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唯梁
(李唯梁,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編輯、中國傳媒大學博士生)
近年來,伴隨著一些西方書史研究的經(jīng)典著作被譯介到我國,西方書史研究的理論和方法日益受到中國學術界的重視。由戴維·芬克爾斯坦和阿利斯泰爾·麥克利里合著的《書史導論》雖然不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研究專著”,但該書較為全面、系統(tǒng)地介紹了一個世紀以來西方書史研究的理論流變、基本問題、探索領域、重大爭鳴等,這也許對于接觸西方書史研究時日尚短,觀念認知、治學方法差異又較大的中國學界而言更具啟發(fā)意義。
《書史導論》的寫作目的,用兩位作者的話來描述,是“為書史和印刷文化研究提供一個重要的‘羅盤’,使之成為在這一領域從事教學與研究的學者們研究當前熱點的一個起點和指南”。通過書中內(nèi)容的展示,作者像畫一幅素描圖一樣為我們勾勒出了目前西方書史研究的基本面貌,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西方書史研究關注的是些什么問題和領域、運用了怎樣的視角和方法、形成了哪些理論成果,直至作為一門學科其內(nèi)涵和外延的基本界定。
《書史導論》共分七章,各章基本內(nèi)容如下:
第一章“書史理論”,介紹了20世紀西方書史研究的主要理論,包括“新目錄”學派的觀點、麥肯錫的“文本社會學”、法國年鑒學派的“書史”運動、達恩頓的“交流圈”(或譯“傳播循環(huán)模式”)、亞當斯和巴克的“生平-著述意義上的交流圈”、麥克蓋恩的“文本的社會化”觀點等。此外,還包括其他學科視角下與書史研究相關的理論,例如媒介環(huán)境學派(尤其是馬歇爾·麥克盧漢、沃爾特·翁、伊麗莎白·愛森斯坦)的媒介觀、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體”、皮埃爾·布爾迪厄的“場域論”、沃爾夫岡·伊瑟爾的讀者反應理論以及羅蘭·巴爾特和米歇爾·??碌暮蠼Y構主義文論等。
第二章“從口頭到書面”,考察了人類交流從口頭話語模式到書寫話語模式的重大轉化,以及書寫發(fā)展、普及起來后,其與權力的關系。
第三章“印刷的誕生”,按編年史的方式介紹了印刷書生產(chǎn)與發(fā)行的歷史概貌,及其與西歐重大歷史事件——宗教改革、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工業(yè)革命等——的關系。
第四章“作者、作者身份與權威”,聚焦于印刷術出現(xiàn)以來作者身份的歷史變遷,以及支撐作者創(chuàng)作活動的經(jīng)濟和社會結構的變化。
第五章“印刷商、書商、出版商、代理”,關注的是書籍流通過程中各類參與者的行為和結果,包括他們?nèi)绾瓮苿映霭嫔虡I(yè)模式的變化,如何向世界各地輸出印刷傳播方式,如何扮演文化把關的角色等。
第六章“讀者與閱讀”,探討了書史研究中“被忽略的環(huán)節(jié)”——讀者,概述了西方閱讀的歷史,并在對閱讀屬性進行分析的基礎上提出“既將閱讀定義為一種讀者從文本中創(chuàng)造意義的個人解釋行為,也定義為一種獨特的社會行為”。
第七章“書籍的未來”,列舉了塑造和影響書籍未來的因素,主要包括技術革命、全球化資本、讀者數(shù)量的變化以及國家作為一種政治力量的角色。
西方書史研究的理論視角是十分多元的,形成的理論成果也十分豐富。這里,筆者僅以最具方法自覺意識的“書史理論”為例,管窺西方書史研究的演變過程。有心的讀者會留意到,這既是一個相關理論不斷發(fā)明的過程,也是一個研究路徑與方法的找尋過程,更是一個學科成長、規(guī)范終至成熟的過程。
西方書史研究始于20世紀初人們產(chǎn)生的對書籍進行分類、整理、考據(jù)的興趣,最早從事這項工作的是一些版本學家、目錄學家和文獻學家。他們本著“去偽存真”的科學精神,強調(diào)關注書籍的制作、流傳過程,目的在于清除其中的“異變”和“污染”,努力還原文本的初始狀態(tài)和作者的真實意圖。以格雷格和鮑爾斯為代表的“新目錄”學派,更是形成了一套規(guī)范的對書籍進行字體、墨色、紙張、印刷等方面“辨?zhèn)巍惫ぷ鞯姆椒ㄕ摴ぞ?,力圖尋找到文獻的“最佳版本”。概括言之,書史研究在這些目錄學家看來,就是“關于文學文獻的物質(zhì)傳播的科學”。西方書史研究的這種目錄學傳統(tǒng)在20世紀40—60年代居于統(tǒng)治地位,并首開書史研究之先河。
1969年,麥肯錫發(fā)表《思想的印刷者》一文,通過考察英格蘭17、18世紀印刷作坊的生產(chǎn)情況,否認了目錄學傳統(tǒng)對書籍生產(chǎn)確定、可靠、一致的理想化假設,提示了社會生產(chǎn)環(huán)境對書籍生產(chǎn)進而對文本意義形成的影響。麥肯錫在借鑒法國年鑒學派社會史研究取向的基礎上,提出了“文本社會學”的概念,提倡關注書籍的文化和社會背景。麥肯錫的貢獻是“革命性”的:首先,對文本意義的認識出現(xiàn)了重大變化,“文本社會學”不再認為文本意義乃作者單一意圖的產(chǎn)物,而是社會參與各方協(xié)作、互動的結果;其次,由于文本意義取決于社會參與各方,所以不僅需要考察參與文本構建的作者、讀者、印刷商、銷售商、物質(zhì)對象等各個“角色”(或曰“環(huán)節(jié)”),而且由于它們都處于某種社會背景之中,因此社會上的政治、經(jīng)濟、技術、文化等因素也都被納入進來,從而使書史研究的問題和領域得到了極大擴展。第三,面對如此豐富、繁雜的研究領域,目錄學傳統(tǒng)那一套“辨?zhèn)巍狈椒ㄒ褵o法從容應對,因而必將引入跨學科的研究路徑和方法。
隨著理論視野的打開,書史研究吸引了很多學科的關注,形成了五花八門、種類繁多卻毫不相涉的研究領域。目錄學、歷史學、知識社會學、文學批評、閱讀心理學……各有所屬領域,各有所長方法,使得書史研究顯得支離破碎。20世紀80年代,美國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試圖對書史研究的眾多路徑加以統(tǒng)合,結束其“跨學科的混戰(zhàn)”狀態(tài)。他認為,書史“想要避免被細瑣化為難以索解的專業(yè)領域,或被隱晦的方法和彼此的誤解搞得割裂、破碎,引入一種整體的觀點,將書籍看做一種傳播方式看來是有必要的”。由此出發(fā),達恩頓在借鑒傳播學相關模型的基礎上,提出了一個對書籍生產(chǎn)的社會化過程進行分析的普遍模式,即“從作者到出版者、印刷者、販運者、圖書銷售商和讀者”的“交流圈”(The Communications Circuit)。盡管達恩頓的“交流圈”模型遠非完美,后繼的研究者也對其進行了諸多修正,但它“嘗試在各不相同和彼此競爭的書史研究方案中建立一個共同的基礎”的努力,卻為書史研究的學科化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經(jīng)過西方書史學家?guī)资甑呐?,書史研究作為一門學科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自己的內(nèi)涵和外延?!稌穼д摗芬昧?998年創(chuàng)刊的《書史》雜志對該研究領域的界定:“書面交流的全部歷史——手稿和印刷品以任何媒體形式,包括書籍、報紙、雜志、手稿和一次性印刷品進行的制作、傳播和使用……關于作者、出版、印刷、裝幀藝術、版權、審查制度、銷售和發(fā)行、圖書館、讀寫能力、文學批評、閱讀習慣和讀者反應的社會、文化與經(jīng)濟史。”也許上述界定還是顯得過于寬泛和模糊,但考慮到書史研究的特殊性,以及20世紀西方學術呈現(xiàn)的跨學科傾向(在史學領域突出表現(xiàn)為“問題史學”意識凸顯),這種寬泛性和模糊性也許恰好保證了書史研究的開放性,而成為一種優(yōu)點。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們將西方書史研究介紹進入我國,還是希望它能夠發(fā)揮啟示作用,推動我國相關研究的開展。在筆者看來,這種啟示作用有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研究對象。書史,英文為book history、history of books或history of the book,法文為histoire du livre,德文為Geschichte des Buchwesens,因此書史研究即是圍繞“book”、“l(fā)ivre”、“Buch”的歷史展開的研究,研究對象是作為物品形式的書。在我國,“書史”這一名稱雖然早在20世紀30年代即已出現(xiàn),但似乎并不普及,與之相似的研究領域我國學界習慣稱為“編輯出版史”(history of editing and publishing),單就字面來看,研究對象是一種行為——編輯出版活動。其實,這種研究對象的差異表面看僅僅是名稱、叫法的不同,背后體現(xiàn)的實則是研究觀念的分殊。
第二,研究觀念。當前西方書史研究越來越多地將書籍理解為一種媒介(mediation)、一種傳播的手段,我們可以稱之為“書籍的媒介觀”,它自麥肯錫推動書史研究的“哥白尼革命”、達恩頓提出“交流圈”模式之后,日益成為研究者的共識。與書史研究的目錄學傳統(tǒng)將書籍視為文本意義的載體(可以稱之為“書籍的文本觀”)不同,“書籍的媒介觀”認為文本的意義是在傳播過程中建構起來的,由此“摒棄了印刷品僅僅是作者文字的體現(xiàn)的觀點,表明了影響文本流傳的諸多因素”。比如,這一觀念指導下的書史研究既要關注編輯出版等“編碼”行為,也要關注受眾閱讀等“解碼”行為;既要考察個人閱讀的微觀效果,也要考察社會傳播的宏觀效果。由此出發(fā),書史的研究目的、研究路徑和研究方法都隨之而變。
第三,研究目的。西方書史研究在“書籍的媒介觀”認知基礎上,逐漸舍棄了目錄學傳統(tǒng)恢復文本確切意義的研究目的,轉而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理解文本的定位(“文本社會學”和“文本的社會化”都以此為旨歸),并進而深入探討書籍作為一種傳播、交流手段(橫向散布與縱向流傳)在人類社會結構中產(chǎn)生的影響。例如,書籍的形式與人類思維方式的關系,與作者身份相關的問題,書籍如何扮演建立權威和挑戰(zhàn)權威的角色,書籍在閱讀共同體、認知共同體甚至民族共同體的形成中發(fā)揮了什么作用,書籍作為一種文化資本如何參與到社會分層之中,等等。
第四,研究路徑和方法。“書籍的媒介觀”對書史研究路徑的選擇和研究方法的采用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首先,媒介兼具物質(zhì)性和精神性,因此書史研究勢必既要探討書籍形態(tài)、制作工藝、版本樣式等物質(zhì)層面的問題,也要審視文化生產(chǎn)、觀念形成等精神層面的問題。前者代表如傳統(tǒng)目錄學的研究路徑,后者代表如新文化史的研究路徑。其次,媒介的基本屬性是“傳播”,而根據(jù)傳播學中經(jīng)典的拉斯維爾“5W”模式,它必須回答“誰”(Who)、“說什么”(Says What)、“通過什么渠道”(In Which Channel)、“對誰說”(To Whom)、“取得什么效果”(With What Effect),這就要求書史研究不能執(zhí)守一端,應照顧到傳播過程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和方面。例如,語言學、符號學路徑擅長回答“說什么”的問題,發(fā)行史、販賣史路徑更多關注“通過什么渠道”的問題,閱讀史、受眾研究路徑致力于探討“對誰說”和“取得什么效果”的問題。最后,傳播行為總是帶有社會性質(zhì)的(尤其是像印刷書這種大眾傳播媒介),因此有必要將書籍傳播的歷史放置在社會宏觀背景下加以考察,這為各個學科涉足書史研究提供了依據(jù),也為書史研究帶來了多元路徑、多種方法的學術滋養(yǎng)。
第五,研究范式。將上述研究對象、研究觀念、研究目的、研究路徑和研究方法綜合起來,我們可以將它們概括為一種研究范式(Research Paradigm),借用上文提到的《書史》雜志給出的界定,也許可以把這種西方書史研究的范式描述為“社會—文化—經(jīng)濟史”范式。其實,我國學界對書史領域的研究也有自己的范式,它“從一開始就植根于中國深厚的版本目錄學傳統(tǒng),近百年來的發(fā)展基本延續(xù)了葉德輝等人開創(chuàng)的學術理路,注重對與書籍本身緊密相關的形態(tài)、版本、內(nèi)容和書籍編纂史、出版史的研究”。這一范式受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濡染和熏陶,在考證、訓詁方面有著突出的優(yōu)點,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視野狹隘、片面孤立、解釋力不足等問題,這樣,借鑒西方書史研究的范式就似乎很有必要了。
其實,學術的繁榮從來就離不開彼此之間的交流、借鑒,從這點來看,以書籍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借助于書籍本身的出版、翻譯來實現(xiàn)交流,恰恰使書籍作為一種交流媒介的觀念和價值得到了充分而又絕妙的體現(xiàn)。
注釋:
① 例如羅伯特·達恩頓的《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費夫賀、馬爾坦合著的《印刷書的誕生》,韓琦、米蓋拉合編的《中國和歐洲:印刷術與書籍史》,周紹明的《書籍的社會史: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與士人文化》,理查德·謝爾的《啟蒙與出版:蘇格蘭作家和18世紀英國、愛爾蘭、美國的出版商》,羅杰·夏蒂埃的《書籍的秩序》等。
② [英]戴維·芬克爾斯坦,阿利斯泰爾·麥克利里.書史導論[M].何朝日軍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012∶19.
③ Darnton, R.What Is the History of Books?[EB/OL].http://dash.harvard.edu/bitstream/handle/1/3403038/darnton_historybooks.pdf?sequence=2
④ 類似觀點參見屈伯文.書籍即“媒介”——論當代西方“書籍史”研究的一種新觀念[D].上海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
⑤ 何朝暉.另一種“書史”[J].讀書,2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