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部長太太的旗袍
蘇蘭芝有只胭脂扣,里面鎖著水粉色的胭脂,平時用鏈子串起來掛在脖子上。
吳唐說:“這玩意兒誰送的,還要天天帶著?!?/p>
蘇蘭芝輕輕把玩著胭脂扣,笑得嫵媚:“我喜歡就行了,你管誰送的。你好歹也是個當(dāng)官的人,還對女人家的東西吃干醋?!?/p>
時值國民政府成立三十周年,吳唐在南京任部長副官,不大不小的官職,樂得輕松。蘇蘭芝嫁給他,也算享清福了。盡管前方吃緊,時局不明,但官家太太們還是每天打牌跳舞,好不瀟灑。
這天,蘇蘭芝約部長的太太一起去新街口的月蘭服裝店做旗袍。這家店店面不大,但裁縫手藝不錯,不少名媛都在這里做旗袍。
蘇蘭芝見出來量尺寸的是個小伙計,她就不高興了,斥責(zé)道:“部長太太的衣服也是你量的?叫你家掌柜的出來!”
“喲,這是誰???鄙人晚來一步,就這么大的火氣。”說話的人從后堂轉(zhuǎn)出來,是掌柜胡朗。胡朗常為政要裁衣,態(tài)度難免有些跋扈。
蘇蘭芝說:“今天要做的衣服可是要參加三十周年慶典用的,你給我們量仔細(xì)了?!?/p>
“當(dāng)然當(dāng)然,前兩天總統(tǒng)府來人,也是這么量的?!焙瘦p描淡寫地搬出總統(tǒng)府來,蘇蘭芝也就沒聲了。部長太太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在一旁笑著說:“勞您動手是我們的福氣了,我回去我和先生說說,也來光顧光顧。穿了您的衣服,我們都有光。”
“不敢,不敢?!焙蔬B忙賠笑,官家的人到底是招惹不起的。他打開一旁的柜子說:“早晨剛到的新面料,還沒給人瞧過,兩位太太要不要看看?!?/p>
蘇蘭芝悄聲說:“還是姐姐厲害,我連個小裁縫都整治不過?!?/p>
部長太太瞥了她一眼,無比受用地笑了。
意外的謀殺
10月10日,國民政府大慶之日,蘇蘭芝卻病了,新做的旗袍也沒機(jī)會穿出去。吳唐喝酒喝到入夜還沒回家,蘇蘭芝躺在床上,摸出那枚胭脂扣,打開蓋子嗅了嗅。輕淡的香氣,卻刺得人想打噴嚏。
夜深了,吳唐終于回來了。只見他衣領(lǐng)散著,頭發(fā)零亂,看起來像剛經(jīng)歷過兵荒馬亂。蘇蘭芝“啪”的一聲,合起胭脂蓋子問:“出什么事了?”
吳唐慌神地說:“出了大亂子了,部長在酒會上被暗殺了。不知道是重慶的人,還是延安的人,日本人都要插手了。”
“什么?怎么可能!”蘇蘭芝握著吳唐的手,才發(fā)現(xiàn)他滿手都是汗。
這時院子里有人高喊:“吳副官在嗎?有急事找你過去。”
蘇蘭芝陪著吳唐出了門,看著他上了車。她有點(diǎn)失神地想著,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怕是要沒了。
第二天,吳唐沒回來。蘇蘭芝急了想去探望,但平時辦公的小樓,這時間卻盤查得很嚴(yán)。不管蘇蘭芝怎么求,衛(wèi)兵都不肯放行,還好她遇到了部長太太,仰仗著部長亡靈的余威,部長太太這才把蘇蘭芝領(lǐng)進(jìn)去。
蘇蘭芝在二樓的客房里,見到了吳唐。她遞給吳唐換洗的衣服,問:“還要熬多少天?”
吳唐嘆了口氣說:“唉,攤上這事,怕是出不去了?!?/p>
蘇蘭芝緊偎著他,吳唐托起她的下巴,看著她蒼白的臉說:“來看我,也不知道打扮一下?!?/p>
“你不在,我哪還有什么心思?!碧K蘭芝慘笑一下。
吳唐粗拉拉地笑了,他推開蘇蘭芝說:“走吧。這地方,你待久了不好?!?/p>
蘇蘭芝知道他為自己好,無奈地從房間退出來。時間還早,她靠著走廊的窗口發(fā)了會兒呆,隨后她輕輕理了理碰歪的窗簾,從夾縫里飛快地抽出一張紙條,藏進(jìn)袖口。
滿城慌亂
蘇蘭芝站在月蘭服裝店的廳堂里,頭頂著昏黃的燈光?;镉嬛姥矍暗墓偬缓萌牵s緊把胡朗叫了出來。
蘇蘭芝說:“我要做條素凈的旗袍,參加葬禮。”
看蘇蘭芝臉色,胡朗不敢多問話,拿著軟尺細(xì)心量著。量到袖口的時候,悄然收走了袖口里的紙條。蘇蘭芝不動聲色地轉(zhuǎn)了圈說:“還有要量的嗎?”
蘇蘭芝其實(shí)是地下黨的情報員,她的上線是埋伏在總統(tǒng)府的高層要員“夜鷹”,蘇蘭芝負(fù)責(zé)把他截獲的情報送出來。蘇蘭芝不知道夜鷹是誰,夜鷹也不知道她是誰。惟一知道她身份的,只有眼前這個和她表演針鋒相對的接頭人──胡朗。
胡朗說:“成了,衣服到時候我給您送到府上?!?/p>
蘇蘭芝點(diǎn)點(diǎn)頭,走到門口卻忽然回頭問:“他回不來了?”
胡朗一愣,沒有想她會這樣冒失地問。他壓低了聲音:“同情一個敵人的代價,就是幾百人的生命。”
蘇蘭芝轉(zhuǎn)身走了,南京的秋天,天氣還不算涼。蘇蘭芝慢慢地走著,淚水不知不覺打濕了臉。蘇蘭芝的確對吳唐動了惻隱之心,這個男人在亂世之中拼來一官半職,卻做了她的掩護(hù)。朝夕相處的這幾年,吳唐那份一心一意的真情,她能夠感覺得到。
南京城死了高官,亂成一團(tuán)。抄家的抄家,清查的清查,而吳唐一直沒有放回來。蘇蘭芝只好陪部長太太打牌,探聽些消息。
部長太太的悲傷,是留給外人看的。私下里,部長太太抱怨說:“我家老頭子死了就算了,還留下一堆爛攤子。他手下那幾個等著搶位置的,天天上我這兒裝樣子,害得我不得安寧。”
蘇蘭芝搭訕著說:“現(xiàn)在漫天抓人,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了?”
“唉,上面放了假消息給關(guān)著的那幾個人,沒想到消息真?zhèn)鞒鋈チ?。這不才忙著抓中計的地下黨嘛?!辈块L太太說。
蘇蘭芝頓時慌了神,手里的牌都掉了。部長太太寬慰說:“別為你家的那位擔(dān)心,不過走走樣子,吳副官的人品我知道。倒是現(xiàn)在管事的不是什么好東西,從前盯著我們家老頭子的位置,現(xiàn)在八成躲在家里樂死了?!?/p>
蘇蘭芝借著話,眼淚奪眶而出:“現(xiàn)在老吳落在他手里,那他還不往死里整。姐姐,我求求你,讓我見吳唐一面,我怕以后再見不到活的了?!?/p>
蘇蘭芝無論如何都是要進(jìn)去的,“夜鷹”還不知道傳出去的是假消息,再行動勢必自身難保。部長太太念在多年情分,同意動用私人關(guān)系,讓蘇蘭芝在夜里秘密見一次吳唐。
傍晚時分,胡朗趕來送做好的旗袍。蘇蘭芝站在淡金的夕陽里,問他:“有話讓我?guī)Ыo夜鷹嗎?”
“逃?!焙手徽f了一個字。
“那么多年的鋪墊,那么多人的犧牲都白費(fèi)了?”蘇蘭芝問。
“那樓里一共關(guān)了六人,很快就能查出是誰走了消息,夜鷹知道得太多了,能逃出來就是我們的幸運(yùn)?!焙史畔率掷锏钠炫?,轉(zhuǎn)身走了。
蘇蘭芝卻驀然挺了挺脊背說:“杜英?!?/p>
“什么?”
“我真正的名字叫杜英?!?/p>
胡朗仿佛明白了什么,眼角濕潤了。他說:“我送你的胭脂扣還在嗎?別忘了帶在身上。”
胭脂如夢
蘇蘭芝穿上那條黑絲絨滾著墨藍(lán)邊的新旗袍,胸口繡著一枝白梅。部長太太的車子,拉著黑簾,把她送到了那棟關(guān)押著吳唐的辦公小樓。
吳唐在陰暗的屋子里看見她,滿面驚訝,問她:“你怎么來了?”
蘇蘭芝搖搖頭,什么話也沒說。她不能說,也不知道怎么說。她怎么能告訴吳唐,她出發(fā)前在家里打開電臺放出了那條假消息。
如今,吳唐就是鐵證如山的“夜鷹”了,而蘇蘭芝就是他的情報員。這樣真正的夜鷹,就可以繼續(xù)保留下來。無數(shù)人的死,也就有了價值。
蘇蘭芝決定為一個從沒見過的人去死,把心愛的人置之于死地。從改名的那天起,她就懂得兒女私情與民族大義,孰輕孰重。
可她畢竟是個女人,心里還是很害怕。她緊緊抱住吳唐,淚流不止。
吳唐慌了,問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蘇蘭芝擦干眼淚,掏出那只精致的胭脂扣,打開蓋子,用小拇指挑了些胭脂,抹在蒼白的唇上。她輕輕地笑著說:“我這樣好看嗎?”
“好看,真好看?!?/p>
吳唐真誠地說。
“那……你吻我吧。”
1942年,冬,南京密電:“夜鷹”已剿除,其妻胭脂扣內(nèi)含劇毒,二人服毒暴斃……
選自《新故事》