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葦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夜晚不仁,以銀屏狂歡為芻狗
瞬間的星光,如除夕的焰火
從遺忘深處,向天空怒射
靜寂。一場飛雪,一層厚土
覆蓋一個人的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
當(dāng)我向著四面八方漫游
我替遺忘說出的總是有限的
雞蛋還沒下下就遺忘了母雞
母雞踏上征程,去尋找新的公雞
雞蛋和石頭打架,和時光爭吵
幸虧還不是散沙,碑銘模糊
需要十萬倍皓首窮經(jīng)的勇氣
才能依稀辨認石頭上的一個字
就像母雞的先祖鳳,于火焰中找到
凰的灰燼,——她的眼淚多么寒冷
虛空是阻斷的起源。虛空匯聚成
漏風(fēng)的破屋,確認一個人的存在
周濤寫了篇新散文《新疆的貴族》
大年初一,幾個朋友把酒賞析
文章中,那些年輕的“邊疆貴族”
走在三十年前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
目光堅毅,好像正欲奔赴西伯利亞
酒喝到第三瓶,來了其中兩位
曹·帕爾哈提和萬里·達尼亞
一個大鼻子,一個大嘴巴
一位說,貴族就是白骨頭
維吾爾語直譯就是這個意思
另一位說,貴族是黑肚子的反面
白骨頭指的是一顆潔白純真的心
三十年后,他們把子女送到歐美
不再親自行走在烏魯木齊大雪里
兩位退役將軍,坐著黑色小臥車
從另一個酒桌奔赴周濤的家宴
松松垮垮落座于一篇散文中
早年的朋友已不知去向
他們起身離開圍坐一起
相互取暖的火塘,火光
曾照亮年輕熾熱的臉龐
他們告別簡陋的小飯館
告別五元小炒瑤池大曲
在各自的路上不知去向
愛情像首失敗的贊美詩
而兄弟們的友情,留下
一份份字跡模糊的悼詞
——這生離,如同死別
早年的朋友被各自的命運
認領(lǐng)帶走,低下倔強頭顱
臣服于溫柔或粗魯?shù)慕壖?/p>
一個中年,像頭古怪微胖
的野獸,坐在孤單咆哮中
一邊為他們默默祈禱祝福
一大早我就離開了自己
遠方,并未向我發(fā)出召喚
像一個榫子,鍥入陌生的土地
有人提醒我,可能會鍥入一個墓地
在異族面影中,同時看見友善和疏離
有時則共同憶起昆侖山上的費爾戴維西
在城市與荒原、群山與流沙、巖石與鳥蛋
甜瓜與苦蕎之間,如今我與后者站在了一起
移居愈久,隨身攜帶的
家鄉(xiāng)水土,流失得愈多
像一個胎記在靜靜消褪
這里,群山適宜眺望星空
盆地正好安放頌辭和挽歌
身邊積蓄、生長的事物
是新的水土回來了么?
鳩摩羅什自西向東
流人從東向西。絲路帛道
一個時光驛站的反向邂逅
內(nèi)地成了高僧的邊疆
邊疆成了流人的內(nèi)地
歲月需要足夠的忍耐和漫長
詩歌才能成為樓蘭的太陽墓地
瞧,一口胡楊合攏的好棺材
生命和孤寂,向它轉(zhuǎn)移、聚集
哦,歲月的銘文,無形的墓碑
自我、地域、時間三位一體
向著大荒中的這個根基
向著一首永不終結(jié)的詩篇
傾注、傾注、傾注……
邊疆詩人頭戴命運的荊冠:
不是詩歌戍邊,就是詩歌流亡
三個餡餅是明天的早餐
牛肉餡、豆角餡和雪菜餡
配以母親寄來的黃豆打豆?jié){
菠菜碧綠,辣椒修長
豆腐游水里,芹菜扛肩上
大棚菜的價格天天看漲
唉,放冰箱兩天就爛了
還是買些老三樣吧
有了土豆、白菜、蘿卜
日子就像日子的樣子了
在凍肉和鮮肉之間
一位老伯選擇了凍肉
“便宜,沒有哼哼味?!?/p>
他說。那些雞腿、雞翅
到底是速生雞還是三黃雞
這個問題,一直糾纏我
索性,離它們遠些吧
但孩子們,還會在肯德基
或麥當(dāng)勞,與它們相遇
顧大姐,賣了十年大蒜
十年后,還在這里賣蒜
而且十年里只賣一個品種
每一次,她都和我打招呼
我對她,也是彬彬有禮
南方來的茭白、芋艿、蓮藕
多么親切,但它們蔫了
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親愛的蔬菜
難道你們也思鄉(xiāng)么?
我來到一棵大白菜跟前
本地產(chǎn)的,脫去破衣爛衫
像一個白白胖胖的土著
“每到下午,這些爛菜葉
就被張大媽撿走了,
她無兒無女、孤身一人……”
顧大姐賣給我?guī)最^蒜
一邊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