎上手袋,出門前拍我后腦勺,說:“洗浴中心有個搓澡師傅要走,他騰出空來你就去?!?/p>
我照樣一夜沒睡好,腦子老想三寶。我不知道該告訴三寶什么,二姐太神秘。
上班輕松得很,就是和老崔在一條街上的冷飲店吃喝聊天。老崔抽煙、嗑瓜子、喝啤酒,我喝飲料,從下午坐到冷飲店半夜關門。老崔不時扭個頭,透過窗玻璃察看冷飲店對面的那家美容店;個把小時他出去到美容店門口晃一晃,回來接著抽煙喝酒,扯閑篇。他說他住二姐家附近,老家河北省,跟二姐合伙做酒店生意。我問什么生意,他說沒啥,就是幫忙罩著她們,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我發(fā)現(xiàn)美容店的女孩都穿超短裙,坐在椅子上晃悠兩條光腿。天黑下來,透明的玻璃門后,粉紅色燈光底下有好多條光腿。老崔吐著煙圈數(shù)光腿:一、二、三……光腿少,他咧著嘴笑;光腿多,他嘀嘀咕咕罵街:媽的,生意他媽不行。我抽了口冷氣,感覺這生意不太正經(jīng)。
因為老崔和二姐瞞著我,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我暫時搞不清,但掙錢是真的。老崔有時給我五十,有時給一百,他說是當天的工資?;丶椅覇柖悖猿院群冗€倒找錢,城里賺錢這么容易,容易得讓人心不踏實。二姐說你掙得少,老崔拿大頭。
踏實不踏實先放一邊,有錢賺當然好。因為一門心思賺錢,三寶在我腦子里變淡了。幾個星期下來我跟老崔混熟了,有些事他開始不避我。偶爾他溜進美容店,好半天才喘著粗氣回冷飲店,進屋就嘿嘿,美,真他媽美。我問他,啥事這么美。他一臉壞笑地望著我說,當然美,男人嘛。然后他要我陪他喝酒,喝完一瓶啤酒我腦袋發(fā)暈,他問我想不想看看美容店。我大著舌頭說,想啊,干了這些日子,還不清楚里面干啥呢?!叭ッ?,”老崔給我一百元,“男人嘛。”
我晃晃悠悠進了美容店,四五個光腿女孩圍上我,帥哥長帥哥短地嘻笑,我腦袋更暈了。左嘴角長顆黑痣的女孩推我進了一間小屋,二話沒說扳倒我,接著在床上翻滾,弄得床鋪吱吱呀呀響。完事之后我清醒了,告訴她我是誰,知不知道二姐。嚇得她趕緊幫我穿衣裳,錢都不要就趕我走,說給二姐知道,她臉上掛不住。
我不依不饒問了一堆問題,說不回答,回去告訴二姐。黑痣女孩招了,她說女孩都聽二姐安排,二姐在凱撒酒店美發(fā)室牽線,有生意,她通知女孩去酒店。生意忙的時候二姐也出臺。二姐專門雇了老崔收拾賴賬的客人,每月給他繳保護費。
“二姐的孩子,”我下巴已經(jīng)掛下來,“誰的?”
“客戶的?!焙陴肱⒆旖堑跎先?,“那家伙開始跟二姐好,聽說有了孩子就他媽跑啦。不是個東西!”
“大姐呢?”
“她給一個闊老頭看上了,挺著八個月的肚子跟老頭走人。聽說大姐在北京過得不錯。唉,這好事我他媽怎么攤不上!”
因為惡心,她還說了什么我都忘了,回冷飲店的路上我胃口一直往上走。這錢掙得不踏實,城里的女人太瘋狂,我受不了。進了店里老崔問我美不美,我裝糊涂,老崔壞笑,我想罵老崔,忍住了。我撒謊喝酒喝傷了胃口,坐上車回家睡覺。媽問我為啥回來這么早,我沒搭茬,倒頭就睡。半夜,我突然耳朵疼,二姐把我擰到樓道,劈頭就問:“去美容店啦你?”
“嗯?!蔽尹c頭。
“都知道啦?”
“嗯?!?/p>
啪——啪。二姐兩個耳光跟不要錢似的,扇得我流了鼻涕?!皽喌?!”她眼睛冒火,“去那地方你不害臊?我可以豁出去不要臉,你不行!唐家男人做這種下三濫的事兒,他媽的豬狗不如!”
“開始沒想去,”我抹鼻涕,“老崔——”
“我警告他了,管不住你他就滾蛋。你再敢去,打折你腿!”
“二姐也別去?!?/p>
“姐的事你別管?!?/p>
“回家吧二姐,”我捂著臉說。二姐的嘴巴扇醒了我,“回家跟三寶過。”
“我不配!”二姐沖我吼一嗓子,“不配跟三寶過!”跟著鼻子就酸了,“山溝太窮,姐不習慣啦。”她揉了幾下發(fā)紅的眼睛,然后拍我后腦勺,“姐求你,別再提三寶。給你娶上媳婦,接爸出來,姐就遠走高飛?!彼o我一個手機,要我每天給她打兩次電話,防止我再胡來。
我想給三寶打電話,可他沒手機。問題是,即便他有手機,二姐這情況我咋跟他說呢。
好幾天老崔都打蔫,悶頭抽煙喝酒,半天不說句話。其實,平常需要他出手的時候并不多,但有了情況就是火急火燎。有一回手機響,他兔子似地奔出冷飲店,我半天才追上他。街角處,我發(fā)現(xiàn)黑痣女孩怒視一個男人。老崔一口煙圈噴到男人臉上,接著用煙頭燙自己胳膊,邊燙邊對男人獰笑。陣勢擺在這兒,男人乖乖繳齊嫖資。老崔不罷休,跟黑痣女孩使眼色,女孩從男人兜里搜出二百。老崔喊了聲:滾!男人撒腿跑了。事后老崔分到一百,回冷飲店叫了兩杯最好的咖啡。他說喝,喝??嗟孟聒B屎的咖啡我頭一次喝,加上心慌,一口下去我就吐了。
二姐從我來了就沒遇上情況,遇上就是大的。
那天晚上平安無事,我和老崔離開冷飲店回家。走到凱撒酒店門口,匆匆出來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后面是披頭散發(fā)的二姐。老崔尖叫:有情況!撒腿追那男人。二姐看見我就哭了,邊哭邊說那男人不但賴賬,還動手打人,打得她肋骨生疼。我腦門子騰地躥起一股火,轉(zhuǎn)身追趕老崔。還好,那男人被老崔堵在街角的旮旯。老崔聽我說完,拳頭直直戳向那家伙的胸口。
“兄弟,想要文的,”老崔說,“麻溜掏錢?!?/p>
“干嗎呀大哥,”那家伙滿嘴天津口音,“您了這是想敲詐?。俊?/p>
“嘿,你他媽這是要武的?”老崔跺腳的同時扔了煙頭,然后順手從褲兜掏出一把刀子。明晃晃的刀尖抵向那家伙鼻梁,老崔說:“想逼老子不客氣是吧?”
我腰發(fā)軟,腿打哆嗦。媽呀,跟了老崔這些日子,我不知道他始終帶著家伙。
“哎哎哎!別動刀哇大哥,”那家伙服軟,掏出五百元,“拿走不就得了么?!?/p>
老崔示意二姐接過錢,然后讓我翻兜。我一掏,果然還有二百元和一張銀行卡。這讓我很生氣,這家伙說瞎話,不誠實。老崔要密碼,那家伙執(zhí)拗:“別價呀大哥,您了這是干嗎?工資您了拿走啦,到家老婆還不跟我玩命?我們一家子下月吃嘛,喝西北風?大爺,侄子求求您了,您了別讓我崴泥呀?”
“叫爺也沒用,拿錢伺候?!崩洗薹籽郏耙X要命,孫子你只能選一個?!?/p>
“大兄弟,”那家伙扭臉給我作揖,“求您了拿我當個屁放了行么?兄弟,歸其到一塊兒,我跟那小姐鼓搗還沒有十分鐘,床鋪都他媽沒焐熱乎。大兄弟,您了說我掏五百冤不冤?”
如果這家伙不賴賬不打我二姐,掏五百我都替他冤。關鍵是他剛才說的話惹得我又一團火氣躥到腦門上,他叫我二姐什么,小姐?還提到焐床鋪,簡直渾蛋到了家。三寶那么喜歡二姐,二姐在榆樹林撩起上衣,三寶看都不敢看,更別說碰二姐身子了。于是我猛然上來一股邪勁,感覺腰硬了,腿也不哆嗦了,奪過老崔手里的刀子,嗖地頂?shù)侥羌一锵掳蜕稀?/p>
“密碼?!蔽业芍壅f,但是那家伙不張嘴,我手腕使勁抖一下,“密碼!”
“哎呦喂!”那家伙連嚇帶疼癱在墻根下,“算您了狠爺呀!”他捂著流血的下巴說出了密碼。
放走那家伙,老崔去柜員機取回三千塊錢給我,他一分不要。我說:“那不行,三個人均分?!?/p>
“兄弟比哥狠,”老崔對我豎大拇指,“夠爺們兒?!?/p>
得到老崔夸獎我很自豪,但是自豪了沒幾天情況突變。那天路上我接到老崔手機,他說警察正在美容店盤查持刀搶劫,看樣子要抓人,他讓我回翠屏山藏起來。他回河北躲一陣子,避過風聲再回來。我擔心二姐,老崔說,她帶著你媽跟孩子剛跑。他讓我別耽誤,快點走。雖然天津沒有我想象得那么好,錢掙得不干凈,女人也不算地道,可是剛來一個多月就走,我真有點舍不得。但是警察要抓人,舍得舍不得也只能躲回翠屏山。我也想爸了。
沒想到家里情況更糟。我推開籬笆門,坐在門檻上癡呆呆發(fā)愣的三寶撲上來抱住我就哭?!叭?,爸掉進山澗摔死了?!比龑氉疫M了堂屋,破木板前按下我腦袋,“給爸磕頭?!?/p>
我磕完頭,三寶鼻涕眼淚地跟我講,本來他三天兩頭來家看看,給爸捎吃的用的。爸非要趕集賣山貨,過山澗的時候拐杖拄空了,連人帶籃子掉進山澗。三寶找了兩天才發(fā)現(xiàn)尸體。為了等我們,爸在木板上停了六天,尸體都有味兒了。
轉(zhuǎn)天在山澗旁邊下葬了爸,我突然給三寶跪下,說:“姐夫,受我一拜?!?/p>
三寶扶起我,說:“你二姐哪?”
“別等她?!?/p>
“不,我等她回家?!?/p>
“她回不來啦!我在家能不能待得住,也兩說著!”
三寶預感出了大事,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手胡亂抓頭發(fā)。我勸他,姐夫,要是難受你就哭。他說難受,哭不出來。他傻傻地望著山澗的岔路,晃他手里的一大把頭發(fā),邊晃邊說:“回家,我等你回家?!?/p>
第三天警察進山接我,罪名是持刀搶劫。過了一個月,我在法庭上見到二姐和老崔。我跟老崔各判七年,二姐判一年。囚車去看守所路上,二姐說,抓進來之前,她安排媽和孩子回了翠屏山,過不下去就找三寶幫忙。我沒跟二姐說爸死了,怕她受不了。只講了三寶大把大把地抓頭發(fā),說等她回家。二姐哭得稀里嘩啦,手銬搭著我手銬,囑咐我:“七年之后姐在山下等你,記得回家呀?!?/p>
我天天想回家呀。問題是,現(xiàn)在剛過去半年,我還要在鐵窗里熬六年多。熬不下去的時候,我下巴搭在鐵窗上,望著北方嘀咕:“回家,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