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光龍
一
清明或者臘月,我們從農(nóng)諺出發(fā),目的地自然是墳地。
墳地是一個人的最終歸宿,像子宮一樣,是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避難所。當(dāng)一個人最終選擇在一座方形的土丘里長眠,他或者她就成了子孫后代的無形圖騰。祈福和祭奠所帶來的形式效應(yīng)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超越了他們在世間的實際價值,而這一切儀式都是通過上墳表現(xiàn)出來的。
逝者已矣,那些在我未出世就已經(jīng)離去的先人,除了偶爾在父輩母輩的口中虛構(gòu)他們的音容和一生的行跡外,大多淡如焚紙,隨風(fēng)飄散,伴著時間的漸長也大抵不復(fù)記憶了。能夠留在印象中,并有感情羈絆的親人也只有臨近上輩的居多。奶奶是離我記憶最近的親人,也是我每次上墳唯一祭奠的人。
墳地在另一個村的一片荒地上。走過饑餓之年的奶奶帶著父親背井離鄉(xiāng),暫居在這個村子里。老家是回不去了啊。奶奶在世的時候,靠著山墻,經(jīng)常望著高遠(yuǎn)的天空哀嘆。沒有想到這樣的哀嘆會以她長埋于異鄉(xiāng)而結(jié)束。老家叫賈郢,年輕人都出去了,整個村子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守著光禿禿的村子。爺爺?shù)膲灺裨诶霞业奶镆袄铮髞硗恋亻_發(fā),犁鏵劃破經(jīng)年的草皮,裸露出新鮮的泥土和一些人骨頭。年輕的父親把這些骨頭撿起來,包裹好,在賈郢邊緣的一塊空地上重新埋了起來。搬到這個村子后,卻得知爺爺埋葬的地方又被推土機(jī)推平了,爺爺?shù)膲瀴L已經(jīng)找不到了。每年父親都會在田野間的十字路口燒紙,送給在另一個世界里獨自流浪的爺爺。
火紙和爆竹是必不可少的,就像每年上墳父親都會把我和弟弟帶上。我背著一個編織蛇皮袋,里面裝滿了粗糙的黃色火紙、面額巨大的冥錢和火紅的鞭炮。父親走在前面,弟弟走在中間,我跟在最后。三個人一字排地沿著田埂向前走去,沒有言語,沉默的氣氛中顯示出儀式的重要性。即使路上偶然遇到一些熟人,他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取下黏在嘴角的過濾嘴香煙,也是簡單的問候:“去上墳???”父親抬起頭,回答道:“嗯,給我大的(母親)上墳。”寥寥數(shù)語,路人把煙重新塞進(jìn)嘴里,點著頭離開了。
去墳地的路是泥濘不堪的,除了泥土路原因,還和潮濕的陰雨天氣有關(guān)。村與村之間靠著一條土路相連,兩個村的墳地被規(guī)劃在一處,而路卻沒人來修。上墳的時節(jié)又因為節(jié)氣的原因經(jīng)常陰雨綿綿,路就更加的泥濘。遠(yuǎn)遠(yuǎn)望著上墳的人,像蝸牛一樣踽踽蹣跚在路上,這就更加增添了上墳的味道。凄涼,孤獨,每個人都以沉默的姿態(tài)接近自己的先祖,這或許是先祖對后人的暗示,讓我們不敢忘記先祖開辟生活的艱難。
我們趕到墳地的時候,看見煙火早就已經(jīng)在墳地的上空裊裊地升起,空氣中彌漫著火藥的氣味。那些早來的人留下還未燒完的火紙,家人就順著兩行車輪的轍印離開了。我們的褲腳上已經(jīng)斑斑點點地沾滿了泥土,但還是要在公墓里踩著滿地殘剩的火紙和鞭炮紙,在有些雜亂的碑和墳堆間尋找奶奶的安葬之地。記得奶奶逝世那年,墳堆都是泥土堆,周圍齊腰高的荒草一片,枯黃地?fù)u曳在風(fēng)中,遠(yuǎn)處幾家茅草屋孤零零地被一排排粗壯的木棍撐著,欲倒未倒??吹竭@一切,眼睛不禁發(fā)澀,內(nèi)心的蒼涼也瞬間像決堤的洪水般,全都化作對先人的眷念和懺悔。幾年間,這里埋葬的人不僅多了起來,墳堆也講究起來。白色大理石的碑不僅取代了原先的石板,墳堆也從土堆變成了水泥的磚瓦平房,樓房,甚至有的還拉起了院子。父親也把奶奶的墓地翻新了,在原有的土墳上加蓋了水泥瓦房,碑也是白色的大理石。這里成了現(xiàn)實的翻版,生活在陰間的先人們,反而沾著后人的光,在另一個世界里也暗暗比較著。
父親打開蛇皮袋,取出火紙鞭炮。我和弟弟把火紙鋪展開,是為了容易焚燒。父親從遠(yuǎn)處的一棵大樹上折下一節(jié)樹枝,便于掛鞭炮。我和弟弟擠在奶奶的墳前,四周都是紅瓦白墻的瓦房和小樓房,這里也都成了蝸居之地。父親把樹枝一頭插在泥土里,在分叉處掛上鞭炮。我和弟弟站在一旁,看著鞭炮噼里啪啦地炸開,飛散在各家墳堆上。鞭炮的聲音傳的悠遠(yuǎn),遠(yuǎn)處田埂上吃草的牛也側(cè)耳傾聽,倒是墓地周圍人家放養(yǎng)的狗,好像早已習(xí)慣,仍悠閑地在泥土里尋找著什么。鞭炮放完,父親就點燃了火紙,一張張紙,遇火就燃。我和弟弟看著父親一邊燒紙,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大的,快來領(lǐng)錢啊。保佑你的兩個孫子好好念書。你的媳婦不是不來看你,她腰疼。你保佑她腰早點好起來啊?!被鸸庥持赣H臉上硬朗的皺痕,這個時候,父親表現(xiàn)出從來沒有過的嚴(yán)肅。
“來,給你奶奶磕頭?!蔽液偷艿芫晚槒牡毓蛟诔睗竦牡厣?,給奶奶磕了三個頭。
二
婆媳之間的戰(zhàn)爭是鄉(xiāng)村的一大隱痛,奶奶和母親也不例外。
父親年幼喪父,是奶奶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家里窮,眼見快到而立之年的父親還沒有成家,奶奶和親戚們都很著急。父親沒有接受親戚們介紹的姑娘,而是一個人背著包袱去了外地打工。父親回來的時候,帶回一個面容嬌好的姑娘。姑娘不嫌棄父親只有一間茅草房,依然肯下嫁和她相愛幾年的父親。后來,這個姑娘成了我的母親。
母親是外地人,嫁給了父親后,地域和語言的差異使得母親在村子里備受委屈,在村人的眼中,仿佛母親就是那個從山窩里走出的“蠻夷”。奶奶雖然為父親找到媳婦而高興,但是婆媳之間語言的差異,母親身上帶著濃厚的家鄉(xiāng)味道,飲食也大不一樣,加上村里老年人之間相互的閑言閑語,使得奶奶對這個外地媳婦的偏見越來越深。
村頭住著一個老人,我叫她三奶奶,他養(yǎng)了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其中兩個兒子是傻子。兒女都成家立業(yè)了,卻把她和兩個傻兄弟留在了農(nóng)村,不管不問。她時常走家串戶地訴說著兒女的不孝,把大部分地責(zé)任怪在她兒媳婦的頭上。村里人聽的多了,也就不大理她。她就經(jīng)常來我家,和奶奶拉家常。聊著聊著就聊到各自的兒女。三奶奶對兒媳的偏見也影響了奶奶對母親的看法,讓她覺得兒子和自己的疏遠(yuǎn)是媳婦吹的枕邊風(fēng)。一天,母親和父親從地里干農(nóng)活回來,看見三奶奶在奶奶的房間里。兩個老人在低聲地說著什么,像老鼠的私語。三奶奶看見母親回來,就低著頭偷偷溜走了,而奶奶也氣憤地不去看母親,仿佛母親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奶奶獨自躺在床上,扭過頭去,整整一天都不肯起來。
那時,我家的草房被隔成了三間,奶奶單獨住一間房,中間隔著堂屋,另一間是父母的。奶奶歲數(shù)大了,卻像潛伏在深處的捕獵者一樣,觀察著母親的一舉一動,似乎一旦找出母親的一絲不對后,就伺機(jī)撲上去。一天,母親在堂屋掃地,奶奶自己在咕嚕著。母親以為奶奶喊她,就走進(jìn)奶奶的房間。奶奶看著母親手里拎著掃帚,以為母親要打她,就大喊大叫起來。父親聽了奶奶的訴說,就責(zé)怪母親。母親委屈地扔掉掃帚,躺在床上傷心地哭泣。口音的隔膜,使得婆媳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
父親夾在婆媳之間,像是一棵墻上的青草,處境十分地尷尬。奶奶一生氣就罵人,然后就絕食,躺在床上不起來。母親雖然受了這么多的委屈,可畢竟還是媳婦。在父親的殷切懇求下,母親硬著頭皮去求奶奶起來吃飯。奶奶有了臺階下,就爬起來洗漱吃飯。
婆媳之間有了隔閡,母親隨著父親去田里干活,奶奶就留在家里煮飯和帶著年幼的我。奶奶坐在灶口的小木凳子上(這個小凳子也是母親陪嫁帶過來的),我坐在奶奶的懷里,看著奶奶把草末和秸稈往灶口里遞。火在灶里閃閃地跳躍著,像抖動著一小塊色澤光鮮的紅色絲綢。奶奶從罐子里抓了把鹽,扔到火焰上,火焰頓時竄上來,如同藍(lán)紫色的箭簇往煙囪里射去。我疑惑地問:“奶奶,您為什么往火里扔鹽啊?”奶奶用雙手把我抱在她瘦弱地腿上,我能感受到她腿骨扛的我屁股疼?!坝名}燒出的飯,香著呢?!蹦棠绦χ鴮ξ艺f,隨即又把臉轉(zhuǎn)向了漸漸暗下去的火苗,她消瘦的臉也被冷卻下來的火光照的暗紅。
晚上,父母都回來了。母親把鐮刀掛在屋檐下,我飛到她的懷里,能聞到清新的稻草味和母親特有的氣味。母親親了我一下,把我放在一邊,幫父親卸下稻捆,就開始吃飯。奶奶坐在桌子的上沿,用小碗小口地吃飯。我扒著飯,吃著奶奶特地為我燉的雞蛋,感覺鹽燒出的飯就是香?!澳棠?,明天還用鹽燒飯啊?!蔽覐耐肜锾痤^,對著奶奶高興地叫著。頓時,奶奶的臉色變了,母親愣了一下,看著父親,又看看奶奶,突然扔下碗,跑到屋子里關(guān)上了門,隨即傳來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那一次,父親站在了母親的一方,指出奶奶不該這樣和媳婦為難,也不應(yīng)該這樣糟蹋鹽。奶奶沒有說話,摸著我的頭,看著我不知所措的眼神。
父親拉土磚蓋了前面三間房子,中間拉了院子,讓奶奶一個人住在前屋。奶奶一個人住前屋,母親不進(jìn)去,吃飯時讓我去喊。奶奶的脾氣好了很多,農(nóng)忙時也盡力做著家務(wù)。那時,奶奶經(jīng)常把我偷偷地叫到她的房間里,從箱子底或者枕頭下拿出一個橘子,兩三個牛皮糖或者幾塊餅干給我。這些都是表哥表姐們來看望奶奶時帶過來的,奶奶舍不得吃,留給了我。奶奶對母親有偏見,卻十分喜愛我和弟弟這兩個孫子。我永遠(yuǎn)忘不了奶奶在夏天的夜晚抱著我在院子里乘涼,大楊樹在院墻外沙沙地響著,奶奶搖著蒲扇悠悠地為我驅(qū)趕著蚊蟲。奶奶老了,和母親的爭吵也少了,習(xí)慣自己坐在山墻下瞇著眼。她也時常把我摟在懷里,曬曬早晨暖洋洋的陽光。
家里買了手扶拖拉機(jī),放在前屋里。一天,奶奶從自己的屋子里出來,坐在一旁,看著母親在幫父親把拖拉機(jī)弄出去。父親對這個笨重的鐵家伙還沒有弄的嫻熟,一不小心拖拉機(jī)的把手向奶奶坐的位置拐去,父親喊奶奶進(jìn)屋去,奶奶卻沒有聽清楚,停在原地,像是受驚過度,不知所措。父親用身體擋住了把手,奶奶嚇了一跳,蹣跚地去看被撞倒的父親。父親生氣地叫奶奶沒事不要在他干活的時候站的那么近,年紀(jì)這么大了,要是弄傷了怎么辦。奶奶訕訕地走進(jìn)自己的屋子里。從此,父親在擺弄手扶拖拉機(jī)時,奶奶只是扶著門框,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母親和父親。
三
母親一直沒有來給奶奶上墳。
奶奶去世的那年,家里擠滿了從四面八方來奔喪的親友。母親也跪在奶奶的靈堂前,和親友們一起,悲慟和哭聲匯成一片,在村子里漫延。
母親說,奶奶死的時候,她沒有哭。母親看著躺在堂屋涼床上的奶奶,一張白布從頭到腳蓋住了她,凹凸出奶奶干瘦的軀體,這使得母親更加地害怕,恐懼占據(jù)了傷心。父親曾要母親去給奶奶上墳,母親不去。她曾去過一次后就經(jīng)常做些奇怪的夢,和奶奶、墳地以及那張白布有關(guān),這讓母親扔掉了奶奶遺留下的一切東西,包括奶奶最后躺的那張嶄新的涼床。
母親不去上墳,父親還是要帶著我和弟弟去的。每年父親在奶奶的墳前燒紙的時候,都會絮絮叨叨地說著些話,大意是要奶奶保佑我中考順利、高考順利、考研順利和叫奶奶不要再折磨母親了,讓她渾身的疼痛早點好起來。弟弟念書后,這些話語又重復(fù)在弟弟的身上。我在奶奶的墳前聽著父親訴說著這些他們母子之間才有的語言,這一聽就是十多年。在父親這么多的祈求中,我從沒有聽到父親向奶奶為他自己要求過什么。也許,在父親的心中,已經(jīng)裝滿了母親和他的兩個兒子,容不下他自己。
我和弟弟磕完了頭,就站在父親的身后。褲子上的泥土我們是不敢拍下來的,仿佛拍下來就是對奶奶的大不敬。父親看著火紙還在燒著,風(fēng)吹拂著,卷起一道道黑色的邊,像卷尺那樣收縮。我們相信那是奶奶在接受我們送給她的錢。如果火紙沒有燒完就被風(fēng)刮跑了,父親說那是一些游魂野鬼在爭奪冥錢,所以我們要等到火紙燒完才能走。
父親在奶奶的墳前踱步,他在打量著奶奶的屋子。蓋在墳堆的瓦片有的地方破損了,有鳥雀時常落在墳頭上的瓦片上。父親拔干凈奶奶墳堆四周的野草,用這些草擦干凈瓦片上鳥雀拉下的糞便?!澳銈兡棠淌莻€愛干凈的人。等有空了要給你們奶奶的房子修補(bǔ)一下,瓦破了,不知道墳里面有沒有滲水?!备赣H用碎瓦蓋住了墳頭上的縫隙。
“走吧。”父親把蛇皮袋夾在腋下,看了一下奶奶的的碑,就轉(zhuǎn)身踏上田埂。我們還是一前一后地往家里趕去,心情也頓時輕松不少,仿佛儀式得到完滿的結(jié)束,我們的祈禱也送到天國里的奶奶。
母子之恩,婆媳之爭,祖孫之情,這些都在我的腦海中回蕩著,讓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奶奶的墳。墳前那團(tuán)燃盡的火紙,在風(fēng)中升起一縷黑煙,像一只沒有線的黑色風(fēng)箏向著無垠的天空飄去,像在留戀,也像在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